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胡竹峰:滸村月令(節(jié)選)
胡竹峰,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和《雪下了一夜》《中國文章》《民國的腔調(diào)》《黑老虎集》《茶飯引》等作品三十余種。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大獎、孫犁散文獎雙年獎、丁玲文學(xué)獎、茅盾新人獎、東坡詩文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
薄云輕霧起田家,鷺羽翩飛向晚霞。
春落疏桐依翠柳,黃鸝紫燕戲紅花。
門前新筍映芳屏,蒲扇風(fēng)搖案上螢。
蝴蝶蜻蜓垂翼坐,鋤禾擔(dān)霧入山青。
秋光空翠暖窗紗,北雁南歸青翼斜。
雞鴨牛羊林下臥,蕭蕭黃葉滿人家。
月色空明松影間,霜天染露夜潺湲。
此身不愿他鄉(xiāng)老,只合煙村共養(yǎng)閑。
地域在古南岳西邊,就用岳西二字為名。岳西東南方向,有一鎮(zhèn),極小極小,不過七個村子,名為響腸。這個地方外鄉(xiāng)人聽來不明就里,總覺得奇怪。據(jù)說當(dāng)年有耆老周老相公,愛鳴不平,某劣紳豪橫,魚肉鄉(xiāng)里,侵占田產(chǎn)逼死人命,他寫好狀紙申訴,卻遭陷害,誤飲毒酒。報官路途,毒性發(fā)作,腹中作痛,肚腸鳴叫,方才知道遭暗算了,悔恨莫及,解下腰間佩劍割開肚腹,掏出肚腸用潭水洗凈再裝回去,又以劍尖在潭水旁石壁刻下洗腹磯三字。
人世山高水闊,周老相公死后,后世為紀(jì)念他,將其肚腸鳴響的地方取名響腸村,割開肚腹的地方叫割肚畈,漂洗腸胃的地方取名洗腹溪。這故事從小聽得熟,信以為真。演義里,王伯超舉槍戳破羅通腹肚,將他肚腸挑出。羅通大怒,將腸子盤繞腰腹間,拼命上前死戰(zhàn)。一眾番將駭然不已,懼其神勇,錯愕驚慌,王伯超被刺中要害而死,羅通力盡回營而亡。我鄉(xiāng)周老相公也是那般豪杰,自剖洗腸,幾近神人,同時我也為他不忿,覺得喝酒不獨誤事還惹禍。話本和故事里,常常有以毒入酒的例子,周老相公英雄一世,只因一杯酒,末了卻壞在惡賊手里。從此知道世情復(fù)雜,有君子坦蕩,有奸人詭詐,有寬宏大量,有小肚雞腸,有慈悲為懷,有燦爛光明,有暗射冷箭,有磊落大方,也有人藏起惡毒以及陰險,披上人面,懷揣蛇蝎心腸,鬼魅魂魄,幽靈一般在暗處游蕩窺視。
離滸村不遠(yuǎn),外鄉(xiāng)有先秦遺跡,農(nóng)家菜地挖出過楚銅劍和矛,此外,還有晉朝佛塔、元朝瓷枕。據(jù)說五代之后,滸村才有人居?。辉┠?,各路反王紛爭,陳友諒麾下馬蹄聲也傳到了這里;然后朱明換代,清入民國,天下大亂。小小村落,歷經(jīng)幾重重磨難,渡劫而存,一回回重生,一回回鮮活。
滸村是家鄉(xiāng)、是故土、是血地、是祖源,在響腸西邊。舊年一村分上下,上滸山多,又高又大,下滸人罵他們是山猴子。下滸有平畈,上滸人則稱他們是畈蝦子。彼此對罵,并不真惱。罵過之后,留下吃飯,備好菜好酒,吃了中飯吃晚飯。嬉笑作別,一個高聲喊,山猴子慢走啊,一個大氣回,畈蝦子莫送哦。
滸村頗小,東西三五里,一眼望得到頭,南北數(shù)箭距離,且不平整,有壟有畈有嶺有坡有峰有崗有巒有溝有澗有丘有壑有巖有石有崖有壁有渠有田有地……第一多的還是山,名不見經(jīng)傳。古時候我家屋后森林茂密,大太陽地,林中依舊昏暗陰沉,山因此而得名大黑塆、小黑塆,彼此相連。此外還有架馬尖、鳳形嶺、八月埫、躺凹、沙子崗、墳山嘴、墳山牌、小屋形、雷打石、筲箕塆、后山巖、楊家林、草里藏珠、大花巖、長塆、戴塆、虎形埫、油坊嶺、牛形塆、牛形嶺、包上、網(wǎng)形、紗帽尖、大黑溝、大四方、青龍崗、白云寨、媽目溝、萬年坦、碉上、壁耳形、椅形、磨形、馬寨、石浪、黃泥溝、臥豬包、青山排……舊年村民多不通文墨,他們卻用心性里來自林野的靈氣命名山川、田地。鄉(xiāng)民死后,在家做好法事,再抬起棺槨,擇地安厝,村民稱為上山,就此蓋棺論定。滸村人一輩子下地、上山,帶不來一片布,帶不走一塊瓦。
滸,從水,本義水邊,指離水稍遠(yuǎn)的岸上平地?!对娊?jīng)》說:“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睗G村的滸,許聲,村里有河,鄉(xiāng)民稱為畈上大河。河上沒有橋,村人砍兩棵杉木架上去,附近居民和過路客橫跨而過。溝壑之間更多以兩根樹段橫搭著,用稻草仔細(xì)搓成毛而糙的繩子,綁在上面防滑,腳踩過,軟軟的。當(dāng)年溫庭筠去了我鄉(xiāng),他的名詩怕要改成“雞聲茅店月,人跡草橋霜”了。
家門口就有草橋。小時候膽小,心怯怯,一點點挪著腳步過去,怪它真長;稍大些,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嫌其太短。夏天午后,南瓜架外的小路上嬉笑連連,撩得人坐立不安。母親在涼床睡覺,奶奶在樹下乘涼。悄悄丟開紙筆,提著鞋,赤了腳,輕輕開門,去捉立在草橋頭樹杈上的大蜻蜓。幾個孩子喜歡枯坐草橋上,兩腳懸空,一前一后晃動。如果是冬天,草橋晨霜淡淡,橋邊枯草叢生,心里覺得這就是郊寒島瘦,一味枯澀。
河水淺的地方,搬來平整的大石頭,壘成石階,村人稱為漫步,一步步跨過。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人幾個跳躍,水底影子也跳躍。后來河上有石板橋,青巖石,長長的,方方正正,橋根長滿青苔。河上還有石拱橋,橋離河面極高,專門辟有泄洪洞,河水再大,橋也安然無恙。夏天,橋洞成了孩子的天下,摘幾片芭蕉葉,鋪地做床,偶得幾角小錢,抱個西瓜,買袋瓜子,悠悠度過一個快樂的正午。
河無名,水潭有名,有大龍?zhí)丁⑿↓執(zhí)?、七姑潭。池塘也有名,高塘、大塘、老屋塘、大新塘、保運塘。塘建在高處,收攏山水以備灌溉之需,塘下是一層層梯田。
河多,井更多,每個清晨從井口開始。家家戶戶多派男丁挑水,兩只桶、一只瓢,一瓢一瓢舀進木桶,再一擔(dān)一擔(dān)挑回家倒入水缸。挑水人勾著頭,一步步慢慢走,生怕水晃灑了一滴。早飯后,井邊水口河潭最熱鬧,三五人聚集,或蹲或坐。棒槌揚起,一下下?lián)v衣聲,水珠四濺,濺起無數(shù)家長里短,濺起無數(shù)是是非非。說爛了的故事,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雞毛蒜皮,魚蝦也不想聽了,遠(yuǎn)遠(yuǎn)躲進石縫。待那些洗衣人走得遠(yuǎn)了,方才有一兩條魚探頭探腦出來張望。
有人在自家院子打了深井,日子久了,井沿磚石勒繩越來越深。不必說光滑的井壁,綠茵茵的青苔,那一股泉水的清涼氣息就使人沉迷。小時候喜歡伸頭探看井底,大聲歌唱,回音震得耳膜發(fā)麻。
山里處處人家,房子多靠山面南,說是“坐北朝南屋,世代享清?!?。實在,自有民居以來,千百年里,沒有幾人享過清福。造房是大事,察風(fēng)水,看吉兇。要符合當(dāng)年山向、來龍、去脈,根據(jù)家主生辰八字擇吉日動土,所謂貴人日、六合日、天德日、月德日。動土當(dāng)天,用牛在地上犁三圈,視為犁煞,犁去兇神惡煞的意思。滸村人心里,牛是純陽之物,有神性,犁頭生鐵鑄就,正氣充滿,能去一切鬼魅。公雞也是純陽之物,讓瓦匠用瓦刀剁斷公雞頸部,取雞血灑在場內(nèi)、木樁上,視為剪牲,這一下地基陽氣充盈,成了福地。
墻一天天高,開始上大梁了。這又是大事,必須擇吉日吉時,大梁木披上紅布。工頭唱頌吉詞,一唱眾和:
一輪紅日出東方,照在主東華堂上。好。
今天日吉時又良,主東接我上屋梁。好。
五尺紅,梁上掛,斧頭紅,系斧把。好。
現(xiàn)在就把正梁上,梁上無口,給我主東開梁口。好。
梁口開得淺又淺,榮華富貴萬萬年。好。
開了東來再開西,子孫萬代穿朝衣。好。
穿朝衣來戴官帽,子子孫孫為閣老。好。
