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2期|荀莉:柳坪洼
荀莉,筆名千里雪,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臨汾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首屆西戎文學獎、臨汾市“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出版詩集《一株自由行走的蘭》。習慣在歲月長河的縫隙中打撈文字,撿拾生命的光。
一
山很高,山的對面還是山。山與山之間,關(guān)子爺河九曲十八彎,將柳坪洼與一個叫什么垣的村莊分置在兩座山頭。于是,兩個村莊處成了不遠不近的兄弟。千百年來,一高一低,祖祖輩輩隔河相望。這座山上放牛人的吆喝聲,會驚動那座山上勞作的牲畜;那座山上的縷縷炊煙,會提醒這座山上的人,該收起農(nóng)活回家吃飯了。
我的記憶,就從這兩座山開始生長。
那時我還很小,靈魂一干二凈,意識一無所知。我不懂山與河之間的故事,不懂天與地之間隔了多遠的距離,不懂人與人之間究竟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我只知道,我媽在這座叫什么垣的山上教學,對面山上的柳坪洼,住著我的姥姥、姥爺,住著我的秀姨。
那是一個土地開始活泛、麥苗已經(jīng)返青的日子,我又一次跟隨秀姨逃離我媽,奔走在去往柳坪洼的山路上。秀姨雖說比我大一輩,掰指頭細細一算,也僅僅比我大十歲??梢赃@樣說,在我是孩童的時候,她其實也是個孩子,但這一點絲毫不妨礙我在她背上長大的事實。
生活在關(guān)子爺河兩邊的人都說,媽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似乎在每個人生命的很長一段歲月中,媽就是圓心,媽就是太陽,活著的日月只有繞著媽轉(zhuǎn)才更真實,更具有非凡的意義。我是個例外。在我真實的內(nèi)心深處,我真正的家不是有我媽的那個家,而是柳坪洼,是有姥姥、姥爺,有秀姨的那個家。因為我只是在我媽的子宮里借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就成了柳坪洼的“狗皮膏藥”。
剛出那個叫什么垣的村口,佇立著一棵老槐樹。老槐樹的根很粗很大,地底下都裝不下了,就想著不如鉆出地面看看天。舉在天上的樹冠密密層層,遮了風,擋著雨,也替一村的人保守著各自的秘密。老槐樹上,住著一窩花喜鵲。我抬頭看時,一對花喜鵲也跳來跳去看我,還嘰嘰喳喳對我說著什么。于是,我就蹦著高高對它們喊:“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毙阋陶f:“你媽就是花喜鵲。”
轉(zhuǎn)過幾道彎,一層接一層的田地順著山勢鋪陳開來,那些挑糞的、趕牛的、扛犁的、拉耙的、挎筐的農(nóng)人,各自在沉睡了一個冬天的土里忙著春種。
我說:“秀姨你聞,土真香啊,牛糞真香啊。”秀姨就咯咯咯笑:“傻妞妞,哪有聞見牛糞香的,那地里的麥子才香呢,胭脂頭油粉才香呢?!蔽艺f:“就香,就香,不信你使勁聞。”說著,我又像狗兒一樣挺起鼻子仔仔細細地聞,真香。
再往山下走,田地停止了腳步,留有平車車轍印的土路也好像預見到了什么危險,再也不敢往前走半步。大山這時候才叫山,漸漸顯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樣。黃青相間的狗牙根草和芭茅沒過腳面,一叢挨著一叢,一片連著一片。只容得兩腳并攏的小路從草和石頭中間穿過,彎曲成一條彎曲的蛇。山上本來沒有路,這個人踩一下,那頭牲畜踩一下,腳印堆砌,也便成了路。
