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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冷卻塔 
來源:《江南》2024年第6期 | 呂陽明  2024年12月30日14:26

疆北電廠住宅區(qū)這一大片平房,建了有三十多年了。當初是小鎮(zhèn)上最好的房子,如今被周圍建起的高檔小區(qū)比得灰頭土臉的。上百戶平房浩浩蕩蕩,長得一模一樣,都是土黃色的墻,土紅色的瓦,一趟四戶,房子內部格局都一樣,院落大小也一樣。記得小時候玩到天黑,走錯了一趟房,進了趙麻稈家,黑燈瞎火的,上炕就睡。別說孩子,大人都有走錯的。據說有小兩口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炕上有個男人宿醉未醒,扒拉起來一看,是同一個車間的工友,一起吃了早飯上班去,在廠子里當笑話講。

如今那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樓房里住對門的鄰居都不認識??粗@些平房真是感覺很親切。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樣子,時間在這片平房之間似乎凝滯不前了,只有當初那一排排小樹,如今已經高大茂密、綠樹成蔭了。那些樹都是電廠職工種的,每年植樹節(jié),把上一年沒栽活的拔掉,栽上新的樹苗,記得那年我爸挑水澆樹,肩膀頭兒都被扁擔壓紅腫了。

我想不起有多少年沒來這片平房了,或許從我家搬進樓房后就沒來過。搬家時高興得夠嗆,那時還沒幾家住樓房的,考上大學離開疆城又高興得夠嗆,慶幸自己從這邊境小城市逃離了。如今,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多年,這片平房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在我寫的那些豆腐塊文章里。我在平房間轉了幾圈,憑記憶找到了趙麻稈的家,我家都搬了幾處樓房了,不知道他還住不住在這里。推開了黑漆斑駁的鐵院門,幾只大鵝沖我兇猛地“嘎嘎”直叫,伸著長長的脖子,眼鏡蛇一般要來叨我,嚇得我驚叫一聲,唉呀媽呀,什么玩意兒?!斑选钡囊宦暟谚F院門關上了。房門“吱嘎”一聲響,我從鐵門縫看見趙麻稈從房子里走出來,穿著一身老電廠的藍工裝,胸前繡著金黃色的鴻雁標志,還是當初他爸趙騫設計的呢,在整個蒙東電業(yè)系統(tǒng)很有名。誰呀?趙麻稈沙啞著嗓子沖著門口喊。我說,我,楊曉明。他問,誰?一邊把門打開了,愣了一下,說,啊,是楊抽風啊,哪陣風把你吹來了?我小時候身體弱,常得病,發(fā)燒,一燒就抽,落了這么個外號。當初因為這外號沒少跟別的孩子打架,沒用,你越在意,人家叫得越歡實。如今一晃有三十年沒人喊了,聽著還蠻親切的。我笑著說,你記性怪好的,逮著個屁三十年嚼不爛。

趙麻稈齜牙笑。我感覺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比年輕時更瘦了,臉上顴骨高高突起,眼窩深陷,像退了水后亂石嶙峋的河谷。他問我,你啥時回來的?我說,剛下飛機,放下行李就過來了。他說,還在省城教書?我說,嗯吶,別的咱也不會。他說,多好啊,兩口子都是大學教授,聽說你還寫作。我說,混個吃喝,小打小鬧。他問,楊叔身體還好吧,退休后一直沒見。我說,好著呢,老兩口當候鳥,夏天跟著我在北方避暑,冬天南飛去海南。趙麻稈問,誰照顧呢?我說,我弟出國了,我妹在外企忙得要死,都指不上,老兩口在那邊買了個房,自己過,天天在小區(qū)里跟一群東北大爺打牌,把海南人民煩死了。

他說,進屋,進屋來,坐著說話。那幾只大鵝瞪著圓溜溜的鵝眼望著我,我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進了房門??蛷d里兩只單人沙發(fā),蒙著紫紅色的條絨沙發(fā)罩,感覺還是當初趙騫家的那對兒沙發(fā),我往上一坐,“撲通”一聲,像是坐到了地上一般,沙發(fā)的彈簧都塌了,直硌屁股。趙麻稈在另一個沙發(fā)上坐下,抄起一只玻璃杯,給我倒了杯水,那杯子五花造臉的,不知道多長時間沒用過了。他把水杯放在兩只沙發(fā)中間的小桌上,問我,抽煙不?我說,戒了。他把煙笸籮往自己那邊拽一下,麻利地撕張卷煙紙,撒上煙葉,三擰兩擰,伸出舌頭一舔,一頭粗一頭細的煙卷兒就成了。

我目不轉睛盯著看,老多年沒見過卷煙卷兒了,當初我爸也這么卷,后來抽成盒的青城,再后來抽過濾嘴,如今戒煙好幾年了,肺氣腫,齁嘍帶喘的,抽不動了。我說,你這可以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了。他沒弄明白我說的啥,以為我說那個大頭電視機和破舊的家具,齜牙說,都能用,都能用,老物件還扛用呢,且用不壞。沉默了一會兒,我問,沒再找個?他說,這多好啊,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趙麻稈結婚后沒多久,媳婦跟別人跑了。他吸了口煙,問,你咋知道我還住這兒?我說,冒蒙來的,沒想到你還在。說完感覺有點不妥,又補充說,這一片房子住不了幾戶電廠的老職工了吧?他答非所問,說,找我有事?我說,沒事,來敘敘,懷懷舊。他齜牙笑,說,到底是文化人哈,有啥舊可懷的,老樣子。

確實,我說來懷舊,的確有點矯情。當初我媽最大的愿望,就是讓我考上技工學校,然后畢業(yè)進電廠??墒俏宜阑畈桓桑w麻稈他哥的事把我嚇壞了,我哭著喊著要考大學,回讀了兩年,上了高四高五,還真考上了。那時候大學可不是容易考的,我爸陰沉了好幾年的老臉總算陽光燦爛了一把,在家捏著“牛眼珠兒”,把我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喝了好幾壺燒酒,邊喝邊對我媽說,俺老楊家的祖墳冒青煙了。然后“吱”地干上一杯,晃晃腦袋。我媽說,要是聽我的上技校,都掙好幾年錢了。我爸說,你懂個屁,娘們兒見識。咂咂嘴巴,不無得意地說,趙騫老大學生有啥牛的,他倆兒子都沒出息,我兒子考上大學了。我媽白了他一眼,說,瞅你那小人得志的德性。

我對趙麻稈說,年輕時人都心野,總想跑出去看看,現(xiàn)在咱也四十大幾了,開始懷舊了。趙麻稈說,知識分子么,有這臭毛病。我說,我老爹剛到海南時,想電廠想得直哭,后來有了微信,在電廠群里成天跟人抬杠吵架,電廠這兒不好那兒不好,他自己說行,別人不能說,誰說跟誰急。冷卻塔爆破拆除那天,有人把一小段視頻發(fā)到了群里,我爸看了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抽抽搭搭,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我挺不理解的,這兩年有點理解了,也想寫點東西,趕上放假,就回來看看。趙麻稈說,拉倒吧,有啥可看的,你要想寫電廠的人和事,我楊叔老電廠,啥不知道?我說,我爸你還不知道嗎,對別人老熱情了,不吃飯送出去二里半地,對我驢臉噠掛的,不稀搭理。趙麻稈吐了口煙圈,說,楊叔有那股子勁。我說,看你穿這身電廠的工裝,真親切,難得這么多年你還留著。趙麻稈瞅瞅我,說,我上班,能不穿嗎?這是咱疆北電廠的紀律,你老爹在保衛(wèi)科時,有一天看見我穿工裝敞著懷,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像二溜子,像還鄉(xiāng)團。我疑惑地瞅了瞅趙麻稈,說,上班?你上啥班啊,這電廠不都黃了七八年了嗎?趙麻稈一下子變臉了,還像小時候一樣雞頭酸臉的,細長的脖子上青筋直跳,沖我大聲說,誰說廠子黃了,那叫改制,改制你懂不懂?我還是疆北電廠的職工,工號0371。

我讓趙麻稈徹底整蒙了。差不多全國人民都知道疆北電廠停產了,按當時流行的說法,叫做“退出了歷史舞臺”,就連那標志性的建筑,四座七十多米高的冷卻塔,都被定向爆破拆除了。趙麻稈青筋亂蹦地跟我說電廠還在,他還在上班,真是大白天活見鬼了。我不說話,心里想,這小子不會精神有毛病了吧。沉默半晌,他掐滅了煙,說,要不,咱倆去魚羊鮮吃一口去。我真想去,可是也聽出了他口氣中的冷淡,我說,不了,飛機上吃過了。魚羊鮮是電廠附近的一家小飯店,電廠職工家屬開的,招牌菜“魚咬羊”,就是鐵鍋羊肉燉鯉魚,味道那叫一個鮮。小時候能去吃一頓,真是太美了,這么多年了,竟然還開著。又坐了一會兒,趙麻稈望了一眼墻上那個有氣無力的掛鐘,說,我到點了,得去上班了。

這就有點古人看茶送客的意思了。我訕訕地站起來,忽然想起什么。問,老電廠那座大石頭房子還在不?我想去看看。趙麻稈說,在呢,那房子萬年牢,倒不了。我說,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得去看看,然后去看看我老姨,知道我回來不去看她,指定罵我。他露出了點笑模樣,說,沒事,你老姨這些年可正常呢,看不出一點毛病,我經??匆娝?。我嘆口氣,說,時間是良藥,醫(yī)治一切創(chuàng)傷。他齜了齜牙,說,瞎拽詞吧你。

氣氛緩和了下來,我略帶調侃地說,哪天去疆北電廠轉轉,看看你的工作崗位。沒想到他愉快地答應了,說,好啊,歡迎參觀,提前給我打個電話。我說,你手機號多少?他說,我不用那玩意兒,鼓搗不明白,打我辦公室電話就行。我吃了一驚,心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不用手機的。我掏出手機準備記電話號,他卻從墻上的日歷本上撕下來一頁,抓起根禿頭鉛筆,唰唰寫了一組號碼,遞給我。那頁日歷紙發(fā)黃,變脆,是1993年9月7日,陰歷七月廿一。我說,這什么鬼,二十多年前的日歷,文物啊。他笑,說,又不礙事,墻上掛著去唄。