家家戶戶都這么念,卻從來沒有見誰穿過朝衣戴過官帽,更沒有人榮升閣老。多少人家世世代代務(wù)農(nóng),終身布衣草帽,耕種為業(yè),生在滸村,長在滸村,死在這里,葬在這里。他們也生氣、慪氣、受氣,也嘆氣、喪氣、敗氣,卻始終沒有失去喜氣,更沒有失去志氣。窮不失志,富莫癲狂,老人常掛在嘴邊教導(dǎo)子女。多少人生于草莽,長于草莽,荒野中人,連市井無賴氣也無,老老實實,像村口草垛,任憑風(fēng)吹雨打日曬。他們斗大字識不得幾個,但操守堅定,不偷不搶,做事吃飯,清白為人,堂堂正正。
土坯瓦房易損,住上十來年,就要翻檢,換幾根椽子幾塊青瓦。一天天,房子老了,人也老了,燈火還是那盞燈火,新人卻一代代換了舊人。滸村男丁都是山水點染出來的,一世總要蓋一次房子,在朗朗乾坤在悠悠天地在郁郁草木中安頓此身,結(jié)婚生子,一代又一代。山川田野,江山代有人出,總不失新生氣象和生機,這就是古人所贊頌的暢旺、悠遠(yuǎn)、明凈的人世風(fēng)景吧。
蓋房子是大事,生孩子也是大事。民間傳說,嬰兒系送子娘娘所賜,第三日,她要過來察看。所以這一天要給小孩洗三,艾葉、菖蒲、金銀花、樟樹葉、紫蘇、雄黃之類煎水,給初生嬰兒沐浴。洗禮一般由婆婆、奶奶操執(zhí),邊洗邊贊:洗洗頭,做王侯;洗洗身,做富翁;洗洗手,榮華富貴全都有;洗洗腰,一天更比一天高;洗洗腳,身體健康不吃藥……
滸村習(xí)慣,小兒出生后,請算命先生卜問命格,各有前途各有福報各有避諱。小時候我犯深水關(guān),嚴(yán)防水災(zāi),勿近溪河、湖泊、池塘、水井,還要遠(yuǎn)離渡舟坑洞,家里人連大水缸也不準(zhǔn)靠近,生怕我掉進去淹死了。后來聽說此關(guān)有破解法:水井邊插柳樹枝三條,點紅蠟燭一對,燒三炷香并準(zhǔn)備金銀紙錢若干,讓小兒手執(zhí)三枚錢鈔,父母抱著繞水井三圈,彎路回家即可。或者給鯉魚尾巴綁上寫有生辰八字的紅布,放到河里。
深水關(guān)位列三十六煞,皆盡陋習(xí),其中不乏民間的敬與生活態(tài)度,有人情物理也有美善常識。譬如雷公關(guān),響雷時勿近竹木或鐵器,勿將小孩抱高或高處弄跳之類,防高空跌倒。還有湯火關(guān),注意明火、滾湯、熱油,遠(yuǎn)離廚房為吉。金鎖關(guān)說金銀鐵片不可親近,更不能放入嘴中。每關(guān)均有解法,小時候聽老人談起過。民俗如此,人人深信不疑,煞有介事,惜子之心使然。如今這些陳年風(fēng)氣漸漸絕跡,村民不大相信,也不以為意了。
鄉(xiāng)野混沌,人神鬼魔共存,怪力亂神,孔子敬而遠(yuǎn)之,絕口不提。但秘事異事也是人心的鏡像,有另一種民間秩序,終途還是行好積德還是明心見性。
村民過生日,孩子家煮兩枚雞蛋,大人吃碗肉絲雞蛋面即是一頓美味。但周歲與六十是大事,要設(shè)宴席廣請親戚朋友。一歲時,還要做磨米粉、伴娘粑。傳說觀音娘娘派伴娘婆到人間來陪伴小孩,有她護佑,小孩百病不生,不吵夜,不啼哭,平安吉祥。伴娘粑形狀像陀螺,多以米粉做成,像窩窩頭,有紅綠線纏繞其上,取龍鳳呈祥意思。
一歲有抓周儀式。宴會前,孩子面前放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鏟子、勺子、剪子、尺子、針線之類——貧寒人家陳設(shè)簡陋一些,卻也大抵如此。任其挑選,先抓何物,后抓何物,以此測卜志趣、前途。抓到印章,說長大以后,天恩祖德,官運亨通;抓了文具,則是好學(xué)寓意,將來必有一筆錦繡文章;抓算盤,善于理財;手指向農(nóng)家用具,眾人也說以后是把莊稼好手,只是主人家心里并不暢快。女孩抓剪、尺、鍋、碗之類的炊事用具,是持家的吉兆。抓了吃食、玩具,也說有口福。其實不論抓到什么,最后命途同歸,依舊一輩子背朝老天、耕田種地。
鄉(xiāng)俗最怕三十六歲,所謂天罡數(shù),覺得此年不尋常。有民謠道:“三十六,好就好到杪,孬就孬斷根。三十六,是難關(guān),吃白雞,穿白衫,兩兩相對保平安?!边^了三十五歲生日,就有親戚朋友送來白雞,男送母雞,女送公雞,此外還有白衣、白襪、白鞋、白面。吃白雞要回避他人,關(guān)上門自己一餐吃完。鄉(xiāng)民腹中無甚油水,兩只雞有人也吃得下。次日將雞毛撒在大路岔口,風(fēng)吹雨淋日曬,意為踏去災(zāi)禍。
村里還有更小的村,其名寂寂無聞。屋舍多木墻壁,直呼板壁;幾十戶人家聚集一處大屋里,遂稱大屋;橫排一人獨居,則是小屋;河之西邊,干脆河西;橋之下方,是為橋下;兩水交匯處,人稱合水;古寺坍塌,僅余石基,名為寺基。大多地名以姓族取名,除了秦屋、劉屋兩地是秦劉氏后人,高屋只余一戶高姓,馬河家家崔姓,韋嶺、熊沖、王龍人人姓胡,葛彎屬方家屋場。曾經(jīng)的馬家、韋家、熊家、王家、葛家一丁不剩,舊日居民散佚無蹤,只有零星墳地石碑見證依稀往事,可見歷來田地?zé)o主。世間滄桑,我輩無非匆匆過客,暫坐人間而已,誰也不知道舊日村人去向何方,來于土,歸于土。來匆匆,去匆匆,空空來,空空去,匆匆匆,空空空……
滸村人去世,要在家門口三岔路邊燒一頂轎子,一匹馬,讓逝者行旅方便。燒轎馬的時候,請人寫斷賣契,是為死契,一旦簽訂,買賣雙方不得贖回。
白鶴仙人,今將白馬一匹、花轎一頂,配備食槽、水草、皮鞭、鞍韂、轡頭,賣與某府某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社地界居住之某老大人名下,以供冥中坐騎使用。實價玖仟玖佰玖拾玖元玖角玖分玖厘整,現(xiàn)金收訖。關(guān)津渡口請勿阻隔,妖鬼仙神魑魅魍魎不得占用,倘有膽敢劫獲者,九天玄女殿前依律治罪。
轎夫馬童各有姓名,名號來寶、來福、來發(fā)、來喜。還有證人:東王公、西王母、千里眼、順風(fēng)耳。并有當(dāng)值土地畫押。小時候還想過,以王母娘娘之尊,怎么會管鄉(xiāng)民此等小事。民間樸素中有詼諧,詼諧自見莊嚴(yán)。鄉(xiāng)下人相信陰間,親朋亡后,燒成堆的紙錢,讓亡人殷實無虞。
祖父生前是鄉(xiāng)村祭師,也做紙扎,紙馬紙轎子紙房子。家里常掛著一匹紙馬,白棉紙糊就,不上色,嘴巴半張,在我睡房樓閣下?lián)P首長嘶。清晨醒來,賴在床上,仰臥著,靜靜看一會兒紙馬。有時候紙馬輕輕轉(zhuǎn)動,祖父見到總會說馬要走了,夜里看看天色,喃喃自語,說河西有人老了,或者大屋有人老了,我只當(dāng)故事聽。過幾天居然真有人來家里,領(lǐng)走紙馬紙轎,心里覺得真是大奇事大怪事。此后每每見紙馬轉(zhuǎn)動,我就跑去告訴祖父,說馬又要走了,他不接話,只是笑笑。有幾回,過了一兩個月,馬也沒走,還是掛在樓閣上,張著嘴,像是嘲弄我失算了一般。
紙馬沒有轎子好看,更沒有紙房子好看。印象中,但凡空閑,祖父總是破竹做篾條,然后扎成紙房子,滸村人稱為靈屋。人活在陽間要造室安家,去了陰間,想必也一樣。只是陽間的房子泥墻黑瓦,遠(yuǎn)不如靈屋一層層金碧輝煌,雕梁畫棟,有圖畫上的宮殿氣。村民往生后,子侄輩背走靈屋,安放在堂軒,一日日端茶送飯并供奉各色菜蔬,直到滿七。一七為七天,七七四十九天,方為滿七。滿七日也是送靈日,送亡靈也送靈屋,一把火燒掉那紙醉金迷?;鹧鏇_天丈余,一旁骨肉血親,再次勾起傷心,撲倒地上,少不得又一頓號啕大哭。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那些先民多則百年,少則幾十年,甚至幾年,承受過人生恩澤,也遭遇了世間苦難,他們像一道流星劃過天空,也像一片白雪飄入水潭,瞬息之間,再無蹤跡。村里只剩一處宋墳,一道元明的門楣,兩棵千年古樹。幾十代,一千年,多少人生老病死就在這窄小的一片天空下,生不能離開,活不能離開,死更無法離開。少年見過的新墳如今早已成為老墳,碑文漫漶,綠樹成蔭,青山不語,人間春夏秋冬走馬燈似的日月更迭。
有年冬天,在親戚家墻壁上看見過馬燈,老舊的手提煤油燈,能防風(fēng)雨,祖父說騎馬夜行時可以掛在鞍韉上。想象它掛在白馬上黑馬上紅馬上,照過黑夜。馬蹄嗒嗒,穿過田野,爬上山岡,燈火顛動,縹緲得像天際閃爍的星光。
