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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子超:旅行寫作的核心是遇見的人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達洛維  2025年01月02日10:04

繼《失落的衛(wèi)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 后,作家劉子超再次躍入東西文明的交匯地帶——巴爾干,為讀者帶來最新著作《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

從北到南,由冬入春,劉子超穿越素有“歐洲火藥桶”之稱的巴爾干半島。8個國家,23個城鎮(zhèn),再度見證世界的細碎與廣闊。

在斯洛文尼亞,他闖入一場詩歌沙龍,看見詩人如何用語言重建家園。在克羅地亞的邊城,瞥見昔日帝國的余暉,在一個老侍者身上找到過去的優(yōu)雅。在黑山的深夜,少女接線員忙著為遙遠的美國人訂比薩,自己卻從未嘗過一口;活在南斯拉夫舊夢中的克羅地亞青年,可以修好一切東西,卻修不好自己;結(jié)識塞爾維亞的電商教父,他感受著全球化的浪潮。

在劉子超筆下,巴爾干變得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更像一個形容詞,充滿傷痛、掙扎、求索和希冀的復(fù)雜含義。穿越歷史漫長的陰影,抵達布滿彈孔的時間現(xiàn)場,一路收集當?shù)厝说墓适?,去探索一個更具普遍性的問題,一個始于巴爾干卻與我們每個人都相關(guān)的問題: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下,我們何處為家?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指出,這本書寫的是巴爾干,但是我們從中能夠理解現(xiàn)代社會以來全球存在的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暴力,所有這一切在巴爾干表現(xiàn)得非常集中典型,通過巴爾干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世界。

“中國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利益和人員往來深深地嵌入了世界各地,但我們對世界的很多地方其實并不了解,它們的文化歷史乃至于親身的了解,無數(shù)中國人走到了世界各地,但是真的把自己寫下來,我如何用身體用自己的心去領(lǐng)會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其實是很少的。”

《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是劉子超的第四部旅行文學作品?!段缫乖诮蹬R前抵達》書寫的是歐洲大陸,《沿著季風的方向 : 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程》集中在亞洲地區(qū),劉子超說計劃在未來繼續(xù)書寫世界各個地區(qū),就像拼圖一樣完成自己的旅行寫作。李敬澤贊嘆這是一個宏偉的構(gòu)想,“一個中國寫作者,如何經(jīng)歷陌生的世界,如何書寫陌生的世界,特別有意義?!?/p>

他還敏銳地意識到一種新的文體的誕生,“以前各種各樣的游記,包括出國,談?wù)剼v史、談?wù)勎幕?、談?wù)劸吧屯炅?,什么叫旅行文學,旅行文學不光是要去認識那個陌生的世界,那個陌生的世界最重要的是由陌生的人構(gòu)成的,去認識那些陌生的人,所以整本書我特別喜歡他和巴爾干各種各樣陌生的人的交集,特別有意思?!?/p>

劉子超說,在走過一些彎路后,他漸漸得出了那個樸素的觀點:旅行寫作的核心,不僅僅是從外部旁觀,更需要深入接觸和理解那里的人。書寫人類的命運如何在漫長的時間、記憶和地理的褶皺中發(fā)揮作用,正是旅行寫作所要追尋的目標。

呈現(xiàn)面對未知世界時探索的過程

北青藝評:我記得你曾說你的上一本書《失落的衛(wèi)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是一個偶然性的產(chǎn)物,這本書呢?

劉子超:我寫中亞那本書的時候,最開始就是想自己去那邊走走,因為那時正好有一些簽證的便利措施,就利用這個機會去了。我準備寫的其實是俄羅斯,我當時坐火車橫穿西伯利亞,從海參崴一直到莫斯科,每站都會下車,去那些主要的城市。然后,我還從伏爾加河的源頭一直走到了入海口,我覺得這是俄羅斯的兩個動脈一橫一縱,可以把這個國家的東西串聯(lián)起來。但是回程的路上,正好發(fā)現(xiàn)有一些中亞的簽證便利措施就去了,去了以后,突然就覺得這個地方可能更有魅力。我一旦產(chǎn)生興趣就會不斷去往這個地區(qū)。

巴爾干這本書說來也是偶然。我出發(fā)的時候國際旅行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常態(tài),我當時先飛往巴黎,但是行李還沒有托運到,本來我想去非洲,結(jié)果行李還在北京,因為又是冬天,歐洲很冷,我就往南走,往相對溫暖的地方走,于是去了西班牙。因為當時國際航班很少,下一班從國內(nèi)來歐洲的航班(上面有我的行李)目的地是荷蘭,我又臨時改了計劃往北走,去取我的行李箱。路上就會經(jīng)過比利時,那里有很多修道院的啤酒廠,我也挺喜歡喝啤酒,喝完啤酒出來經(jīng)過大片墓地,都是一戰(zhàn)時期士兵的墓碑,于是聯(lián)想到一戰(zhàn)導火索發(fā)生在薩拉熱窩,那時我第一次想到巴爾干。

北青藝評:確定要寫巴爾干你怎么規(guī)劃行程呢?