我轉了好幾圈,才在一處新開發(fā)的小區(qū)旁邊找到那座大石頭房子,能保留下來,算是奇跡了。房子山墻上釘著一個小牌牌,上面寫著:俄式建筑遺存,市級保護文物。我禁不住笑了起來,難怪能保留下來,真是滄海桑田呢。

我出生在這座俄式大石頭房子里。我爸退休后,每回見到我,都講他和趙騫住大石頭房子的事,聽得我耳朵都磨出膙子了。如今大石頭房子被周圍五彩斑斕的樓房環(huán)伺,顯得又矮又小,老態(tài)龍鐘,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大石頭房子據說是當初俄國人在這里開采煤礦時建造的,整座房子用不規(guī)則的大石塊砌起來,敦實厚重,像一座軍事堡壘一般。后來日本人在這里建發(fā)電廠,大石頭房子成了日偽電廠的辦公區(qū),抗戰(zhàn)勝利后東北民主聯(lián)軍接管了電廠,大石頭房子成了疆北電廠的職工宿舍,在建起那一片讓人迷路的平房前,疆北電廠的單身職工就住在這里。

我還記得大石頭房子里陰森森的,一條昏暗的走廊貫穿其中,漆著半人高的藍灰色墻裙,腳下是吱嘎作響的暗紅色木地板,頭頂上吊著天棚,走廊兩側是一個個房間,安著厚重的木門,大約有八九間吧,其中有兩間是我家,緊挨著我家是趙騫的宿舍。房子外面有個大院子,家屬們養(yǎng)了一院子的雞鴨鵝狗,舞馬喧天的,像個動物園。

我爸和趙騫是一起來的疆北電廠。我爸野戰(zhàn)部隊轉業(yè),最早在電廠人事政工組,后來到了公安科,趙騫在運行科當技術員,兩人在大石頭房子里住一個房間。兩個人一間宿舍,這在當時把別的單位職工羨慕完了,別的單位都是住大通鋪,人像羊個子一般擠在上面,磨牙放屁打呼嚕。

我爸在人事政工組時,給電廠后勤服務部招人,沒人來報名,都嫌電廠在荒郊野外。最后一天,來了個長辮子姑娘,對我爸說,哎,電廠招人?我爸說,我叫楊長征,不叫“哎”。姑娘白了我爸一眼,說,你臉上又沒寫著,俺咋知道。一句話把我爸噎得夠嗆。姑娘又說,哎,在電廠上班會不會被電死?我爸哭笑不得,說,誰告訴你在電廠工作會被電死?姑娘說,人家都這么說。我爸說,這次招的是食堂和衛(wèi)生所職工,離電十萬八千里呢。姑娘說,那俺報衛(wèi)生所,俺叫魏曉燕。我爸問,你會看?。课簳匝嘁粩]袖子,說,在老家給豬打過針。我爸說,行,填表吧。

魏曉燕招工進了衛(wèi)生所。據說從那以后一段時間,我爸就經常感冒,這兒不舒服那兒難受的,總往衛(wèi)生所跑。跑來跑去的,魏曉燕就成了我媽。趙騫搬到了靠山墻的房間,騰出兩間房給我爸結婚用,把我爸感激得夠嗆。從我記事,常聽我爸跟我媽念叨趙騫,我爸在炕桌旁盤腿一坐,喝上二兩,紅頭漲臉地跟我媽講,我誰都不服,就服趙騫。我媽說,你不經常說天老大,你老二嗎,咋還有服氣的人了?我爸說,不服不行啊,現(xiàn)在不是光膀子拼刺刀那時候了,人家杭州人,南京工程學院的大學生,電廠這些設備,美國的、日本的、瑞典的,哪國的都有,那些外文標牌和說明,俺們這些大老粗一看一個白瞪眼,人家趙騫翻譯起來跟玩兒似的。我媽佩服得張大了嘴,說,還得是讀書人啊。我爸沖我招手,說,兒子,過來。我怯生生過去。我爸說,張嘴。我就張開嘴。我爸用筷子頭兒蘸了白酒滴到我嘴里,嗆得我直咳嗽。我媽氣得罵我爸,說我爸沒正形。我爸哈哈笑,大著舌頭說,我兒子,將來也考大學,當工程師,掙錢給爸買酒喝。我媽說,考啥大學啊,曉明將來能在電廠工作,俺就知足。我爸說,娘們兒見識。我爸四下看看,壓低聲音對我媽說,你們都不知道,我跟趙騫一屋,他還有一套西服呢,褐色帶條紋的,上衣、褲子、皮鞋一抹色,不敢穿,隔一段時間從箱子里掏出來,稀罕吧嚓的,掛在屋子里晾一晾,那衣箱一打開,一股臭球子味。我問我爸,啥叫臭球子啊,能踢不?我媽說,那叫樟腦,熏蟲子的,不能玩。

我爸和趙騫關系好,經常喊他來我家吃飯。趙騫也樂意和我爸嘮嗑,一個宿舍住出感情來了。每回趙騫來家吃飯,我媽都好吃好喝好招待,那時也沒啥好吃的。土豆,白菜,酸菜,干豆角,最好的菜就是炒雞蛋了。我媽養(yǎng)的那幾只蘆花雞,不正經下蛋,經常偷懶。趙騫一來,我媽就讓我去雞窩里撿雞蛋,院子拐角處一只快耍圈兒了的破筐頭子,里面絮上柔軟的干草,母雞趴在里面下蛋。三個雞蛋才夠炒一盤,往往只有兩個,還有一只沒下出來,我就心急火燎地站在筐頭子旁邊等著,等到母雞“咯咯噠”一聲跳出窩去,趕緊抓起滾熱的雞蛋跑回屋去。

趙騫比我爸大三四歲,可是看起來比我爸年輕多了。他的媳婦和孩子都在南方,沒有過來,他把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條,一身藍工裝穿得干干凈凈。他的眼睛有些深陷,明亮有神,閃著熱情的光,瘦高的個子,胡子總是刮得干干凈凈,說起話來文縐縐,慢條斯理的。不像我爸,滿臉青黢黢的胡子茬,大大咧咧的,穿衣服也不修邊幅,說點啥事,粗脖大嗓,眼珠子瞪得牛蛋大,喝點酒后說話更是震得頭頂上的紙棚嗡嗡響。

趙騫溫和的眼睛笑瞇瞇的,平時甚至有一絲凄惶的神色,在我家還算放得開。兩人一開始悶頭喝酒,牛眼珠兒大的小酒杯,一碰一個。沒一會兒話就多起來,也是把嗑嘮得稀碎。我爸說,紅白房子的那些小兔崽子又來偷鐵。趙騫說,電廠的裝機容量不夠,九千千瓦怎么行,最少得六萬,不只民用,還要考慮國防啊。我爸說,你嘗嘗今天的炒雞蛋,孩子他媽說是雙黃蛋。趙騫說,列寧格勒金屬工廠的汽輪機好,咱跟廠長吹吹風,向電業(yè)局打申請,爭取個指標,進口一臺。我爸說,汽機車間和修配車間的幾個愣小子上班時間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他們。趙騫說,埃及總統(tǒng)薩達特遇刺身亡了,國際形勢很復雜。后來就都上酒勁了,臉紅脖子粗的,擼胳膊挽袖子,頭發(fā)扎撒起來,聲音提高了幾度,“烏里哇啦”地搶著說,最后心滿意足地散了。

我爸從部隊轉業(yè),還是黨員,進了電廠,在人事政工組沒多長時間,就去了公安科,后來叫保衛(wèi)科。疆北電廠靠近邊境,是戰(zhàn)備單位,保衛(wèi)科是重要的部門,都給配槍。我爸負責管電廠的槍庫,里面有好多槍,7.62半自動步槍,五四式手槍,班用輕機槍,還有火箭筒。我爸每年都要組織電廠基干民兵訓練,用步槍打酒瓶子,用火箭筒打煤矸石。那是我爸最風光的時候,嗓子都喊啞了,穿著舊軍裝,揮舞著一面小紅旗,吹著哨子指揮,戴上耳套,一火箭筒把煤矸石打得粉碎。據說形勢緊張時,電廠職工都背著槍上班,隨時準備打擊來犯之敵。我爸退休后開始耳聾,一年比一年聾得厲害。我媽說,這是年輕時帶民兵訓練,打火箭筒震的,得找找廠里,算是工傷。我爸牛眼一瞪,說,扯淡。

到我記事時,我爸沒那么風光了,不用戰(zhàn)備了,槍都入了庫,也不搞軍事訓練了,保衛(wèi)科的工作重點轉為內部保衛(wèi)。其實內部保衛(wèi)也沒啥可保的,就是抓小偷。電廠本來在郊外,遠離居民區(qū),后來小城人口增多,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大批外來戶,在電廠附近橫七豎八地蓋了些土坯房、磚頭子房,城里的居民管這里叫紅白房子。這些人靠養(yǎng)羊種地干零活兒謀生,還有撿破爛的,饑寒起盜心,時常有人翻墻跳進電廠院子里,偷銅,偷鐵,偷值錢的東西去賣。我爸領著保衛(wèi)科的人,一到晚上就在電廠巡邏,看家護院,抓住了也不能把人家怎么著,就訓一頓,嚇唬幾句,能消停幾天。過不了幾天,又來了,越來越猖獗,把院墻偷偷扒一個洞,搬不動的角鐵,一根根塞出去。我爸發(fā)現(xiàn)了就讓人把墻修好,過一段時間,又被扒開了,把我爸氣得發(fā)瘋。

那時候趙麻稈還沒來疆城,和他媽一起在南方姥姥家生活。趙騫的媳婦據說有嚴重的肺病,連門都出不了,更不用說跑到大雪哮天的北方來。疆北電廠擴建后,職工達到上百號人。我家在我爸和我媽共同努力下,也不斷添丁進口。孩子沒人看,我媽就給老家寫信,讓我老姨從吉林來疆城,幫忙看孩子,一開始看我弟弟和妹妹,后來好幾個電廠職工都求我媽,把孩子送到我家來。我老姨初中畢業(yè)沒事干,也愿意看孩子,在我家看著七八個孩子,嗚哇亂叫,上躥下跳的,把我爸吵得腦仁疼。趙騫來喝酒,搖著頭說,這不是辦法啊。我爸愁苦地說,那你說咋整,生出來的娃子又不能塞回去。我老姨聽得臉紅了,我媽沖我爸直翻白眼。趙騫說,不如跟廠長建議一下,廠里成立個托兒所,解決職工的后顧之憂。我媽一聽,眼睛一亮。我爸撓著腦袋說,好主意啊,我咋沒想到呢。