正月初一總是被鞭炮喚醒,抬頭看看窗戶,天剛蒙蒙亮,忍不住又躺下睡著。不多時,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先是噼里啪啦響在耳畔,后來似乎在身下被褥里響,火燒火燎得睡不安穩(wěn),只能起床。四下霧蒙蒙灰蒙蒙天沉沉地沉沉,到處煙火彌漫,草木昏暗,十丈之外,難辨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祖父說,正月最大,在堂階前燃放鞭炮,可以用來驅(qū)除山妖惡鬼,也能迎接神靈。
沒有親友來訪,早餐就吃除夕夜的剩飯,鍋臺上熱一下即可。有親友來訪,人就居家候著,令小孩站在門口,鞭炮迎接。貧寒時,鞭炮只是百響,鄉(xiāng)人稱為百子,后來鞭炮越來越長,一千下聲響的為千鞭,還有更長的萬鞭。萬鞭攤放門前,蜿蜒如龍,燃放后越發(fā)像龍,騰挪躍起,幾近花千樹、星如雨、笙簫動、魚龍舞。初上門的兒女親家,還得鞭炮送行。窗外迎來送往,噼里啪啦。
正月初一的滸村最熱鬧最歡慶,處處是吉祥是喜氣,歡悅到不知如何是好。這天忌諱極多:說話輕聲細(xì)語,面帶微笑,切莫與人爭吵,容易折福;打罵小孩,影響健康;勿食生冷,容易惹來疾?。凰秦?,不得潑到地上;針線活擱起;果皮、糖衣、瓜子殼按照慣例不能當(dāng)日掃去……凡事講究,圖個吉祥。
因為夜里守歲的緣故,家家戶戶睡得早一些。天光尚未黑透,不耐熬夜的人就忍不住垂著頭,啄一下又啄一下,滸村人叫參額。小時候喜歡過年,想著除夕夜過去了,初一也過去了,再想過年,又要等待三百多天,心里比天光更黑,說不出的傷感,每每在難過中進入夢鄉(xiāng),醒來還覺得悵然,不舍得不甘心年就這樣遠(yuǎn)走。
新年頭幾天嚴(yán)禁殺生,各種生鮮飲食提前備好,牛肉、豬肉、羊肉……此外還有咸魚、燒雞、風(fēng)雞、咸鴨、烤鴨、燒鵝、藕片、肉丸、筍絲……室內(nèi)宴席不斷,酒何止三巡,菜遠(yuǎn)超五味,席終人散,要剩些菜,說是年年有余。正席需上魚,鱖魚、鯽魚、鯉魚、草魚、黑魚、黃顙、鰱魚,紅燒、清蒸、燉湯,也寓意年年有余。拜年送糕,是為高來高去。春節(jié)喜事多,喜宴必備紅棗、花生、雞蛋,所謂長長久久、早生貴子、子孫無窮。給人發(fā)糖,甜甜蜜蜜。肉切成大塊,放醬油紅燒,豆腐卻有兩份,一份切成小方丁摻蝦米燜熟,一份切薄片和腌辣椒共炒。棗子在鐵鍋里放冰糖燉熟,用勺子舀起來放進海碗。本就肥碩的紅棗,汁水充滿,格外紅格外大,入嘴香甜。生腐當(dāng)燙菜,或者燒肉,一根根手指粗,如金條,有富貴氣象。如此吃了半晌,主人家又挖一大匙豬油放入銅鍋。糯米圓子個個大如牛眼,沾上紅糖,稱為元寶,說是富貴團圓。吃幾根生腐,吃一個圓子,就是招財納福意思。粉絲里什么都不放,過油鍋,添水,煮熟。粉絲極長,孩子家手短,站起來才能夾離碗口。大人看不慣,輕嗔一句,你也好生些,接過筷子絞成一團遞過去,做客的總會接一句,家里小孩嘛,我妹還是乖的。滸村習(xí)俗,孩子不論大小,不管男女,未成年前一律稱妹。
酒席多在堂軒,靠中堂為上席,進門方為末座,東邊尊貴,西邊次之。飯桌木紋與中堂平行,主人在末座相陪,端飯遞菜,對客人斟酒時,一杯酒騰一次手,以示敬意。正月頭幾天,天天都是吉日,人人見面互道平安吉祥,孩子祈老人納福,老人祝孩子旺相。走路時腳步都慢些,一切輕拿輕放,生怕摔壞了一個酒杯一只飯碗,說是兆頭不好,有損新年運格。
家家戶戶互請宴席,水陸雜陳,觥籌交錯。每日里吃將起來,一肚子膏腴,任憑主人殷切,宴席雖豐盛,也不能大快朵頤了,實在吃不下。手里飯空了,主婦慌忙上前接過碗,說再盛一點,嚇得客人連連拱手推托,說吃不下,吃不下,年飽,年飽了……席上大人飲酒正酣,孩子們早早就丟開碗筷,也學(xué)著說年飽了,轉(zhuǎn)身去屋檐下雜耍。人有口福,牛也有口福,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人將黃豆?fàn)F得爛爛的,送去牛欄。老人說黃豆最養(yǎng)牛。
倘或立春在正月前,此年農(nóng)歷無春。滸村習(xí)俗,無春年不辦喜事,婚慶之類要么提前要么延后。春不立,不利子孫。不獨如此,雙春年也視為不吉,不利婚慶,說夫妻不能白頭偕老。老人屈指計算哪天打春。舊時,特意提前做泥牛,立春日用紅綠鞭子抽打,是為打春。習(xí)俗早已不存,只留下打春二字在唇齒流傳。
打春后,冷風(fēng)浩蕩,余寒未去,衣被難減,與冬日并無二致。冷意自前胸后背頭頂腳底四方夾擊,激得人打個寒戰(zhàn),忍不住縮緊了脖子。起風(fēng)時,雪意彌漫村子上空。雪落在村莊里,無邪的白映著燈籠、春聯(lián)的大紅,也是有意思的。太陽升起來,照得雪村耀眼刺目。廚房屋頂?shù)难┛偸亲钕然_,煙囪半日不歇,松木在灶膛熊熊燃燒,發(fā)出嗶剝的響聲,烈焰緊緊抱著鐵鍋,還有水壺里滾水咕嚕嚕的聲音,鍋鏟炒菜的聲音,碗碟相擊的聲音,女人們談笑的聲音。
孩子衣兜總是鼓囊囊裝滿花生、瓜子,還有紅紅綠綠各色糖果,偶爾還有紅包,一次次打開壓歲錢,數(shù)了又?jǐn)?shù),生怕丟了一張,睡覺時放在枕頭下。初四五后的雙日,總有人家婚宴。人來人往,穿紅戴綠,紅燈籠更亮了,春聯(lián)外又貼上喜聯(lián),孩子們愛熱鬧,只在人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人淡然多了,腰下帶著火爐,只在稻床外或者屋檐下坐著曬太陽。
初九初十……日子走,心情也走,年味一天天淡薄,仿佛屋頂炊煙,漸漸消失不見,空氣里再也沒有嗆人的煙花炮仗味。坐在石階前,坐在塘埂邊,坐在草坡上,落日即將入山,有些不舍,有些不甘,有些悵然,五味雜陳,無限失落無限難過。眼睜睜看著良辰似箭,怎么也拽不回來。恨不得有通天本事,用根繩子把太陽系住,牢牢捆在后山大樹下,讓它再不落山。晚飯無味得很,匆匆吃幾口。睡覺時候想著又過了一天,過年氛圍更淡了。只希望日子慢一些再慢一些,巴望時間可以倒流,睡醒了一夜回到臘月二十九,甚至回到小年夜,回到臘月初。
正月十五日是元宵節(jié),去堂軒燒香送別祖宗,全家人圍桌共餐,吃元宵果。晚飯后,將家里留存的煙花鞭炮拿出來一放而盡。坐石階前看煙花又寂寞又熱鬧,璀璨之后天空依舊暗黑。進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看那一地紙屑。煙花散去,鞭炮燃盡,年盡了,明天就是日子庸常,明天就是居家瑣碎,明天就是興田種地,明天就是揮汗如雨。夜里不能早睡,窗外總有煙花鞭炮聲。一地月亮,光華浮照窗欞,照進室內(nèi),想到離過年是那么遙遠(yuǎn),就有一陣悵惘,仿佛一個人,雖然遲早會相見,而今宵仍是堅決的別離,百般強留也屬枉然,心緒難免低沉,恨不得埋進被子大哭一場。
元宵節(jié)后,田間地頭的人漸漸多了,施肥灌溉。天氣還是冷,人人盼著回暖。春意遲遲不來,雨先來了,是寒雨。魚鱗瓦閃著水漬的反光,祖父挑擔(dān)子從窗下走過,走向田野。雨中麥地,綠油油的,路人都說長得盈,風(fēng)一吹,滿眼潤澤躍動,一波一浪,蕩漾錦繡。
二月,南行的燕子尚未歸來,村里男子陸陸續(xù)續(xù)外出務(wù)工了。門虛掩或者鎖上,屋檐下、石檻旁開始長出野草。泥凼開始解凍,水從清晨到晚上,無聊地倒映著窄窄一片天空。歲月回歸日常,緩步走在村子里,土路恢復(fù)了寂寞,炊煙也寂寞了,孤單地裊向天空。
村野上成群或孤飛的鳥,喜鵲、烏鴉、麻雀,掠過池塘,掠過竹林、樹頂,飛向山邊。麻雀多是灰色,偶爾飛過一兩只金翅雀,腰尾金黃,翅膀金黃。麻雀或獨飛或成隊,集群數(shù)十只甚至上百只,休憩在樹枝上,久久不動,像是音符,發(fā)出呼響,單調(diào)清晰又尖銳,帶著顫音,惹得孩子們好一陣仰望。
