《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阿微木依蘿:穿堂風(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一
可不就是嘛,那近乎禿頂?shù)哪X袋在陽光下顯眼得很。他一看到我就招手——嘿、嘿……我在這里、在這里!
要知道他是這么一顆光頭,打死我也不會答應見面。
可他帶著充分的理由來了——愛情。
這之前我相信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他,相信老天爺不會安排我跟一個很一般的男人產(chǎn)生緣分,現(xiàn)在對此卻又懷疑,且無比傷感和恥辱。老天爺畢竟不是我親爹,他沒有理由偏愛我一個人。一時間我難以接受眼前這種景況,想假裝不認識,找個小路一溜煙逃走,可惜來不及了啊,我們過去在網(wǎng)絡(luò)上聊得過于歡樂和投入,幾乎都感受到了對方帶來的幸福,山盟海誓,非對方不可。
現(xiàn)在唯獨只剩一條路徑可以給我走,那就是走自我心靈救贖的路線,批評自己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過于膚淺,太熱衷于表面的美。我應該有點兒耐心去認識和鑒定這個千里迢迢跑來與我相會的男人的內(nèi)心,也許他的心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心靈,只要跳過外表去愛他的心靈就好了。我給自己這些安慰,然后靜待它因此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力量,從而使我馬上有勇氣面對和接納這場見面。
但第一印象沖擊力太強,無論如何仍然對外表耿耿于懷。“愛”,這個字現(xiàn)在說起來只感到一陣悲壯。
不要相信女人——要是我可以說實話,我就這樣對他說。對所有人說??晌也荒芸月暋_@時候,早上的陽光明媚,是我當時起床推開窗戶第一時間就喜歡的天氣。這種天氣下,不適宜說喪氣話。
我保持微笑,像個淑女……努力像個淑女。站在離他三十米的地方。這個地方距離最好,要是一輩子不用再縮短這個距離就更好了。
他朝我走來,像一只奇怪的山間怪獸,興許他應該頭上長角,這樣我可以理直氣壯說他與我不是同類。
背著藍色挎包,一種可以裝相機的挎包。之前他跟我說過,喜歡游覽祖國的大好山川,喜歡在沙漠地帶一走一個晚上,獨自面對一整片星空和夜風。我就是被這種情懷給迷倒了。女人是不能隨便動情的,一旦動情,就顯得很感性和沒有腦子。
我急忙朝人群深處去看,希望我現(xiàn)在這種“約會”沒有被更多人注意到。我要假裝這個時候獨自走在車站,隨便來這兒逛一逛,然后遇到了一個普通的熟人罷了。
我寧愿他跟我沒有超過普通熟人這種關(guān)系。
但他多么自信。他完全是一副標準男朋友的架勢,似乎昨天還剛剛中了彩票,一張臉笑得稀爛。
他朝我再次問候——嘿、嘿……往哪兒看呢?我在這里!
我當然知道你在這里,我恨你在這里——我怎么會在這里!
