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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圓——《安徒生的花園》讀札
來源:《青年文學》 | 趙坤  2025年01月07日09:23

青年作家周婉京的小說《安徒生的花園》中,開局便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圓,伴隨圓和圓心的“我”,一個自稱“大伯”的陌生人,還有他一系列騙人的“戲法”,拉開了故事的序幕,也焊定了小說的人物命運。顯然,這是近似《紅樓夢》與《謫仙記》的寫法,對人物命運作典型性象喻的元敘事。小說中的“我”趙波,終身被騙局糾纏,在“開始、離別和重新開始”的無窮輪回中,不斷重復畫著少年時那個困住自己的、破碎的圓。

少年趙波的記憶里有過兩次被騙經(jīng)歷:一次是爺爺葬禮上的陌生人,騙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零花錢;再一次是鄰居阿姨王秀玲,連騙帶搶拆了家里半邊房??芍S刺的是,隨著被騙而來的,不是少年趙波一家受害者身份的被認定與被安撫,而是整個社會對被害者的再次劫掠,第一次,房子被搬得家徒四壁,第二次,房子被拆,母親急性腦梗死去世。少年時代的受騙經(jīng)驗,勾連的是家破人亡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受害者有罪的直觀心靈感受。

少年的感受驅(qū)動著成年趙波離家進京,房產(chǎn)中介的工作構成了他的全部經(jīng)濟生活。全中國價格最高的單品,成了圈住他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圓。從他和實習生小米的那段對話來看,現(xiàn)在是圓心,連接著舊日的創(chuàng)傷與對未來的希望。“我說,米兒,知道哥為啥要來北京嗎?他說,聽你說過一嘴,哥,你老家的房子被人騙了。我說,對,狗日的,我要把他們欠我的給掙回來!”這是故事賴以展開的框架,也是調(diào)動復雜情感的情動包。豪宅“安徒生花園”的房產(chǎn)中介趙波,最初是以報復性的心態(tài)“開始”他在北京的經(jīng)濟生活的。他冒充直接領導,借對方的身份等待時機,殊不知這反而給了騙子可乘之機。某天,他受邀參加了太廟舉辦的高端聚會,認識了擁有幾套房的業(yè)主“麥克夫婦”,知道了對方的婚姻存在危機,也接受了麥克的中國太太彭玉清的委托,為她搜集麥克的出軌證據(jù)。但不久,趙波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多方面證據(jù)證明,彭玉清騙了他。美國人麥克從來沒有過什么中國妻子,那個自稱是四川望族后代的美人彭玉清,是實習生小米的舊識,他們聯(lián)手做了一個很大的局,引冒充他人身份的趙波入局,目的是騙取他的信任,借殼賣掉麥克那八套黃金地段的房子。而趙波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的原因,一是他自己冒充主管,身份經(jīng)不起推敲,心虛,難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二則,小說里的趙波,經(jīng)濟身份總是被情感身份碾壓,他在第一次看到彭玉清的照片時,就開始為對方所著迷,甚至做夢夢到了對方,情感的依賴影響了他的理性判斷。為情所困使他的形象多少帶了些小布爾喬亞的意味,人物的行為邏輯也與他原始的進城行動元構成了無法調(diào)和的內(nèi)在沖突。顯然作者自己也意識到這點,“和她達成協(xié)議之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么便宜的買賣,為什么會找上我?像她這樣的闊人,不缺朋友,她的世界,自然也不缺我一個閑人。翻來覆去地想,后來我捋出了三個原因,兩個跟周倉有關,一個跟趙波有關?!彼宰髡咛羁拥姆绞?,是以生活的非理性來作解釋。

可敘述又是理性的。在小說結束前,彭玉清急迫地想要賣房套現(xiàn),卻根本拿不出房本,讓騙局變得難看。趙波也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那句“你到底是哪兒人啊”。對出身的質(zhì)疑是信任的全面坍塌,禁不起質(zhì)疑的彭玉清消失了。在她消失的這段時間里,趙波理清楚了整個騙局。彭玉清并不是麥克的中國太太,她甚至和麥克根本不熟。那張騙趙波相信的二人合影,可能就是彭玉清以買房客的身份去接觸麥克時拍的。推動騙局的是實習生小米,是他帶著彭玉清去麥克那里,也是他騙趙波說麥克和人偷情,甚至趙波與彭玉清的關系,也是小米直接促成的。彭玉清和小米自幼相識,他們都來自呼蘭河,都讀過《呼蘭河傳》,也都會為那個象喻自己命運的、半生漂泊的呼蘭河的女兒蕭紅唏噓。他們想要改變命運,但選錯了方法,因為騙子不可能互相信任,所以彭玉清騙到錢后,私自跑來找她更信任的趙波,甚至不介意和趙波父親坦白自己的身份。已知的結局是,小米溺死在潮河里,彭玉清再次失蹤,失蹤在去四川與父親相會的路上。而四川,是彭玉清身世中更模糊的部分,老馬真的是她父親嗎?如果老馬是,那他們和普照寺里賣羅盤的老者有著怎樣的糾葛?為何“先天八卦”的好處只有全國找不出五個的“彭”家人知道?這是小說的未解之謎,也是趙波永遠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必須要指出的是,正是這些不影響敘事卻承擔表意功能的部分,增加了小說的神秘氣息。這是只有“閑筆”才能完成的表達,通過逸出日常生活的軌道,激活人們對小說的感覺。盡管作者西方的教育背景讓她能夠擁有更宏闊的視野,可以通過力比多過剩的夢境來暗示情感的流動,也可以通過炒房和金融詐騙管窺時代和歷史的風貌,甚至以不斷的騙局來象喻輪回中人的“破碎的圓”。但西方顯然是她借以觀察本土的他者視角,在她“開始、離別、重新開始”的象征結構中,時命的道德與運命間的天人關系、讖言式的神秘元敘事,無不暗示了作者古老的、東方式的宿命時空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