春雷發(fā)聲,起先以為響在地底,又似乎響自山間,奔騰起伏,從遠(yuǎn)處近身又快速奔向遠(yuǎn)方。風(fēng)里零零星星有陽春意思,臉上有春回大地氣息。春聯(lián)落在地上,無人問津,任由風(fēng)吹日曬雨打,一雙雙腳板走過,很快爛成一坨紅泥。貼在門框兩側(cè)的春聯(lián)開始褪色,生活早已歸于樸素,喜慶的年味淡若無跡了。紅紙包成塔尖的冰糖拆開了,放進罐子。年貨里的瓜子尚有些結(jié)余,怕回潮,放罐子封好,輕輕一搖,嘩嘩作響。
在田間地頭捧把瓜子閑嗑,皮殼丟在地下,低頭看,不知道什么時候草叢頂出一抹細(xì)綠,淡淡的,若有若無。一日三餐,不再魚肉生活。園里小青菜,炒得油潤潤放入海碗。腌豇豆、蘿卜干用盤子裝著,腐乳用的是更小的碟子,蘸上辣椒醬,切成方塊,三兩塊放著。
二月初二花朝節(jié),農(nóng)諺說,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又稱春社。舊時,村人會做土地會,祈求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開始給新墳祭掃。別處習(xí)慣我不知道,滸村風(fēng)俗,人去世與下葬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前會做祭儀,放爆竹、燒香紙,鄉(xiāng)俗稱為做清明,此外還要剪紙錢、做湯粑。紙錢用紅白黃綠四色紙剪成小條,用細(xì)水竹竿夾住,或者剪成玲瓏寶塔狀懸掛竹竿上,是為紙標(biāo)。插在墳頭或者厝基上,立此不忘,以示存照。湯粑以秈米糯米做成,也可以摻些面粉,形如團球,涂紅染綠。做清明時,直系親屬跪地上挽起衣擺,有人先給他們?nèi)鰞砂褱?。隨后那人站在高處,向眾賓客廣撒湯粑,豪擲如雨,滿山亂滾,人人爭搶。小時偶爾我也能搶到幾枚,覺得稀罕。湯粑或煮或烤或蒸或炸,味近年糕,可算作一道時令小吃,吃下身體旺相。
春意來了,雨季來了,時而淋漓,時而淅瀝,時而飄忽,欲停不止。春夜下雨最相宜。鄉(xiāng)村最初的春意是被雨水喚醒的,夜里,坐在瓦屋下,屋頂響起雨聲。早晨起來,細(xì)雨綿綿,山野霧氣升騰,花草樹木爆出鮮嫩的一滴滴芽蕾,山川新鮮。雨水融化了山凹處積雪,萬物復(fù)蘇。衣服晾在走廊堂軒寬敞的地方,兩三天,還是潮津津耷拉在竹竿上,觸手盡濕。風(fēng)徐徐吹著,雨并不大,輕飄飄,恍惚惚,絲絲縷縷從天而降,匯成一襲薄薄的霧紗。
出門總要撐把傘,多是黑布傘。上年紀(jì)的老人,更喜歡蓑衣、斗笠或者用油紙傘,彳亍而過。小時候玩心重,不喜歡打傘。在雨霧里久了,衣裳濕漉漉貼著前胸后背,一身腥氣回家,惹得父母責(zé)罵。雨中山村云遮霧掩,天光昏朦,有萬物復(fù)蘇氣息。隔著雨幕,依稀傳來新墳人家做清明的鞭炮聲,遠(yuǎn)不及晴天清脆,悶悶的,聽得心緒灰暗。想起前年去年那人還能割草收稻,還能采茶砍柴放牛,如今卻死了。
時令一節(jié)節(jié)爬過,身體一寸寸松動,冬裝一件件脫下來,說不出的快慰與通透。風(fēng)暖了,雨暖了,驟然感到一股新生的暖意。雞鴨貓狗毛皮盡濕,如孤魂野鬼,從眼前落魄地走過。天上煙雨蒙蒙,雨打在樹葉上、瓦片上,單調(diào)的滴水聲分明是春之舞曲。入夜,臨窗聽著寂寥而溫暖的雨聲,遙望漆黑天空,春風(fēng)不時拂過,頭臉開始舒展了,身子骨清朗。
雨水、驚蟄、春分……窗外徹底亮了。春和景明,風(fēng)物如詩,詩中有畫,天地恍然醒來,元氣浩蕩像桃花汛。經(jīng)歷一冬,土塊凍酥了,雨后地上沉實。農(nóng)人拿鋤頭松土、除草。茶園有人施肥,再下幾場雨,茶葉就要出芽了。清晨,草間翠綠上一滴露珠搖搖欲墜。
偶爾也下雪,春雪薄,在風(fēng)里亂飄,如煙似霧,漫不經(jīng)心自天而降,散絮一般浮在地上。瓦片上的春雪是有意思的,像絲像絮像棉。老人又用上火爐,菜涼得太快,一日三餐總有兩次吃燉鍋:燉咸菜豆腐、燉牛羊肉、燉豇豆干……爐火正旺,雪浮在樹葉上,風(fēng)一吹,揚起一片雪塵。雪一停,就是晴天,不到半日,雪全化了。屋檐下小小的雪人半點痕跡也無,惹得孩子跺腳。
陽光靜悄悄照過山岡,照過田野,照進庭院,照進室內(nèi),光暈中,壇壇罐罐一新。晚霞漫天牽連西山,染紅了半個峰巒。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村紅亮。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屋梁上傳來雙燕的呢喃。有年聽過一次北平岔曲,三弦伴奏,演唱者以手指擊彈八角形單皮手鼓,唱的是《升平署岔曲》,據(jù)說是宮中曲本,第一首曲詞說的是:
春日晴和,麗景偏多,桃紅雨潤,柳綠煙拖。簾外呢喃燕子歌,萬紫千紅都競艷,無限的良辰美景多,多佳趣。但則見遠(yuǎn)山含笑,碧水生波,乳燕雙拋剪,流鶯百囀歌,鳥語聲聲和,花香處處婆娑,騷人韻士踏芳徑,牧童樵子戲山坡。真正是,大塊文章遍六合。
簡短幾句小唱,不像北方景色,倒與滸村風(fēng)物符合。聽得人歡喜不已,有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欣然。
一連幾場雨,田里微微蓄了些水,波光粼粼。男人從樓頭搬出犁、耙、耖,前后左右看看,折損地方要修好。開始馴服小牛犁田,鄉(xiāng)民稱為告牛。生牛懵懂,忽左忽右,一塊田犁得七零八落,少不得吃幾頓鞭打。馴牛前幾個月,先給它穿鼻子。固好牛頭,一人抱住牛脖子上抬,左手拿住牛鼻中隔部分,用竹子削成銳器穿刺,快速拔出,塞進一節(jié)竹木。鼻隔長好后,穿上柔軟的繩子,牛就此開始它犁田耕種的一生,至死方休。老人嘆息牛辛勞一生,實則自己也辛勞一生。牛尚且有農(nóng)閑時候,每日嚼草安臥,很多鄉(xiāng)民經(jīng)常忙得連口水也顧不上喝。
麥苗開始拔節(jié),油菜現(xiàn)蕾、抽薹。不幾日,大片的油菜花開得不管不顧,路過田間地頭,春風(fēng)徐來,有些初春的微涼,有些油菜花的清香。晴天的油菜田總有嗡鳴聲,一只又一只蜜蜂飛來了又飛走了。
溪山響起淙淙流水,一只鳥雀站在石頭上俯身就飲。河堤壩后的柳枝芽頭越來越長,春風(fēng)來過,柳枝悠然飄起來,池塘邊瓦屋,一個童聲朗朗念詩:“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后來,也有先生站在滸村學(xué)堂,一次次念起這首詩,每每讀到“不知細(xì)葉誰裁出”的時候,將頭仰起搖向后邊,再拗一圈,又反向拗回去。很多年后讀到《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看見紹興先生和我村一樣,也將頭拗動,頗有些忍俊不禁。
滸村課堂朗誦,先生起首念一句,孩子們跟著,如此三五遍,才讓大家放開喉嚨高聲朗讀,豈料亂作一團,氣得教鞭連連打在講臺桌子上,眾頑童方才慢慢停下。先生做個起勢,這回教室聲音整齊起來。聲音順山坡朝大路飄去,嚇得窗外的小鳥起勢欲飛,左右顧盼,前后并無來客,于是解嘲一般,開口鳴叫了三五聲,才悠悠向水田飛去。
三月三,據(jù)說夜里走路能看見鬼火。多少年,我從來不敢在這天走夜路,所以并沒有看見過鬼火。村民用鐵砂炒玉米,意為玉米爆花,炸瞎鬼家,邪祟不敢冒犯。鄉(xiāng)諺還說:“三月三,喜鵲飛過三道山。”鳥類繁殖,大人嚴(yán)禁孩子打鳥、搗鳥窩。
天氣終于暖和了,脫去冬裝,穿上春衫。幾只母雞體溫升高,羽毛蓬松,坐窩抱蛋。女人準(zhǔn)備好籮筐,鋪上稻草或者麥稈,碼八九個雞蛋,將抱窩的母雞抱進去。那幾天母雞不思飲食,時時守在雞蛋上面。如此半個多月,雞蛋開始破殼,一只毛茸茸的小雞崽顫巍巍出籠了。
地頭有人嫁接果木,山間有人在鋸松木,一男一女,來來回回,木屑四飛,不聞人語。一片白茫茫一片霧茫茫,只有鳥叫聲和人走路的足音。起先,一兩聲鳥鳴,鳴聲響嘎嘎,尖而且脆,跟著是一群鳥的聲音,經(jīng)久不息。幾只白鷺站立河畔,如臨水照花,挑石頭的男子路過,驚動了它,慌忙振翅飛向遠(yuǎn)方,羽翼輕盈仿佛薄薄的雪片在空中飄搖。
