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涂抹之處
在文字背后
中國人說“聽話聽音”,即聽一個人說話,要從話語內(nèi)部去體會他的“言下之意”,這句話真是無法更弗洛伊德了。法國精神分析家拉康由這個點出發(fā),說:“無意識像語言那樣構(gòu)成?!币馑际且粋€人的無意識結(jié)構(gòu),全部隱含在他的話語里。你可以從一個人的日常話語中,甚至從一個人對詞語的聯(lián)想中,描摹出他的特質(zhì),甚至是他的“癥狀”。也就是說,那些令人難以自察的困擾之處,是能夠在其話語中找出端倪的。
作家,是使用文字來工作的人,作家生產(chǎn)的文本里,字字句句的背后,同樣地隱藏著作者本人的無意識和“癥狀”。文字時刻“出賣”著作者,因而寫作是“不安全”的,想牢牢地躲在語詞內(nèi)部是一件徒勞的事。在我寫作的過程里,內(nèi)心會有一個“偵探”,常常跳出來破譯自身的無意識,這種過程是“既痛且快”的。
有人說“歷史隨時可能被重新書寫”,那么“自我”也是。從不自知到幡然醒悟,一個人對自己的了解,隨時可能被重新詮釋,這類似于某種“修行”。對自己充滿誤解有時是令人愉快的,因為,沒有人能阻止你無限地幻想一個完美的自我,并沉浸在滿足之中。而隨時準備著打破自己,則多少具有自虐的成分,就像真正的革命者那樣。
用來命名創(chuàng)傷的語詞
創(chuàng)傷事件通常是人們無法描述的,特別是在事件剛剛發(fā)生之后。我們會顯得漠然,顯得毫無知覺,這很可能是,我們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描述方式,找不到這些創(chuàng)傷所對應的那些詞匯和話語,在此時,這些詞和語言都從我們的直覺里飛走和消失,留下一個個黑洞。我們像走在一片寂寞的月球表面,只感覺地面有些顛簸,周圍有些安靜,但還想不出來這是為什么。
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我們就能找到這些話語、找到這些詞了嗎?就能夠把這些詞組織起來,讓它們在我們的舌頭上,像鋼琴的琴鍵那樣跳躍、奏出配合我們聲帶的聲音,變成語言、去描述那一個個事件了嗎?不,不一定。雖然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但是我們還不一定能夠把它們喚醒,為它們命名。
單詞展開的聯(lián)想
在我喜歡的德語單詞中,有一個詞意味深長:Heimatlos,中文翻譯成“無家可歸”,我更喜歡將它理解成“故鄉(xiāng)丟失了”。于是這個詞的背后就生出了隱暗的時間線,像列車穿過黑夜那樣延伸向無限遠處——故鄉(xiāng)丟失的“之前”和“之后”——它是一部電影的上下集,或者一個小說的前后篇章。
Heimat是故鄉(xiāng),los是失去,失去故鄉(xiāng)的人是無家可歸的人,那么故鄉(xiāng)就是家嗎?中國人說“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如果是在這個意義上,Heimatlos就幾乎等同于另一個德語單詞:Ruhelos,不安的(失去安心)。Los一詞也有“出發(fā)”的意思,人們要出門、或者要開始做一件事的時候常常簡單地說:“Los!”瞧,Heimat,los!聽起來多像一個宣言:出發(fā)!去故鄉(xiāng)!或者是:故鄉(xiāng),我們出發(fā)吧!簡直像葉芝的“騎士,莫止步”那么豪壯了!而此處對于我,還有一種“近鄉(xiāng)情怯”,我常在回家的飛機上,希望飛機永遠處于飛行狀態(tài),永遠不接近終點。
Los也有“發(fā)生”的意思,看到不對勁的事情時,人們會說:“Was los?(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了?)”那么,故鄉(xiāng)發(fā)生了什么呢?Heimat,was los?故鄉(xiāng),你怎么了?這聽起來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面對一個逐漸變得陌生的地方,令我焦慮不安。新的道路,新的紅綠燈,新的交通規(guī)則……有一年除夕,我開車出門半小時就被扣了兩個三分,因為道路限行,而我一無所知。
德語中,Traum是夢的意思,另一個單詞Trauma看起來像它的雙胞胎,只是多了一個“a”,它的意思很嚇人:創(chuàng)傷。英語的“創(chuàng)傷”也使用了這個單詞。看起來有點不合字根邏輯,但是它們具有內(nèi)部邏輯:夢是創(chuàng)傷的展演之地,我們的夢境幾乎都是創(chuàng)傷性的。生命中的種種創(chuàng)傷被我們的意識機制所壓抑,使得它們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