人群深處目光匆匆,被陽光照出影子的人們像行走的荒草。我像一顆慌亂中落在這兒的什么動物的蛋——沒有腳離開,又自己滾不動。
他可能正心生得意,邁著輕盈的步伐,仿佛很瀟灑地甩了甩肩膀上的挎包。要提示我注意他似的,自顧自地發(fā)出笑聲。也許他認為自己笑起來很好聽。天哪,我對他全是厭惡的感受,而這之前,我多么期待上網(wǎng)之后第一時間看見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我的網(wǎng)絡(luò)聊天第一現(xiàn)場。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加快腳步,其實也就三十米距離,加不加速度他也很快就能走到我跟前。這是宿命,甚至是冤孽,我心里叫苦不迭。要是眼角沒有余光就好了。我恨眼角還有余光。如果我是個盲人,他一定會轉(zhuǎn)身離開,假設(shè)他是個和我一樣膚淺地只看重對方外表的人,他就會毫不含糊地棄我而去,他會在心里深深地留下這樣一句話:誰也不會跟一個見不到光的人談什么愛情。如果這種想象實現(xiàn)了,那我可就太幸運了??晌已郾牨牭卣驹谶@兒,用眼角無比靈敏的余光看到他已經(jīng)靠近我了。這個時候我更害怕被人群注意,死死盯著那些游動的荒草,就怕他們一個轉(zhuǎn)身,把我劈頭蓋臉地籠罩起來,那就太倉皇而無處可逃。
是我自己多心,世界上的人,根本不關(guān)心身邊的人是不是在跟猴子談戀愛。他們把我忽視得像空氣。
看什么呀?我在這里。他說。拍了拍我的肩膀。最反感這種拍肩膀的招呼,特別無聊,特別故作親密,特別虛情假意,我一點兒也不需要這種招呼。我已經(jīng)厭棄到就只差去肩膀上把他拍下的痕跡當場清掃。
我卻不得不正視他,既然來到眼前,正視對方也是一種最基本的禮貌,不想遇上也遇上了,也是我自己答應的見面會,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有一個結(jié)果。結(jié)果我早就想好了:那就是沒什么結(jié)果。
想不到你這么清瘦和漂亮、說話聲音像翠鳥。他說。
我搞不清他是讀書了還是沒有讀書,從來也沒有聽過誰把女人的聲音比作翠鳥。倒是給我又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油腔滑調(diào)。最難以忍受一個男人輕易去贊美第一次見面的女人,顯得很浪蕩,而且好像這番贊美還搞砸了。這種草率和舉止輕浮,和性騷擾沒有區(qū)別。我就這么把他給“鑒定”完了。男人應該比女人更加懂得矜持和端莊,紳士只不過是他必須表現(xiàn)出來的其中一項品格。
我這么嚴厲地對他進行暗中要求,便篤定了這場會面是毫無意義,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的。
但是它發(fā)生了。
世界上所有的悲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抱著最高的期待造成的。
我在心里長出一口氣,想把憋悶的情緒吐出來,但又一口氣堵在了心里。我因為不喜歡眼前這個人而變得無比刻薄,嚴重感覺到了我自己內(nèi)心在扭曲,內(nèi)心的感情和目光,都沒有平靜地接待他。這就是抱著最高的期待造成這樣的后果。我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愛一個男人之前,透過門縫去看他,看他在這樣一種目光之下的樣貌是否還符合自己的心意,如果不符合,就不要敲響他的門。
我就后悔當時為何沒有先透過“門縫”去看他。應該讓他給我發(fā)一張他的相片,看一看再說??僧敃r我也想到了,相片不可信,在高科技飛速發(fā)展之下,任何一張丑臉都可以變成潘安。我選擇實地考察。
現(xiàn)在就是“實地考察”的效果。
效果差極了。