桃花開始出苞了,潭水清亮映照一株桃紅。忍不住想親近那水,手一觸,涼意沁人。河極清,不彎腰就能看見水底一顆顆渾圓的石頭,水草疏淡,一尾尾小魚游戲其間。河岸翠綠的草叢夾雜不知名的野花,順風(fēng)送來陣陣暗香。
茅香出來了,一兩寸長,在橫排背陰地方長著,人上前掐下來。安靜小半年的舂臼開始熱鬧,茅香在石臼下?lián)v成泥,拌糯米粉做粑,肉丁粉條或者筍絲為餡。得閑,山里人家?guī)缀醵甲鰩谆\,餡不同,粑相似。蒸熟后的茅香粑顏色深青,咬開后,又糍又軟又糯,是春色也是膏腴。此中老饕,三五天蒸幾籠,經(jīng)月不絕。吃粑時,孩子用筷子穿心而過,或立或坐,隨意而食。
香椿發(fā)芽,采些歸家,焯水后切成短丁,拌香油,食來養(yǎng)胃怡神。
茶葉開始興發(fā),不管陰天雨天晴天,地里總有采茶的女人,有人運指如飛,有人談?wù)勑π?。幾只小鳥也跟著湊趣,站在茶葉地里,在人手兩尺之外,趕也趕不走,或許是寂寞太久,它也想親近一下人氣。
谷雨將至,山中春色已然七八分,漸熟漸老如院中櫻桃。屋檐下,門階苔痕斑斑,一左一右兩本蘭花開得正好,秀逸花箭全然舒展,姿貌雍容明澈,清芬隱隱散發(fā)庭院中,一絲一縷拂人鼻息。與幽蘭為侶朋,鄉(xiāng)居歲月安恬禎祥亦如蘭草。
滸村多蘭花,陰排山上總有蘭花,有香蘭、蕙蘭、芝蘭……村落人家,偶有閑情,去山上挖兩三蘭草種在家里。過完正月,地氣回暖,就有芝蘭出芽吐苞。芝蘭,獨獨一莖,花只一朵,香氣卻飄得遠(yuǎn),穿過樹林,越過山頭,游離到鼻息間,勾著人心。
在村子里閑逛,總能看到人家屋檐下用破舊的壇壇罐罐栽著蘭花。綠葉細(xì)長翠綠,極為壯觀。貧屋簡陋,泥墻青磚黑瓦,一盆花草每日迎風(fēng)含笑。原來農(nóng)家也有閑情,閑情到清靜閑情到風(fēng)雅,亦可以看到冗長的塵世如此意興,如花蕊,燦燦有色,幽幽生香。
門前池塘開始有蜻蜓立足,滸村人稱為塘雀兒,常常停在枯枝上或者浮萍間,任水泛起漣漪,它仿佛呆住了一般,動也不動。有孩子忍不住伸手欲捉,腳步雖輕,或許呼吸重了,不過一指尖距離時,蜻蜓忽地飛走了,惹得那頑童恨恨不已。
勤勞的人家開始浸泡稻種,溫度不高不低,夜里偶爾還起來掌燈看芽。不幾日,稻谷一顆顆漲開了,生出乳白的芽頭。
村口桃花開得倦了,一點點在枝頭泛白。孩子家頑皮,上前雙手抱住桃干,使勁搖著,人站在飛花中,紛紛揚揚像暴風(fēng)雪。放牧的人回來了,赤腳牽牛走過屋后坡路,繞過瓦房,站在池塘邊。牛飽飽喝足水,抖抖身子,甩開尾巴,彈開一只牛虻。山色漸晚,大山慢慢隱進幽暗的夜色,一天又結(jié)束了。有人家喚兒吃飯,兒子貪玩游戲,耳不聞事,那聲音漸漸大了,帶著些許怒氣,滾出院墻。有人家還在做飯,油鍋飛滾,刺啦一下,傳來鍋鏟炒菜的聲音。有人剛進家,打開鎖,手一推,門芯在門洞里執(zhí)拗轉(zhuǎn)個小半圈,吱扭一聲靠向墻壁。掌燈了,燈光一片昏黃,人影投射土墻上。大兒和小兒,捉影而樂,小兒按住大兒的頭影,大兒一閃身,影子就挪開了。
春意漸漸深了,村落山野各色鮮花盛開,小路常見挑夫折枝野花放在扁擔(dān)一頭,蘊含三分春色,又吉慶又和煦。日子貧苦,生于馬槽牛欄,槽里欄里也有綠葉鮮花。
柳梢風(fēng)味最好,絲絲絳絳長長短短,與茅草間雜一起。桃花謝了,煥然一樹新綠。山中映山紅紅艷艷躲躲閃閃,小孩一捧捧折來當(dāng)作玩物。草木向榮,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飄搖如風(fēng)行水上,韶華勝極,像一枝枝桃花。不獨人物鮮活如此,屋前彎彎繞繞幾條田埂,也若游蛇一般。水口關(guān)上,田里淺淺一洼水,站在高處俯瞰,清凌凌泛光,如鏡子映得云白,映得山綠,映得樹翠。田邊有山,不甚高大,青蔥莫名,從山岡綠到嶺腳。布谷鳥開始叫了,一只一只在田野咕咕相和,從清晨至傍晚。微風(fēng)徐徐,正是放風(fēng)箏時節(jié),終日有紙鳶在天上飛著,高高低低。
遍地莊稼映著四野青山,到處碧綠,風(fēng)也仿佛有翠色。鄉(xiāng)農(nóng)造屋早已不用土窯磚瓦,省卻許多柴火,不幾年,養(yǎng)得山林茂盛繁密。鄉(xiāng)下常見大樹,一人抱不過來,厚樸有喜氣。鄉(xiāng)俗說“山上多柴,家道生財”,這就是太平盛世了。
鄉(xiāng)野無邪,花草無邪,童年心性無邪。詩中說“路上行人欲斷魂”,我并不喜歡,覺得陰郁低沉。年幼不知酒滋味,“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兩句,我讀來也無動于衷。后來稍微大一些,見到更多清明詩詞,后主詞里感慨,“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未免喪氣。倒是覺得白居易說得好,“好風(fēng)朧月清明夜,碧砌紅軒刺史家”。程顥也作過清明詩,“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比他《易傳》《經(jīng)說》《遺書》之類著作容易親近。
清明節(jié)第一緊要事是上墳,大戶大姓多有公祭,少則幾十人,多則成百。眾人舉旗奏樂,在祠堂致禮一番,吹吹打打到族內(nèi)幾座遠(yuǎn)祖墳前祭祀,然后吃頓飯。無非雞鴨魚肉,加上自家地頭蔬菜。路過一處處墳地,想著地下的那個人也曾有過鮮活的百十年,也曾面容清秀,也曾身強力壯,只見他呱呱墜地,只見他洞房花燭,只見他兒孫滿堂,只見他兩手空空……百十年后,我將如此,只有頭頂日月星辰,只有左右這山川河流常在。一時生出感慨,忍不住作了首詩:
平生心力半消磨,舊雨林泉鬼漸多。
四面青山多俚語,流云深處唱茶歌。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總有大片連陰雨,蒙蒙細(xì)絲十天半月不止。天氣應(yīng)了詩句,年年如此。墻角苔痕又高了幾寸,人在雨中,望著煙籠遠(yuǎn)樹,景致更妙。雨飄在庭院,飄在池塘,飄在田壟,飄在坡地,飄在人的頭面,細(xì)碎冰涼。早上起床,天空陰涼,人在山路上走著,突然下起雨來。淡淡雨絲淹沒了萬物,人靜靜站著,雨水、天地皆與人連成一體。雨沙沙落下,須臾,山間一切都潤朗起來。雨喜歡夜里下,睡意蒙眬中依稀聽見青瓦有雨聲,沉悶或清脆,仿佛催眠曲,越發(fā)得了好睡。聽雨是有意思的,沉悶的聲音是雨落在地面的,清脆的聲音是雨落在樹葉上的,溫暾的聲音是雨敲打窗戶或者芭蕉的。
雨天蘊意,是唐詩意宋詞意。站在屋檐下,瀟瀟雨線里,采茶人戴著斗笠,像春山里的一粒黑點,慢慢移動。往年春雨下在詩里下在詞里下在曲里下在小說里,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長安的早晨,一場春雨沾濕了輕塵,客舍旁柳樹的枝葉翠嫩一新。越中蘭溪,水清如鏡,兩岸秀色盡映水底。連下三天雨,半夜有鯉魚涌上溪頭淺灘。涼月如眉,掛在水灣柳梢上。鳳凰山剛下過雨,天空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透明,一朵芙蓉盈盈開過。
春雨沙沙復(fù)沙沙,染得紗窗外好一幅水彩。開窗,碧汪汪一泓清水,干涸小半年的池塘終于蓄得滿滿深水。有孩子打水漂,瓦片躍起落下又躍起,一跳一跳進了塘心,散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走出家門,雨絲倏忽貼過來,無聲無息,但覺臉頰一濕,潤潤的。放眼四望,只見白茫茫一片。雨落池塘,打出細(xì)微的漣漪,水面密密麻麻都是瑣碎的波紋,一波未平又一波,無數(shù)的波紋來不及漾開來就被另一個波紋蓋過了。樹枝掛滿雨滴,好像遍開水晶花蕊。雨滴將落未落,還是落了,不多時,雨滴又滿了,再次猝然墜地。
雨落得久了,落得大了,山水自高巔而下,像條玉帶穿行著,淌過狹仄的寨溝,瀠洄而走,水就放蕩起來,在平敞的田畈間歡唱著愉快的樂曲。河水漲了一些,亂流山溝,水中圓石無數(shù),大若菜盆,小似鵝卵,更小些的像彈丸,一顆顆潤潔可喜。大石塊被沖洗得一平如鏡,兩岸青山逶迤,淺淺河床中奔流的山水,既不匆忙,也不懈怠,安分祥和地汩汩流過。大樹小樹長出新枝,茅草一人高,漫山遍野無羈的綠。