不遠處,幾頭黃牛正歇息反芻,見到我們,抬起鼻沖著天空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哞”,把正在散步的一朵云都嚇跑了。我一看,心情忽然不爽,也跟它回了一聲不太友好的“哞”。牛比人大度,沒理我。再遠處,羊群像一朵朵行走的白花,惹得我望呀望呀望不夠。我說:秀姨,我真想跑過去,數(shù)數(shù)到底有幾朵。秀姨便笑我瘋女子。
在這樣的畫面上行走,我總是偏離正路,一會兒追逐桃花,一會兒追逐石頭,一會兒追逐蝴蝶。秀姨就不停地朝我喊,嫌我不安分。我說全世界的草呀花呀云啊鳥啊都不安分,憑什么讓我安分。我只顧像兔子一樣,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或者像一只蝴蝶,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我的面前,總有一塊石頭勾引著無盡的興致。那石頭的周圍,總是恰好生長一兩株桃花,有的白如雪,有的粉似女孩的臉;亦或是一兩朵紫色的地丁,它們的花不懼初春的寒,一露頭就急匆匆地開。遇上一塊大大的平石,我四腳朝天躺下去,眼前,便是大得無邊的天。天上除了白色的云,除了幾只路過的鳥,什么都沒有。即使這樣,我還是看得入了迷??吹脮r間長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坐在這塊石頭上看柳坪洼,不遠不近,視角剛剛好。村莊像一個倒掛的葫蘆,一戶戶人家依山勢從葫蘆尾一直疊加到葫蘆頭,一條小路自上而下,就像一根葫蘆蒂,把村莊倒著提了起來。
二
也不知是誰家的公雞起了個頭,緊接著,咯咯咯——咯咯咯——一聲緊接一聲,全村的公雞齊心合力,將柳坪洼嶄新的一天叫醒。
興許是因了昨夜一場偷偷降臨的雨,我推開門,外面全然不是昨天的模樣。一切都是新的,就連空氣都不是昨天的味道,它夾雜了新翻泥土的味道、山桃花的味道、麥苗的味道和大山的味道。院子中央的那棵梨樹更顯青綠,稍一用力便能擠出鮮甜的汁液。推開大門,只見老杏樹頂了一身火星般的花骨朵,一朵比一朵嬌羞。樹下的土墻上,幾株自然生長的酸棗樹上還掛著幾顆風干的紅酸棗,纖細的枝干上早已悄然發(fā)出嫩嫩的芽。
這時,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又一陣,催促人們該下地了。
姥爺呼哧呼哧趕著鹿們,準備去往井山上。那里有一塊斜坡坡地,每年他都種好多菜和瓜,一家人能從初春吃到冬末。他灰布裳子的衣兜里裝了紅紅綠綠的菜籽,到了山上,鹿吃它們的草,他種他的菜。
姥爺總把時間掰成兩半用,他說季節(jié)不等人,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他還說,人能騙了人,騙不了地。那些分布在山頭河洼大大小小的地塊,幾時哪塊該下種了,幾時哪塊該澆水了,幾時哪塊地里的菜能采摘了,都被他梳理得妥妥當當。還有那些零星散落在院畔、河邊、地頭的核桃樹花椒樹梨樹桃樹蘋果樹棗樹桑葚樹,哪棵樹該修剪了,哪棵樹該嫁接了,哪棵樹上的花花開得有些稀疏,哪棵樹上的果子快被鳥雀糟蹋光了,他都清清楚楚。秀姨說,你姥爺?shù)男纳夏苎b下成群的鹿,能裝下數(shù)不清的地,能裝下滿世界的樹,就是裝不下人,你是例外。