第二天我媽催著我爸去跟廠領導說,廠長一聽,連連說好,讓廠辦給找了間房子,刷了墻,找來幾條木頭板凳,幾張破桌子,兩只破皮球,又讓機修車間焊了個旋轉木馬,托兒所就建起來了,我老姨魏海燕順理成章成了電廠托兒所的職工。我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對我爸說,你看看人家趙騫,到底是讀書人啊。

我那時七八歲,正是討狗嫌的年紀,領著一群電廠職工的孩子四處瘋玩,每天在土里打滾,舉著木頭槍,玩開槍打仗的游戲。我爸腰帶上掛著牛皮槍套,里面是一把锃亮的五四式手槍,看得我哈喇子流了一地,心說,這要是能拿到手里,玩一次開槍打仗,小伙伴們不得羨慕死我啊。我爸下班回家,就把槍鎖在炕柜里,鑰匙用一根綠鑰匙繩拴在腰帶上。那天中午,我爸在家接待上級電業(yè)局的領導,喝高了,下午沒去上班,呼嚕打得震天響。我小心地把那鑰匙從鑰匙圈上卸下來,躡手躡腳打開炕柜的鎖,激動得心“怦怦”直跳,還沒等我的手伸進柜門里去,我爸的呼嚕聲戛然而止,一雙牛眼唰地睜開了,一個鷂子翻身跳了起來,一巴掌把我從炕上直接扇到風樓門洞里去了。

我爸喜歡收藏子彈,我家倉庫里有一個小鐵皮箱,里面有好幾個子彈夾,每個彈夾上能裝10發(fā)7.62步槍子彈。我爸隔一段時間就擺弄一番,把子彈一顆一顆從彈夾上卸下來,擦拭一番再裝回去。我那時真是虎,一天,我偷偷從彈夾上卸下一顆子彈,扔在了爐子里。不一會兒,“砰”的一聲爆炸了,爐盤子差點掀飛,滿屋子里爐灰飛揚,把我媽嚇得直哆嗦,把我也嚇完了,心說這禍闖大了。我爸鎮(zhèn)靜地研究了一下,安慰我媽說,沒事,可能是挖煤工人落在煤里的雷管。第二天,箱子里那些子彈夾都不見了。

那時電廠蓬勃發(fā)展,真的像趙騫說的那樣,從不到九千千瓦的機組,擴建到六萬了,工人達到了四百多人。趙騫設計了電廠的院門,古樸厚重,帶著寬敞的門衛(wèi)房,比當?shù)卣脑洪T還氣派,疆北電廠霧汽蒸騰的雙曲線形冷卻塔、頂端紅白相間的大煙囪和堡壘一般的大院門樓成了當?shù)氐臉酥拘越ㄖ?。電廠生活條件不斷改善,電業(yè)局撥款搞基建,建起了電廠住宅區(qū),就是那一大片平房。很快胡同里就多了滿地亂竄的孩子,我家從大石頭房子搬到了平房區(qū),廠衛(wèi)生所成了電廠職工醫(yī)院,我媽經過幾次去衛(wèi)校培訓,打針開藥發(fā)避孕套,干得風生水起的。我老姨的廠托兒所也擴建成了幼兒園,孩子多老師少,又招了幾名老師也不夠用,把我老姨忙得腳打后腦勺。

我老姨長得好看,梳著兩條大辮子,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個子比我媽高出一頭,走起路來風擺柳,一笑還有一只酒窩。我老姨不像我媽那樣說話風風火火,脾氣針扎火燎的,我老姨可文靜呢,說起話來柔聲細語,又軟又糯,像沾了白糖的粘豆包,甜滋滋筋道道,快樂得像一只小燕子,嘴里總是哼唱著,“冬去春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真別說,回頭一想,那時我老姨長得真跟電影明星似的。

我老姨進電廠托兒所后,想去住職工宿舍,我媽不讓,就接著住在我家,幫我媽做飯帶孩子。趙騫來我家跟我爸喝酒,我老姨就幫忙炒雞蛋,我老姨炒的雞蛋又嫩又香,還攤成雞蛋餅,不像我媽炒的,稀碎,跟讓雞刨過似的。我老姨做完飯,就坐在一旁納鞋底子,麻繩,頂針,大錐茬子,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聽趙騫和我爸嘮嗑,尤其喜歡聽趙騫講南方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什么白娘子現(xiàn)原形嚇死許仙啊,秦檜跪在岳飛墓前啊,聽到高興處捂著嘴笑,后來熟悉了,還要插上幾句,問南方出門是不是坐船啊,南方秋天樹葉落不落啊之類的問題。趙騫講啥我老姨都愛聽,趙騫講發(fā)電廠怎么發(fā)電,怎么燒煤,把水變成高溫高壓的水蒸汽,水蒸汽推動汽輪機發(fā)電,那么復雜專業(yè)的流程,讓趙騫一講,繪聲繪色深入淺出的,連我都聽懂了。

我老姨聽得入迷,趙騫說,廠子圖書室里有很多書呢,有時間可以借來看。我老姨連連點頭,一有空就去圖書室借書,看得津津有味的,有不認識的字和看不懂的地方就等趙騫來時問他。有一天,我老姨問趙騫,電廠里那四個又胖又粗的大煙囪是干啥的???趙騫說,你說得還挺形象,那是冷卻塔,電廠的水需要循環(huán)利用,推動汽輪機做工,那些暫時完成使命的水蒸汽,經過冷卻塔的冷卻,在凝汽器里凝結成水,循環(huán)使用。我老姨說,形狀很特別啊,挺好看的。趙騫說,那是雙曲線形冷卻塔。我老姨說,雙曲線,聽著就挺美的,這么說,冒的不是煙,是水蒸汽?趙騫說,對,對,你真聰明。讓趙騫一夸,我老姨高興得像朵花,說,哎呀,晾涼個水費這么大勁。趙騫說,還真是,溫度升上去容易,要降下來,可得需要時間。

這么過了一段時間,我媽對我老姨說,你一個大閨女家,老爺們兒喝酒嘮嗑,別總插話。我老姨臉一紅,沒說話。我媽過后又跟我爸嘮叨,說,海燕來家了,以后你就少把趙騫往家領了,瓜田李下的。我爸說,扯淡,人家趙騫在老家有老婆,據說還是大家閨秀呢,兩個兒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媽說,你趕緊撒么,給海燕找個對象。我爸掰著手指頭說,汽機、電氣、化學、熱工、鍋爐那幾個車間,包括我們保衛(wèi)科,還有廠辦,那幾個我看著不錯的小伙子,不都跟你提了嗎?你妹妹腦袋瓜子搖得像撥浪鼓,眼睛都長到腦門頂上去了,能看上誰呀,也不知道她想找個啥樣的。

那以后趙騫真就很少來我家了。我爸少了酒友,難受得踹腳撓心的。過了一段時間,我媽發(fā)現(xiàn)我老姨經常下了班不回來。我媽問去哪了,我老姨每次都說去圖書室王紅霞家串門去了。我媽不怎么信,我老姨也不是東家走西家串的人啊。有一天我媽在廠里遇見王紅霞,就問,海燕經常去你家串門哈?王紅霞夸張地說,是啊是啊,我們關系很好的。我媽看王紅霞目光躲躲閃閃,接著問,你們都嘮啥呀?王紅霞支支吾吾地說,也不嘮啥,談理想,談人生。我媽說,啊,那啥,我家海燕不像我,內向,你替姐多開導她。王紅霞“嗯嗯”地答應著,急急地走了。

晚上我爸不在家,去廠里巡邏去了。刷完碗,我媽問我老姨,哎,海燕,你下班好幾次不回家,去哪旮旯了?我老姨說,去王紅霞家了。我媽問,你跟王紅霞都嘮啥???我老姨說,不嘮啥。我媽說,哎,你當姐是傻子啊,跟姐也不說實話,有人說看見你去大石頭房子了。

其實這話沒人說過,我媽是使了個詐。

我老姨生來不會撒謊,臉一紅,低聲說,去過幾次。我媽手一哆嗦,抹布掉地上了,愣了半晌,說,你去找趙騫了?我老姨不吱聲。我媽說,海燕啊,你可長點心吧,人家趙騫是有老婆的人,倆兒子都能打醬油了。我老姨低著頭,半晌囁嚅說,我跟他請教一下書上的知識。我媽說,圖書室就那幾本數(shù)得過來的破書,都被你翻爛了,有啥請教的?。课依弦陶f,我也,幫他,收拾收拾屋子。我媽說,拉倒吧,哪兒用你幫收拾啊,趙騫自己收拾得比咱家都利整,那玻璃擦的,蒼蠅上去打滑,蚊子落上劈叉。我老姨低聲說,也洗洗衣服。我媽說,你一個姑娘家,快長點心吧,電廠里有的是小伙子,你姐夫物色了快一個加強排了,你也不見,怎么就跟個有婦之夫王八瞅豆子對眼呢?那趙騫再好也不行啊,咱不能壞了名聲,讓人背后戳脊梁骨啊。

我老姨低著頭,說,他太可憐了,身邊連個照顧他的人都沒有。我媽說,別傻了,趙騫可不可憐跟你有個毛關系啊,你這是在哪兒吃了迷魂藥了。

我老姨臉紅得發(fā)紫,低著頭不吱聲。我媽說,聽姐的話,收收心,可別再去了。我老姨點頭,眼睛里淚光閃閃的。后來我聽見我媽跟我爸說了,我爸眼睛瞪圓了,吃驚地說,不能吧。我媽說,不能吧啥啊,看還看不出來嗎,完犢子了,我看海燕是鬼迷心竅了,那個啥來著,墜入情網了。我爸說,那咋整?我媽搖頭嘆氣,說,沒整,別的事能看住,這事看不住。