地氣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氣,有田園氣山林氣。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陽流水與畈上新綠有遠(yuǎn)意,水聲經(jīng)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遠(yuǎn)。春天凝在花紅葉綠里,溪澗池塘漲滿水,積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長越高,蒲公英絨球隨風(fēng)亂飄,薺菜老得開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悅的,忙完了田地的事,再不用整天出蠻力,站在草棚下,偶爾臥在地上,兩只眼睛瞇著,含有三分笑意。天氣不冷不熱,蠅蟲尚未出來,牛尾巴很少擺動,拖拉身后。野地欣欣生發(fā),不必嚼棚里的干稻禾,每日早晨被拉去飽食大把鮮草,鼓腹昂首闊步從村前禾垛旁走過,瀟灑陶然似仙家之物。午后,有牧童牽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寶地,又一次肚皮渾圓。
四月,立夏了。
立夏那天要吃芽子粑。芽子,也叫紅黍,形近小米而籽粒更小,屬谷物,株高尺許,葉似薏米,穗如拳指,夏熟或秋熟。發(fā)芽后的紅黍研磨成粉,和水揉搓,發(fā)酵后蒸成粑,極甜,有黏性,淡淡的紅色,像新熟的大棗。
立夏早晨,老人總會在床上多躺一會兒,聽聽鳥鳴。是鵓鴣聲,或是山鴉云雀聲,則寓意今夏多雨,若是聽見尋常鳥叫,則預(yù)示天氣晴朗。老人說,立夏聽鳥,聽鳥趁早。還說,立夏喜鵲叫,蠶桑價更高。
立夏了,大人都要去麥田田溝走走,說是延年祛病。這一日,白天不能睡覺,也不能坐門檻、床沿,說會惹來腰痛、多病。有人不小心坐在門檻上,則要連坐七家,方可消災(zāi)。小孩還有稱重習(xí)俗,說是有益身心。有頑皮的孩子反反復(fù)復(fù)稱幾次,或者賴在稻籮里不出來,讓父母抬著他晃蕩。
初夏還是多雨。土路濕透了,魚鱗瓦也濕透了,炊煙裊上來,恍若夢境,小麥綠油油的。池塘剩下淺淺一口水,倒影若夢境,像半闋如夢令。幾枝翠綠的荷葉,快兩尺高,隨風(fēng)搖曳,驚亂水面一群小魚。雞鴨鵝走過籬笆,走過門前石階,步態(tài)溫柔,屋頂瓦當(dāng)和善安詳,顏色明亮。雨很細(xì),如絲如紗,鄉(xiāng)人說是毛絲雨。斜風(fēng)細(xì)雨中,撐黑布傘的孩子走在小路上,頭戴青斗笠的男人在地里忙活,一個農(nóng)婦裝得滿滿一稻籮紅薯藤送到屋后坡地上。果樹結(jié)出極小的李子、梨子,燦然如星,櫻桃吸飽了雨水,開始有泛紅的跡象了。
瓦屋下坐著,門前荷塘傳來幾聲蛙鳴,先是一只青蛙叫,隨后三五只,百十只,蛙鳴愈來愈鬧,徹天漫地,四野響亮,此起彼伏,咯咯嘎嘎,呱呱唧唧,如鼓如弦,一浪一浪穿過唰唰細(xì)雨涌入耳中。田野間似乎隱藏了千只萬只青蛙,彼此爭鳴。雨聲漸漸大了,蛙鳴一時又沉寂了,天地渾然雨幕。
水草茂盛了,青蔥茁壯,帶一股極強的泥土味。水邊菖蒲松開了纖纖長葉,密密匝匝像碧綠的翡翠玉劍。岸邊不時傳來水鳥清麗的一兩聲吟唱,只聞聲鳴,難見其影,它們喜歡藏在樹葉下。偶有過路客,只見枝葉輕輕抖動,它一個縱身早就飛走了。鳥翼不沾一星塵埃,山溪晶亮剔透得如水晶。山里終日蘭香彌漫,空山無語,靜得能聽見野鳥啄木的聲音,一聲老水牛的哞叫或羊的咩叫,陽光便燦然聚向一點,是一聲又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的哞哞咩咩。從河邊走來浣衣人,布衣釵裙,膚色黝黑,河水悄然從裙邊滑過。
陽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照得久了,后背油油的,微微沁出汗,有熱的意思了。風(fēng)一日日吹過,油菜花期早已結(jié)束,開始結(jié)莢,一根根細(xì)細(xì)長長,飽滿欲出,快要進入收割期。青菜長出菜薹,和豆腐同炒,清清白白,很養(yǎng)眼。菜薹和臘肉同炒,泛起油光,冒著香氣,翠綠溫潤。豌豆莢圓滾滾的,用豌豆摻雞蛋燒湯,一碗金綠富貴。萵筍一棵棵長得大了,粗若手臂。萵筍切塊,和豬肉紅燒,格外香。
茶葉采過三茬了,茶價一天不如一天,收茶的商販停工了,母親將茶采下,做點炒青自家喝。新茶用滾熱的井水泡過,喝下一杯,周身俱暖。
節(jié)氣小滿,小麥次第成熟。竹林春筍竹節(jié)瘋長,雨夜路過時,仿佛能聽見噌噌拔節(jié)的聲音,一別三日,人就要仰望它了。長高的竹筍漸漸開枝,一地筍殼,有女人撿回去,剪成鞋模。
開始春耕,祖父在田里犁田,犁開田泥,看見黃鱔,他總會捉回來交給祖母。祖母將黃鱔剁成一截截做湯,半寸一寸不等,頭尾給祖父吃,中間粗大肥美的幾段給了我。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條黃鱔,都是祖父犁田時捉回來的。用茶碗裝著,入嘴清香。黃鱔并不稀罕,卻是春夏時令之物。
水口封住了,田泥濕透軟化,先犁一遍,灌水養(yǎng)十天半個月,再犁一遍,然后耙田,最后耖田,耖后方才插秧。耙以木頭做成方格,下面都是鐵齒,人站上去,讓牛拉著,如篦子一般梳過泥塊。耖高約四尺,橫木為梁,裝一排平行的鐵齒,齒釘插入泥中,人扶手柄,驅(qū)牛向前拉去。水田耖過之后,泥漿軟熟平整, 一塊塊白亮亮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青山,倒映著樹木和飛鳥。小蝌蚪一群又一群在田里游過,永遠(yuǎn)不愿意安歇。青蛙身子重一些,喜歡懶懶趴在泥水里,半天才跳幾步,水田上空終日有鳥雀盤旋覓食,與淺綠的秧苗輝映。白鷺、灰雁、喜鵲、烏鴉、燕子、山雞、云雀、八哥、鷓鴣、布谷鳥、長尾雉,低空飛著,不時在田里啄銜而歸,足尖觸水的剎那,田里波光粼粼,人心隨之蕩漾。
性急的開始插秧了,站在水田,彎腰如弓,左手拿秧把,右手取下一兩根秧苗插入泥中。人一步步向后,面前一棵棵綠色,慢慢鋪開。柔嫩的一片綠,立在田里,好像浮在白云上,浮在藍(lán)天中。田里多螞蟥,叮人腿上,往肉里鉆,有人從容彈開或者鉗走,遠(yuǎn)遠(yuǎn)丟在田埂上,膽子小的,嚇得從田里跳起來,帶著哭腔,踉踉蹌蹌上了岸。
秧苗嬌怯怯,細(xì)細(xì)的,風(fēng)一吹,水波漾起,秧苗晃晃身子又慢慢靜下來,一只蜻蜓飛上去,落腳時,秧苗又晃了晃。有些秧苗實在太孱弱,不經(jīng)風(fēng),一吹就歪斜水田里,農(nóng)人路過,忍不住脫掉鞋襪,下田去扶正它。
田埂種毛豆,外側(cè)空地種花生、紅薯或玉米,玉米根旁撒上豇豆種。玉米慢慢長高,豇豆一天天長高,不用搭藤架,順勢蔓延玉米稈子上,看了心里歡喜。村口老槐開滿滿一樹花,摘回來放雞蛋清炒,飯量大增。
四月春夜,月光沁人,露水也沁人,走過一段田埂,月亮照在水田,水田上空氣象晶瑩。田里無數(shù)泥凼,每個泥凼住著一輪月亮,月亮反射出淡淡的光線,書上說水銀匝地大概就是那般模樣吧。人走,月便走;人停,月即停。隨著人踏小路,上山坡,轉(zhuǎn)沙岡,再走過幾處荒草地,褲腿被路邊的野草撩得濕漉漉的。走過池塘,月亮也跳進去蹚水而過。路過河灘,水中一輪明月,丟一塊石頭進去,水波亂了,月亮碎了一河。站在石頭上,捧水洗洗臉,末了,將穿涼鞋的雙腳在水中浸一會兒,又冰涼又清爽。月光照過,河水發(fā)出柔和的冷光,水流月動,光影蕩漾,一晃一晃跌跌撞撞明明暗暗流向河潭,一路飄向村口。上游也有一汪水光,遙遙向下。月亮正圓,銀色的月光映著清涼的水光,水光和月色凝在一起,一時也分不清水光月色。進得家門,窗外山月依舊高高守候在村莊上空,照在庭院。