這種效果把他變成一個現(xiàn)實中的其貌不揚的男人,打破了我對“情人”的各種美好幻想和要求,相比之下,我一定在他面前也不是最好的樣子,即便他剛剛鬼話連篇地對我進行一番稱贊。那都是違心的,我聽得出來,深深感覺到一種不好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流轉(zhuǎn),只要其中一個人率先說出不合時宜的話,那么就會啟動一場糟糕的互相貶損,不歡而散。幸虧我們兩個平時聊天透露給對方的印象就是知書達理、通曉古今,并且他還是個游歷祖國大好河山的見多識廣的男人,而我,自始至終是個淑女,善解人意、溫柔可親,心靈手巧地還會編織各種復雜的毛衣和連體裙。這種體面的印象,誰也不會傻到第一個跳出來摧毀它。我們只能互相忍耐。我剛才刻薄地在心里對他進行了抨擊之后,現(xiàn)在也把目光柔和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還有這種偽裝的能力)轉(zhuǎn)移到他身上,破天荒地像迎接公司領(lǐng)導,對他一陣微笑,跟他握手。
他就更夸張了,目光將我上下照了一遍,仿佛尋寶游戲里一個人總算在赤手空拳的時候撿到了一樣本來極其普通卻在當下還算有點用處,卻還必須表現(xiàn)出這是撿到的世界上最好的寶貝……那種樣子。我想起一個故友,他一個人去了一次遠方,什么艷遇也沒趕上,卻回來說了一堆鬼話。
其實并非只因為他的相貌引起我的不適,而是他的舉止,這才是最致命的弱點,他的肢體言行透出一種放浪的不可靠感覺。我最怕這種輕浮的舉止,他讓我想到童年時期見識過的那些不負責任的男人在外面隨便跟女人搭訕的樣子,而他們的女人,從來就被蒙在鼓里。我不希望我是被這樣的人搭訕的女人,也不愿意是這樣的人背后的妻子。這兩種角色都是大不幸的。
但是,只憑這些也許是因為他第一次與人見面表現(xiàn)出來的過分緊張的行為,就把他看作一個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很草率?我又很矛盾。所以我自己跟自己在心里打架,打不出一個實在的結(jié)果。于是我麻木地跟他握手之后,就一言不發(fā),站在陽光下,像一棵隨時準備垂下頭顱去死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總是在夜間抬頭啜飲露水,白天最新鮮的時候也是在人們不觀察它的時候,那時候我可以保證它絕對直挺挺地抬著穗子一樣的長腦袋,像一只變異的天鵝望著長空,而那種時候人類是不能察覺的。我能想到它是那種樣子,也是因為我某個時刻并不把自己當成一個復雜的人類,我把自己當成什么也不是,或者什么都是。我能親近這樣奇怪的草本植物,可能在于小的時候,最喜歡把它們的腦袋摘下來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也許在那個時候,它們在我的頭頂下了咒語。所以,也可以說,沒準兒我正受著那時候虐待狗尾巴草的報應,使我長大之后的某些行為和心理逐漸趨于狗尾巴草的性質(zhì),我極少與人來往,哪怕住在鬧市也深居簡出,只有夜晚到來,我竟精神抖擻,挺拔不臥,整夜在房子門口的小花園里踱步,時不時獨自發(fā)出笑聲,心情無法解釋地好。為何我要跋涉千里隔著屏幕去談這樣一樁愛情,也是因為我懶于在身邊去制造什么麻煩的緣分,要是想在周圍發(fā)生一點感情故事,也不是不能,我的小花園多么浪漫,它經(jīng)常收集各種樣貌的青年男人的目光,只要我白天和傍晚時常出現(xiàn)在小花園里,發(fā)生一次半次的一見鐘情也不是沒有概率。但我時常避開人們最火熱的目光,避開那些最危險的時辰。我天生冷寂的性格,只有草本植物才會有,我不喜歡被周圍的熟人過分注意,一旦有人過分注意,我就和那些只單獨待著才會抬頭啜飲露水的狗尾巴草一樣,永久性垂頭喪氣。
在我的熟人之中,他們對我的印象就是:來自別的星球。
不過我干得最出格的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了,我那所臨時居住的房子周圍的人們,很快就會吃驚于我竟然領(lǐng)著一個男人回到房間。我之所以用“最出格”這樣的措辭形容,是我內(nèi)心給自己警醒:今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
眼下麻煩的是,如何才能偷偷摸摸把他帶回去。
我也不能不帶回去啊。
可帶回去如何處理呢?