還真是,沒多久,我老姨和趙騫的事在電廠里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有說趙騫搞破鞋,把他好哥們兒楊長征的小姨子搞到手了的,也有說魏海燕看著文靜,背地里水性楊花,一到晚上就往男人房里鉆的。等這些話傳到我爸我媽耳朵眼里,差不多全廠的人都知道了。汽機車間的主任周大力喝了點酒,對我爸說,老楊你咋整的,都說小姨子的屁股有姐夫一半,你這也沒舞扎住啊,肥水流了外人田。我爸罵,閉上你的狗嘴,吐不出個象牙來。

其實那時就是我老姨剃頭挑子一頭熱,趙騫嚇得都不敢在大石頭房子住了,下了班東躲西藏的。我媽苦口婆心勸我老姨,海燕啊,你可長點心吧,你咋主意這么正啊,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啊。我老姨說,我跟趙騫在一起,不說話心里都高興。我媽說,真不害臊。我老姨像是沒聽見,接著說,姐,趙騫穿西服真好看。我媽瞪圓了眼睛,問,他穿給你看了?我老姨說,沒,我在窗外偷看的。我媽臉漲得通紅,說,你真不害臊。我爸聽說后,說,完了,魔怔了,我光聽說有男的偷看女職工換衣服的,我還去女工宿舍窗戶下蹲點,沒抓住。我媽說,你沒趁機看吧?我爸說,看個屁啊,人家大姑娘都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

那一年,趙騫把兩個孩子接到疆城來了。別看趙騫長得一表人才,兩個兒子都跟我們這些電廠的熊孩子一樣,土猴一般。哥倆的名字跟他爸一樣,又難寫又難認。老大趙曦,彎腰撅腚,跟個小老頭兒似的,我們都管他叫趙羅鍋。老二趙睿,轉學到電廠子弟中學,蹲級一年,跟我同班,瘦得像只大刀螂,我給他起外號叫趙麻稈。他急赤白臉地,敢怒不敢言,就這么叫開了。那年考完期中考我得了肺炎,發(fā)燒,抽風,把趙麻稈高興得手舞足蹈,管我叫楊抽風,算是跟我扯平了。沒多久電廠招工,趙曦進廠當工人,廠長說要照顧一下,還是個孩子,安排一個輕松點的崗位,趙騫說啥也不讓,說從最艱苦的崗位干起,讓去運行車間上班了

據說我老姨跑到供銷社,買了光腚糖和鋸齒餅干,去看兩個孩子,趙騫把房門從里面插上了,沒讓我老姨進屋。我老姨失魂落魄地往家走,糖和餅干撒了一路,回到家,大白天的躺在炕上,蒙著被子哭,兩只眼睛哭得跟爛桃一樣。我媽心疼得直流眼淚,一邊剁餃子餡,一邊罵“趙白臉你個挨千刀的”,把菜板子都剁裂了。從那以后,我老姨就不去找趙騫了,話也越來越少了,面無表情的,像個木頭人。王紅霞擔心地跟我媽說,海燕像變了個人,上班時孩子哭得快沒氣了,她像沒聽見一樣。回到家,我媽賠著笑臉跟我老姨嘮嗑,問東問西,我老姨愣怔怔的,像是沒聽見,也不說話。把我媽急得起了滿嘴大燎泡。

春節(jié)前,廠里開年度總結表彰大會,廠長正鼓勵大家鼓足干勁力爭上游,講得起勁時,我老姨從最后排站起來了,像模像樣地走過禮堂的過道,一屁股坐在主席臺上。下面的職工全蒙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咋回事。廠長驚愕地問,魏海燕同志,你,有什么事兒?我老姨笑而不語,把廠長的麥克風挪了過去,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吧,趙騫還是喜歡我的。會場上寂靜了兩秒鐘,一下子亂套了,有喊的,有叫的,有吹口哨起哄的。趙騫坐在下面,臉紅得像個關公,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媽和王紅霞沖上主席臺,連拉帶拽,把我老姨拉出了會場。

我老姨不作不鬧,見了人就癡癡地笑,一遍一遍地說,我覺得吧,趙騫還是喜歡我的。我爸開車,和我媽拉我老姨去疆城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情形,搖了搖腦袋,說,沒辦法,咱這兒治不了,回去吧。我媽去找電廠職工醫(yī)院的院長,問,這病能好嗎?院長推了推眼鏡,說,有可能,不過,得有個過程。又指了指窗外遠處高聳的冷卻塔,說,就像那冷卻塔的水蒸汽,從那么高的溫度降下來,凝結成水,得有個過程。

我老姨不作不鬧,我媽倒是正兒八經發(fā)了一回瘋。她披頭散發(fā)跑到廠長室,連哭帶罵地告趙騫勾引自己的妹妹,把魏海燕給整瘋了。廠領導們都聽著,沉默不語。我媽氣不過,跑到大石頭房子去找趙騫,趙騫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媽氣得發(fā)瘋,掄起一把鐵鍬,把趙騫宿舍的玻璃砸得一塊不剩,窗戶框都砸折了,四處找火柴,喊著要點把火,把大石頭房子燒了,好幾個人攔不住。保衛(wèi)科的人跑來找我爸,我爸氣沖沖地趕過去,給了我媽一個大嘴巴子,把她瘋狂的企圖扼殺在搖籃里。

我老姨病休在家,時好時壞。我媽和趙騫徹底結下了仇,想起來就跳腳罵一頓,趙騫看見我媽老遠躲著走。我爸和趙騫大面上還過得去,可是再沒一起喝過酒。據說有一次趙騫約我爸,說一起去喝點酒,大概是想說點什么,我爸猶豫了一下,說,酒還是不喝了吧。我媽聽說后說,算你還長點心。

我站在大石頭房子外面,給我老姨打電話。我說,老姨,我回來了。我老姨說,啊,聽你媽說了,自己回來的?我說,對,孩子暑假實習,孩子他媽搞課題,都忙。我老姨問,干啥來了?我說,回來看看。我老姨說,聽說要看老電廠?我說,對。她說,有啥看頭啊,放個暑假也不去陪你老爹老媽,你快長點心吧。我聽了忍不住笑,想起那年春節(jié)陪我爸我媽在海南過年,電視里遼寧衛(wèi)視播小品,翻來覆去粘牙般的一句臺詞:“海燕吶,你可長點心吧?!蔽覌屄犃斯笮?,笑得捂著肚子在沙發(fā)上打滾,笑得直哎呦,眼淚直流。笑得我爸都害怕了,差點讓我打120。

我耍貧嘴說,老姨,我這不是想你了嗎。我老姨說,快得了吧,眼珠子指不上指眼眶,親閨女都不想我,還能指望你外甥狗。我哈哈大笑,想起小時候老姨哄孩子時那首歌謠,“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走時還得咬老姨一口”,當初文靜的老姨越來越像我媽了。我說,老姨你在家不?我去看看你。我老姨說,我在外面,陪兒子散步呢。這下子又把我整蒙圈了,我都有點懷疑老姨的病又犯了。我老姨后來病好了,嫁給了電廠車隊的一個老光棍,黑不溜秋的,又矮又壯實,一笑一口雪白的牙,老實得三杠子打不出一個屁。他們兩口子生了個女兒,哪兒又蹦出個兒子啊?

我說,老姨,你啥意思,認了個干兒子?我老姨說,可不是,可乖呢,叫胖胖,鼓顛兒鼓顛兒跑得可快呢。我醒過味來,說,是狗啊。我老姨說,比人都通人性,今天出來晚了,急得直撓門,這會兒還生氣呢,跟我勁兒勁兒的。我說,老姨你走到哪兒了,我過去陪你散步。老姨說,我每天領胖胖到電廠院里跑一圈,你不是要去看老電廠嗎,咱們電廠院里見吧。我說,老電廠真還在?不是說冷卻塔都炸掉了嗎?我老姨說,怎么不在呢,人家趙睿像模像樣地當廠長呢。我說,趙麻稈?怎么可能?我老姨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老姨生病那些年,我媽可沒少糟心,每天像照顧孩子一樣盯著。好的時候,跟正常人差不多,就是一雙大眼睛空空的,反應比正常人慢,時不時嘀咕一句,“我覺得吧,趙騫還是喜歡我的”,就跟祥林嫂念叨阿毛似的。犯病的時候就不行了,誰也不認識,又哭又笑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我媽湊了錢,帶我老姨去天津看病。臨出發(fā)那天晚上,王紅霞來了,塞給我媽二十元錢。猶豫半晌,又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個脹鼓鼓的信封,說,魏姐,這三百塊錢,是趙騫的,他讓我給你,說給海燕看病。我媽變了臉,說,你拿回去,你說這人我不認識。王紅霞尷尬地舉著信封,嘴一咧,哭了起來,哽咽著說,姐你拿上吧,你沒看見趙騫那樣子,我看他離瘋也不遠了。我媽說,他咋不死了呢,你可憐他是吧,你走,我家海燕不認識你。

我媽帶我老姨走了大約兩個星期回來,據說天津的醫(yī)生說法跟廠職工醫(yī)院說的差不多,給開了些藥,讓堅持吃。我媽不死心,背著我爸偷偷找來個大仙,在我老姨屋子里張牙舞爪,用黃豆噼里啪啦一頓打,把墻皮都打成麻臉了。我爸后來知道了,罵我媽,你要是再敢把那跳大神的喊來,我一槍崩了她,打不死她我就信她。我老姨吃了藥,有效果,但不明顯,每次犯病我媽就跟廠醫(yī)院請假,在家守著她,把她鎖在里屋不讓出去,自己坐在外屋,望著窗外的冷卻塔抹眼淚。嘴里念叨著,這冷卻塔里的溫度,啥時候能降下來啊。

煩惱都是大人們的。上學時我跟趙麻稈是最好的朋友,每天在一起瘋玩,學習成績在班里不相上下,總是你追我趕地競爭倒數(shù)第一和第二。大人們都忙,沒時間管我們。我倆一天天蓬頭垢面,像兩個野孩子,逃課去抓百靈鳥,用刺鬼鐵絲掏獾子洞。天冷時家家戶戶屋檐下垂了一排冰溜子,能有一尺多長,上粗下細,晶瑩剔透,像巖洞里的鐘乳石。我和趙麻稈領著一群孩子,每人手里舉著一根冰溜子,寒光閃閃的,像星球大戰(zhàn)里克諾比的光劍,一頓拼殺之后,落了一地的碎冰塊,過癮極了。