沒有月光,走在幽暗的星辰下,大地元氣洶涌,自足底灌入體內(nèi)。走十來里路,鼻底一會兒是山的氣息,一會兒是水的氣息,一會兒是青草的氣息,一會兒是稻田的氣息,人不覺得累。走在那樣的天地,心思越發(fā)沉靜,又自失起來,仿佛肉身都不在了,隨魂魄精神一同散去,散落得遍山遍野。歸家后,神清氣爽,背心微微沁出汗,卻不需要喝口水,身體濕潤。
黃瓜掛滿棚架,綠身細(xì)長,通體帶刺,頂端還有黃花。黃瓜洗凈,用豬油清炒,菜荒時,一日復(fù)一日,飯桌上都是它,寡淡無比,孩子總?cè)滩蛔】摁[一番。隔三岔五,母親將咸菜拿出一小撮,泡水蒸熟,用來下飯。一勺咸菜,下大半碗米飯。抑或?qū)㈦u蛋攪碎,添米湯放在飯鍋里蒸成羹。
桃子熟了,鄉(xiāng)民稱它為四月桃,小的如雞蛋,大的一個個近乎茶碗,桃尖漸漸透出一抹紅,引來無數(shù)饞涎。桃子結(jié)滿樹,密密麻麻,壓得樹枝垂地,偶有三五個頑童拿一根竹竿在桃樹下躲躲閃閃,東張西望。
又是一年五月初五端午。適逢節(jié)令,自有平日所無的章程,立夏稱重,端午包粽子、吃綠豆糕,中元燒香紙,重陽打糍粑,中秋食月餅,過年祭祖,清明上墳。滸村一歲,尤重三節(jié),端午、中秋、春節(jié)。春節(jié)的熱鬧不必說,端午、中秋亦有喜悅。
過端午,吃粽子習(xí)俗由來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黃色,也叫黃米,煮熟后有黏性。粽子一般四個角,三個角的也有,還有五個角的,像戲臺上的帽子。端午節(jié)前一天傍晚,去石壩下摘幾沓箬葉,或者用蘆葦葉,一葉葉洗凈疊好。天剛亮,奶奶開始包粽子,取箬竹裹充糯米,一頭尖尖像牛角。粽子或素餡或肉餡,用稻草繩捆好,放入蒸籠。蒸籠不斷冒出熱氣,熱氣越來越大,一廚房都是粽子香。粽子出鍋了,饞嘴孩子迫不及待地取一只,真燙手,只得左右倒騰,拋上落下,粽子像只青鳥在手中跳躍。稍涼一些,慌忙剝開粽葉,嘶嘶吹氣,一口咬下小半只。
粽子放在碗柜,用竹筲裝好,打開柜子,箬葉的青澀氣撲面撲來,還有糯米香。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學(xué)堂,問吃粽子的來歷,有學(xué)問的鄉(xiāng)民和我說了一番屈原投江事。直到現(xiàn)在,我對屈原還是沒有太多好感,為他投水而死感覺到不值;對楚王更沒有太多好感,小小的心靈覺得他這樣的人當(dāng)了王,總歸是老百姓的不幸?;蛟S是這樣的緣故,總不以為粽子美味,覺得只是軟糯香甜而已。吃完粽子,手上都是黏黏的,也不好洗干凈。
滸村人家里包粽子,會裹上一顆紅棗,求一個甜蜜,再蒸幾枚咸鴨蛋,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四切開,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盤中。說來也怪,咸鴨蛋非要那樣切食才流光溢彩。囫圇剝殼而食,不僅少了情意,似乎滋味也差一些。我不喜歡吃粽子,唯好其香,那氣息縹緲?biāo)烈庥趾顪厝帷?/p>
古人多以菰葉包裹粽子——包黍米成牛角狀,稱角黍;用竹筒裝米密封蒸熟,稱筒粽。筒粽方便快捷,近年巷口常見老翁老婦販賣。粽子剝開以長竹簽擎來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氣,也有糯米的清香,還有滸村人家舊時氣息。每回吃粽子,總會想起祖母。今時回憶,祖母包的粽子,說不出的家常樸素,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美味的粽子。
端午節(jié)舊俗,照例要掛把艾草在門頭,我家年年只是隨意放一捆在那里。也有人家拔一把艾蒿放在門頭門邊辟邪,還有人將艾草剪作寶劍形狀,以驅(qū)五毒。民間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這是俗世的莊嚴(yán)肅穆。大人用雄黃酒在小孩額上寫個王字,說是可以保一年不生毒瘡、痱子。幼兒穿印有太極圖案的肚兜,胸前佩長命鎖,外婆、奶奶、母親給孩子做布藝猴子玩耍。
布谷鳥在村口,在樹梢,在山尖,在屋頂,一日高似一日地叫喚,聽在耳里,仿佛在催促人割麥插禾,布谷也被滸村人稱為割麥插禾鳥。從廚房墻壁上取下鐮刀,去麥地里,一刀刀收割,麥子一片片倒下,用葛藤捆起來,馱進家門曬好,用連枷打出麥粒。連枷多由竹子做成,兩米多長的敲桿,前段有一面盾形竹牌,專門用來拍打小麥、大豆、芝麻之類。連枷連軸多用栗樹削成,轉(zhuǎn)動靈活。南宋范成大作《四時田園雜興》,記時人連枷事: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宋朝人尤為勤快,“一夜連枷響到明”的景象我沒見過。夜里起露水,并不利于連枷脫粒。這時多用風(fēng)車吹去癟谷、草葉,或者以笸籮揚起小麥,借自然風(fēng)力吹凈灰皮,然后入倉。金黃的麥地又恢復(fù)了土色,不過空了三五天,就要開始播種玉米了。男人拿條鋤挖地,天氣開始轉(zhuǎn)熱,挖得久了,索性赤著上身,肋骨歷歷可數(shù),幾滴汗珠窩在骨肉間,吸氣的時候肋骨嶙峋,如水里波紋。小時候見了,從此知道民生艱苦,多少人為了一口飯竭盡全力。滸村男人,再弱小也是家庭的頂梁柱,他們?yōu)榱俗优?,面朝黃土,不言不語,只是忍只是讓,大道無言。
諺語早就說過:“小滿插田一兩家,芒種插田普天下?!钡狙頋M月即可插田,插田是大事,打豆腐、做糯米圓子,準(zhǔn)備各種美味佳肴,接親戚來喝酒。
五月傍晚,婦人挑著秧苗走在田埂上,放學(xué)早歸的孩子抱了小小一捆鮮草尾隨其后。一身污穢的水牛站在河潭里清洗身子,洗得一河泥腥,清流變成了黑水。春耕辛勞,人累,牛更累,走路時四只蹄子微微發(fā)顫。親牛如子,人舍不得它,伸手在牛頸套桿的地方推推捶捶,更做一些玉米粑、米漿、黃豆?jié){送到牛欄喂給它吃。
插田當(dāng)日清晨,老派人家早早來到秧田邊,在田埂插三炷香,燒香紙、放鞭炮,叩拜上天祈求豐收。還有人吃早飯前祭拜土地公。舊日風(fēng)俗,插田那天的早飯不能有鍋巴湯,說是湯湯水水,年中容易多雨,影響收成。插完田后,客人給主家臉上、身上糊上泥巴,是為糊倉,寓意豐收。
一下雨,桑葉濃郁起來,映得人臉都是綠的。桑園靜靜的,滿眼綠,聽不到一點聲音。桑樹上長滿紫紅的桑葚,滸村人從來不敢吃它,說是有毒。村人謂一切草莓狀野果,皆為萢,桑葚為桑葉萢,此外還有大麥萢、小麥萢、地形萢、老鴰萢。每每吃得老鴰萢,染得手上是黑的,嘴唇也是黑的。有孩子頑劣,滿臉涂上老鴰萢汁,扮演包青天扮演閻王爺,少不得惹來父母一頓打罵數(shù)落。
桑葉是蠶的食糧,而且是唯一食糧。蠶食清潔,桑葉不能帶水汽,不能枯萎或有異味。食桑之際,蠶猛地一縮,腦袋昂起,又低頭在深綠的桑葉上聞嗅著。我喂過幾次蠶,一把桑葉蓋上去,蠶細(xì)小的觸須樣的腦袋一頭栽進綠葉上磨蹭啃噬,食葉之聲沙沙如細(xì)雨打濕梧桐,不多時,桑葉斑斑駁駁,蠶食殆盡。吃剩的葉脈下有蠶蛻的皮,還有黑色的蠶沙,干燥、堅實、均勻,微微有青草氣。
童年時經(jīng)常流連桑園,我的記憶有桑葉的味道,我的記憶有蠶食的聲音。
中國文字記錄采桑的場景很多,采桑幾乎成了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永恒話題。見過各種采桑圖,從戰(zhàn)國銅器圖銘到今人水墨?!对娊?jīng)》有許多篇章描寫蠶桑,先秦的春天一片陽光,有黃鶯在歌唱,婦人提著籮筐,走在小路上,去給蠶兒采摘嫩桑。鄭國的農(nóng)人說,不要跨過我的墻頭,不要采摘我的桑葉。魏國的十畝桑田之間,采桑人來來往往。
桑葉是農(nóng)民的葉子,家里養(yǎng)蠶,賣繭補貼家用。蠶身顏色逐日變淡,呈灰白兩色,略顯渾濁,并夾有褐色花紋,一節(jié)一節(jié),好似會伸縮的彈簧。桐城友人說他們家門口忌諱桑樹。前不種桑,后不栽柳,中間不種鬼拍手。桑同喪,柳喻流財,不吉利?;睒淙~像鬼手,晚上刮風(fēng)易招鬼,也不吉利,此俗我地皆無。
