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飛雁:飛沙,麥浪和波紋
定稿那天在七月份,我正在魯迅文學院參加培訓,大概是晚飯時,我寫完了最后一段,忽然感覺很餓。魯院跟外經(jīng)貿(mào)大學挨著,大學西門外有家鹵煮火燒,我去要了碗鹵煮,又要了瓶小二。鹵煮快吃完了,酒喝了半瓶,還有些餓,就加了一份腸。我見店家鉤起一截腸,揮刀剁出幾段,汁水淋漓地拿刀一掬,穩(wěn)穩(wěn)抹進碗里,還笑瞇瞇沖我道:“您得著!”于是酒足飯飽,回到宿舍。
這是值得我個人銘記的一頓飯。這頓飯是為了給剛完成的小說一個紀念,也是給自己的一個犒賞。其實就字數(shù)而言,這不是我最長的小說。就時間來說,這也不是我跨度最大的小說。但無論如何,一頓鹵煮營造的儀式感實在還是有必要的,因為在動筆后不久,我忽然開始意識到,手頭這個小說與之前的寫作確有一些不同。
這樣的不同并不是刻意為之。不斷地出發(fā),不總在一處駐足,本身就是寫作者安身立命的慣性。寫作者最焦灼的不是再出發(fā),以及出發(fā)后的天光之暗、風雪之烈、跋涉之難、崎嶇之長,而是覓不見離開原地的朝向,下不了邁出一步的決心。既然離開了,邁動了,總會有不同,腳步不同,風景不同,摧磨也不同。甚至可以說,正是這樣的不同帶來的迥異的新鮮感和刺激感,成了我最終完成這個小說的動力之一,也是為了保持這樣的新鮮感和刺激感,我不斷地閃轉(zhuǎn)騰挪,把更多的不同小心翼翼地內(nèi)化和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中。
簡單地說,我寫了一部通行概念的類型小說,或者說是通俗小說(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越發(fā)地興奮和投入)。在這次前所未有的寫作體驗中,最大的興奮點來自于不期而遇甚至是失控。不是說我盤算好了,我要改變了,要變得不同了,要寫一個跟自己之前不一樣的歷史小說,而且是歷史諜戰(zhàn)小說了,這才撒腳狂奔出去。不是這樣的。邁出的第一步,的確是在朦朦朧朧中啟動的,我有些恍惚不定,并不清楚這個方向會通向哪里。也正因為不是全然的清楚,走著會跌倒,會下墜,會撞上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這才有真意思。
我生在河南,長在河南,而歷史小說就像是河南作家的胎記,在我看來,不過是大小深淺和顯露與否的差別。在這個意義上,評論家們可能會用“創(chuàng)作譜系”來形容。在更遼遠的概念里,中原歷史從《詩經(jīng)》開始就被反復書寫,無論是中原本土作家創(chuàng)作的歷史小說,或者是眾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地在中原的歷史小說,又何嘗不是“中原歷史小說”?這片土地上歷史太長,苦難太大,故事太多,對寫作者而言,這就是最清晰可辨的“富礦”。
我不止一次在開封城里城外游蕩。開封城北東京大道南側(cè),有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名叫“孫李唐”。離村子不遠,有家驢肉館,那日有位當?shù)匚挠颜埼液葴匀狻N挠颜f,全國有兩處地方驢肉做得最好,一處眾人皆知在保定,是當時的對遼前線,另一處就在當時的國都開封。原因也很簡單,北宋缺馬,驢的耐力好、成本低,物資運輸以驢為主,軍糧不足還能殺了應急,而物資中轉(zhuǎn)地就是開封,食材多了,做得就好。吃飽喝足,我們在附近閑逛,文友又告訴我,“孫李唐”原本叫“遜李唐”,當年李煜遜位被囚于此,后來南唐遺民多在此聚居,繁衍成村落至今。不經(jīng)意間的閑聊,不期而遇的收獲,都被我寫進了小說里。
開封做過國都,做過河南省治、省會,在1954年省會遷鄭之前,毫無疑問是河南的標簽和符號。我在邁出第一步時的初心,就是希望能夠重新建立讀者對開封乃至河南的文學想象。我寫的是一個古代諜戰(zhàn)的故事,把我們熟悉的歷史和看不見的歷史翻轉(zhuǎn)、淘洗,進而重建一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學風景。兩座開封城都在小說里流動,一個是日常的帝都故事,一個是隱秘的諜戰(zhàn)故事,我想讓這兩個故事水乳交融,在煙火日常中寫驚心動魄,在風云莫測中寫市井人生。