到了冬天,冷卻塔下面蓄水池邊沿滿是密密麻麻的冰溜子,像一簇簇長長短短的劍,閃著青色的寒光。我和趙麻稈扒著電廠院墻,看著眼饞,商量一起去偷。冷卻塔是電廠重地,別說閑雜人等,就是電廠職工也不是誰都能靠近的。每次我們這些熊孩子靠近電廠大門,保衛(wèi)科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只好怏怏作罷。沒幾天,趙麻稈扛著一根有一米多長的冰溜子來找我,一看就是冷卻塔里面的,我大吃一驚,問他是怎么進去的。他得意地說,我爸給我弄的。那根冰溜子,粗的一頭碗口粗,細的一端尖銳鋒利。那把冰劍在我們這群孩子眼里王者無敵,可把我們都眼熱壞了。我也央求我爸給我弄一根,我爸牛眼一瞪,說,滾犢子,我看你像冰溜子。我媽酸了吧唧地說,趙白臉還挺慣孩子,讓他摘星星,他也得去借梯子。

趙騫在廠里是技術大拿,沒有他不會的。不只懂技術,還會寫毛筆字、畫畫、做雕塑,可是為人處事一根筋,軸得不行,除了我爸,一個朋友都沒有,把我老姨給整魔怔了之后,我爸跟他也疏遠了很多。廠里搞精神文明建設,建設花園式廠院,要在正對廠門的影壁墻上畫畫,還要在行政樓主樓前噴水池中間的平臺上立一座漢白玉雕塑,預算三千塊錢,那時候三千塊錢是個大數(shù)了。趙騫找到廠長,說,太浪費了,花點錢買些油彩和工具,這活兒我干了。廠長說,廠務會都通過了,跟省城藝術學院也聯(lián)系好了。趙騫死活不讓,賴在廠長室不走。廠長說,你是技術員,有你自己的工作,搞這干啥?趙騫說,我業(yè)余干,保證不耽誤工作。廠長說,省下錢來也給不了你,財務上沒法走賬。趙騫漲紅了臉,脖筋蹦老高,沖廠長嚷,我說要錢了嗎?我說要錢了嗎?廠長說,好,好,你干,你干。

那個夏天,趙騫像著了魔一樣,中午晚上地忙活,在電廠影壁墻上拼出了一幅四五米見方的瓷磚畫,千里江山圖,長城,旭日,青松,很有古代中國文人畫的神韻。壁畫完工后,趙騫把他家變成了雕塑工作室,過了一段時間,一座雕塑做成了,潔白如玉,裙裾飄飄的長裙少女,身子前傾,向前上方舉著火炬,立在噴泉池水中央。人們圍著雕塑嘖嘖贊嘆,都夸趙騫是個人才。后來不知是誰說了句,這個雕像,看著有點像魏海燕啊。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看那眉眼還真像,有人說不太像,比魏海燕好看多了。人們的議論傳到廠長耳朵里,廠長把趙騫叫去,繞了半天圈子,最后說,那雕像別擺了,撤了吧。趙騫說,那怎么行,沒有那雕像,噴水池就沒靈氣了,廠長嫌我雕得不好看嗎?廠長說,沒,挺好的,就是廠里有議論,這不是怕影響不好嗎?趙騫問,議論什么?廠長說,說那雕塑像魏海燕。不這么說還好,這么一說趙騫急了,氣沖沖地說,我看誰敢動這雕像,就在那兒擺著。廠長也不想小題大做鬧得滿城風雨,畢竟只是個別人嚼舌頭,雕像就一直在噴水池那兒擺著。

我那時經常去趙麻稈家玩。我對趙麻稈說,你爸畫得太好了。沒想到趙麻稈不屑一顧,說,就那?沒我媽畫得好,跟我姥爺比更差遠了。我問,你媽也會畫畫?趙麻稈說,好些年不畫了,起不來,每天喝湯藥。我問,你會不會畫???趙麻稈不屑地說,我才不學呢,我姥爺說了,畫畫屁用不頂,把畫筆都扔爐子里燒了。的確,趙麻稈似乎更傳承了他爸技術員的基因,對一切機械充滿了好奇。我倆把他爸的工具箱搬到屋里,里面有各種工具,鉗子、螺絲刀、電筆、改錐、扳手,趙麻稈對一切嚴密完整的東西充滿了破壞性。他家的鬧鐘,被他拆開了好幾次,最終只能發(fā)出喑啞的“啪啪”聲。紅燈牌收音機也被他拆開了,結果裝不回去,多出來好幾個奇形怪狀的零件,隨便把它們塞進一個位置,擰上后蓋,裝進黑皮套,恢復原狀,一撥開關輪,“小喇叭開始廣播了——”,照樣收聽,真是皮實。后來趙麻稈說要發(fā)明個永動機,每天埋頭做實驗,制作出好幾個又是齒輪又是鋼珠、四處亂動的玩意兒。我看不明白那是什么東西,趙麻稈卻是興致勃勃,擺弄得樂此不疲。

后來換了個新廠長,是我爸在野戰(zhàn)部隊時的老首長。我爸當上了廠辦主任,成了廠里的紅人。到底是一個宿舍住過的兄弟,我爸向廠長舉薦趙騫,說趙騫是大學生,當個管技術的車間副主任沒問題,廠長說早聽說過趙騫這個人,也挺器重他。正好省電業(yè)局有個現(xiàn)場會在疆北電廠召開,廠長就安排趙騫介紹技術方面的經驗?,F(xiàn)場會嘛,就是參觀一下,聯(lián)絡一下和兄弟單位的感情,可趙騫把經驗介紹變成了培訓班了,還現(xiàn)場提問,答不出來就訓人家,訓得臉都茄子色,那些副廠長大多是專業(yè)起家的,有搞熱工的,有搞運行的,有搞鍋爐的,能到副廠長也不是白給的,可還是被趙騫問得一愣一愣的。

晚上在電廠食堂聚餐,廠領導都出席了,和兄弟單位的會議代表們頻頻舉杯。趙騫起先不喝,后來又不知怎么搞的,喝多了,撒起酒瘋來,眼睛通紅,指著一桌子的人說,你們……一年吃掉一艘航空母艦,知道不?我爸看事不好,趕緊把他拽走了。過后廠長再沒提趙騫的事。

那段時間疆北電廠七百天無事故,全廠職工都很振奮。大家心里都知道,這和趙騫不無關系,他啥都懂,每天往汽機、熱工、化學、鍋爐各個車間跑,發(fā)現(xiàn)問題隱患就急赤白臉地訓人,不管人家是剛入廠的工人,還是主任班組長老資格??陀^的效果出來了,疆北電廠安全生產不斷刷新紀錄,可是沒人念趙騫的好,大家背后都罵他,說他窩窩頭翻跟頭,顯大眼兒,說他老母雞拖掃帚,裝大尾巴鷹。年終評選先進工作者,別人都上百票,連看門老大爺都好幾票,趙騫得了一票。我爸在家喝酒,墩著酒杯氣呼呼地罵,傻透腔了他,自己都不投自己,該,活該。周大力對我爸說,看趙騫混得,只有自己那一票。我爸說,滾你媽的,我告訴你,趙騫得的那一票是我投的,誰說也輪不到你說,你請貓三狗四的班組長喝酒拉選票,當我不知道?

周大力也沒啥壞心眼子,技術也不錯,就是娘們兒唧唧的,嘴碎。退休后也在海南養(yǎng)老,訕巴噠的,總去找我爸嘮嗑。我爸一開始懶得搭理他,后來贏了他幾盤象棋,冰釋前嫌了,畢竟沒個熟人,寂寞。我看過他倆下棋,吵吵巴火的,誰也不服誰,都是臭棋簍子,馬都蹩著腿呢,照走不誤,解悶。

我老姨的病好得挺傳奇的,算是突然間好了。在那之前有一年多沒犯病,也不念叨趙騫喜不喜歡她了,只是沉默不語,一雙眼睛還是沒有光彩。那天她說要去電廠院子里轉轉,我媽還挺猶豫,怕她受刺激犯病,沒想到走到行政樓前,我老姨的病忽然間就好了。姐倆在電廠院里抱頭痛哭了一場?;氐郊?,我老姨認認真真地洗漱打扮一番,對我媽說,姐,我想去上班。我媽說,好,好,都依你,你姐夫現(xiàn)在是廠辦主任了,讓他跟廠長說說,給你安排個崗位。我老姨說,姐,還有件事。我媽說,你說你說。我老姨說,我想成個家。我媽詫異地望著我老姨。我老姨把額頭上的頭發(fā)往腦后梳了梳,平靜地補充說,他說了,要我成個家,好好地活著。我媽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說,海燕,你放心,姐就是頭拱地,也要給你找個好婆家。

我老姨回電廠后勤服務部上班了。我媽四處撒網張羅給我老姨介紹對象,轉眼大半年過去了,毫無進展,原因可想而知。后來王紅霞跟我媽說,電廠車隊有個老光棍,比我老姨大六七歲,個子矮,腦袋還有些不靈光。我媽問,是個傻子?王紅霞說,那倒不是,傻子哪能進車隊呢?車開得老好了,就是不機靈,姓俞,車隊的人都喊他榆木疙瘩,爹媽早早不在了,家里又窮,就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我媽說,啥樣個人,我能不能看看?王紅霞說,這簡單啊,我現(xiàn)在管單身宿舍呢,走,你跟我去檢查檢查,最近總有偷著用電爐子的,不安全。

我媽就跟著王紅霞去了。俞師傅正好休班,一個人光著膀子在宿舍里“嚓嚓”地嗑瓜子呢,聽見“哐哐”砸門,說是安全檢查,慌里慌張穿件襯衣開了門,又黑又矮又壯實,襯衣扣子都系串了,領子一邊高一邊低。我媽邁步進屋,一股腳臭味和瓜子香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差點把我媽給熏干噦了。滿地的瓜子皮有一寸厚,簡直無處下腳了。王紅霞捂著鼻子問,俞師傅,你這……是不是……用電爐子了?他連連擺手,說,沒,沒,我遵守規(guī)定,從來不用。

