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的白》:生存困境與情愛的純真
作為當下文壇一位有代表性的軍旅作家,裘山山這些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聚焦和平時代軍旅生活的同時,也把自己的關注視角投向了軍旅生活之外廣闊的現實生活世界,在這一方面同樣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我們這里將要展開討論的《白云的白》,毫無疑問就是裘山山諦視思考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的一個結果。
小說的獨異,首先來自于標題的格外醒目。這一標題的具體由來,與女主人公白云的名字緊密相關。那還是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身為一名新來的轉學生,白云曾經做出過這樣的一種自我介紹:“我叫白云。白云的白,白云的云?!边@一貌似繞口令般的自我介紹,引來的自然就是同學們的一場哄堂大笑。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效果,主要因為“白云”本就是一種可以坐實的自然事物。顧名思義,所謂“白云”,就是指飄動在天空中的白色的云朵。由于“白云”是一個固定的詞組,所以,白云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方才可以是“白云的白,白云的云”。但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在白云這里,是一種合乎常規(guī)的自我介紹,但在年齡比白云大一歲的男主人公戴憲國那里,卻無意間埋下了一顆愛的種子。因為白云的貌美驚人,給戴憲國留下的就是一生都沒有磨滅的深刻印象:“戴憲國就這樣把白云釘在心里了,屬于釘子銹了都拔不出來的那種?!薄搬敗边@個動詞,在這里用得恰到好處。借助于一個“釘”字,裘山山寫出的正是白云在戴憲國心里的那種刻骨銘心。由這樣的一個“釘”字,所最終牽引出的,竟然是一段在當下時代已然不復存在的美好情感或者說就叫“情愛的純真”。在這里,我從裘山山這個短篇小說中讀出的就是木心《從前慢》里的那種“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突出感覺。
是的,在戴憲國他們那一代人那里,一生恐怕也的確只能夠愛一個人。某種意義上,《白云的白》所集中講述的,就是“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純真愛情故事。戴憲國之所以被叫做戴憲國,主要由于他出生的那一年,恰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誕生的那一年,也即1954年。因為憲法乃是事關國家民族命運的國之大法,所以,父親便給他取了“戴憲國”這樣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戴憲國就已經對白云一見鐘情,所以,雖然他出于某種自卑心理,在和白云同學時從來都不敢輕易去跟她套近乎,總是在遙遠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但是,等到三年初中讀完,獲悉白云要前往云南支邊的消息之后,戴憲國便不顧爹媽的反對,偷了戶口本主動報名去了云南。更高的奢望他沒有,“只希望能每天看到白云”。關鍵的問題是,雖然戴憲國早就對白云一見鐘情,但或許與沉潛于其內心深處的某種自卑情結有關,除了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過程中竭盡所能地給予白云一些幫助之外,他從來都沒有鼓起勇氣向白云表白自己的真實心跡。就這樣,因為“一個其貌不揚但穿著講究的男生經常來找白云”,更因為這個其貌不揚的男生竟然有能力讓白云提前返回蓉城。多熬了三年,戴憲國也回到了成都。盡管當時他們倆都各自結婚生子,但最起碼在戴憲國這里,一種真實的狀況,卻是“白云依然在天上飄”。一方面,白云在天上飄當然是一種實指,既然是白云,那就只能夠在天上飄。另一方面,白云卻又有著不容忽視的象征意味??此茖こ5摹耙廊弧倍郑媲械莱龅?,卻是戴憲國對白云始終都未能忘懷的那種情感心理狀態(tài)。
