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歷史視角下的人性顯微 ——馬伯庸創(chuàng)作論
來源:文藝報 | 楊一丹  2025年01月03日10:03

滿族作家馬伯庸擅長以微觀的歷史視角重新架構宏大的歷史敘事,在歷史的裂隙中尋驚雷、見溫度。2024年,他的長篇小說《大醫(yī)》獲得了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長篇小說獎,雖然這部小說在題材和寫法上,看似與他在《風起隴西》《長安十二時辰》《兩京十五日》《長安的荔枝》等作品中慣常偏愛的古代題材和懸疑風格不同,但卻可以說更鮮明地整合和總結了他在此前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文學價值觀,那就是不僅僅徘徊于時間、地理、族屬等表面向度,更在平等的敘事視野中拉平個體與宏大敘事之間的價值鴻溝,在日常生命體驗中重構宏大敘事。從《風起隴西》《長安十二時辰》到《大醫(yī)》,再到新作《食南之徒》,我們可以對馬伯庸的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文化特征和文學史觀進行一次全面梳理。

文化鄉(xiāng)愁和人性底色:民族融合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縱觀馬伯庸的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最擅長寫民族大融合時期。從《風起隴西》的三國兩晉南北朝,到《長安十二時辰》《長安的荔枝》的天寶大唐,再到《食南之徒》的漢武帝時期,他對民族大融合的內(nèi)在邏輯有其獨到的觀察視角和敘事切入點。

《食南之徒》看似在寫一個“吃貨”因美食陰差陽錯化解朝堂陰謀的故事,實則是從“同食同種”這一最本能性的角度,解答了中華民族緣何成為一個共同體,對民族融合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進行了重新敘述?!妒衬现健返墓适禄A來自于《史記·西南夷列傳》,講的是漢武帝收復南越國的故事。而寫作這個故事的“由頭”,來自博物館里的一次意外發(fā)現(xiàn):他在廣州南越王博物院看到兩枚從南越王宮水井里出土的竹簡,上書“壺棗一木”,但南方不產(chǎn)棗樹,棗從哪里來呢?原來南越王趙佗本是北方人,秦末大亂時南渡立國,后思鄉(xiāng)心切,于是在南方種植北方家鄉(xiāng)的棗樹,以解鄉(xiāng)愁。食物是最公共也最私密的事情,相同的飲食基礎、趨同的生活習慣形成了最根本的身份認同,故鄉(xiāng)的食物滿足的不僅是口腹之欲,更聯(lián)結著過去和未來。食物的鄉(xiāng)愁,就是中華民族共同的根、最初的源。

事實上,趙佗一生一心向漢,漢武帝之所以能夠收復南越,吃貨唐蒙通過“蜀枸醬”探破趙佗被害背后的秘辛只是文本的偶然,背后中原與南越之間無法割舍的情感勾連、共通的生活方式和恒久的文化鄉(xiāng)愁所形成的中華民族向心力,才是歷史的必然。

從《長安的荔枝》到《食南之徒》,馬伯庸寫食物,歸根結底寫的是文化鄉(xiāng)愁,是人性最本真層面的相通性。無論是萬人之上的太子朱瞻基,還是長安末流小吏李善德,甚至是已經(jīng)成仙的太白金星李長庚,面對他們天殊地別的身份差異,作者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其共通的生命處境的眼睛。尤其是在處理歷史大進程沖突點時,馬伯庸從未粗暴地歸因于差異性和仇恨對立,而是在不同族別的共同遭遇中發(fā)現(xiàn)和珍視其共通性——隨著《長安十二時辰》中襲擊長安城的陰謀被層層撥開,讀者發(fā)現(xiàn)張小敬、突厥狼衛(wèi)曹破延、“蚍蜉”首領龍波的命運和經(jīng)歷竟然如此相似,他們的悲劇都共同捆綁于邊境無休止的戰(zhàn)爭之上。當十二時辰落幕,原本處于對立的這些人物在精神空間上卻完成了一場惺惺相惜的相互救贖,而他們?nèi)诵陨钐幍那楦械咨蛯推降墓餐非?,正是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基礎。

微觀歷史視角下的共同價值書寫

馬伯庸的作品擅長以獨特新奇的視角重構一段熟悉的歷史敘事,從而打破常識性的認知。無論是從太白金星視角重新理解《西游記》的《太白金星有點煩》,還是從底層小卒視角重新審視大唐盛衰轉(zhuǎn)變的《長安十二時辰》,“去中心化”的視角一直貫穿著馬伯庸的創(chuàng)作。他似乎一直在試圖解構某種習以為常的“二元對立”。在《兩京十五日》中,這種對二元對立的解構被推向極致,大明太子朱瞻基在一場陰錯陽差之下不得不隱身于普通人中完成一場千里狂奔,高高在上的皇帝與大運河上的纖夫二者間的視角被拉平,皇權與民意、崇高與卑微、宏大與日常,都被置于一個公允的文本空間之中。與《明朝那些事兒》不同的是,歷史人物在《兩京十五日》中并沒有獲得比虛構人物更大的文本優(yōu)先級,反而是朱瞻基常常受制于主觀成見,或被現(xiàn)實迷霧所蒙蔽。與那些虛構的小人物相比,他反而成為了歷史的近視者或盲視者。馬伯庸在去中心化的同時,也去除了很多基于歷史文本的文學書寫普遍存在的“虛構焦慮”,當然也沒有淪為“戲說”,最終又回到了歷史主線上。

《大醫(yī)》與其說是“去中心化”,不如稱其為對“多中心化”敘述視角的一種嘗試。馬伯庸幾乎徹底拋開歷史大事件的中心人物,故事中沒有絕對的主角,只從人“向死而生”的本能出發(fā),珍視每一個小人物,經(jīng)由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最終抵達人性的深處。

