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 金宇澄 × 令狐磊:誰在改變上海(節(jié)選)
(左起)金宇澄、陳丹青、令狐磊
令狐磊:二○○○年,金宇澄老師在《上海文學》策劃“城市地圖”欄目,邀請上海作者講述各自的街區(qū)故事,可能是出生地點、可能是成長期最熟的幾條馬路。從文字到聲音,從城市的小區(qū)域和單元結構來找回屬于每個個體的鮮活記憶。這次陳丹青老師從烏鎮(zhèn)過來,借著這個機會,我們與金宇澄老師一起,聊一下兩位熟知的上海,以及如今上海這座城市的變化。
昨天和陳丹青老師在南京西路附近閑逛,本來我們要趕去一個活動,陳老師卻突然跟我說:能不能在這之前,補償一下我的“上海胃”,小時候的記憶一定要在今天補償回來——我們先吃一碗冷面好不好?冷面,在上海的酷暑天對陳老師意味著什么?小時候也是每天都愛這一口嗎?
陳丹青:當時不覺得,一毛三一碗,沒那么多澆頭,就是好吃啊。當時吃的東西很少,也很簡單,但去北方后吃不到了。北方的涼面,韓國的涼面,我吃不慣。所以阿城說所謂海外華僑思鄉(xiāng),其實是腸胃在起作用,想吃小時候的食物,每個地方的人都是這樣。
我很久沒在上海生活過,五十四年前就離開了上海,理論上我不是上海人。當中經(jīng)?;貋恚缓笥殖鰢?,但宇澄長年累月待在上海。當然年輕時他也在東北做知青,但此后你沒有離開過上海。
金宇澄:沒再離開。今天要談的,就是你在上海的生活啊。
陳丹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完全是另外一個上海。剩下的記憶就是生煎包、冷面這些,所以今天又去吃。排隊時發(fā)現(xiàn)上海人還是喜歡帶點當年公有制小店家色彩的冷面。別的冷面館我也去過,總覺得不對。改革開放后冷面和其他許多面放在一起賣,制作程序跟我們那會兒不一樣了。今天我看到隊伍中不少人拿著鋼精鍋、塑料盆,帶回家吃,這對我很親切。我記得一九六六年九月一號我們被抄家,第二天屋子里一片狼藉,燒飯的爐子被撬掉了,沒法開火,我們就拿了鋼精鍋到隔壁店家去買生煎包,然后全家坐在一塌糊涂的家里吃。
令狐磊:金老師是一九五二年生,陳老師是一九五三年,所以是同齡人。據(jù)我所知,陳老師是出生在南京西路的大中里,我不知道金老師出生在哪塊片區(qū)?
陳丹青:我住在石門路、威海衛(wèi)路拐角,宇澄住的區(qū)域比我家好。
金宇澄:好不到哪里。我讀的是附近瑞金路民辦小學,當年的家長基本不管小孩的,隨便取名字,生我大哥時全家很忙亂,取名金芒芒。生我比較順利舒服,就叫金舒舒,上海話讀“金斯斯”,很難聽,常常遭人嘲笑。民辦小學女老師都是弄堂家庭婦女,現(xiàn)在講就是志愿者,不懂教書上課,經(jīng)常拎我的耳朵,所以我一直是一個孤獨的小學生,常常逃學,父母下放了,一禮拜逃學兩三天,學校和家里也不管。
我家在陜西南路,同學有住丹青家威海路、石門路那邊的,也有茂名北路、南路的,我瞎逛的路線包括南面南昌路、新樂路、長樂路,進賢路小弄堂里,經(jīng)常穿來穿去,范圍差不多,是教育不一樣。最近看丹青新版的素描集,特別感慨,發(fā)覺小學三四年級他就有固定目標,開始畫畫了。別小看這一點,對照我當時的一片空白,我沒有定力,是個迷茫的小孩,精神狀態(tài)不一樣。
陳丹青:作家里這樣的人特別多,高爾基就是這樣,很多人也是這樣的。不是一開始就確定要當作家。
令狐磊:我是從廣州移居到上海的,在廣州,那里的人當然也會問你住哪里,但恐怕沒有上海人問得那么頻繁。在上海,經(jīng)常吃一頓飯結束的時候都會問一句:你住在哪里?就像《繁花》里面提到阿寶住在皋蘭路、小毛在大自鳴鐘……這也證明上海真的是一個巨大而多元的城市,它會包容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會住在城市不同的區(qū)域內(nèi)成長。我想問的就是一個人的成長跟這個城市里的哪一個區(qū)塊真的那么有關嗎?