姥姥打開雞舍,雞們你推我搡,撲扇著翅膀跳到院中,把雞毛落在半空。雞毛一不小心擺脫了雞,被自由沖昏了頭,時起時伏飄在空中,興奮得不知該去往何處。秀姨拿出幾個稻黍棒子,剝了粒兒撒在院中,雞們開始你爭我搶。它們邊啄食邊咕咕咕咯咯咯商量著什么,吃完了還不走,在院子里大搖大擺。秀姨便用掃帚趕,罵雞糟踐了她剛剛掃的院。
姥姥盤腿坐在炕上,開始剪衣裳。她拿出一塊青綠色的料子,端詳一番,又拿軟尺在我身上比劃來比劃去。秀姨說做得稍大些,要不明年長個了就不能穿了。姥姥比劃完,拿起布一折,再折,用胰子劃出白道道,順著白道道一剪又一剪,一塊完整的布在她的手中變得七零八碎。
下午時分,我的背帶褲終于做好了。秀姨釘扣子的工夫,我急得像鍋邊的螞蟻,圍著她一圈圈轉(zhuǎn)。秀姨讓我上了炕,給我換上褲子,還讓我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嘖嘖,真合適,真好看。我急猴一樣,想要穿上去上院給妗子看。姥姥說脫下來脫下來,還沒繡花呢。我又很不情愿地脫下來。
姥姥趴在炕上,在褲排排和兩個褲筒腳腳上,用鉛筆哧溜溜畫,不一會兒,一只啃著蘿卜的兔子顯現(xiàn)了,一朵朵石榴花顯現(xiàn)了。秀姨拿出針線笸籮,穿了針,引了線,在姥姥的說教下,那兔子不一會兒就豐滿了起來。到太陽落在墻腳上,石榴花也豐滿了。我穿著開滿花的背帶褲,上院下院不停跑,死活等不上姥爺放鹿回來。
三
鳥雀是柳坪洼的精靈。它們把自己的家安在人家的房檐下、墻洞中,或者樹杈上、草叢間,用大自然的饋贈和人們的血汗填飽著肚皮,也把最動聽的歌唱給四季和閑不下的農(nóng)人。
吃過飯,燕子出門覓食了,野雀子也不知又忙著給哪戶人家報喜去了,姥姥和秀姨折騰著抹袼褙。她們翻箱倒柜,拿出破衣爛衫,哧啦哧啦撕成布片,那細小的線屑就在光影里飛。我抓也抓不到,拍也拍不著。姥姥用大勺舀了些許面,倒入適量水,就著爐膛里的微火不停攪拌,一會兒就打好了一勺黏稠的糨糊。秀姨將面板翻過來放炕上,刷上一層糨糊,粘上一塊布,又刷一層糨糊,又粘一層布。姥姥忙著不停地抻布,不停地扯線頭,囑咐著一定要把糨糊刷均勻,把布頭攤平整。抹袼褙這項看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又極具技術(shù)含量的技藝被柳坪洼的婆娘們一代代傳承下來,到了秀姨手里就不太精湛了,她的毛手毛腳總也打發(fā)不了姥姥的眼。姥姥抹的袼褙經(jīng)太陽暴曬之后,不會起泡不會分層??粔|底下,壓著大大小小的鞋樣、鞋底子樣、鞋墊子樣,姥姥只一眼,便能輕易分出哪個鞋樣是太姥太姥爺?shù)?,哪個是姥爺舅舅的。
姥姥一輩子不知道抹過多少袼褙,那些袼褙經(jīng)了姥姥的手,最后都變成了一雙雙結(jié)結(jié)實實的布鞋。年輕的時候給姥爺做,后來給舅舅姨姨做。現(xiàn)在,秀姨總嫌棄布鞋太土,要穿城里買的皮鞋,她又給我和成群的弟弟妹妹做。姥姥的那雙手,這輩子不知道要伺候多少雙腳。
四
自從秀姨用一塊三尺見方的“百家被”把我裹到姥姥的炕上,我就像一塊狗皮膏藥一樣,貼在了姥姥家,貼在了柳坪洼的土地上,貼在了秀姨的背上。與這里的人們黏黏糊糊,與這里的花草樹木黏黏糊糊,與這里的狗兒貓兒黏黏糊糊,拉也拉不斷,扯也扯不清。
