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2期|梁兆貴:隨風飄搖
梁兆貴,1944年生,山西廣靈人,中共黨員,大學文化,中學高級教師職稱。終身從事教育工作,歷任小學,初中,高中教師和縣教育局教研室主任,從事語文教學和教學研究工作。在國家和省級教育專業(yè)刊物發(fā)表論文十數篇,被教育部人生科學學會大中小學教與學工作委員會聘為學術委員。其學術成果被《中國專家大辭典》等國家級大型辭書錄入。退休后筆耕不輟,常撰寫些文藝作品。
大風悵然若失地坐在民政局門前臨街的長椅上。他目光呆滯,仰望天空。臨近中午的天空依舊乍陰乍晴,烏云雖然還在翻滾,但已經綻開些許縫隙。太陽執(zhí)著地從這些縫隙中透露出淡淡的光,原先滾動的悶雷聲則完全停歇了。
大風悶坐良久,忽然聽到附近高樓里隱約傳來巴西影片《愛情變奏曲》的主題音樂,他心頭一顫,目光中的呆滯漸漸褪去……
大風和小卉是一對情侶,從相識、相知到相戀,經歷了很長時間。雖然大風相貌平平,但有學習和家庭的優(yōu)勢:他是全校公認的學霸,同年級1000多名學生,每次考試他都穩(wěn)拿第一;父親劉勝是報社社長,正廳級領導干部,母親是省醫(yī)院呼吸科的護士長,溫良賢淑、待人熱情。因此,早在上高中期間,大風就是一些情竇初開少女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大風有個妹妹叫小雅,與大風相差十歲。因為父母工作忙,小雅從上幼兒園起就由大風負責接送,因此小雅從小就有“戀哥情結”,把大風當作她的精神支柱,從小到大啥事也要先問哥哥。大風由于從小就照顧妹妹,養(yǎng)成了對女孩溫順的性格。正因為如此,學校中自認為條件不錯的女孩,都對大風趨之若鶩:膽小的心中暗戀,膽大的寫情書表白。于是大風的書包里就常常有女孩偷偷放進去的情書,或長或短,都很精美。大風看到這些情書,先是微微一笑,接著便隨手燒掉。第二天到校依然是該上課上課,該做作業(yè)做作業(yè),該打籃球打籃球,既不關注寫信者熱切企盼的目光,更不在意寫信者挑逗的神情,一切都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女生們見寫的情書隨風而去,便自感無趣,以后也就不再寫了。唯獨小卉這個“班花”,意志堅定,始終如一,高中時給大風寫的是字條,上了大學后就寫成了長信。
小卉酷愛文學,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郊區(qū)縣高中當了教師。她不滿足現(xiàn)狀,一心想去省文聯(lián)圓自己的文學夢。大學里她學的是中文,文筆也委實了得。所以大風每次接到她的來信,總會感動一陣子。她不僅對大風有熱烈的語言,對大風家還有熱情的行動:大風父親好抽煙,她就送來很多過濾煙嘴;大風母親忙,她就利用節(jié)假日來家?guī)退侠砑覄?,拖地板,擦桌椅,臨走還不忘將換洗的衣服和床被單拿回自己家中清洗;小雅年齡小,一人在家孤獨,她就抽空陪小雅玩,有時還把小雅領回自己家中給她做好吃的。她的熱情周到,弄得大風父母很是過意不去,對她有一種“負債”感。去年大風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省發(fā)改委,小卉給他寫了一封長信。信的開頭,稱呼變了,以往稱名字,這次是“親愛的風”。信的內容先回顧了她與大風相識相知的經過,當然免不了對大風的一番贊美,接下來便袒露她對大風的愛慕之情。除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爛”一些俗語外,還特別引用了“茶花女”“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等等中外名著的典故。信件語句優(yōu)美,情真意切,足可作情書范本。特別是她寫的下面一段話,任你是鐵石心腸也能被打動。她寫道:
“風,你是和風撩動我思春的情愫,你是熏風溫潤我企盼的心田,你是金風我想收獲愛情的甜蜜,你就是朔風,我也能隨風飄搖,我可以經得起愛情堅貞的考驗!你條件好,心儀你的女子不少,但未必有誰像我一樣,對你刻骨的愛、銘心的戀!魯迅先生曾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不覺得得到我這樣一個知你、懂你、愛你、敬你、疼你,愿用終生呵護你的女子是一種幸福嗎?你想,通過你爸在省城宣傳口的人脈關系,將我調到省文聯(lián),節(jié)假日咱倆一起逛公園、看電影;在家中你彈奏、我唱歌,夫唱婦隨,這不是一出現(xiàn)代版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鳳求凰’嗎?想一想這該是多么愜意的事??!”臨了她寫道:“熱烈地吻你!”還印上了一個鮮紅的唇印。