我是在不斷地走下去之中,漸漸意識到我在寫什么,至于如何寫,似乎并沒有成為寫作的最大挑戰(zhàn)。完稿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幸運。因為歷史本身已經(jīng)夠精彩了,所以我在呈現(xiàn)這個“本身”的時候,在處理歷史、政治、文學三重關(guān)系的時候,調(diào)用了我全部的閱讀儲備和技術(shù)積累,只想有更多的讀者面,只想能讓小說更好讀,唯有如此才能在更多的讀者心里、腦海里用小說激活歷史,從而建立起一個全新的開封,而這個開封是歷史意蘊和文學意義的開封。至于敘事策略也好,情節(jié)鋪排也好——不是說我要寫一部諜戰(zhàn)類型小說,而是歷史中先有了滋生這樣故事內(nèi)核的可能性;更不是說我為了寫一部諜戰(zhàn)類型小說,就要處心積慮去設(shè)置這樣那樣的懸念,再技術(shù)性地去拆解,而是歷史本身就比小說精彩得多。
小說里的“皇城司”,是北宋最為著名和神秘的間諜機構(gòu),而與之相對應的遼國“刺機局”,則完全是我的虛構(gòu),當然我知道一定會有這樣的機構(gòu)存在,只是被歷史中的煙塵遮掩了。《遼尚書左仆射中京留守賈師訓墓志》中記載:
素聞燕京留守府……其府置一局,諸事連外境,情涉謀叛者,悉收付之考劾,茍語一蹉跌,即置之孥戮,亦委是吏主之。
可惜的是,碑文中我最感興趣的信息,恰恰是不可考的“一局”。我本想定名為“刺事局”,后來覺得太平常,就定成了“刺機局”。與之相似的還有“皇城司”。關(guān)于“皇城司”的史料記載和專門論文極多,但其具體下設(shè)機構(gòu)和行事規(guī)則卻是語焉不詳,我一時興起,也是行文所迫,虛構(gòu)了這樣一段文字:
皇城司一處四房,素有“勞、險、兇、薄、冤”之稱。宮事處守著皇宮禁中,日復一日經(jīng)年無休,占著“勞”;探事房監(jiān)察百官動態(tài),偵緝情報間諜,時時命懸一線,占著“險”;刑事房負責緝拿、安保和偵破行動,往往九死一生,占著“兇”;律事房分析情報,保管存檔和內(nèi)部執(zhí)律,算是“薄”;提牢房則專管關(guān)押審訊要犯,刑法慘烈無人不屈,可謂“冤”。
這里的宮事處、探事房、刑事房、律事房和提牢房,以及各自的職責功能,還有“勞、險、兇、薄、冤”的諢名,也是我的虛構(gòu)。正因為我相信歷史中確有其事,我就把虛構(gòu)也當成了真的去寫。
徐興業(yè)先生的《金甌缺》是我最喜歡的歷史小說之一,郭紹虞先生為之作序,開篇就寫到:
寫歷史小說有寫歷史小說的困難。不熟悉史實,則不會原原本本地寫成有條有理、絲絲入扣的文章。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就是在刻苦鉆研的基礎(chǔ)上,搜羅了大量的資料,用去偽存真、剔異求同的科研手法才理出一個線索來的,所以歷史知識就是最基本的一個必要條件。但是,這還不能算是創(chuàng)作,所謂創(chuàng)作,乃是“自無而成有”之意,西人的術(shù)語稱為making out of nothing,這就說明創(chuàng)作與著作不同,由藝術(shù)言著作還低一級,創(chuàng)作要高得多。這卻是寫歷史小說最困難之點,而姚氏還以他自己獨特的豐富的想象力寫得有骨有肉,栩栩如生。因此我現(xiàn)在還想補充一句,不僅“自無而成有”,還要“自靜而到動”。所謂“到動”即一般人所說“寫得活”的意思。
我想,所有想要寫作歷史小說的同行們在動筆之前,都應該反復研讀咀嚼這段話。如果真有可稱之為“正典”的寫作鐵律,大概這段話足以列入其中。
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從飛沙、麥浪、波紋里看出了風的姿態(tài)”,“由草動見風姿從而知風”,此謂“假物得姿”。對我而言,從事寫作最大的幸福,就是用文學的感官辨識出風的形狀。在這部名為《汴京聽風錄》的小說里,我寫的有歷史的風,有文學的風,有開封的風,我寫的是飛沙,是麥浪,是波紋,是風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