他又不是一件衣服,也不是一個小寵物,也不是一杯茶水和一本書。他不是物體,不是風和雨,不是天氣。他是一個人。這是最麻煩的。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任何事情一旦與人相關(guān),麻煩就大了。
我在遠方的女朋友(我真正的朋友都在遠方,離我很遠,我們幾乎一年也難得見一面),她曾經(jīng)跟我說,世界上最冒險的事情就是你認為你愛上一個男人,最危險的還在于,你準備將他帶回家。
就眼前來看,我這位女朋友所說的那些都還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是我愛的這個男人以前像個虛構(gòu)的,所以我那么愛他,愛這個虛構(gòu)的男人到神魂顛倒的地步,現(xiàn)在他變成了實體,我卻接受不了了,被現(xiàn)實的殘酷所震撼,被人的普通的臉龐和身段震撼,被如此平凡的愛和搖擺的自己的心靈所震撼,他顯然是在另一個我所認為的虛構(gòu)世界里生活,在那里我認為他很特別,擁有珍貴的靈魂,非常值得我不顧一切地去愛,可現(xiàn)實里,他被他的生活內(nèi)容剝削得面容憔悴,頭頂上的毛發(fā)都不剩幾根,他的嘴唇上下厚度不均,他的兩眼短而窄,他的手背和手心都很粗糙,穿著五十歲以上的外衣和一條至少四十八歲的褲子,唯一還給我留下一點念想的也只有那個裝著相機的挎包,只有這個東西還證明他曾經(jīng)游歷過,是個很有見識的男人。但就算有這個“佐證”,目前看起來也像謊言。我覺得我很危險地要被扯進一種我無法接受的生活的旋渦,站在一個令人恐懼的風口上。我無法愛這樣一個實體的他,寧可這個人永遠保留在虛構(gòu)的位置,這樣一切就還是原生的,愛情就還沒有破滅?,F(xiàn)在它破滅了,這是我感情史上災難性的一天。最難堪的當然是無法馬上告訴他,你回去吧,我們結(jié)束了。這種不體面的話無法立刻說出口。
要是我那遠方的女朋友馬上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就太好了,她什么話都敢說,她可以一口氣拒絕一百個不愛的男人。我做不到。這是我的弱點。這也是我遠方的女朋友最瞧不上我的一點。她覺得往往我這樣不懂得拒絕的人是世界上最壞的人,用所謂的仁慈之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勇敢地拒絕一個人,就是給他新的路徑和尊重。
就算我現(xiàn)在真的需要解圍,也不能求助遠方那個勇敢的女士,她只會更加瞧不起我。按照她的本性和機智,根本不會讓這種“實地考察”兌現(xiàn),就算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也會想辦法脫身,還在彼此三十米距離的時候,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頭逃走。她就是這么一個看上去極度不靠譜卻十分靠譜的女人。如果今天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她身上,這會兒,這個男人和她就會在大街上展開一場你追我跑的鬧劇。人們會被她逗笑,大街上掌聲不斷,仿佛大戲上演。她會把這件事演變成一樁鬧劇,讓這個男人大跌眼鏡然后悻悻離開。她不會讓自己被事情拖下水,如果逼不得已,她會拖著事情一起下水。男人如果無辜地問她為何要這么做的時候,她會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玩的嗎?她會在合適的時候讓自己淪為笑柄,傻乎乎的,讓人覺得愛上她這樣一個人,還不如去跟一只鵪鶉談戀愛。