陳丹青:很有關系。我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十八歲認識,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最好的朋友,叫林旭東。我們一起畫畫,都在江西插隊,但是他上海的家在淮海中路好地段。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住的公寓是一個猶太人的產(chǎn)業(yè),改革開放后這個猶太人回來過,沒有要回產(chǎn)權,只要求政府不要拆除,不要改變景觀。林旭東的父親是和楊振寧那代人一起搞原子動力的。林旭東生在國外,建國后一家人從美國轉(zhuǎn)道巴黎,到他四歲才回到上海。那時上海人找對象有個很簡單的標準——他們家里是打蠟地板和鋼窗,也就是洋房,林旭東家就是。但林旭東非常喜歡和窮孩子比如蘇北孩子交朋友,這跟歐洲蠻像的。歐洲很多寫底層生活出彩的作家都出身好家境。
金宇澄:記得有個同班小學生,帶我穿過淮海路錢家塘,到南昌路棚戶里看民國連環(huán)畫,一分錢看兩本,口吐寶劍、怪力亂神這種。逃學瞎逛,襄陽公園長樂路附近都有連環(huán)畫攤頭,馬路風景也好看,看延安路兩家大古董店櫥窗,陜西路有擺設蘭苓腳踏車、西洋小火車的舊貨店,估衣店櫥窗里,掛滿蟒袍戲裝。熟悉這塊地方各種曲折弄堂,不是現(xiàn)在大片板式高樓,都是私有小地產(chǎn)結構,比如三角形地皮,就造三角形房子,非常不一樣。
陳丹青:我住的老石庫門房子解放前是一貫道的,據(jù)說有三層,我家住的那層是存放棺材、救濟窮人的。解放后被政府沒收,變成我父母工作單位的職工宿舍,我們分到三樓。就在我家左拐轉(zhuǎn)彎,有一條很好的弄堂,到了歐洲才知道那是歐洲派頭的建筑,里頭住的有猶太人,走出來穿的衣服、說的話,就不一樣。老朋友林旭東從來不說粗口,他是好人家子弟,他再生氣也不會說一句粗話。我從小弄堂里長大,跟各種混子玩,一句話不帶粗口,沒法說話。
金宇澄:○幾年我認識陳丹青。記得和他,還有王安憶、陳思和一道吃飯,那時他講的上海話和現(xiàn)在有點不一樣。我印象是一講上海話,他就是“弄堂小赤佬”,然后轉(zhuǎn)講普通話,就知識分子。他自家沒感覺,我看看王安憶,她也許沒感覺、沒發(fā)現(xiàn),沒有表情。
陳丹青:安憶他們都是好人家,在我們當時的窮弄堂里,能說粗口切口,跟弄堂里稱霸的流氓勾肩搭背,比較安全。你要是很斯文,出門就被人打。
金宇澄:我家弄堂情況稍有點不同,隔壁長樂邨弄口是豐子愷家,上學常看到這位白胡子老先生,身邊有只貓。弄堂南面是祥生飯店,據(jù)說樓里有廣播電臺,姚慕雙周柏春常來講滑稽,四九年后變成大雜院,旅館式房間住滿各種居民。我寫過弄里有一個“香港小姐”,傳說曾去香港隆胸,因此她孩子常被弄堂野蠻小鬼罵:“拿娘(你媽)打空氣針、拿娘打空氣針?!?/p>
丹青講的上海話和○幾年剛回國不同,應該是青少年離開上海,基本沒再回來,去美國肯定也少講,是保存了那時代的上海話。
陳丹青:對,我的滬語放到冰箱里了,一回上海就拿了出來。
金宇澄:搬到曹楊新村,記得一次鄰居進門收電費,比如五塊錢,我說錢在門口臺子上。鄰居大為驚訝講,你家鈔票怎么可以擺到臺子上?換她家里,一分錢擺上去,一秒鐘就沒了。我和她都很驚訝。