雖然馬伯庸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并沒有濃烈的民族風格,但他擅長從邊緣突入、“去中心化”的敘述視角,或許與他的身份意識和獨特的民族視角分不開。在文學史上常??梢钥吹竭@樣一種現(xiàn)象,無論是寫湘西的沈從文,還是寫《正紅旗下》的老舍,等等,這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似乎對不同形態(tài)故事背后普遍和共同的人性更有感知力,更有可能跨越文化和語言的障礙,深入探索和展現(xiàn)人類最深層次的共通情感和體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少數(shù)民族作家對人類共同情感的挖掘既是獨到深刻的,又是極具總體性和普遍性的。

縱觀《江格爾》《格薩爾》《瑪納斯》三大史詩,其中的文化精神可以說早已超越了族別差異,可見民族文學從其本源上就是緊緊圍繞著天下、仁愛、責任這些中華文化的共同價值觀而衍生的。這種對人類普遍情感的深刻洞察,在《大醫(yī)》中得到了集中呈現(xiàn)。紅十字會醫(yī)生“人道、公正、中立”、不分陣營、一體救護的原則,正是人類共同情感的集中體現(xiàn)。也正是有賴于此,大醫(yī)們才得以守護了國運走向,守護了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大醫(yī)》作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書寫的文學,超越了族別、國別和人種的差異,成為觀照人類共同命運的寓言詩,這正是《大醫(yī)》最可貴之處。

而到了《食南之徒》,中華文化的共同價值觀又通過“食物”這一更日常的視角得以呈現(xiàn)——從生命到生活,在超越特定的民族性之后,反而更加深入地抵達了中華民族總體性的共同記憶和共同價值。

個體與民族、文學與生命的辯證互動

《大醫(yī)》并不是馬伯庸第一次觸及醫(yī)者主題,出版于2017年的《白蛇聞疾錄》雖然基于玄幻想象,但“醫(yī)者—瘟疫—蒼生”的關系卻是對社會關系的投射,構建消弭瘟疫、人妖和諧的幻想世界,事實上也是一種隱喻。

在中國古代的文化敘述中,醫(yī)者常常與“救國”“濟世”的宏大理想緊密聯(lián)系,傳統(tǒng)醫(yī)學也不僅僅是治療之“術”,而是涵蓋中國傳統(tǒng)哲學觀、價值觀、生死觀的綜合之“道”。“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的傳統(tǒng)士大夫觀念和救死扶傷的身份想象,使得“醫(yī)者”在中國文化語境中自然地承擔起了匡時救世的“英雄”隱喻。尤其是晚清以來,面對救亡圖存的民族危機,文學敘述更加強化了對醫(yī)者的政治和社會期待,將其作為承載中國傳統(tǒng)“上醫(yī)治國”理想的化身。晚清劉鶚的《老殘游記》便將診斷千瘡百孔的古老中國的“病相”和“病因”的使命賦予了主人公游醫(yī)老殘,他代表了洋務運動之后中國知識分子開始以現(xiàn)代文明審視和改造中國的期待;遲子建的小說《白雪烏鴉》中,領導了東北鼠疫防控、使人類避免了一次世界性鼠疫大流行的伍連德,也同樣遏制了日俄侵略中國的野心,由此呈現(xiàn)了其“國醫(yī)”的雙重身份和使命。總而言之,在中國文學史的敘述中,醫(yī)者所診治的對象既是具體的,更是象征性、寓言性和文化性的。

《大醫(yī)》是馬伯庸首次觸及晚清民國這一時段的歷史。在文學史中,魯迅、郭沫若等作家“棄醫(yī)從文”的故事太過為人熟知,因此他們“從文”之前的救國理想常常為文學史所忽略,《大醫(yī)》填補的恰恰正是這樣一段歷史空白。文學與醫(yī)學最根本的關注點都在于人和生命,二者底層邏輯的共通性正是其常常被相提并論的根本原因。不少人認為魯迅從“擇醫(yī)”到“從文”的過程似乎暗含了后者對前者的否定,實則不然,醫(yī)學在生命政治層面對民族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意義重大,精神與肉體的現(xiàn)代性也必然是同源同構的。魯迅從未否認過醫(yī)學救國和實業(yè)救國的必要性,更何況后者的本體性地位無可取代——“家國”從來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由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組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方三響、孫希、姚英子這三個出身各異的青年醫(yī)生的成長史,正是對從晚清到新中國的國家和民族成長史的一種隱喻。

文學中的疾病敘事常常與民族的自新時刻相聯(lián)系,薄伽丘的《十日談》、笛福的《瘟疫年記事》、加繆的《鼠疫》和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都誕生于人類與未知的死亡恐懼相抗衡的語境之下,動蕩背景下的瘟疫和疾病正是民族苦難和時代惡濤洶涌的隱喻。然而疾病、瘟疫、戰(zhàn)爭這些毀滅性的語境,也正是重新積蓄“生”的力量的出口。

可以說,醫(yī)者與社會之間見微知著的隱喻關系,完美契合了馬伯庸一貫善用的微觀視角,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顯微鏡下的大明》。何為“顯微鏡”?即是“替那些生于塵埃、死于無聞的螻蟻之輩作傳,轉(zhuǎn)述他們湮沒于宏大歷史中的聲音,找到去除基層社會積弊的關鍵所在”——正是在一次次對歷史的“顯微”中,一個個小人物承載起民族自新的政治與文化使命,文本得以從對個體生命的觀照抵達宏大敘事,最終實現(xiàn)了個體與民族、文學與生命的辯證與互動。

(作者系天津中醫(yī)藥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