從單身宿舍出來,王紅霞問我媽,怎么樣?我媽說,哎呀媽呀,這宿舍讓他住得,跟豬窩似的。王紅霞說,男人嘛,有幾個像……趙騫那樣的啊,結了婚就好了,我們家那位結婚前也是邋遢鬼,兩三個月不洗一回澡,如今不也人模狗樣的。我媽猶豫不決,說,我看他還沒我高呢。王紅霞說,是矮了點。走了一段路,王紅霞說,姐,要不,我問問海燕。我媽勉勉強強地說,行吧,你問問。

王紅霞就跟我老姨說了,我老姨聽完沒說什么。王紅霞說,我就是想起來這么一說哈,咱不著急,慢慢找。我老姨說,長啥樣,有照片嗎?王紅霞說,要不,見個面?我老姨說,也行。王紅霞說,那周末咱去公園。我老姨說,去啥公園啊,周末不上班,就在廠子里見吧,咱電廠院子里比公園還漂亮。王紅霞說,廠子里,也不方便啊。我老姨說,有啥不方便的,周日行政樓不上班,就在噴水池那兒見面吧,你陪我去,聊幾句就得了。

我老姨就跟俞師傅在行政樓前的噴水池旁邊見面了。俞師傅提前到了,在噴水池的水泥沿上坐得筆直,憨憨地笑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聽課的小學生似的。王紅霞介紹兩人認識,俞師傅慌里慌張地站起來,伸出一只手,看我老姨沒有要握手的意思,又訕訕地縮了回去。我老姨望著噴水池上的漢白玉雕像,問,你說這雕像好看不?俞師傅說,好看。我老姨接著問,你說這雕像,像不像我?俞師傅看看雕像,看看王紅霞。我老姨說,問你呢,你瞅別人干嗎?俞師傅吭吭唧唧地說,好多人……說像你。我老姨問,圖書室的那些書你看過嗎?俞師傅說,咱廠還有圖書室啊,在哪兒?。客跫t霞打圓場,說,沒幾本書,我最早在那兒工作。我老姨說,不知道好,書讀多了沒啥用。抬頭望了望冷卻塔,又問,你知道冷卻塔是干什么用的嗎?俞師傅說,你說那四座胖煙囪啊,冒煙的唄,電廠燒煤,能不冒煙嗎,就這么簡單。我老姨說,嗯,簡單就好。沉默了一會兒,我老姨問,我的情況你都知道嗎?俞師傅說,知道。我老姨說,你怎么看?俞師傅滿腦門子汗,伸手去擦,說,今天咋這么熱啊。我老姨說,你別打岔,你說說,我為了一個男人大病了一場,這件事你怎么看?俞師傅說,趙工程師人那么好,為他發(fā)一次瘋,值。王紅霞緊張得鼻子頭兒冒汗,大氣不敢出。我老姨眼睛里泛起了淚花,沉默半晌,說,你挺誠實的。俞師傅接不上話。我老姨又問,不怕我再犯???榆木疙瘩說,不怕。伸手去衣兜里掏,掏出一把瓜子來,雙手捧著給我老姨,說,嗑瓜子,可好吃呢,嘎嘎香。

半年后我老姨跟俞師傅結婚了?;槎Y簡樸熱鬧,我老姨穿婚紗,美得像仙女。俞師傅穿件皺巴巴的西服,高興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根上去了。一大群電廠的孩子圍著他們要紅包。別的細節(jié)都忘了,就記得我媽哭了,王紅霞緊著勸,后來王紅霞哭,我媽又勸她。

結婚后榆木疙瘩把我老姨當成寶,一天給做三頓飯,連襪子都給洗,伺候得好好的。轉過年有了女兒,更是稀罕得一貼老膏藥。我老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榆木疙瘩與世無爭,人畜無害,見了誰都憨憨地笑,不抽煙,不喝酒,只愛嗑瓜子,尤其逢年過節(jié),嚓嚓嚓,從年三十能一直嗑到正月十五,我老姨說他嗑的瓜子皮能把他埋起來。可惜好人不長壽,不到退休,得了牙癌,腮幫子上爛個大洞,吃不了飯,死了。我老姨哭著說他是嗑瓜子嗑的,也不知道有沒有醫(yī)學原理。

那年冬天,趙騫發(fā)現(xiàn)冷卻塔頂檐上結滿了冰溜子,亮閃閃地懸垂在七十多米高的空中。趙騫找到我爸,指著冷卻塔頂,說,老楊啊,看見沒有,安全隱患。我爸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說,年年有,沒啥稀奇的。趙騫說,今年嚴寒,情況比較嚴重。我爸說,跟我說有屁用,我又做不了老天爺?shù)闹?。趙騫說,這個安全隱患,只有你能解決。我爸說,嘁,開什么玩笑,你這大工程師解決不了,我能解決?我又不是猴兒,能爬上去。趙騫說,不用你爬上去。我爸說,那咋整,用棍兒捅?我也得有那么長的棍兒啊。趙騫說,你槍庫里不是有槍嗎,可以用槍打啊。我爸說,扯淡,那么金貴的子彈,你讓我去打冰溜子,虧你想得出來,再說了,你當是前幾年啊,子彈可勁打,如今都槍彈分離,管得老嚴了。趙騫說,那怎么辦???我爸咧嘴笑,說,用不了幾天就化了,我讓人立個牌子,寫上“當心高空墜物,勿靠近”,不就行了。

那天下午,我和趙麻稈一起去上學,天氣不錯,我倆路上商量著逃學去哪兒玩。那時候,電廠子弟學校沒幾個好好學習的,廠里年年招工,家屬子女占不小的份額,我們都等著混個畢業(yè)證進電廠呢。趙麻稈說,灰場不遠的草原上,有野兔,咱們去抓兔子吧。我興奮地說,好,就去抓兔子。正說著,身后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不許逃課,要好好學習。我倆回頭一看,是趙羅鍋。他大概聽到了我們說的話,一邊說一邊系著工作服的扣子,急匆匆去上班。我和趙麻稈沖他做鬼臉。他對趙麻稈說,你要是逃課,我就告訴咱爸去。趙麻稈有點害怕了,說,哥,我去上學,行了吧?我們倆磨磨蹭蹭地往學校走,用眼睛余光偷偷瞄著,看著他低著頭,像個小老頭兒一般,羅鍋巴相地進了電廠的大門。趙麻稈說,走,逮兔子去嘍。我說,你不是說要上學嗎,萬一讓你哥知道了,咱倆一準吃不了兜著走。趙麻稈大大咧咧地說,我才不怕他呢,告狀告狀,屁眼兒朝上,管他呢。

我和趙麻稈就跑到草原上去了。深秋季節(jié),草原上一片金黃,遼闊也蕭瑟,南飛的雁陣在頭頂?shù)奶炜罩斜Q著,飛向遠方。我們遇見好幾只野兔,都跑得飛快,累得我們氣喘吁吁,一只也沒抓到。我倆不甘心,找到幾個兔子窩,下好兔子套,準備明天再來溜套。到了放學時間,我倆急急忙忙往回趕,著急加入放學回家的隊伍里,路過電廠大門時,看見里面有很多人在慌慌張張地來回跑,我說,完了,可能出事故了,我爸天天叨咕要安全生產一千天,怕是實現(xiàn)不了了。趙麻稈說,不能吧,我爸天天盯著呢。

回到家,我媽臉色發(fā)白,對我說,趙曦死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趙曦是誰呀?我媽說,你傻了,趙睿他哥。我一個激靈跳起來,喊著,不能吧,上學時我還看見他。我媽說,下午掉到磨煤機里,死了。我感覺頭發(fā)直立,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一個人的死亡,一個熟識的人,一個幾個小時前還遇見的、活生生的人,說死就死了。

趙曦在煤臺上看皮帶溜子,皮帶把煤輸送到磨煤機打碎,送進鍋爐燃燒。看皮帶溜子不是什么重活,基本上沒什么事。那天下午,皮帶突然發(fā)出刺耳的異響。趙曦過去一看,是被兩大塊煤給卡住了,他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停機,直接用長柄鐵鍬去捅,捅了兩下不動彈,他猛一使勁,煤塊“嘩啦”一聲下去了,皮帶溜子把長柄鐵鍬捌了進去,趙曦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到了磨煤機里。工友發(fā)現(xiàn)皮帶上的半截鐵鍬把,感覺事兒不好,趕緊停機,已經晚了,趙曦被磨煤機那些如狼牙棒一般的齒輪絞了進去。

我爸派了保衛(wèi)科兩個膽子大的,鉆進磨煤機里把人撿出來。廠里派人來我家找我媽,問我媽能不能去給處理一下,我媽嚇得臉都白了,渾身篩糠,邁不動步。我爸說,還是我去吧。把我老姨納鞋底子那套家伙什帶去了,一直到天亮才回來,眼睛紅紅的,兩三天不說話。后來有一天,我爸喝了酒,對我媽說,趙騫像做一件雕塑一般,把兒子恢復了人形,把他那套西服給兒子穿上了,他說兒子偷著穿過,還被他罵過。趙騫說想抽煙,我爸就給他卷了一根。趙騫猛吸一口,說,我對不起兒子啊,讓他白來這世上走一遭,火化了扔在草原上吧。我爸點頭,按照東北的習慣,未成年人死了,是不留墳頭兒的。趙騫又說,將來我死了,你也把我一燒,扔在草原上。我爸說,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趙騫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啥吉利不吉利的啊。

我和趙麻稈都被這件事嚇壞了。趙麻稈好長時間話都說不利索,我嚇得天黑了不敢出門。很長時間以后,我在路上遇見趙騫,他人瘦了一大圈,幾乎脫了相,我差點認不出他。我站在路邊,怯生生跟他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撫弄一下我亂蓬蓬的頭發(fā),說,你和趙睿,要好好學習。說完垂下眼皮,有氣無力地走了。

我還真是從那件事后開始好好學習的,真是把我嚇壞了。一個大活人,一轉眼工夫就死了,還死得那么慘,在發(fā)電廠那些鋼鐵巨獸般的機器眼里,死個人跟我們抬腳踩死一只螞蟻一般。我好幾次做噩夢,夢見自己從煤臺上掉下去,深淵般的底部犬牙交錯,在墜落的過程中我猛然驚醒。趙麻稈后來緩過勁來了,沒啥變化,還是潛心研究發(fā)明創(chuàng)造,我可沒那心思了,想到萬一進了發(fā)電廠當職工,簡直有點不寒而栗。