星光燦爛,夜色如水,菜葉上露珠粼粼。常有青螢飛入窗口,屋內(nèi)熒光閃爍,更有月色照得紗窗一片皎然,幾縷寒光瀉進室內(nèi),映著半床詩書。
天開始熱了,厚蚊帳早就拆下來換成了薄紗。厚褥子也曬了兩個大晴天,裝進木箱。床上鋪有涼席,地下也鋪著涼席。睡涼席上,蒲草的幽靜包裹著人,沉浸在蘊藻之香里,涼悠悠的,很舒服。人人拿著芭蕉扇,只在通風(fēng)處陰涼處坐著,手中的扇子搖動不止。鄉(xiāng)民有俗語說:
扇子扇涼風(fēng),扇夏不扇冬,
有人問我借,要過八月中。
扇子扇涼風(fēng),時時在手中,
誰要來借扇,請問主人公。
芭蕉扇,又名蒲扇,農(nóng)人惜物,取廢舊的布條將扇子邊緣包起來,有人家一把扇子用了十好幾年。母親用芭蕉為孩子驅(qū)蚊散熱,芭蕉扇搖過樹蔭,搖過門檻,搖過堂屋,搖過廂房,搖過走廊,搖過一個個白日暑天。入夜,躺在床上,還在不停地?fù)u扇子,不知不覺慢慢睡去,天明起來,扇子不知什么時候跌落在床前踏板上。惜物的主婦慌忙撿起來,心疼地輕輕拂拭幾下,將扇子舉起查看,并沒有破損,這才放下心來。
進入六月,飯桌還是離不開黃瓜,好在四季豆出來了,用豬油、蒜瓣炒,碧翠青綠橫陳在盤子里。慢慢地,豇豆開始出來了,掛在地里,有琳瑯之美。拔掉豆角兩尖,一節(jié)節(jié)去筋折斷,炒半熟,蒸米飯時放在鍋邊,飯好了,豇豆也燜得熟爛。一碗米飯,碗頭豇豆熱氣騰騰,深吸口氣,須臾空碗朝天,肚子也飽了。
地角毛豆開始出莢,摘下滿莢的回來剝殼燒雞蛋湯,那是夏日饕餮之宴。毛豆湯用大瓷盆裝著,鮮美如霧如幻如電如露,孩子們準(zhǔn)會吃撐。絲瓜也長大了,清炒或者做湯,餐桌上每一相逢,就覺得是六月里的年節(jié)。偶爾家里來客,去小店拎回一刀肉,殺只雞鴨。殺生時,嘴里念念有詞——
殺雞念:雞呀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脫掉毛衣?lián)Q布衣,來生變?nèi)瞬皇请u。
殺鴨念:鴨呀鴨,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脫掉毛衣?lián)Q布衣,來生變?nèi)瞬皇区啞?/span>
殺鵝念:鵝呀鵝,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脫掉毛衣?lián)Q布衣,來生變?nèi)瞬皇蛆Z。
雞生命力很強,有人手松了一下,雞掉到地上,喉嚨雖已迸射出鮮血,它居然撲騰幾下,站立起來,瘋一般跑幾丈遠(yuǎn)才倒下。
夏天常有大雨,天空須臾濃云密布,帶著雷聲,好像平畈會震裂一條縫。轟隆炸天,先在遠(yuǎn)處山溝來回滾動,一個霹靂就落到人家屋頂頭頂。草木承雨而歡,樹枝水洗過,綠得可愛。貓狗站在屋檐下意態(tài)蕭索不振,不吠不動,極落魄潦倒,如落水狀。群雞無鳴,展開翼翅,抖落雨水,躲進屋檐或者矮樹叢中。老房子天井越發(fā)潮濕,雨水自魚鱗瓦縫隙流下,如斷珠玉屑,掉在青石板上。日積月累,石板光滑如明鏡。青苔更綠了,碧油油的。
雨天會看見形單影只的鳥,白鷺、云雀、喜鵲、燕子、山雞、八哥、翠鳥,飛飛停停,一時在池塘邊上,一時在蘆葦叢中,一時在樹梢,一時在沙洲,煢煢孑立,百無聊賴。煙波迷蒙,霧色蒼茫,飛鳥自山頭飛向水畈,自水畈飛向山頭,周而復(fù)始。坐在屋檐下,看著鳥,心里常常感到孤獨感到幽靜。偶爾去門前池塘邊看鳥,有回遇見一只肥碩的大鳥,張開羽翼,三尺長,從田壟最高的地方,撲向下面的水田,悄無聲息,滑翔著,翅膀定定伸開,不知道那鳥從何處來,也不知道它向何處去。一時覺得那鳥是我,我就是那鳥。
雨天茄子地最好看,紫色茄子又飽滿又粗大,掛滿水滴,仿佛是溢出的汁液。那時候剛讀完《水滸傳》《三國演義》與《隋唐演義》,覺得菜地也有英雄氣:
東南一員大將,身著青袍,立于陣前。此為小青菜也。
西南一員大將,身著紫袍,立于陣前。此為紫茄子也。
東北一員大將,身著綠袍,立于陣前。此為南瓜頭也。
西北一員大將,身著白袍,立于陣前。此為白冬瓜也。
雨下得久了,群山幽暗,灰云密布??諝鉂皲蹁醯?,年畫回潮了,軟塌塌粘在墻壁上。有人家春聯(lián)還在,不小心碰到,染得一手黑灰,湊近聞聞,猶存墨香。雨下得久了,山間長出很多蘑菇,鄉(xiāng)民給它們?nèi)∶椬健簶涔健⒚┎莨?、喇叭菇……很多野生菇像傘,孩子們也跟上山,大人采得多,用竹籃子裝著,孩子們采得少,扯幾根狗尾草,將蘑菇串起來掛在胸前。蘑菇燒湯或者放辣椒、咸肉炒食,入嘴之際鮮味氤氳。
晴天,田里有人在薅草、噴藥,也有人用篦蟲梳去蟲。篦蟲梳是一根兩米長的木齒條,像梳子,兩頭留有手柄。兩人各執(zhí)一頭,梳頭一般,去稻田里一片一片將蟲梳出。
白晝極長,清晨的太陽有些性急,早早出來了,不一會就烈光灼人。傍晚的太陽似乎太磨蹭,在村口上空賴著,遲遲不挪步子。吃過晚飯,看看西天,還剩半圓在山尖懸著,斜斜照過裊在青色瓦片上的炊煙。鄉(xiāng)村安謐而祥和,似乎中暑了,累得不言不語,只想早早融入清涼的暮色中。蟬聲肆虐,四野亂叫,聲浪一聲高過一聲。走出門,漫山遍野都是蟬鳴,整個鄉(xiāng)村響徹一片,何止千只萬只。地上螞蟻如在熱鍋,一天天慌慌張張在草根樹皮下奔走,也不知道它們在忙什么。地里還有人在勞作,趁著最后的天光,趁著傍晚的清涼,化作“帶月荷鋤歸”的田園剪影。
池塘淺了,農(nóng)人隔三岔五要開閘灌溉。幾個孩子砍幾根水竹,一點點鉤起菱角。菱角極小,只有小手指頭般大,一口一個,白嫩嫩,入口香脆,水汽彌漫。河里的孩子漸漸多了,個個脫得精光,藏進淺水灘撲騰起水花。有時孩子勤快,提個籮筐,順便摘些岸邊的野菜,回家喂豬。幾個大一些的喜歡坐在石頭上,用腳擊打著水,濺得水花四起,撲得一頭一臉。偶有一兩條魚兒貼腿游過,驚得人一縮腳,隨興抓些青草放在水里,眼望著它漂浮而去,一只膽大的蜻蜓,居然站在水草上,跟著悠悠蕩蕩。
蜻蜓種類多,滸村常見的是通體淡紅那種,一指頭長;還有軀體深褐色,透明的翅膀上有細(xì)紋的蜻蜓;一種被鄉(xiāng)下人稱為鬼塘雀,體型極小,翅膀超長,飛行詭異,喜歡出沒在河道山谷。天黑時,還有種飛速極快,軀體淡灰的蜻蜓。這些蜻蜓體型相似。另有體格碩大的蜻蜓,尾巴像條火柴梗,翅膀堅硬,軀體五色相間,色彩斑斕,鄉(xiāng)人尊它塘雀王。那物性子猛,捉住了往往冷不丁俯首咬人。蜻蜓之羽膜質(zhì),翅長而窄,網(wǎng)狀脈極為清晰,飛行力強,既可突然回轉(zhuǎn),又可直入云霄,有時還能后退。
傍晚時分,總能看見低空飛行的紅蜻蜓。天一黑,不知道它們從哪里鉆出來,先是幾只,跟著幾十只,天空中幾百只幾千只幾萬只乃至幾十萬只……近乎蜻蜓雨。有人拿起竹枝亂舞,不多時,一地蜻蜓斷肢殘腿,雞鴨撲上去,片刻啄食干凈。雞敏捷,吃得多一些,鴨和鵝體態(tài)笨拙,到嘴的野食常常被雞搶走了,氣惱不過,又無能為力,只能嘎嘎嘎?lián)u著身子在院子里晃悠。暮色上來了,蜻蜓都飛走了,一只不剩,有角落草叢還藏著些斷身殘軀,一只晚歸的小鴨子悠然覓食。
近年夏日回鄉(xiāng),每每總能見到那樣的蜻蜓雨,再也沒有人拿竹枝揮舞打殺它做雞鴨的口糧。有次在門口小河邊籬笆上,看見了兩只蜻蜓,無聲停著。一只大一些,藍(lán)瑩瑩長著黑色尾巴;一只小些,軀體紅色,羽翼淡紅,尾巴短。
我最喜歡藍(lán)蜻蜓,前些時候又遇見了,躡手躡腳近前捉它,蜻蜓猛地卷起身體想飛走,將它翅膀豎起捏住,竟然不再掙扎。靜靜看著,覺得生靈可親,于是松了手,蜻蜓轉(zhuǎn)眼飛向田野深處。飛走的也有我曾經(jīng)的時光,心頭說不出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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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