我的身上流淌著我爸的血液,長了一張我媽小時候的臉,話里話外,散發(fā)的盡是柳坪洼的味道。我走著我媽走過的路,認著我媽認過的人,路過我媽路過的樹,甚至說著我媽說過的話。柳坪洼似乎從未把我當作一個外人,它敞開懷抱,任我傻,任我瘋。因此,我熟知這里一切的一切。我熟知一條路與另一條路的關(guān)系,不管直的還是彎的,長的還是短的;我熟知一棵樹的前后左右立著的另幾棵樹叫什么名字,不管是柳樹還是楊樹;我熟知每家每戶房屋和茅廁的朝向,它們各自依著山勢或是就著坡坡;我甚至熟知人家炕頭的溫度,在冬天會有多暖,夏天又有多涼;熟知他們的雞窩壘在哪個角落,誰家的大紅公雞會看門,誰家的蘆花雞不下蛋;熟知人家豬食鍋里散發(fā)出的味道,那是麥麩摻拌谷殼的香味,是野菜攪和了稻黍糝子的香味。
我每天吃過早飯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爐圪臺前幫姥姥熬豬食。柳坪洼再窮的人家都有兩口鍋,一口給人做飯,一口給豬熬食。豬和人一樣,先得考慮溫飽問題。我聽著柴禾在爐膛里歡叫,我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氣泡在豬食鍋里鼓起又消失,我聞著那些野菜、麥麩、稻黍糝子和谷殼相互交融的氣味一股股升騰,像是獨自享受一場美食盛宴。
只憑這一點就能說明,柳坪洼的豬其實比人更幸福,它們天生有著飯來張口的命,心安理得接受著人們的喂養(yǎng)。
五
柳坪洼的春天,是柳樹最先感知的。
那些守在墻角、路旁、村口的柳樹跟姥姥一樣,很是耐勞。每年深秋時節(jié),其它樹木一遇寒就早早褪去綠意準備過冬,唯有柳樹不解秋風意,硬是挺著枝干把綠葉搖曳至初冬。每年初春時節(jié),寒冬的尾巴還未拖走,柳樹又早早蘇醒,把自己打扮得多姿妖嬈,等待燕子歸來。
燕子回來了,柳坪洼春天的味道也越來越濃。
一夜間,全村的桃花杏花梨花蘋果花海棠花約好了似的,竟一齊開了。白的、粉的、紅的、紫的,熙熙攘攘,在人家的房前屋后田間地頭鬧來鬧去?;ń窐涑槌隽司G色的新芽,椿樹頂出了褐色的葉片,柳樹早已開始吐絮,楊樹底下落了一層毛毛蟲一樣的花。我恨不得變成一只蝶,一只蜂,或者一只鳥,在花間飛舞。
一早,我們吃了香噴噴的花椒芽卷卷,姥姥和秀姨開始曬春。
她們把腌在甕里的酸菜撈出來,擠干水分,攤在紅稻黍拍拍上,放在院里曬。一時,平日里空著的石桌、墻頭、窗臺不閑了,空氣中飄散的全是濃郁的酸菜味道。
她們把壓在箱里柜里的被子衣物翻騰出來,院里的鐵絲掛滿了,樹枝上掛滿了,就連柴垛上、石磨上也攤滿了。秀姨說,看你姥姥多富有,活了一輩子就攢了一堆堆破皮爛片,還寶貝似的藏著掖著。
秀姨拿出一件白色線坎肩,說這件妞妞可以穿,便套在我身上。我伸展兩只胳膊轉(zhuǎn)了個圈圈,那件坎肩也跟著我轉(zhuǎn)了個圈圈。姥姥端詳了半天,說這件衣裳還是當年你姥爺給你媽織的,你媽穿它的時候比你大些。日子真是不經(jīng)過,好像就一眨眼的工夫,妞妞都能架起媽的衣裳了。
姥姥說,別看你姥爺那臭脾氣,手巧得很。年輕時在礦上做工,休息的時候別人打牌,他織毛衣,還納鞋底子。那時候,家里的孩子一個接一個,還有田里地里的活,我哪有多少工夫做針線活呀,全是你姥爺做。
姥姥不經(jīng)意把姥爺?shù)狞c滴過往翻騰出來,一件件一幕幕曬在我的眼前。我把從前的姥爺和現(xiàn)在的姥爺重疊在一起,放在心里,一遍遍摩挲,一遍遍看。我想像不出,一個大男人在不見天日的煤礦上,在一群粗野男人的注目下,是怎樣一針針織出一件件衣裳的。
中午吃飯時,姥爺像是很累很累,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線坎肩,沒有言語。
到了晚上,他才笑瞇瞇地問:“你從哪兒把這衣裳翻騰出來了?這可是古董?!蔽矣謫枺骸肮哦巧酰俊崩褷斦f:“古董是死了的過去。”我說:“過去怎么會死,人才會死,姥爺你也給我織件毛衣吧,姥姥說你織的毛衣全天下人都比不過?!彼f:“織不了啦,過去死了,過去的人就跟著死了,織不了啦?!?/p>