這封信深深地打動了大風,從此二人來往書信不斷,正式確定了戀愛關系。這年春節(jié),大風征求父母意見。父親抽了一口煙,悠悠地說,小卉的父親,就是現(xiàn)在紅旗市場的經理郭立國同志,當年我落難的時候,他幫助我良多?;茧y見真情,咱不能忘了人家。父親剛說完,母親便附和道,小卉這姑娘有眼色,人勤快,善解人意,我很喜歡她。有這么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照顧你,媽走了也放心。妹妹小雅更是一蹦三尺高,拍著手道:小卉姐姐好,小卉姐姐好,我就想讓她做嫂嫂!大風家中意見一致,便托人告訴小卉家,小卉家更是一百個愿意。說到彩禮,小卉爸媽說,我們就這么一個獨生女,要彩禮干啥,只要閨女高興就行。大風父母說,我們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孩子的終身大事也不愿馬虎,該花的錢、該置辦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少。雙方談好,便選擇當年的七夕日大風小卉上午九時在人民公園會面,十時去民政局登記領結婚證。
這天,大風一家正準備吃早飯,接到父親單位電話,說上午要給廳級領導干部檢查身體,讓大風父親不要吃飯、喝水,在家等著,單位派車接到省醫(yī)院體檢。大風對父親說:“我和您去吧,您老咳嗽,我不放心?!备赣H說:“胡鬧,你和小卉約好去領結婚證,咋能失信?有你媽在醫(yī)院,還有小雅陪,用得著你?”小雅說:“哥哥,快辦你的事去吧,有什么事我第一時間告訴你還不行嗎?你們領了結婚證,我還等著叫小卉姐嫂子呢!”
吃過早飯,父親、母親、小雅去了醫(yī)院,大風收拾好廚房,換上昨晚熨燙好的西裝褲和新買的T恤衫,理了理頭發(fā),便去了公園。
剛吃過早飯,公園游人稀少,繞過進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一眼便看到甬道旁椅子上坐著的小卉。小卉一看見大風立馬站起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配上合體的白底暗花連衣裙,顯得格外嫵媚。柳眉下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粘上了長長的睫毛,白皙的面龐涂抹了護膚霜,光亮且散發(fā)出淡淡的幽香,微微張開的朱唇涂了淡紅色的唇膏??吹贸觯』苁蔷幕瘖y赴約的。大風快步向前,大聲贊嘆道:“卉,你真漂亮!”小卉也小跑過來一頭撲進大風懷里,歪著頭嗔笑道:“你才看出來——哎,你遲到了!”大風忙看手表說:“現(xiàn)在還不到九點嘛?!毙』馨琢怂谎郏骸斑@個日子你不該早到嗎?看來是我迫不及待了。”大風說:“是是是,是我的不對。我是等老爸去了醫(yī)院才動身的。”
“什么?你爸去了醫(yī)院?”小卉吃驚地問,“叔叔怎么啦?”
“沒事,是例行體檢?!?/p>
小卉這才松了口氣,二人相擁而坐。小卉頭靠著大風寬大的肩膀,大風摟著小卉纖細的腰肢。二人時而相視對笑,時而仰望天空。
頭頂上還是晴空麗日,但西北方卻開始翻滾烏云。小卉板過大風的頭,貼著臉問:“哎,你說牛郎織女現(xiàn)在干啥?”
大風一臉茫然:“這我哪能知道,你說干啥?”小卉說:“牛郎我不知道,織女我知道,她正梳妝打扮呢!”
“那為啥?”
“會情郎唄!”
大風搖搖頭:“你別瞎說啦,那不過是民間傳說?!?/p>
小卉撇撇嘴:“傳說是人民愿望嘛,你說,我今天打扮也是傳說?你個傻冒?!闭f著,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大風的額頭。
大風一時語塞,張開嘴:“啊——噢——”趁他張開嘴,小卉掏出一根棒棒糖塞進他嘴里。大風正鼓起腮幫子吮吸糖,冷不防小卉又湊過來,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瞬間,一個淡紅色的唇印就清晰地印在大風的面頰上。大風一邊用手擦拭臉上的唇印,一邊不安地說:“別,別,讓人家看見多不好?!?/p>
“怕什么?”小卉睜大杏眼,“我們是夫妻!”接著,她又點著他的鼻子問:“傻冒,我給你生孩子,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大風說:“現(xiàn)在談論這事還太早?!?/p>
“眼看就領證呀,領了證就是合法夫妻,還早嗎?”
