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道詭異仙》讀札
蘇格拉底和希庇阿斯曾就“什么是美”展開過詳實的論辯:他們從美的特征開始討論,“美的東西之所以美,是否也由于美?”“是的,由于美。”“美也是一個真實的東西?”“很真實,這有什么難題?”討論逐漸延展到對美的具象進行指認,美麗的年輕女士、美麗的母馬、美的豎琴各有所美,美的湯罐、美的象牙、美的云石也相互展露出不同的形態(tài)……希庇阿斯階段性地總結道:“我們可以說,使每件東西美的就是恰當?!钡珕栴}到了這里顯然不算完結,當對話深入到關于美的價值屬性、時境范疇和絕對品質,蘇格拉底發(fā)現(xiàn)用是否恰當或是否滿足效用都不足以概括美,因為美并不是善,而是善的原因。最終,經歷了一系列類比、排除、歸納、闡釋之后,二人還是沒有得出關于“什么是美”的結論,只留下了美學史上的千古一嘆——“美是難的”。
之所以要在文章開頭不厭其煩地重述這段源于柏拉圖《文藝對話集》的經典理論問題,是因為蘇格拉底和大希庇阿斯曾面對的困惑現(xiàn)在又一次擺在了我們的面前。每當新的美學特征涌現(xiàn)于新的文學樣本,如何對正在進行時態(tài)的美學范式加以命名,就成為批評界亟需重視的話題。所以,將網絡作家狐尾的筆最新完結的這部作品置于案頭,我們的確可以小心翼翼又大膽地說(盡管也不無心虛的成分):美是難的,《道詭異仙》是難的。
一、“而今空氣中充滿了作祟的精靈”
倒推十年,仙俠文學在整體上還處于它的田園時代。田園孕育著作物,也萌生著新變。告別了古典仙俠階段的“宇宙星空流”之后,一大批“種田文”“凡人流”迅速登場,這種以“開局一個異寶”為核心及變種的寫法果斷占領這一文類的市場。以文類流變的角度考察,“金手指”“打怪升級”“換地圖”的文本結構寫作思路來源于網游文學,它用扁平化的方式有效治理了龐雜經驗的分散性,從而將大量的類型小說元素集中規(guī)訓,并在相對統(tǒng)一的敘事框架中加以管理,這在強化了仙俠文學類型知識學的同時,也大大提高了文本生產的效率?!斗踩诵尴蓚鳌贰蹲细删墶返茸髌房胺Q田園時代的仙俠文學典范之作。這一時期,無數的道士、修真者、仙徒面對的是靈石礦脈、仙植、天材地寶,雖然過程艱辛,但前途是光明的——循序漸進不斷修煉早晚可以羽化登仙飛升上界。不過吊詭的是,田園時代的仙俠文學很輕松地棄置了“人”的主體性存在,同一時間存在于傳統(tǒng)文學中的“情義危機”,也確實出現(xiàn)在仙俠文學中。顯然,這種馬爾庫塞意義上的“單向度的人”無法長久,仙俠文學很快又完成了新一重的文學史迭變?!兜涝幃愊伞芳丛谶@個向度上展開。
“而今空氣中充滿了作祟的精靈,又有誰曉得,怎么去逃開呢?”如同讖語,這句出自《浮士德》的對白幾乎完美地概括了“克系小說”的形態(tài)。洛夫克拉夫特在著名的小說集《克蘇魯神話》中將恐怖與奇幻相結合,其作品中的恐怖氛圍與憂郁氣質相輔相成,禁忌、原罪、恐慌的原始情愫暗自生長,詭異怪誕的傳說取代了現(xiàn)實邏輯,傾注于人物的精神世界中?!犊颂K魯神話》對當代亞文化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力,僅以近年來的網絡文學作為觀照對象,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有多部小說均是通過對《克蘇魯神話》等作品的模仿而取得了現(xiàn)象級的成功。繼《詭秘之主》憑借精彩的劇情、考究的細節(jié)和縝密的世界觀一躍為年度網文頂流后,《道詭異仙》也順勢登頂,以克系小說拓寬仙俠文學的邊界。
《道詭異仙》的開頭談不上驚艷,甚至有些乏味。主角李火旺在一個陰暗鬼畜的地下洞穴里負責制藥,他身邊的同伴要么肢體不全,要么患有重疾,受制于所謂的“師傅”。這種“弱勢者”起底的營造方式,在仙俠小說中屢見不鮮。與周圍人不同,李火旺除了身處的“道詭”世界外,還能不斷穿梭到一個“現(xiàn)實世界”——在那邊他有父母有女友,從正常高中生變成精神病人后的他正在接受治療。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實”反倒是主角的虛構,他所在的“道詭”世界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一種,不受控制穿梭過去的另一端則是他的想象。小說中,作者將具備這種能力者命名為“心素”,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覺,被嵌套在真實與迷惘的兩端之間。顯然,傳統(tǒng)仙俠寫作里常見的美好氣氛被滌蕩一空,在這個充滿荒誕的世界里,瘋癲成為一切事件的主導。《道詭異仙》中,瘋癲的背后是虛無,虛無的背后是下一程瘋癲,二者相互交錯,互為表里,形成了極具克蘇魯氣質的“克系小說”精神內核。