所以她現(xiàn)在過得挺自由,在遠方獨自生活。我們都喊她小倩,聽上去是個《聊齋》中的妖精。我并不知道她在遠方的何處,從來也沒有其他朋友知曉她的狀況,我也不知曉。她跟所有人的友情都建立在不過問她一切生活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一旦有人想打破她的規(guī)矩,想去挖掘她的私人生活,她就會跟這個人絕交。永遠是這樣一種嚴肅和神秘的態(tài)度,跟她相比,我還算是個實在的地球人,她才是外星球來的?,F(xiàn)在我們認識她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再打聽她的方向了。對于我這個朋友,她更像個傳說中的女鬼。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把她看作一個女鬼,女妖也行。世界上沒有鬼,也沒有妖,正因為沒有,她才更符合這兩種不存在的東西。我從來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來看我,然后什么時候又突然從我的小房間門口的花園里不告而別。來無影去無蹤。她喜歡到我的花園中小坐,也許這個時候,或者未來某一天某個時候,她突然就從花園里敲響我的門窗,問我是不是可以給她一杯熱茶或咖啡。她總是以這種猝不及防的禮貌出現(xiàn),與我見面和打招呼。
嘿、嘿……他喊我。
我麻木地站在陽光下自由遐想,被他的話喊醒了。
我這才注意到,在車站門口我和他面對面站著至少已經(jīng)十五分鐘。這期間我除了跟他握手問候就再也一個字不說,他故作輕松東張西望,問我什么,我什么也不回答。他只好又對我“嘿”。
我有名字,我說。
他點了點頭說,知道啊。
接下來我們對望了一眼。令人絕望的一眼。
無可奈何的我做出邀請,請他去家里吃飯。心底恨不得將他托付給路上隨便什么人。見面之前的一分鐘我們還在彼此發(fā)誓這輩子相親相愛,永不分離,這會兒我只希望他趕緊離我而去,隨便他在這條大道或者什么大道上,匆忙地去愛上一個路人。
不要草率地與心上人見面,如果可以,我想告訴每一個此時眼前所見的年輕姑娘:看看我,多么凄慘的一天早晨。
早晨推開窗戶的時候我還特別熱愛今天的天氣,哎呀,那時候陽光溫柔,可以養(yǎng)活一尾魚,而現(xiàn)在,我不是魚。
領(lǐng)著他穿過車站廣場,朝著回家的路上走。這段路像去地獄。我可以伸手招一輛計程車,但不想這么干,不想一下子就把這個人帶回去。這會兒,我房子周圍的人們剛剛起床,忙碌在自家花園或陽臺上,他們喜歡一早起來,洗漱之后,穿著睡衣,女人梳著頭發(fā),男人叼著煙,觀察周邊的生活情況,對這些人來講,觀察別的人在干什么,這是一種生活情調(diào)。我這會兒急匆匆?guī)е粋€男人出現(xiàn)在那么多的目光下,等于自投羅網(wǎng)。尤其住得離我最近的兩三戶人家,那兩三個女人應該是世界上眼睛最敏銳、口舌最厲害,平時看人就恨不得將人看穿骨頭,如果讓她們撞見,可不得了。
我不愿意冒冒失失領(lǐng)一個男人回去是有原因的,在我房子旁邊的一條巷子里住著一群討生活的女人,我只能這樣去形容這些復雜的女性,她們售賣青春和笑容:她們都枯萎了,以一種讓我不能接受的速度,一年一年,在那條深幽的巷子里一天天枯萎下去。只有夜晚燈光亮起,她們才隱藏在燈光之后,展現(xiàn)出一種回光返照的年輕和風姿。她們的出租房就在那條巷子的旁邊,臨河,河面上經(jīng)常游過一群野鴨子,河的上空飛過一些來路不明的鳥,她們就在那里虛度歲月,并大搖大擺領(lǐng)著某個男人回屋。這些習以為常被人詬病,尤其我周圍住著的三個女人每天將她們作為談資,順便還要將她們的樣貌進行一番評點和模仿。我頓時覺得在那條河邊住著的這群悲哀的女人仿佛是一群母猴子。所以我不能隨便帶一個男人回到出租房,不能成為三個女人抨擊的對象,她們一定會用最奇怪的形容詞,把我身上正常的肢體進行抽象化描述。我從來沒有干什么心虛的事情,除了現(xiàn)在領(lǐng)這個人回屋讓我感到心虛。為何會這樣我也說不清,無來由地,替河邊那些女人感到茫然,甚至比她們更慌張,見她們臉上的皺紋就像見自己的衰老。
我放慢了腳步,慢慢悠悠地走在前面,對他的解釋是,我從小就以這么慢的速度走路,可以說,在走路的速度上,我比平常人慢兩倍,是個不瘸的瘸子。他竟露出一種理解我,同時又諱莫如深的笑容,好像我是在故意撒謊拖延路程,借此機會跟他實現(xiàn)什么進一步的了解。他一定覺得這是所有女人的伎倆,對我進行普遍意識中的、不真實的假想。
