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橄欖樹
第一次見到它們,是春節(jié)前夕的一個午后。在西安的一家酒店參加完喜宴,于雅致的庭院里散步,它們便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不是一株,是一排,共十八株。個頭、粗細相當,列隊的士兵般齊整。
這是一種渾身散發(fā)著異域氣息的植物。樹身高大,樹梢與身后的四層樓齊平。點亮我雙眼的是那些蓬松的枝葉。風掀動它們碧綠的葉子,露出銀白的葉背。葉柄細長,葉形娟秀,宛如竹葉。午后的陽光里,婆娑的枝葉相互碰觸,發(fā)出刷啦啦的聲響,像凝固的綠色雨滴。
忍不住停下腳步去嗅,試圖從氣味中探尋它們的秘密,無果。摘下一片葉子,揉碎了再聞,那是一種混合了青草味、木香、果香以及一絲苦味的復雜味道。這種氣味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在植物園與植物打交道三十多年,卻發(fā)現(xiàn)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竟還有我不認識的植物。
地面上尚存積雪,大部分樹木都褪去了翠綠的衣裳,唯余光禿的枝丫嶙峋著伸向天空,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然而它是常綠的,是少數(shù)在北方的冬天不需要冬眠的高大喬木。透過頭頂?shù)娜~子,能看見碧藍的天空被它的枝葉分割成窗花的樣子。
走近樹身,我看見了樹牌上的名字:油橄欖。
原來,是橄欖樹。
我知道,橄欖樹的故鄉(xiāng)遠在地中海沿岸,那里海風習習,氣候溫潤,一年四季陽光燦爛明媚。那么,這些橄欖樹是如何遠渡重洋來到古城西安的?它們有何故事?
在陜西省圖書館一角,我找到了李聚楨編著的《中國引種發(fā)展油橄欖回顧與展望》一書,橄欖樹的身世逐漸清晰起來。1963年底至1964年初,周恩來總理出訪亞非十四國期間,被阿爾巴尼亞滿目蔥蘢的油橄欖樹深深吸引。這是世界著名的油果兼用樹種,其鮮果榨取的橄欖油,富含不飽和脂肪酸,對人體健康大有裨益,且滋味美妙。此外,果子的出油率很高。當時,中國正處于食用油嚴重匱乏的時期,總理希望把這種耐旱、耐貧瘠的經(jīng)濟作物引入我國,以改善國內食用油供應緊張的狀況。于是,阿爾巴尼亞領導人當即決定贈予中國一萬株油橄欖樹苗,并派專船和專家護送到廣東湛江港。就這樣,油橄欖樹苗帶著異國的泥土與陽光的氣息,帶著祝福,漂洋過海,扎根于華夏大地。
我見到的那十八株油橄欖,就是那一萬株橄欖樹里的成員。算起來,它們已經(jīng)六十多歲,正青春勃發(fā)——橄欖樹是有名的長壽樹種,可存活千年以上。在地中海地區(qū),千歲的橄欖樹隨處可見,有些甚至見證了古希臘文明的興起。
我一直惦記著那十八株油橄欖是否結果。去年秋天,我披著晚霞再次來到這里,在橄欖樹的枝葉間,尋覓它的果子。
十八株橄欖樹,悠然地舒展著身姿,夕陽為它們的蔥翠披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橄欖油般潤澤透亮。異于冬天看到的景象,眼前的橄欖樹似乎更高大了,枝葉也更加繁茂。
在橄欖綠的枝葉間,我很快找見了不同顏色的果子。仿佛有一支筆,在卵圓形的果子上涂抹:果子或碧綠如初夏的夢,或染上黃昏的暉光,或黃中透紅,或紅里泛紫,如同這個傍晚西天變幻的彩霞。難怪西班牙文學大師塞萬提斯曾說:“當橄欖展現(xiàn)翠綠、油金、黑亮的果實時,那將是你一生中見過最和諧的景致之一?!?/p>
它們寂寂地穿越春夏,接納秋霜嚴寒,呈現(xiàn)出美麗的色彩。一粒粒果子,像一枚枚勛章。
青石鋪就的地面上,有無數(shù)橄欖果落地后汁液留下的痕跡。我在樹池的草叢里撿起好多落果,它們?yōu)鹾诎l(fā)亮,果肉飽滿,吹彈可破。我輕輕咬下一小塊果肉,苦澀之余,口齒間果然綻開了一股清冽的油香。
植物學上,看一種外來植物是否適應當?shù)氐臍夂颦h(huán)境,就看它能否在此地開花結果??缭角饺f水遷徙而來的橄欖樹,顯然已經(jīng)適應了這片土地的氣候,把他鄉(xiāng)當成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