雖然戴憲國的人生稱得上是平靜如水,但白云婚后的生活卻可以說是波瀾起伏。先是因為女兒罹患先天性心臟病,缺少責任感的丈夫竟然不管不顧地棄家而去。白云只能一個人把女兒帶大:“為了女兒她一直不愿意再婚,過著寡居的生活?!钡驮谂畠汉貌蝗菀咨洗髮W之后,丈夫卻拖著一身病痛回家賴在她身邊,“白云心軟,就照顧他,拖累到無法出門”。再后來,由于一心想著要把在路邊買到的“云南高山大香蕉”送給白云,戴憲國方才鼓起勇氣,敲開了她的家門。不“敲”不知道,一“敲”嚇一跳,正是通過這一“敲”,戴憲國方才得以了解到白云著實不堪的艱難生存狀況:“去了,才發(fā)現白云的情況很不好,憔悴、動作遲緩,真的像個婆婆了?!蹦且淮?,在了解到白云,雖然早已罹患嚴重的帕金森病,卻因“女兒身體也不好”的緣故,身邊無人照顧的情況后,內心一直深情眷戀著白云的戴憲國,便自告奮勇要來照顧當年的老同學。也正是在照顧白云的過程中,早已年過半百的戴憲國,方才獲得了一個難能可貴的當面向老同學表白的機會:“他也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訴了白云,告訴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其實應該說迄今為止),他的最大理想就是騎著大永久,后面搭著她?!睙o論如何都不能被忽視的是,戴憲國的如此一種舉動,竟然遭致了雙重的誤解與反對。一重,來自于自己家的兒子和兒媳。在他們看來,戴憲國明明可以以躺平的方式過一種自在的晚年生活,卻偏偏要去伺候一個帕金森病患者,簡直就是自討苦吃,是自虐,“你是學雷鋒么”?另一重,則來自于白云的女兒。雖然是關系要好的老同學,但在當下這樣一個人心不古的時代,戴憲國好端端地非得主動找上門來照顧有病在身的老媽,肯定會有所企圖,莫非是要“惦記她媽的房子”?戴憲國原本只是想著要好好照顧白云,幫她安度晚年,沒想到卻遭致了她女兒如此嚴重的一種誤解,端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怒之下的戴憲國,便接受兒子兒媳的安排,參加一個旅游團外出旅行了幾天。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外出的這幾天,白云一個人就出了亂子。由于疾病發(fā)作、動彈不得的緣故,白云竟然在地板上躺了三夜兩天。最終由于嚴重脫水,生命危急而被送進了醫(yī)院。即使白云已經住院,即使仍然遭到兒子兒媳的反對,即使白云的女兒已經準備要把白云送進養(yǎng)老院,年已70歲的戴憲國,卻依然堅持買下一輛三輪車,試圖把出院后的白云徑直接走,以便繼續(xù)此前的那種照顧模式。同樣出乎意料的是,戴憲國雖然不熟練地蹬著三輪車趕到了醫(yī)院門口,但就在他想要去買一把花送給白云的時候,他自己卻不幸因一時間頭昏目眩而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盡管小說到此便戛然而止,但大概率判斷,戴憲國的人生結果極有可能是生命就此而宣告終止。
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戴憲國自己已經不幸倒地,但他眼里所看到的,卻仍然還是“天空撲面而來,挽著大團大團的白云,把他送回了云南”這樣一幅景象。由這樣的一個結尾,再聯系小說獨異的標題,我們就不難判斷,所謂“白云”,在小說中最起碼包含有三方面的意涵:其一,是作為自然景象的,總是飄蕩在天空中的白云。其二,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其三,從一種象征的層面上說,白云,毫無疑問是一種美好情感的隱喻表達。男主人公戴憲國,不僅自打14歲時初見女主人公白云時就一見鐘情,而且竟然還難能可貴地把這種特別美好的男女情感保持了整整一生,切切實實地做到了如同木心所說的那樣“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其美好與純真程度無論如何都不能否定。
但請注意,在關注表現如此一種美好純真感情的同時,作家其實也還不無巧妙地折射表現著當下時代普通民眾的艱難生存境況。首先是白云,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丈夫和女兒,獻給了自己的家庭,沒想到,到頭來的情況竟然是,自己罹患了嚴重的帕金森病身邊卻無人照顧。然后是戴憲國,因為心儀的白云可望而不可及,任勞任怨的他,把所有的精力全都奉獻給自己的家庭,可以說一生都沒有享受到一點愛情的溫暖:“先是父母,他盡心盡力照顧。父親母親都活過了八十,這讓他欣慰。然后是老伴兒。老伴兒走后是孫子,從幼兒園開始每天早晚接送,送到小學畢業(yè)。他的前七十年都沒躺平過,像個專業(yè)護工。打麻將下棋釣魚,這些老頭兒們熱愛的事統(tǒng)統(tǒng)沒沾過。但他沒有怨言,父母就他一個兒子,老伴兒就他一個老伴兒,孫子就他一個爺爺,他不做誰做?”到了晚年,眼看著能夠以照顧白云的方式獲得一些情感的慰藉,沒想到卻不幸因病發(fā)而倒地,連同那么一點卑微的希望都無法實現。他因頭暈目眩而倒地,看似偶然,細加推想,恐怕也與他長期以來生活的過度疲勞脫不開干系。就此而言,不論是白云,還是戴憲國,他們倆數十年來的日常生存境況恐怕也都難言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