“噢,不早,不早?!贝箫L剛張開嘴,噗!又一根棒棒糖塞進他嘴里?!鞍?,別,別,那塊還沒吃完,又塞一塊,你想噎死我呀!”
“不,我想甜死你,不好嗎?”
“好,好!”一個“甜”字使大風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他把第二根棒棒糖又塞進嘴里,騰開手從西裝褲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小錦盒交給小卉。
小卉接過來問:“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
小卉打開一看,呀,是一枚鉆戒!白金指環(huán)上鏤刻著精美的花紋,正上方鑲嵌的鉆石足有五克拉,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澤。小卉高興地說:“啊,漂亮極了,漂亮極了!我喜歡,我喜歡死了!”她轉過身,緊緊地抱住大風,在大風的臉上一陣狂吻。
這時,西北部天空的烏云已擴大了范圍,頭頂上的太陽光也不那么強烈了。
小卉正狂吻大風,大風褲兜里的手機響了。大風掙脫小卉掏出手機,手機里傳來小雅帶著哭腔的聲音:“哥哥,不好了,爸爸是肺癌晚期!嗚——嗚——”
“什么?小雅不要哭,把話說清楚點,爸爸怎么啦?”大風急切地問。
“肺癌晚期!”小雅這次聲音大了,連一旁的小卉也聽清楚了。小卉忙問:“大風,誰是肺癌晚期?”
“我爸——”說著,大風的眼淚就簌簌地掉下來。
“啊——”小卉驚叫一聲,手里裝有鉆戒的錦盒“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她失神地望著天空,西北部的天空響起了悶雷,頭頂上的陽光不知啥時被烏云罩住了。
大風呆坐在椅子上,上身前傾,雙手捂住臉,眼淚順著手指縫滴在地上。小卉則站了起來,不停地在原地打圈,兩只手在連衣裙擺上下揉搓,嘴里還嘟囔著什么,好像是心問口,口問心,別人無從知曉,長長的睫毛由于淚水浸泡已半落在眼皮上。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等了好一陣,大風停止了抽泣,看看手表已經十點半了,便站起身來,擦干眼淚對小卉說:“約定時間已過去半個鐘頭啦,咱們走吧。”
“走?”小卉問,“去哪兒?”
大風說:“去民政局呀,今天不是領結婚證嗎?”
“領結婚證本來是喜事,你爸都得了絕癥,你還有心思領結婚證?”小卉不屑地說。
“越是這樣,我們越該領證,叫爸看看,他臨走也放心啦。”大風堅定地說。
“我看算了吧!你爸有個好歹,你家斷了中梁,我想去省文聯(lián)的夢想也破滅了,還領什么結婚證?”小卉凄楚地說。
大風聽她這么一說,不禁犯疑:“那我們這事……”
“等……”小卉先是遲疑,后又決絕地說:“再說吧!”
大風聞聽此言,一陣頭暈,腳未站穩(wěn),身子又跌落到椅子上,上身依舊前傾,雙手抱頭,眼淚又一次順著指縫流下來。
忽然,公園門口響起“哥哥”“哥哥”的喊聲,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跑進來。她跑得很急,微微隆起的胸脯在顫動著。小卉先看見了,是小雅!便迎上前去。小雅看見小卉,熱情地拉住小卉的手,氣喘吁吁地說:“啊呀,是小卉……姐呀,你說我是該叫你姐呢,還是該叫你嫂子呢?”小卉甩開小雅的手,冷冷地說:“你還是叫我姐吧!”
小雅沒理會她的回答,徑直跑到大風面前,搖著大風的肩,急切地喊:“哥哥,對不起,是我錯了!”大風問:“你錯什么?”
“我把劉旺叔叔的化驗單,看成咱爸劉勝了。是劉旺叔叔得了肺癌,不是咱爸!”
“那咱爸是啥?。俊?/p>
“咱爸是支氣管炎,醫(yī)生讓他戒煙,他也答應咱媽了?!?/p>
“噢——”大風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身板一下子挺直了。
“啊——”小卉驚呼了一聲,瞪大了眼睛,剛才半落的睫毛一下子全落到地上了。
兩人依舊誰也不說話。小雅見狀,著急了:“你們愣著干啥,媽今天中午在鴻賓樓訂了一桌訂婚宴,讓我找你們過去點菜呢,哥哥快走吧!”
“不,不要……”
“什么不要,快走,遲了就晚了!”小雅邊說邊拉著大風朝前走。
小卉怔了一陣,緩過神來,也跟上去。走了幾步,猛然想起跌落到地上的鉆戒盒,回身撿起來,揣在身上,高聲喊:“大風,我……”
忽然,天空中響起一個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