李火旺的穿越形式基于常見的“反穿”,又在傳統(tǒng)模式上變形,以異世界為綱,熟習現(xiàn)實為線索,共同構建文本世界框架。然而,對于人物來說,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之間存在著難以言喻的鴻溝,縱使他對“空氣中充滿了作祟的精靈”無有恐懼,那前路將往何處去依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走,是向未知的瘋癲進發(fā),克服已知的瘋癲之后,新的瘋癲很快又將人覆蓋,那么繼續(xù)往前走就站在人性的對立面上;不走,則九死一生,甚至生不如死?!兜涝幃愊伞窂囊婚_始,就將環(huán)境塑造成一個“死局”:幾乎無路可走,但又無路可退。更為壓抑的是,“心素”天生沉浸于迷惘,可李火旺每次需要作出決斷時,連猶豫的機會都沒有。
二、“娃啊,你著相了”
“娃啊,你著相了?!痹凇兜涝幃愊伞诽峁┑臒o數“爆?!崩?,這是最被廣泛引用的一句。“著相”本是佛教用語,“相”指事物在人腦內被型塑的認識概念,“著”則意為這種認知概念因執(zhí)著于外相、虛相或個體意識而偏離了本質。小說中,李火旺與“道詭”世界格格不入,很大程度上因為他容易“著相”,即他習慣性地以正常的思維來對標混亂,并試圖為混亂的世界梳理出若干條有序的生活路徑。李火旺的思維基點源自于他想象中的“現(xiàn)實”,一個與我們所處世界無異的現(xiàn)代社會,秩序、規(guī)則與邏輯是我們的價值主流,卻是“道詭”世界的價值反面。李火旺的反復“著相”,其實是不斷揭示和解釋著他的性格與命運。
李火旺的命運不由自己掌握,但小說又并非只用簡單的宿命論進行本質化的圖解。柏拉圖曾提出著名的“洞穴隱喻”,設想在地穴中有一批從未走上地面的囚徒,他們看見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像,便錯將這些影像當作真實事物。“道詭”世界也存在著類似結構的“洞穴隱喻”,虛空里浮動著的“白玉京”如同柏拉圖意義上的“理念世界”,白玉京中掌控各類意志的神明司命通過自己的手段操縱著下界的命運,下界的修仙者以層出不窮的模仿手段出讓自我意志,通過讓渡自身獲取假定性的“真實”。司命不僅在抽象意義上象征著理念世界的絕對真理,還通過具體的神通牽引著修仙者的力量。比如小說中反復提到的“襖景教”,即是借《大千錄》的修行方法獻祭痛苦,以此獲取白玉京中掌管痛苦的司命“巴虺”的力量。李火旺習得《大千錄》之后,很快發(fā)現(xiàn)獻祭越多的痛苦,獲得的力量就越大。與上個時代的仙俠文學區(qū)別明顯,《道詭異仙》中修仙者力量的來源需要假借外物,個人修行的重要性明顯降低,獨立的、自洽的“我”被部分地割舍了,作品通過擱置個體自我的完善的走向對崇高客體的體認。
干擾李火旺命運的還有“坐忘道”,一個“道詭”世界中臭名昭著的反派集團。在小說中,“坐忘道”與“襖景教”“羅教”“跳大神”等修行流派不同,“坐忘道”門徒信仰著象征虛假的神明司命“斗姥太陰”,從欺騙完成的快感中不斷汲取敬信、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等七層神通。他們沒有明確的修煉規(guī)則,主要通過使用各類騙術不斷欺騙他人,騙到的人越多就能獲得越多功力。何為“坐忘”?《莊子》內篇《大宗師》中借顏回與孔子的對話解釋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痹谇f子看來,所謂“坐忘”即通過與現(xiàn)實世界的心理隔離來完成一種精神上的超脫。對應到《道詭異仙》,小說中的瘋癲世界里,“坐忘道”完全混淆了真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邊界,通過蒙騙世人來感受純粹精神意義上的形而上的“理念”,以此達成對司命的模仿?!白馈眰兊淖詩首詷房梢暈閷^對自由的極端構擬,他們排斥了瘋癲的“道詭”世界,將自身置于無限恐怖之外,也就曲徑通幽般的“同于大通”了。