劉子超:斐迪南大公的遺體先是從巴爾干腹地運抵的里雅斯特港,再由鐵路運回維也納。這讓我想到,或許可以循著這一路線,從的里雅斯特出發(fā),開始我的巴爾干之行。正好,的里雅斯特也是我的第一本書《午夜降臨前抵達》的終點。

北青藝評:所以這么多偶然性,你在去一個地區(qū)旅行之前并沒有做太多學術(shù)或研究上的準備?

劉子超:因為我這些年都在全世界旅行,對一個地區(qū)有一定的認知,但是具體他們之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一邊走一邊去學習,我希望我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在面對一個未知世界,怎么去探索的過程。普通的讀者,對世界上大部分地區(qū)都不會有那么深的了解,但是它不能阻止我們?nèi)ラ_始這么一個過程。如果你去寫一本學術(shù)的書,而不是一本文學的書,需要你做大量的準備,看無數(shù)的文獻,但你一生的精力可能也就只能局限在一個地兒了,而不是說每本書都要處理不一樣的地方。 對于我來說,閱讀是一種學習,行走也是一種學習,學完了也可以再走走,完了可以再學,這么一個過程。我覺得那種切身的體驗在最開始是更重要的,因為只有當你有了切身體驗,你才能對它真正感興趣,然后你才知道接下來要讀什么。所以我覺得你可以先去體驗,你就會慢慢的有一些感受。

另外,知識也是一張網(wǎng),你今天在這個國家,明天在別的地方,你覺得了解的東西是分散的和零散的,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很多東西都能慢慢串聯(lián)起來,所以當你旅行越來越多,你的閱讀越來越多,這些東西都能慢慢串起來,以前讀的那些書也可以幫助你理解新的地方。

既可以置身其中 又可以超脫其外

北青藝評:你在這本書里寫了很多當?shù)厝?,和我們記者采訪要提前聯(lián)系做準備很不一樣,大部分好像也是你偶然遇見的?

劉子超:我覺得旅行寫作很有意思的就是,有些事你不是之前就能都想清楚的,雖然我決定了把的里雅斯特作為第一站,但是具體要去做什么寫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在書里寫第一章序幕的時候,寫到我去了邊境線上的一個葡萄園,然后邊境線正好穿過葡萄園,把這個葡萄園一分為二,在南斯拉夫時代一半歸了南斯拉夫,一半歸屬意大利,那也是我在看地圖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了有這么一個葡萄園,正好跨越兩個國家的邊界,感覺那里可能有故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故事,會遇到什么人,但是就去了。果然到那里 ,我就碰到了葡萄酒莊園的莊主,然后他就開始講當年家里的房子正好被邊境線橫穿過去,所以這房子一半屬于意大利,一半屬于南斯拉夫,他開玩笑說,當年他得有護照才能從自己家的一邊到另一邊,他的房子他的葡萄園被整個大歷史切割了,到了歐盟時代以后,他才把原來屬于南斯拉夫的那片收回來。這些故事都不是事先想好的或者設(shè)計好的,旅行寫作對我來說好玩一點就是你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在尋找線索,然后循著這些蛛絲馬跡去發(fā)現(xiàn)更多的東西。

北青藝評:就像一個城市的偵探。

劉子超:有點這個意思。旅行者還有一個很大的樂趣就是你作為旅行者的特權(quán)。你既可以置身其中,又可以超脫其外,沒有其他的身份可以給你這樣的特權(quán),我會充分去利用或者說享受這個特權(quán)。另外,旅行的意義在于親眼親身去體驗這個世界,而不是算法所塑造的世界。

旅行寫作 記憶有它的篩選功能

北青藝評:你的寫作習慣是怎樣的?一邊旅行一邊寫作嗎?因為我們知道很多事情你如果不立即把它記下來的話,很容易就會忘記。

劉子超:我在旅途中其實完全不正經(jīng)寫,但是我會每天會做一些筆記,會隨身帶著筆記本,我做的筆記可能是一些細節(jié)或者一些關(guān)鍵詞,因為如果你認識了一個人,他跟你講了他的故事,這個故事其實你不是特別容易忘記,而比較容易忘記的是一些細節(jié),而那些細節(jié)使得寫作是有質(zhì)感的。故事,我會依靠記憶,記憶有它的篩選功能。我一般來說,這趟旅行持續(xù)了半年,我回去以后還會再放一段時間,有的東西沉下去,有的東西浮起來,這個過程我覺得也是很奇妙的一個過程,有點像威士忌酒廠,他們把酒液放到橡木桶里本來是滿的,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你再打開橡木桶會發(fā)現(xiàn)酒液下沉了一點,酒廠的人稱為“天使的分享”,過去的人們喜歡把這個釀酒的過程想象成小天使偷偷品嘗威士忌,我覺得記憶也有這種功能,有些東西會蒸發(fā)掉,但是那種被蒸發(fā)掉以后,留下的東西反而更精粹,它代表了你對這個事或者人最強烈的感受和理解。