我畫過工人新村洗手間的插圖,十戶共用,廁位左右隔擋的板壁上,都挖了密密麻麻的偷窺小洞,板壁隔到小腿,因此看了旁邊進來的腳,就知道是哪位鄰居,如果是女孩子,進來先把洞眼里的紙再仔細塞一遍。男女如廁,只隔一薄板,從沒有過的經(jīng)歷,包括《繁花》里寫到丹青講的三層閣,我下鄉(xiāng)同伙家就是這樣,有的地板漏縫可以看到樓下。
陳丹青:如果晚上關了燈,樓下沒關燈,光會從一條縫里透上來。像我們那樣的石庫門房子,前門有個廳,后門有個廚房,家家戶戶在那里做飯,我們住在三樓,就在樓梯拐角放個煤爐做飯,做了二十年。這樣的人家千千萬萬,如今難以想象。水龍頭哪里來熱水?寒冬臘月都是冰涼的,春節(jié)吃了飯碗里都是油漬,燒了熱水和冷水摻一起才能洗掉,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洗滌劑。我家算好的,曬臺有獨家水龍頭,更窮的棚戶區(qū),幾十戶人家就一個水龍頭。
金宇澄: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蘇州河棚戶,還有茅草頂。曹家渡、十六鋪、提籃橋是五方雜處匯聚形成的,一個門牌住多戶人家,很容易泄露隱私,但是不管市面上再亂,鄰居一般不會舉報,因為戶戶三教九流,從事各種職業(yè),有各種麻煩,自身難保,有句著名上海話就是“自家管自家”。我看過贊美工人新村的文章,其實這種環(huán)境,不少是同廠同車間關系,等于一種集體宿舍,車間積極分子也多,發(fā)覺隔壁一有不對,往往馬上舉報。
我從東北回來,去街道的手表零件廠上班,同事兄弟兩人是同時結婚的,弄了些自來水管做一個雙層大床,跟爸媽同擠一間小房子。每天吃了晚飯,弟弟就帶媳婦出門散步,房間讓給大哥夫妻。第二天,是大哥阿嫂出去散步,房間留給小弟兩口子。兄弟倆的爹媽,永遠老規(guī)矩,晚飯后不是去散步,就是在散步路上。
劉恒小說改的那電視劇,也是尷尬,院子里的樹也蓋進小房子里,新婚夫妻只能左右睡覺,中間有棵樹。
陳丹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我看了哭得一塌糊涂。
金宇澄:沒想到你看過。
陳丹青:我在紐約看了很多連續(xù)劇,像這些片段我會倒回去重看,再哭一次,哭很開心。
令狐磊:聽說陳老師是電視劇迷,當年像《蝸居》火爆的時候,其實就是當代的“七十二家房客”故事,可惜現(xiàn)在這樣的場景,在如今的電視劇里表現(xiàn)出來的并不很多了。
金宇澄:時??吹交貞浥妹篮玫奈恼?,樓上樓下如何融洽,互相送湯圓面條等等,實在是很不正常的生活。抗戰(zhàn)涌入大量難民的后果,上海就有“二房東”“三房東”“白螞蟻”這種詞。原來是一戶設計,住進八戶甚至十戶。樓梯下三角形位置,也住一戶。全國人民都說上海人小氣,事事分那么清楚,實在是沒辦法。各家擠在一起呼吸,各種家常用品、鍋碗瓢盆,這是我的,那是你的,七十年代上海瓷器店還有碗盞刻字的免費服務,習慣在新碗上刻一個張字、李字,各家各戶必須這樣分,幾代人養(yǎng)成的分別。
陳丹青:在樓梯過道煮紅燒肉,那年代煮一次紅燒肉,不得了的事。你不可能分分鐘看著,燉的時候關起門,紅燒肉會被隔壁人家偷吃,等揭開蓋子看,肉少了,然后開始叫罵吵架。
令狐磊:這也在我之前準備的問題之中,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瑪?shù)铝招〉案獾臍馕?,金老師就寫是紅燒肉的氣味。