有個男孩對我講述他的“詭異而不合理”的夢,說他很愛自己的母親,母親也非常非常愛他,但他常常夢見母親被殺害了,腦袋被血淋淋地掛在列車的窗口上。這個“Traum”便是一個“Trauma”,具有典型的“traumatic(創(chuàng)傷性)”。這個男孩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由他的存在可以看到母親的教育成就:一個優(yōu)秀的、高學歷的、社會性意義的好男孩。但是母親的這種成功,同時也壓抑了男孩作為一個人的本能欲望,那些粗魯?shù)摹⒉欢Y貌的、有攻擊性的甚至是暴力的“不合理”欲望,都被深深地壓抑在了無意識深處。母親完美的愛,使得男孩只能反過來愛母親,而沒有理由恨她,于是恨的本能在他的生活里失去了出口,男孩只能在夢中借著“無名殺手”的暴力攻擊母親,這是一個人對長期積累的壓抑所生成的一種創(chuàng)傷反應。
我還格外地迷戀英語中“It is/Is it”這個組詞,這對命運一般捆綁在一起的組合呈現(xiàn)出它的內(nèi)部意涵:It是作為大他者而存在的——那個絕對超然于我們的、無法撇開的、注視著一切“物”的、上帝式的東西。
分析文字對我來說同時也是一種美學練習,將一個文字或單詞作為一個文本,去用在一個故事的開端或結(jié)尾,多年里我樂此不疲??档略诿缹W研究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天才是處于這樣一種幸福的關(guān)系之中,他能夠把某種概念變成審美的意象,并把審美的意象準確地表達出來?!蔽耶斎徊皇钦J為康德說的“天才”和我有關(guān),但我想這句話很準確地闡釋了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概念:為什么文學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表達思想才有價值,但并不是具備了思想就能做作家和藝術(shù)家。
別致詞語的誘惑
才華背后有一種鬼魅之處。比如,才華橫溢的兩個人對話,容易沉迷于把詞語用得極其別致,這層別致讓他們對討論的問題本身、或自身的“不對勁”不以為意,也不以為然。他們被詞語的別致所吸引,互相鼓掌,停留在不停地制造別致詞語的對話中,陶醉和沉浸于這樣的鏡像,也就停留在一個反復不斷的“癥狀”中。
咦,寫到這,為什么我突然覺得各種研討會上,那些很容易讓人迷狂的“學術(shù)黑話”也屬于這類型。
話語的涂抹
東亞文化有異于西方的一個特質(zhì),是“含蓄”。拉康曾經(jīng)分析過日本人的話語,認為日本人無法做到“好好說話”,他們總是很客氣地說了很多話,但話語的內(nèi)部卻是一個空無。
我看過《明鏡周刊》的一篇文章,講的是生活在法國的日本移民,他們難以“融入”在地生活的很大原因,是不能用簡單、直接、明了的方式和法國人溝通。所以,許多日本移民就像社交障礙者,并且在法國抑郁了。
我覺得,中國在某種程度上可能也有著無法“好好說話”的文化習慣,其中比較不幸的地區(qū)應是臺灣,這里的地方史導致漢語中被糅合了些許日語特質(zhì),構(gòu)成了一種新的文化無意識——“臺式”話語將中國大陸的含蓄、中庸和日本的曲折、客套這兩種“話語涂抹術(shù)”發(fā)揮到了極致,并且,這種極度含蓄曲折還被認為是一種“文明”。
我有個臺灣朋友,心知肚明某件事不去做最好,但他往往不會直接這么講,而是會說:“這件事看起來蠻有意思的,但我也不是很了解,我大概說不了什么有用的,如果你真的有興趣,也許你可以試試看……”他大概率能夠這樣地把所有的措辭都用得似是而非,像是一個空繞著另一個空,似乎說了很多,但又什么都沒有說。
記憶的編輯
一個平淡無奇的記憶,從同一個人嘴里說出來,可能會變出許多動人的版本,它自然而然地會有起承轉(zhuǎn)合,雖然事件本身與真相相比,并不會面目全非——事件還在,但色彩已經(jīng)有所不同??赡苤v述者并不熱衷于制造謊言,只是擅長“講故事”,能夠像一個天生的電影剪輯師那樣,講述出無痕剪輯的事件。這樣的講述常常能打動聽者,也會打動他自己。
當一個人被自己的記憶打動,對加工過的事件深信不疑,那么他就活在了“真實”的濾鏡之下。當他一遍一遍地講述同一件事,很有可能地,他一遍一遍地加工了它,這個過程,就像一張后期加工的照片:有些阻礙氛圍的東西被擦拭不見了,有些局部光線增強了,有些局部變得暗淡了……最后呈現(xiàn)出“另一種真實”,一種符合講述者自身審美的“虛假真實”。
記憶,常常是一個陷阱。
這一切,需要我們對自己的言說有所察覺,在講述出來的事件中,努力去還原它的原貌,去接近那個盡可能的真實。否則,一個人沉溺在被改編過的記憶中,一層幻象包裹著另一層幻象,新的幻象包裹著舊的幻象,我們將無法找到那個盡可能接近“真實”的自我,也將永遠在水中沉浮,無法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