北青藝評:說到細節(jié),你書中這樣讓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俯首皆拾,我還記得你寫自己在一個火車站下了火車,然后列車長問你手上的東西是什么?你就說雨傘,然后結(jié)束了就走了。但是為什么你會加入這個可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

劉子超:對我來說寫作最重要的是希望帶著讀者去遇見那些真實活在當?shù)氐娜?。如果你僅僅是傳達歷史知識,你對巴爾干有興趣,你完全可以看歷史書,它們會更專業(yè),會寫得更全面。但是在這些書里你是看不到這些活生生的人,特別是活在當下的這些人。我想通過他們的視野或他們的故事,或者說我跟他們之間的交集來作為這個地方的一個個小小的切片,然后把這些切片綜合在一起的時候,你就能得出對這個地區(qū)的大致的圖景。在這個過程中,你也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當?shù)氐臍v史和政治,但對我來說他們的重要性是低于那些人的,就像話劇,你需要給話劇搭一個布景,目的是突出在舞臺上的人。

北青藝評: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你在這本書的后記里說,在走過一些彎路后,漸漸得出了這個樸素的觀點?

劉子超:大概在我的上一本書《失落的衛(wèi)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寫到四分之三的時候。

北青藝評:特別是到了這一本書,真的感覺你的寫作越來越接近“文學”,如果說第一本書《午夜降臨前抵達》還比較“文青氣質(zhì)”,這本書就有一種越來越提純的“文學性”。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這種“文學性”,除了那些“剩余物質(zhì)”的充沛,也包括語言上的精進。有的句子完全是一首詩,我也是在看這本書里的第一章時才知道你也是個詩人。

劉子超:哈。當時在斯洛文尼亞為了能夠迅速進入當?shù)厣鐣?,我給他們作家協(xié)會寫信,說我是來自中國的詩人,結(jié)果人家迅速給我回信邀請我去參加當?shù)氐囊粋€詩歌朗誦活動。我的詩還沒有英譯本,我臨時翻譯了兩首應(yīng)付過去。我以前寫過小說,也寫過詩,現(xiàn)在詩基本就沒寫了,我覺得表達有很多不同的載體,旅行文學這種文體也很自由,小說的技巧能用在這類書里,比如塑造人物,對話氛圍,風景描寫。它也可以容納對歷史的看法,同時也可以是一首詩。

北青藝評:那你會想路上的這些素材也可以寫成小說嗎?

劉子超:我覺得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如果還是以旅行中遇到這些人為素材的話,寫作上我的滿足感是相同的。如果是寫路上的故事,我會覺得旅行文學這個文體會比小說更自由,因為小說一定是你需要進入那個地方,你也需要給主人公一個身份,你不能說平白無故就寫了一個塞爾維亞人為主角的小說,感覺很奇怪。毛姆也寫了很多在路上遇到的故事,但是他的視角也是一個旅人的視角,如果是同樣的視角,我覺得寫小說和寫旅行文學對我來說沒有特別大的差別。

北青藝評:我還很好奇,因為你從第一本書到現(xiàn)在都會常常提到你在旅途中聽音樂。

劉子超:對。我平時因為也喜歡聽音樂,從高中的時候開始聽,那時候主要聽古典樂,工作以后慢慢地會聽爵士樂,我覺得音樂能給旅程增加一個維度,你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選擇什么音樂去聽是跟周圍的環(huán)境以及你當時的心情高度相關(guān)的,這種東西寫出來以后,如果讀者有興趣,在讀到那段的時候去找來音樂聽,我覺得他更能感受到我當時感受到的一些東西。

北青藝評:旅行和寫作這兩者的關(guān)系對你來說是怎樣的?你是因為喜歡旅行寫作還是為了寫作去旅行獲取經(jīng)驗?

劉子超:我很喜歡旅行,喜歡旅行帶來的那種自由感和探索感,它帶來的快樂是別的東西很難去代替的。然后,我把這個過程又轉(zhuǎn)化成文字,其實也是一個有趣的過程。我感覺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非常單一。我在北京出生長大,然后在北京一直上學,一直上到大學畢業(yè),高中離家騎車10分鐘,大學開車到家大概半小時。如果我集中在這些經(jīng)歷上只能寫一兩本書,但是你走出去以后,那些鮮活的素材俯拾皆是,而且又很少有中國作家去寫這些地方。我覺得它能讓你一直保持寫作的可能性,一直有的寫。

北青藝評:這確實很奇怪,如果你一直生活在一個地方反而沒有去言說它的動力。有時候這種距離的遠和近也是很有趣的矛盾點,我相信在北京也有同樣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因為距離的切近,或因為身份的融入等等,讓你沒有辦法有一個抽離的或者一種外部視角去寫它。你沒有打算寫關(guān)于北京的書嗎?

劉子超:可能會有。也許老了以后,老了以后就有距離了,你對童年也好,你對那些你經(jīng)歷過的事也好,就產(chǎn)生距離了,就可以去以一種更有“覺知”的方式去寫它了,對,也許會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