我們正在靠近一座巨大的購物廣場,大廈的巨型廣告屏幕上正在打結(jié)婚鉆戒的廣告,我停了停腳步,只是隨意地停了停腳步。腳走痛了。我故意帶著他走了繞路,原本這個時候應該在家里喝了至少一杯茶。
他以為我在暗示什么,眼睛盯著屏幕上的鉆戒廣告看完之后,臉上有些輕微的無法解釋的神色。
這什么玩意兒,這只不過就是普通的虛張聲勢的石頭。他說。
我什么都還沒有說,但他跟我說,那就是虛張聲勢的石頭。
他從挎包里掏出相機,對著大廈周圍的人群拍了一張。
生活就是這樣,他說,在不實用的昂貴的東西跟前,總是飄著這樣一些毫無主張的人群,而且女人居多。
他說得倒是很有道理,但最后這句話明顯帶著一些火藥味。有火藥味也無所謂,反正我剛才對他的抨擊也沒有客氣。男人和女人,總是在無聲和有聲中爭斗,有時候以愛的名義,有時候什么感情也不帶。
趕緊帶他回去吃一頓飯,然后想辦法將他送出門——我正在尋找委婉的理由,既讓他清楚我們之間的愛情結(jié)束了,也讓他不受多少傷害。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生怕別人因我而感到痛苦,這也是我那些女性朋友最生氣的地方,她們覺得我越這樣越傷害人。
立刻就走到樹蔭下,在他對那個鉆戒表達了“恨意”之后,我就提前自顧自走了。他緊隨身后。聽到他在后面對這條穿城而過的人工河進行了一番外地人多管閑事的評點。河邊柳樹被贊美了一番,這也不稀奇,任何一條河水都會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詬病,唯獨柳樹無論長在什么地方,從不遭人厭棄。
我們來到樹蔭下,這兒離我居住的地方其實更遠了。我今天帶他走的回家的路,越走越遠。利用想結(jié)束與他的關(guān)系這種力量,我越走越有勁。他已露出疲態(tài),而這是我最高興看到的。
現(xiàn)在是半下午了。午飯都過了一個多小時。
你確定回家的路沒有走錯嗎?我覺得你今天有點恍惚!他問我。這時候他露出一種寄人籬下的謙虛和隱憂。
放心吧,我說,沒有誰會這么糊涂,就算不小心愛錯了人,也未必走錯回家的路,但有一種時候可能會走錯回家的路,那就是……這個人不想回家。
他愣了幾秒鐘,傻子也能聽出來我話中有話,可他馬上裝起了糊涂,表現(xiàn)出某種維持尊嚴的自信心。我覺得他和我現(xiàn)在就是一對賭徒,我們都拿著自己的爛牌揣測對方是不是有王炸。實際上,我們是爛牌對爛牌,為了面子,在想辦法是不是該出一個老千扳回一局。他肯定已經(jīng)琢磨到我對他的感情在見面那個瞬間就完蛋了?,F(xiàn)在只剩下彼此的自尊心和一些小聰明,用某些道德理論將對方進行一頓鞭笞或深刻的警醒?作為一個女人……他可能會這么起頭?
樹下站了好一會兒,從污染嚴重的河面上漂過一群鴛鴦。我實際上根本分不清鴛鴦和野鴨子。
你看你,頭發(fā)絲都濕了。他說。這話說得非常溫柔,就像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上彼此山盟海誓那種溫柔。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簡直是莫名其妙。我的頭發(fā)絲怎么會濕。不過,頭上的確在滴水,而這個時候又沒有下雨,天空鋪滿暖陽。
我的女朋友在和我說話,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她在前面,用只有我和她互相能聽到的那種聲量和暗語。我不能跟他透露。我和這位遠方女朋友的見面除了門口的小花園之外,也會偶爾發(fā)生在這種時刻,在我無比絕望和走投無路時。她就在前面那棵彎腰柳樹下,藏在粗壯樹干的一側(cè)。我們的見面是隱秘的,就算我知道她在那里,就算指給別人看,別人也不會相信,因為他們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我說的這樣一個人,他們會說只看見樹上的一只鳥,莫非我說的朋友就是那只鳥?