從此,我非常害怕“過去”這兩個字。我知道它會不知不覺帶走今天的一切,讓鮮活的一切都漸漸走向死亡。
六
我這張貼在柳坪洼的狗皮膏藥是甚時候被我爸硬生生撕下來的,我不記得了,也許七八歲,也許十來歲,這不重要。
那時候,麥子經(jīng)過割、碾、揚、曬等幾番煉獄之后,都被裝進了甕,裝入了箱。一場說來就來的沖雨,讓平日習慣了歲月靜好的關(guān)子爺河發(fā)了怒。它咆哮著,怒吼著,奔涌著,像是在發(fā)泄積攢多日的郁悶。大河發(fā)怒的日子,是柳坪洼人最安生的日子。他們不下田不上山,就站在院畔溝畔看河里的洪水,看被洪水沖走的死豬死羊。此時,河越激烈,人就越興奮;人越是興奮,河就越激烈。人們端著碗看,背著娃看,直看到洪水漸漸變小,大河也變得心平氣和,才悻悻離去。離去的時候,還不忘一步三回頭,似乎還期待著河水也能回一次頭。他們哪里知道,關(guān)子爺河的水也是一根筋,只要給個坡坡,就想往下流,不問來路,不管去向。
雷雨過后,柳坪洼房前屋后,尤其是打麥場的周圍都長出了嫩綠嫩綠的麥芽。那些被人們不小心遺落的新麥,喂飽了全村的鳥雀、老鼠、雞后,還是有多余。多余的麥粒最后都鉆進了土里,遇了暖暖的陽光和充足的雨水,一不小心就忘了季節(jié),著急忙慌地拼了命生根發(fā)芽。
我爸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在姥姥面前的。他坐在炕沿上,坐得一本正經(jīng),面前擺了一碗白糖水。我躲在門后頭,像老鼠一樣探頭探腦。姥姥說:“多日不見,生分了,也知道羞了。”我爸說:“她該回去跟她媽念書了?!睕]等姥姥開口,我就喊:“我不去,我不念書,我要跟我姥爺放鹿哩,我要給我姥爺送飯哩,我要給我的羊喂草哩?!崩牙鸭t著眼說:“跟著我們都變野了,是該回去了?!?/p>
關(guān)子爺河從來沒有這樣長過,拐過一個彎,又是一個彎,彎彎繞彎彎,繞也繞不完。我像一只鬧情緒的小鹿,不近不遠地跟在我爸的身后,朝著延續(xù)我血脈的河的那頭走去……
柳坪洼沒生我一條胳膊一條腿,我卻是那里多年的王。在姥爺?shù)谋幼o下,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是柳坪洼春天的花,想在哪棵樹上開就在哪棵樹上開;我是柳坪洼夏日里歡實的鳥,飛在空中唱著藍色的歌,落在樹上唱著綠色的歌;我是柳坪洼秋陽下蹦蹦跳跳的豆,開開心心地滾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我是柳坪洼冬日里一朵自由自在的雪花,無頭無腦,輕輕柔柔,卻也尋得見落腳的家?;氐缴业牡胤?,我丟失了自己的皇冠,一日到頭活得恍恍惚惚、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感覺自己腳沾不了地,頭挨不著天,肚子里的話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我只盼趕緊放假,姥姥說一放假就讓秀姨來接我,接我回家。是的,柳坪洼才是我的家,有姥姥姥爺?shù)哪莻€家才是我的家。我跟著我媽度日如年,喊不出“媽”的日子里感覺其它的話都是多余。我想我這輩子該說的話一定是在柳坪洼說多了,說完了,像姥姥眼窩里的淚一樣,流完了就沒了。白日里不敢更不樂意開口,我在夢里哭著喊著跟我媽大聲頂嘴:我就要回柳坪洼!我要回我家!