從敘事功能上看,“坐忘道”除了具有引導情節(jié)的作用之外,還不斷消解著敘事可靠性。作品的前半部分,每當李火旺對“道詭”世界產生些許信任,就有“坐忘道”們出現(xiàn)打消他的信任感,也同時取消了讀者對小說建構一個整全世界的依賴感??梢哉f,《道詭異仙》的悖反性在“坐忘道”這一設定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它要求人物不斷沉浸式地“著相”,又以離奇的行為使人“離相”,于亦真亦幻之間形成對恐怖、怪誕的克蘇魯世界的中式仿真。此外,《道詭異仙》的敘事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由李火旺的“著相”頻率所決定,小說中節(jié)奏較快的部分往往是他沉迷于偏執(zhí)的階段,而被網友吐槽的情節(jié)拖沓部分,李火旺卻基本保持著思緒的清醒。這種獨特的敘事動力恐怕不是作者有意為之,不過也的確為仙俠文學的傳統(tǒng)寫法提供了新的文本策略。
三、“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在無數次的抵觸、驚駭以及強烈的壓迫感之中,李火旺的精神主體不斷地被自我確立:瘋癲?!兜涝幃愊伞返暮诵脑~是瘋癲?!兜涝幃愊伞穾в薪浀渎迨峡颂K魯的外殼,讓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仿佛文本和屏幕的背后就是黑洞洞的一片,閱讀的過程就是和不可知的祂互相凝視的過程,“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小說中,李火旺無法面對諸葛淵善意的謊言,一方面是因為從“大齊”到“大梁”的心理落差令他無法接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關于瘋癲體驗感的互認。故事講述到中后期,喪失愉悅感已經成為李火旺生活的家常便飯,瘋癲從一種狀態(tài)過渡到情緒、行為和價值。牛心山白蓮教誤殺事件之后,一切枯燥的旅途都被李火旺擱置了,他將壓抑轉化為釋放,用痛苦取代了發(fā)泄?!盀榱怂说男腋#腋试笭奚约旱纳?,李火旺試圖以個體的破碎來補全整體的完整性,他寄望于通過隱沒自身來拯救世界?!兜涝幃愊伞泛蟀氤痰穆猛局饕扇∮们榱x的實現(xiàn)來克制恐懼的生成,讓瘋癲感不斷涵括更多的元素,使得小說的整體風格進一步凝實。
從整個網絡文學的脈絡來看,瘋癲都鮮少成為一種正面力量被加以審視,《道詭異仙》中的李火旺是中國網絡文學有史以來的第一位瘋癲主人公。按照??碌睦碚?,瘋癲絕非自然的現(xiàn)象,而是文明的產物?!皼]有把這種現(xiàn)象說成瘋狂并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狂的歷史?!薄兜涝幃愊伞窋懙寞偘d及拯救,同樣暗示著現(xiàn)代性的后果。李火旺在他幻想中的“現(xiàn)實世界”里被關押進精神病院,從一個正常人被認定為瘋子,因為“現(xiàn)實世界”中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道詭”世界中的一舉一動保持同步。他在“道詭”世界中自衛(wèi)反擊的時候,“現(xiàn)實世界”中的李火旺看起來就像在大殺四方??梢姡偘d并非一種疾病,而是隨著時間、地點、情境不斷轉移而產生的異己感,它是文明背后的隱憂,也是理性的暗面。李火旺沉浸在痛苦中尋覓世界的真相,徘徊在懷疑、孤獨、沖突之中,他用非理性取代著自身的理性,因為對于瘋癲來說,“非理性”恰恰是屬于“理性”的,非理性規(guī)定著瘋癲程度的同時,也在警示著未被顯露的、潛在的欲望。李火旺與“坐忘道”一派里“紅中”的隱秘聯(lián)系,充分說明“非理性”用于評估瘋癲的合理性,他必須在“坐忘道”前自證丟失的迷惘,從而完成“非理性”面對瘋癲時充滿痛苦的斗爭。在小說結局處,這種充滿痛苦的斗爭達到了頂點,并獲得了自身的圓滿:大司命季災(李火旺)用“迷惘”收容了整個世界,以抵御更深重的外力的侵蝕。
說到底,李火旺還是“著相”了,他面對未知的深淵,從自然跨越到超然。故事最后,“白玉京”中的季災以迷惘獲勝,投影在“道詭”世界中的李火旺也恢復了獨立的意識。他捧著那些可以被復活的鬼魂欣喜若狂,李火旺終于可以開始和自己珍視的現(xiàn)實共存共處,這令人感慨,也令人欣喜。當然,從另一個闡釋的維度看,深淵的更深處依然會有不斷的凝視,福生天以及祂的碎屑投影是無法被窮盡的。但這在此刻并不重要了,因為李火旺也保持了他對深淵的凝視,這種凝視就如同另一種關于美的論辯——就像蘇格拉底和大希庇阿斯的論辯——美不是事物的不同形態(tài),也不是一種效用的是否滿足,它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和這個瘋了的世界生活在一起。最終,“瘋癲”選擇了李火旺,李火旺選擇了“瘋癲”背后那咬緊牙關的、刻骨銘心的、綿綿不絕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