其實我有時候也覺得我的朋友是一只鳥,但這種猜想只停留在猜想,從不跟她求證。我說過,她不希望被人干擾。很多個晚上我聽到窗戶敲響,總是在半夜朦朦朧朧的時辰,起先以為下雨了,實際上月亮好得很,以為是她來了,實則是一只鳥在窗外撲棱。這只鳥兒都被我看熟悉了,它實在好辨認,根本不需要辨認,對于一只渾身雜毛的鳥兒,它的毛發(fā)太讓人驚奇了,像彩繪的馬賽克,網(wǎng)絡(luò)上專門用來涂抹不讓人看見的某些隱私圖片。所以我喊它“石灰鳥”。“石灰鳥”經(jīng)常坐在窗戶旁邊一根生銹報廢的鐵絲上,偶爾踩空,將翅膀拍在窗門上。每當她要來的前幾天,總是發(fā)生鳥兒跌落鐵絲拍響窗門事件。所以,你根本無法不去想象,她先用一種樣子見你,再用一種樣子見你。一個人總是隱藏自己的身世,難免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更愿意跟這位來路不明的女朋友去遠方,她的遠方或者別人的遠方都行。她偶爾會給我輸送一些遠方的見聞,在她的領(lǐng)略中,世界精彩紛呈同時又充滿冒險。她覺得一個人一生只安于一種職業(yè)和存在于同一個空間是很悲哀的,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將自己安放在離我們這些朋友很近的地方。奇怪的是,我們知道她很遙遠,但又同時在任何需要她的時刻,她似乎始終圍繞在側(cè)、能及時出現(xiàn)。我不想求助于她,怕被恥笑,可內(nèi)心深處,我確實在呼喚她的幫助,就在剛才,我心底里祈禱她趕緊過來幫忙,至于能幫什么忙,我也不知道怎么解說,祈禱完畢之后她就天神般地出現(xiàn)了,就在那棵彎腰柳樹背后。他當然什么也看不見,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兒,干脆就不給他介紹了。他在跟我講述那些鴛鴦的愛情故事,他告訴我那是一種偉大的愛情之鳥(事實上,鴛鴦的愛情最不穩(wěn)定)。
現(xiàn)在我應該馬上走過去與她見面。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在小花園之外的地方會面。一個人在世上生活,如果沒有良好的愛情就必須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于是我們?yōu)榱吮M早回到家里,趕上太陽落山之前的一杯香濃咖啡,加快了腳步。我們兩個的步伐保持一致,而那個他,是不是跟得上,就很難顧及了。他的挎包在身體一邊晃蕩,相機應該很值錢,他一會兒伸手去保護挎包,一會兒又將挎包取下來抱在胸前,一會兒又夾在胳肢窩下。他跑得滿頭大汗,嘴里跟我說,走慢點。
怎么能走慢點呢?我說,你不餓我都餓了,在車站的時候就應該“走”這么快。我這種故意的無理取鬧說得他有點不知道怎么回答。畢竟第一次見面,說起來,我這會兒這種態(tài)度,也令他懷疑我們之間到底還是不是從前的情侶關(guān)系。從車站剛出來那會兒,我還跟他說,我天生走路慢,是不瘸的瘸子,現(xiàn)在這樣說,似乎是責備他走路磨蹭。
我只注意她的速度,并保持與她肩并肩。這會兒他的確像個不相干的外人。也許路人們已經(jīng)在觀察他并且議論紛紛,在一條大街上追逐兩個年輕姑娘,被人懷疑動機也很正常。
果然,很快就有好幾個人跟著我們一路跑了起來。
你干什么的?他們問他。
不干什么的。他回答。
你跟著她們做什么的?他們問他。
不干什么的。他回答。
你是壞人嗎?他們問他。
不是的。他回答。
好人寫在臉上嗎?他們問他。
壞人寫在臉上嗎?他回答。
......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自由撰稿人。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小說集和散文集共十一部。曾獲第十屆四川文學獎特別榮譽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