哭醒后,一抹,滿臉都是淚。
七
這年深秋,姥姥的眼疾、腿疾、腰疾都犯了,但她誰都不說,她依舊忍著疼、忍著痛。跟村子對面的那棵老柳樹一樣,無論承受多大的風多大的雨,無論人們在它身上截枝還是摳壕,它一聲都不吭。只是,姥姥沒老柳樹耐活。姥姥總感覺自己還沒活就老了,可仔細一想,又不想活了。兒女一成家,就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要鬧騰,她誰也不愿拖累一天。這時她最擔憂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我姥爺。她擔憂萬一自己先躺下或者離開了,誰會給姥爺每天雷打不動地沖一碗雞蛋湯?誰愿意看著他兇巴巴的樣子吃一碗端一碗?她甚至想,如果姥爺先于自己走一步,那倒也好,反正人遲早都得走。他走了,她也就無牽掛了。
離開下院西窯約摸有十多年光景了,姥姥忽然又想回西窯住去。她跟舅舅說,老了,天一日日涼了,還是土窯里暖和,磚窯終究不實成,天一變,風順著磚縫縫一股股往窯里鉆,往骨頭縫縫里鉆。舅舅只好讓她搬回了下院,搬來搬去,還是當初那一堆盆盆碗碗瓶瓶罐罐。一把麥稈塞進爐膛,火苗“騰”一下照亮了半個窯,本來死氣沉沉的一窯光景,頓時又活過來了。姥姥盤腿坐在炕頭,呼吸頓時順暢了許多。她摸了摸釘在炕墻上的鐵環(huán),看了看掛在窯頂?shù)哪莻€吊籃,仿佛又看見被紅褲帶拴著的光屁股舅舅哦哦哦叫著滿炕爬,看見我媽她爺笑瞇瞇地從吊籃里拿月餅給滿炕的娃娃分著吃。
自從姥爺不養(yǎng)鹿之后,他一閑下就往家里背柴,柳樹梢子、槐樹榾柮、柏木根,只要能燒火,他就往家里堆。院邊堆滿了,又往坡坡邊上堆,直至院里院外到處是一堆一堆的枯枝爛根。我舅舅成天在背后說,說他活受罪,一輩子雞毛蒜皮啥都能看到眼窩里。姥姥知道,姥爺是在為年老做準備。人活不到哪一步,不知道哪一步的苦。姥姥早想著把這些柴整理整理,一直有那個心而沒那個力。現(xiàn)在好了,只要身上不疼不癢她就想動彈。她把那些橫七豎八的柴一根根折斷,一段段劈開,粗是粗,細是細,頭對頭,根對根,順著墻角碼放得整整齊齊。東墻角放不下了,又往西墻角放。那些柴一經(jīng)姥姥的手,都變得順溜溜的,很聽話的樣子,一摞摞靠在那里,不像柴,像藝術(shù)品。
深秋的天,跟著人們忙活過春種秋收的太陽也累了,早早就瞇著眼睛準備下山。那是一個夕陽把村莊染紅的日落時分,姥姥終于把姥爺背回來的柴都整理完了。看著自己親手建造的柴墻,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項重要且浩大的工程,她松了一口氣,靠在柴垛上,閉上了眼。這一閉,就再沒睜開。
姥姥終于實現(xiàn)了她的人生理想,走得體體面面,走得干干凈凈。
姥姥走后十多年,姥爺活成了孤家寡人,我也終于把自己活到了拖家?guī)Э冢òㄒ恢还罚┑姆萆稀?/p>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因為我們一家人要去內(nèi)蒙古旅游,從小養(yǎng)大的狗成了負擔。走之前,我把狗帶到姥爺家,一遍遍囑咐他,一天喂幾回糧,喂幾次水。卻自始至終忘了囑咐姥爺,天熱,自己更要多注意喝水。
離開的那刻,狗意識到了什么,一個勁兒地叫。我心疼地抱著它,哭著說,聽話,過幾天我們就回來接你回家。
姥爺扭過頭,沒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