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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冬天的顏色
來源:新民晚報 | 錢紅莉  2025年01月10日08:03

上班途中,經(jīng)過一片湖,自會放緩車速。湖岸幾株晚櫻,不知怎么的,忽然被冬日的風(fēng)點燃,仿佛正青春,有風(fēng)華絕代的美,滿樹葉子絢爛復(fù)璀璨,似有琉璃一般的脆響。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劉禹錫說的正是晚櫻吧。還有一株樸樹,似乎壽及耄耋,常年蒼老的樣子,這幾日,忽有新意,樹冠殷紅,往下淺黃,再往下深綠。一株樹,如此繁復(fù),搖曳在秋風(fēng)中,當(dāng)真冬葉美如春花。

誰說一株樹不是一片森林?

杜英這種樹到了初冬,仿佛也有新生,葉子漸紅。它本屬于常綠喬木,但,被寒霜浸染,樹冠底層葉子也會變色,是那種殷紅,特別跳脫閃耀,像供奉于陳年紫檀木匣中的貔貅,有歲月的厚重感,珍貴得令人心悸。這株杜英孤獨豎立在人行道上,雜糅于一排楊柳之間,蔥蔥郁郁的,像一個一貫沉默的人忽然唱起歌,叫你眼前亮一個閃電。

雞爪槭、天竺,也紅了。前者是蓬蓬勃勃的紅,枝影橫斜,像傅山枯山水中的樹,瘦是瘦的,但又弱得勁道。冬陽傾瀉,篩一地窸窸窣窣的影子,如若有聲。天竺呢,果葉齊紅,適宜折一枝插瓶,要那種刻有云紋的蒼灰古陶瓶,放博古架上,數(shù)日不萎——天竺果的猩紅與古陶的灰舊參差對照,有化蛹成蝶的傳奇感。

北緯32度的這座城市,到了初冬,湖邊晚櫻最多絢爛一周,便都凋落了。正是短暫之美,才顯出它的酷烈。大片大片葉子,集聚著,團圓著,紅是紅得坦誠,黃又黃得敞亮。這季節(jié)的湖水并非碧綠的,而是翡翠色,粼粼波光倒映一切,云在天上,鳥在樹上,風(fēng)自四面八方來,磬一樣空靈的鳥鳴無所不在……正是古人所言的時光如金。

十字路口有一排排雁來紅。雁來紅三個字里,一定藏著一首詩,太美,美而無言。有時走得急,衣服單薄了,到黃昏,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瑟瑟騎行,老遠(yuǎn)望見這一排雁來紅,心上一暖,頓時將寒冷忘卻。

初冬也是白皙的。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車一車大白菜的青綠。昨日,買菜大叔說自己這車菜來自山東壽光。北地天氣早已有了霜凍。這菜滋味想必很正。搬回三棵,騎車至小區(qū),遇見一位退休同事,送她一棵。菜市里,老人們賣得最多的就是蘿卜了,圓的,修長的,一咕嚕一咕嚕堆在地上。蘿卜纓子帶著夜露的清新,白綠相間,碼得整整齊齊,像極了齊白石那些充滿菜蔬氣的冊頁,可以聞嗅到日子香氣的生動。

蹲下,挑七八棵,遞給老人,他削去蘿卜纓子,七八只蘿卜脆生生往秤盤里擱,不小心落一只到地上,碎成兩截,似淌著汁水般的嫩紛紛。老人一邊稱秤,一邊自語,我這蘿卜只種了三十天,可嫩??v然他不言語,我也知道,這種露天種植的蘿卜最可貴,下鍋即爛,尾韻里彌漫一股甘甜口感,一餐可食一碗。

有一餐,做了簡易版徽州一品鍋,就用的這種蘿卜打底,小火咕嚕良久,蘿卜到底化為一攤水,只食其味,未見其形。

冬天也是紫扁豆的胭脂色系。這江淮平原地區(qū),扁豆少極。偶爾,老人面前塑料布上只有一兩斤分量的扁豆,小半遍布蟲洞,根本挑不出多少。喜歡買五六斤,拿滾水焯了,曬干。五花肉紅燒干扁豆,絕一味??上Э偸菧惒粔颉0虢锇藘傻刭I一回,直接熗炒了,不盡興。

心里美蘿卜外皮青綠,剖開,也是紫菀菀的心。有時買菜,因其賣相好看,買回也不知怎樣烹飪,實則根本吃不完。就坐在客廳陽光里,切蘿卜絲,咔嚓咔嚓一刀一刀下去,切成大片,傾斜著排列,再咣咣咣剁成細(xì)絲,撒在竹簸箕中,放在露臺,秋風(fēng)哨一哨,四五日便成了蘿卜干,抓一把聞嗅,蘿卜香撲鼻。

每年這個時節(jié),總是無端想起童年……田里蘿卜起了,一擔(dān)一擔(dān)挑至圩埂曝曬。我媽坐在向陽的草地上,砧板放在木盆中,克勤克儉切著蘿卜絲,切到一淘籮那么多,挑回家,屋檐架一長梯,將這些蘿卜絲均勻撒在屋瓦上,夜里也不收起,隨它們?nèi)ィ滋旖邮芏栂炊Y,夜間沐浴夜露,差不多一周時間,收回,潔白的蘿卜絲一齊蛻變成灰黃色的了,有著撲鼻鮮香。

天,是蒼青色的,仿佛離人世遠(yuǎn)了。一日日地,人總是惘惘的,悲哀也不是悲哀……有時坐在荒坡,望渠下葦絮一片蒼茫,遙遠(yuǎn)的事遙遠(yuǎn)的人,風(fēng)一樣趕來,圍攏眼前,過一會兒,就都一齊走了,愈來愈遠(yuǎn)……心間一無所有,比天還要空曠遼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