陳丹青:也有關于蛋糕的回憶。我在農(nóng)村時每年回來過過上海的日子,然后賴著不走。春天一到,春耕啊,插秧阿,只好回去吃苦了,那時爸爸媽媽會帶我到淮海路買蝴蝶酥,到人民廣場東面福州路店里買臘肉。鄉(xiāng)下吃不到肉嘛,就帶點臘肉。我到現(xiàn)在不吃臘肉,吃怕了。
金宇澄:我那時聽見插隊生活就羨慕。我住過大禮堂改的上百號小青年的大宿舍,上海帶回來的東西,一不注意,肯定被順走了。有個下鄉(xiāng)同伙帶來一只醬豬頭,晾在鋪位附近,第二天,兩片醬豬耳朵已被人快刀割掉了。
我用丹青素描集的內(nèi)容,對照我自己,他性格特別好,可能他自己沒覺得怎樣。從江西回來探親,挑著扁擔就進弄堂,沒覺得怎樣,高高興興幫媽媽買東西,挑一百斤煤球到三樓。等他和同學回鄉(xiāng),走的時候,他同學就跟我一樣,說不好意思從弄堂里挑出去,丹青說,我來幫你挑,也把他的行李挑到弄口,然后兩個人一起去火車站,這是他的一個特殊亮點。后來才知道,他原來是獅子座,獅子座是這樣子的,懂得自我的重要,懂得承擔。
陳丹青:最難為情的是你挑著扁擔走過弄堂,上馬路,突然遇到一個你喜歡的女生,太尷尬了,但沒有一點辦法。
令狐磊:提到上山下鄉(xiāng)的歲月,陳老師你在贛南待了幾年?
陳丹青:在贛南待了五年,然后又混到江蘇北岸去插隊三年。
令狐磊:那是有貴人幫你嗎?
陳丹青:陳逸飛幫過,而且要一群人幫,一個人幫還不行。那個年代就是人幫人,人際關系一面是匱乏、折磨,另一面就是互相幫忙,很小的一件事情,在今天根本不算事情,那時候都要叫人幫忙。
令狐磊:那時候,在江蘇就離上海近了,相對來說,是不是回家的頻率就更多了?
陳丹青:我從贛南寧都出發(fā)到有火車的地方,要坐一整天長途汽車,然后上了火車回上海,還要十七塊錢的火車票,在當時很大一筆錢了。可是在南京,我只要擺渡到長江南岸,就可以上火車站,六個鐘頭到上海,火車票大概是七塊還是六塊錢,差很多了。那時候都是以離上海有多近來算。比較可憐的是云南和黑龍江那邊的知青,許多窮孩子去那邊,沒錢回上海,就七八年沒回來過。
我很矛盾,不好意思講這些,因為現(xiàn)在聽的人大部分都是“八○后”“九○后”。年齡是隔膜,他不會感同身受??墒悄恪拔濉鸷蟆币婚_口,都是這些記憶。
令狐磊:從記憶到現(xiàn)實,我們稍微回到今天。陳老師剛剛在烏鎮(zhèn)木心美術館完成了“上海賦”的展覽。這個展覽自啟幕到現(xiàn)在有一個多月,你觀察下來,觀眾在看這個展的時候,是哪個年齡段的人會更感興趣?
陳丹青:肯定是年輕人居多,年紀大的也有。我們這個館比較特殊,它在烏鎮(zhèn)景區(qū)里面,游客多,所以進館的人也多?,F(xiàn)在的年輕人完全不知道張光宇,但如果問起你看了什么感覺,蠻多人立刻就說張光宇畫得好。其實張光宇的五張小畫距離今天已經(jīng)一百年了,可是年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好畫,這讓我開心。
還有,他們根本不知道以前有過這么多上海的電影,別說民國電影,五六十年代講上海的革命電影,他們聽都沒聽過。展覽時那個小的放映間都是滿座,觀眾拿個耳機在那里聽,在那里看,我這個展無非就是帶回一點歷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