第二年,我考上了高中,趙麻稈考上了技工學校。到我參加高考時,趙麻稈已經是疆北電廠的工人了。我第一年高考落榜時,他跑到我家,拉著我去電廠旁邊的魚羊鮮飯店吃“魚咬羊”,安慰我?guī)拙洌缓竺硷w色舞給我講電廠里的事,我悶悶不樂,他吃得嘴唇子油汪汪的。我第二年高考落榜時,他又拉著我去魚羊鮮吃了一頓,還喝了啤酒。說自己被評為工作標兵,發(fā)了獎金。我情緒更加低落,那么鮮的“魚咬羊”沒吃出味道來,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不如上技校早點工作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到九月份開學,我又去重讀了。

我爸挺有遠見的,不到歲數(shù)就內退了。那時疆北電廠已經嚴重虧損,運轉不下去了?;痣姀S三十年是大限,那些老掉牙的發(fā)電設備已運行半個世紀了,污染嚴重,能耗高,生產不穩(wěn),設備事故頻繁,到了該徹底淘汰的時候了。市政府幾經論證,另選新址,上馬了二十萬千瓦裝機的新電廠。

新電廠在疆城外環(huán)路旁邊,從機場到市區(qū)的高速路從電廠門前經過。我回來那天,從機場打車到市區(qū),從新電廠門前經過。我讓司機停車,坐在車里看了好一會兒,美輪美奐的,看著既親切又陌生。比起老電廠先進多了,而且都符合環(huán)保標準,冒出的煙都是白色的,設備自動化現(xiàn)代化,廠區(qū)里看不到幾個工人,只看見兩個物業(yè)人員抻著膠皮管子,在給綠化帶澆水。司機一臉的不高興,問我還走不走了,要是想進電廠就下車。我只好讓他繼續(xù)往城里開。

疆北電廠人員分流到新電廠和市熱力公司去了,機器設備陸續(xù)拆除,據說幾臺老發(fā)電機進了蒙東電業(yè)系統(tǒng)的博物館,冷卻塔和大煙囪也都炸掉了,疆北發(fā)電廠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趙麻稈像模像樣地說他還在老電廠上班,讓我覺得好笑。我從衣兜里掏出那張日歷紙,一天的時間,快搓揉碎乎了,1993年9月7日,陰歷七月廿一,老黃歷,還帶各種禁忌的呢,黑字寫著“忌:交易,開市”。我一下子想起趙麻稈的媳婦了,下海經商,好像就是這個時候跟人跑了的。

趙麻稈的媳婦周萍也是電廠子女,汽機車間周大力家閨女。周大力娘們唧唧的,周萍卻從小跟個假小子似的,短頭發(fā),個子矮我們一頭,拖著兩條清鼻涕,比我和趙睿低兩級,跟我妹妹是同學,可總愛來找我和趙麻稈玩,我倆喊她“小屁孩”,都不愛帶她玩。她從電廠子弟學校畢業(yè)去了職高學俄語。畢業(yè)后招工進電廠,最早在供應科,后來自學考試財務管理,去了電廠勞動服務公司當會計。剛參加工作時我見過她,女大十八變,個子不高,還算漂亮,白白凈凈的,打扮得挺時髦,一雙大眼睛很撩人。聽說跟趙睿挺好的,有事沒事去找他嘮嗑。

后來周大力找我媽,讓我媽做媒人。我媽那時從職工醫(yī)院去了電廠工會,那時的工會啥事都管,吃喝拉撒,紅白喜事,兩口子打架,婆媳不和,搞破鞋的。把我媽忙得跟頭把式似的。我媽說,廠里都在傳倆孩子在處對象呢,還介紹啥啊。周大力說,咋也得組織出個面,明媒正娶吧,你就幫忙捅破窗戶紙。我媽說,看不出來你還挺封建,行,這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就這么著,水到渠成,兩人戀愛了。那時候趙睿也算是電廠的紅人,連續(xù)好幾年優(yōu)秀工作者,電氣運行青工比武第一名,戴著大紅花上主席臺領獎,還鼓搗出好幾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兩人每天手拉手上下班,好得抱脖子摟腰,沒多長時間就開始談婚論嫁。趙睿這邊差不多都是我爸我媽幫著張羅的,廠里的工友們也都來幫忙,收拾房子,買結婚用品。

兩人結婚沒多長時間,疆城掀起了一股子邊貿熱。形勢變化飛快,多年的戰(zhàn)備前沿,打得仇仇的,忽然又好得甜膩膩的。疆城各單位都成立了貿易公司,忙著跟俄羅斯做生意。電廠勞服公司出資二十萬元,也成立了一家邊貿公司,四五個人,跑俄羅斯做生意。趙麻稈媳婦在職高學過俄語,又懂財務,就去邊貿公司當會計。他們倒騰廢鋼和服裝,紅紅火火地掙了一年錢,給我們廠長買回一輛排氣筒子亂晃的伏爾加轎車。

那時懂俄語的人太少了,趙麻稈媳婦成了香餑餑,時不時被市委外事辦借調,打扮得花枝招展,持公務護照,小包里老大一個BP機,今天陪著市領導,明天陪著南方來的考察團,不停地往俄羅斯跑,經常兩三個月不見人影。周萍腦袋活泛,憑那本公務護照,啥活不干每天能掙一千塊錢的外快,比電廠廠長一個月的工資還多。那真是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連名字都改了,嫌土氣,改名叫周安妮了。結婚兩年多了,也沒孩子,趙睿不高興了,覺得做生意終究不是長久的事,想讓媳婦從邊貿公司出來,回勞服公司。周萍根本不聽,腰包鼓了,脾氣也跟著見長,兩人大吵了一架。據說周萍打通關系要把趙睿調到市工業(yè)局去,趙麻稈說,我一個技校畢業(yè)的電廠技術工人,去工業(yè)局那大衙門能干啥?死活不去。周萍說,你老爹和你哥一輩子都扔在電廠了,你還沒待夠?趙睿說,就沒待夠,咋的,我生是電廠的人,死是電廠的鬼。周萍罵趙麻稈窩囊廢,說他是樹倒了都不知道飛的呆鳥。那陣子兩人見面就干仗,打得起土冒煙的。我媽是工會婦女委員,又是介紹人,他們一打架就來找我媽。勸這個不聽,勸那個不聽,把我媽愁死了,說,下半輩子再不給人介紹對象了。沒多久邊貿熱降溫了,那些貿易公司大多是皮包公司,都想著空手套白狼,甚至坑蒙拐騙,弄得烏煙瘴氣的。電廠的邊貿公司把那二十萬賠了個爪干毛凈,連帶著把趙麻稈的媳婦也賠進去了,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跟一個搞邊貿的大老板好上了。

那是一個狂熱的年代,全民經商,人人下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發(fā)財,四處流傳著財富的神話,最終大都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我嘆了一口氣,把那頁日歷紙翻過來,按照趙麻稈給我寫的固定電話打過去,還真通了,還真接了。趙麻稈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你好,疆北電廠。我說,你真上班呢???他說,你誰呀?我說,我楊曉明。他說,啊,楊抽風啊,你當我跟你鬧西湖呢,我不上班干啥去?我說,我現(xiàn)在想去廠里轉轉。他說,來吧,我陪你轉。

我掛了電話,攔了輛出租車,一個干瘦的上了年紀的出租車司機,我對他說,去老電廠。他一聲好嘞,打舵掉頭就跑,我看方向不對,趕緊喊,哎,哎,老電廠,去老電廠。司機一腳剎住車,滿臉疑惑地問:老電廠?哪個老電廠?我說,城南郊外的疆北電廠啊。他說,那廠子不早黃了嗎,你去那兒干嘛?我說,去看看,不行?。克緳C就開,悶頭開了十多分鐘,就到了疆北電廠的大門口了,那座門樓還在,當初可是疆城各單位里最氣派的了。司機停下車,說,哎我去,這廠子還在啊,我得有七八年沒來過這邊了。我顧不上聽司機絮叨,結了賬下車,兩扇厚重的鐵門關著,旁邊門衛(wèi)房的小門開著。趙麻稈穿著那身電廠工作服,從門房里出來,對我說,這么快到了。我一邊往廠門里走,一邊說,打車,快。

趙麻稈把我迎進電廠大門,嘴里還在叨咕著什么,我顧不上搭理他,瞪大眼睛在廠院里四處看,我以為這里早已是瓦礫縱橫、斷壁殘垣了,沒想到一切竟然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那熟悉的廠房寂靜佇立,除了年代感,看不出一絲破敗的樣子,只是那四座曾經聳立的冷卻塔已經不見了。正對廠門的影壁墻上,長城、旭日、青松,那幅瓷磚畫完好如初,行政主樓前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吃草籽,噴泉已不再噴水,可那座雕塑還在,單身宿舍、食堂、幼兒園、醫(yī)療所的房子都還在,房前木板條圍成的小柵欄,刷著顏色鮮艷的油漆,黃色、藍色、粉色,柵欄里面草木葳蕤,蜂飛蝶舞,就連離廠院門口不遠的那個鋼管焊成的宣傳欄都在,我記得那還是趙麻稈設計的呢,他自己領著幾個工人焊成的。里面先進人物的事跡和照片都還在,只是經過多年風吹日曬,已經褪了色,看不清了。廠內的道路干干凈凈,轉彎處的凸面鏡在陽光下閃亮,只是沒有一個人影,杳無人跡。

我問,這些房子都空著嗎?趙麻稈說,那座廠房和那溜平房當做倉庫租出去了,租金還夠繳納原來老職工的養(yǎng)老統(tǒng)籌。我問,還有多少留守職工???他說,一開始有十多個吧,現(xiàn)在剩我一個了,既當廠長又當職工。我吃驚地問,就你一個人,收拾得這么干凈?他說,也沒啥活兒,看看門,在廠院里巡邏,一周清掃一回廠院,那幅瓷磚畫掉下來過好幾塊,我都給它鑲回去了。今年雨大,食堂的屋頂差點漏塌了,把我忙活夠嗆,總算是修好了。

我說,那冷卻塔要是還在就好了。趙麻稈說,頭一次說要拆的時候,我掄著一把管鉗子,把那些搞定向爆破的人嚇跑了,廠長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不拆了,兩個月后,派我去杭州療養(yǎng)半個月,我這輩子沒出過差,還是我的老家,就樂顛顛地去了,杭州真好啊,小時候沒覺得那么好,回不去了,我給我姥爺和我媽上了墳,把這些年發(fā)生的事情講給他們聽?;貋硪豢矗鋮s塔沒了,我一磚頭子把廠長的腦袋干開瓢了,從那以后,再沒離開廠子一步。我說,你還有幾年退休了吧?他說,嗯,快了,無所謂,退休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我望著他默默無語。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知道3D打印嗎?我說,聽說過。趙麻稈說,走,到我工作室看看。我說,你還有工作室?

我跟著他進了門衛(wèi)房,窗前一張老舊的桌子,上面放著一部老式電話機,一本泛黃的電話號碼簿,一個印著“先進班組”的搪瓷大茶缸子。對著桌子是一張行軍床,床上的被褥很老舊,也很干凈整潔。值班室的側面放著一張牢固的工作臺,上面擺著一臺電腦,電腦旁邊是一臺我沒見過的設備,形狀有點像一臺小版本的龍門吊。趙麻稈說,看到沒,3D打印機,我自己置辦的,這一套家伙什花了我大半年的工資。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第一次見到3D打印機,竟是在一座停產電廠的值班室里。我脫口而出,真是3D打印機?趙麻稈說,這有啥可懷疑的嗎?我說,你連手機都鼓搗不明白,會3D打???趙麻稈說,誰說我不明白,我那是懶得鼓搗。這玩意兒也簡單,看見沒,這是3D打印的材料PLA,就是聚乳酸,直徑1.75毫米。我看過去,是一卷形狀像微縮電纜線一樣的東西。趙麻稈興致勃勃地說,這材料就像縫紉機線那樣,進到打印噴頭里,在噴頭里高溫熔化,打印的原理就是一層一層堆積起來,叫做熔融堆積。我望著趙麻稈陶醉的表情,感覺又回到了他拆卸鬧鐘和收音機的年代。

趙麻稈說,打印的過程簡單,關鍵在于前期建模,我收集了好多電廠的老照片,按比例微縮,在電腦里建模,馬上就要完成了。他邊說邊打開電腦,調出了一個文件,打開給我看,我一眼看出是疆北電廠,三維立體的,與三十年前的電廠絲毫不差,精致的院門洞,廠內道路,鍋爐房、車間廠房、冷卻塔、煙囪、大院墻,就連行政樓前噴水池上的那座雕塑都看得清清楚楚,趙麻稈撥動著鼠標,讓模型在電腦屏幕拉近推遠,上下左右旋轉,盡情地展示了一番。

我說,我的媽啊,這得下多大功夫啊,你把整個老電廠搬到電腦里去了,你這是時光穿梭、往日重現(xiàn)啊。

趙麻稈說,等建模完成,再用切片軟件生成切片文件,就能打印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能用3D打印機,把整個疆北電廠打印出來,啥時候想打就啥時候打,想打印多少就打多少,將來這打印技術成熟了,想打印多大就打印多大。未來的人們想把疆北電廠復原,上云盤下載文件,用不了幾個小時,一比一的比例,咔咔地打印出來了。我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太牛了??吹贸鰜恚业馁澝雷屭w麻稈喜形于色,他說,沒事瞎琢磨唄,我現(xiàn)在給你打個冷卻塔,讓你感受一下。

趙麻稈從電腦里調出一個冷卻塔的模型,啟動3D打印機,藍幽幽的操作屏上,顯示打印機正在預熱。幾分鐘后,開始打印了,噴頭有條不紊地在打印底板上一層層打印起來,每打印完一層,底板都以難以察覺的距離向下移動,似乎在為某種生長騰出空間來。打印機“嗞嗞”地響著,聲音不大,是一種從沒聽過的聲音,磁性的帶著金屬光澤的聲音,我在心里想,盤古開天辟地的時候,或許就是這種聲音吧。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看著一座微縮冷卻塔一點點生長起來,有條不紊地,不緊不慢地,從塔基向上,慢慢收起,臨近塔頂時又開始向外擴展,顯現(xiàn)出美妙的雙曲線來。

趙麻稈說,還得打上一陣子呢,要不,咱去廠院里轉轉。

正說著,傳來狗叫聲。趙麻稈齜牙笑,說,你老姨領著你表弟來了。我和趙麻稈出了門衛(wèi)房,我老姨已經領著那只泰迪進了廠院,沖我招了下手,彎腰把狗脖繩一解,那只小狗歡快地飛跑起來。我說,老姨,你狀態(tài)不錯呀。我老姨說,還啥狀態(tài)呀,老太婆一個了,曉明你三十幾了?我笑著說,這輩子沒那歲數(shù)了,四十好幾奔五了。我老姨說,唉呀,我怎么感覺你沒那么大呢。我說,你家我老妹都考上大學了。她說,也是哈,這小狗是她養(yǎng)的,她考學走了,我說把狗送人吧,她高低不干,非讓我給她養(yǎng)著,每天晚上還要跟她的狗視頻呢。我說,我老妹是惦記你,怕你一個人寂寞。

那只小狗又一溜煙跑回來了,沖著廠院門口“汪汪”直叫。原來是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條拉布拉多。那人推開院門要往里走,趙麻稈跑過來攔住了,說,電廠重地,閑人免進。那男人瞅了我老姨一眼,說,那女的怎么能進?趙麻稈一梗脖子,說,她是疆北電廠的職工,你是???那人還想說什么,看趙麻稈兇巴巴的樣子,沒敢說,牽著狗走了。

我們三人一起,在寂靜的電廠院里慢慢散步。我老姨明顯見老,眼角密密麻麻的魚尾紋,目光平靜如水,似乎還有些年輕時的神采。她深深吸了口氣,對我說,這廠院里真好,一進來心里就踏實,連胖胖都高興得直撒歡。走到噴水池那座雕像前,我老姨站住了,仰著頭看,看得入神。

歷經多年風雨,雕塑依然潔白如玉,裙裾飄揚的長裙少女,立在噴泉池水中央,身子前傾,向前上方舉著火炬,映襯著湛藍的天空,身姿如天鵝一般優(yōu)雅,凝眸望著當初冷卻塔的方向。我也看得心潮起伏,久久不愿離開。趙麻稈對我說,咱倆先往前走吧,你老姨每回來,都得在這兒看上一會兒。

聽我媽講,我老姨的病就是讓這座雕塑給治好的。那一天,我老姨忽然對我媽說,她要去電廠院里轉轉。我媽很吃驚,生病這些年,她從沒進過電廠的院門。我媽陪著她進了電廠的院門,我老姨不說話,神情木然地走著,天氣乍暖還寒,我媽穿少了,凍得瑟瑟發(fā)抖。走到主樓噴水池旁邊時,我老姨一抬頭,看到了這座雕塑,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停下腳步,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怔怔地看。我媽有些緊張,擔心她犯病,拉著她的胳膊說,海燕咱回吧,沒啥可看的,死冷寒天的。我老姨不走,還是癡癡地看,忽然就泣不成聲了,“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雙空洞了多年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悲傷。我媽說,那一刻她知道,我老姨的病好了。

我老姨哭夠了,問我媽,這是趙騫做的吧?我媽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我老姨說,我就知道是他做的。我媽說,嗯。我老姨問,趙騫人呢?我媽猶豫了一下,說,上個月……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我老姨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說,我知道,他不在了,哪是心臟病啊,姐你別瞞我了,他來跟我告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還告訴我,一點也不疼,涼快著呢,他說他等這一天好久了,我說,我跟你一起走吧,他說,那不行,你要好好地活著。我媽愣愣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也跟著“嗚嗚”地哭了起來。姐倆站在雕塑下,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我和趙麻稈不知不覺走到了原來冷卻塔的位置,那里已經看不出有過建筑的痕跡了,一大片格?;S風搖曳,開得姹紫嫣紅。我望了一會兒,笑著對趙麻稈說,你說你是不是犯傻,當時要是去了工業(yè)局,沒準現(xiàn)在就是退休干部了。趙麻稈板起臉來,說,扯淡,我去了工業(yè)局能干啥,看大門,掃廁所?我說,我開玩笑呢,不過,后來改制時,你那么年輕,怎么不去新電廠呢,分流到熱力公司也行啊。趙麻稈說,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新電廠和熱力公司都現(xiàn)代化,咱這知識水平,根本不夠,再說了,我老爹一輩子扔在這老電廠里,我想在這兒陪陪他,小時候沒聽他的話。

我鼻子一酸,趕緊把臉轉向別處。那一天的情景,如在昨日。嚴冬過后的早春,冷卻塔的頂檐上掛滿了冰溜子,快到中午下班時間了,我媽和王紅霞從行政樓出來,往醫(yī)務所方向去,抄近道從冷卻塔下經過。趙騫正巧路過,沖她倆喊,離遠點,危險!我媽白了他一眼,兩人都當沒聽見。趙騫以為離得遠沒聽見,就一邊往這兒跑一邊喊,危險!快離開!我媽低聲對王紅霞叨咕,離著八丈開外呢,趙白臉事兒可真多。就在這時,一根足有三米長的冰溜子突然從冷卻塔頂脫落,中途在雙曲線形的塔身上斷成幾段,箭一般彈射而來。趙騫一個沖刺,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擋在兩個女人身前,電光石火之間,一根半米長的冰錐射入趙騫的胸膛,他踉蹌了一下,沒有倒下,低下頭看著胸前汩汩而出的鮮血,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媽和王紅霞好久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驚叫哭喊起來。趙騫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安慰我媽說,沒事,真的,一點也不疼,涼快著呢……沒等說完,鼻子里嗆出血沫子,一頭栽倒在地上。

救護車徒勞地悲鳴著,開出電廠的大門。鉛色的烏云沉沉地壓下來,風嗚咽著,一場風雪要來了。我爸在冷卻塔下面站了良久,忽然發(fā)瘋一般跑向保衛(wèi)科辦公室,隨后舉著一挺班用輕機槍從槍庫里沖了出來,一邊跑一邊麻利地上彈夾,嘴里嗚哇地喊著,向冷卻塔頂檐那一簇簇冰劍瘋狂掃射,噠噠噠——,槍聲震耳欲聾,在廠院里回蕩,漫天冰屑飛舞,黃銅子彈殼落在地上鏗鏘有聲,滿地跳躍。

(全文完,責編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