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講稿》:翁貝托·??扑徒o世界的禮物
2000年,在意大利電影制作人、出版人伊麗莎白·斯加爾比的倡議和主持下,一個旨在傳播各種形式的文化,為文學、音樂、電影、科學、藝術和哲學提供討論空間的文化藝術節(jié)誕生于米蘭,這就是“米蘭藝術節(jié)”。每一年,“米蘭藝術節(jié)”都會聚焦一個主題,邀請不同知識領域的國際精英圍繞主題進行探討。
作為伊麗莎白·斯加爾比的好友,從2001年到2015年,翁貝托·埃科深入?yún)⑴c了幾乎每一年主題的選定,并根據(jù)當年的主題發(fā)表演講。他探討了自己在寫作中不斷回歸的主題:西方文化的根源和語言的起源、美與丑的本質(zhì)、陰謀的力量、神秘的誘惑和藝術的不完美……這些文章巧妙地融合了哲學、文學、藝術史和流行文化,在他過世后集結成《米蘭講稿》。
當我們翻開這部作品時,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象??频默F(xiàn)場會是什么樣子,因為演講不僅僅是中性的信息傳輸,而是面向觀眾的表演,保持了一種親近感和口頭傳統(tǒng)。當??埔运麘T有的幽默信手拈來一個個話題,把諾亞與兒子含的沖突根源說成“兒子不能容忍父親在大洪水后喝點小酒”,把古代神秘主義儀式跟現(xiàn)在的搖滾音樂會聯(lián)系在一起……我想,觀眾中肯定有人在微笑和竊竊私語,人群中一定聽得見快樂的笑聲。
《米蘭講稿》中不僅收錄這些講稿的文本,也將??朴H自為文本選擇與搭配的插圖囊括在內(nèi),以期最大程度地還原圖片的“美貌”和講座的臨場感。
舉個例子,關于中世紀的部分,電影和游戲讓我們一想到中世紀,就聯(lián)想到“黑暗”:城堡陰暗的地道,搖曳的燭光,墻壁上斑駁的陰影……但是??七x擇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中世紀是流光溢彩、充滿想象的。在《美麗的火》這篇演講中,??七x擇了《貝里公爵的豪華時禱書中》的一幅插畫,“五月,貴族和音樂家騎馬游行”,我們可以看到中世紀的人們在陽光下活動,天空是藍的,草是綠的,人們身著的華服也是色彩絢麗,甚至飽和度很高的,這一切給人很直觀的沖擊:中世紀的人們是那樣熱愛生活,他們著意用奪目的色彩描繪自己。
作為一名中世紀學家,埃科在選圖時也有意無意地采取了一種“中世紀風格”,模仿中世紀手抄本中的圖文關系。復旦大學英文系教授包慧怡老師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在中世紀手抄本中,圖像跟文本之間并不是簡單的‘插圖’的關系——也就是說圖像為文本作注——而是構成一種有趣的張力,圖像有時是文本的圖解,但也有很多時候?qū)ξ谋拘纬梢环N顛覆的威脅,甚至去調(diào)笑文本,比如一本正經(jīng)的教父作家的文本周圍會畫著吹喇叭的猴子、放屁的猴子……圖像不是服務于文本,而是一種平行的可視文本。這就比今天所謂的插圖書多了許多不同的層次??梢赃x擇的圖像是那樣多,幾乎構成了一片可能性的海洋,??茝倪@一大片混沌中采擷出在他那個瞬間成立的確定性?!?/p>
因此,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時時能夠幻視??平器锏卣Q?,邀請我們參與進來,調(diào)動想象力,并且提問:“為什么選了這幅圖?”
“意大利掌管毒舌的神”
有人將??菩ΨQ為“意大利掌管毒舌的神”,當他像導游一樣游走在不同的主題之間時,總是不忘中途停下來說說笑話,于是在他的“毒舌”加持下,那些陡峭的山中小徑似乎也顯得沒那么難行了,反而變得可愛起來。
他討論文學作品,比如毫不留情地吐槽大仲馬:《基督山伯爵》文風啰嗦其實是為了騙稿費嗎?他寫到:
人物要么激動得顫抖,要么面容蒼白,時常擦拭著額頭上大滴的汗水,總是發(fā)出不像人類聲音的支吾,總是從椅子上抽搐著跳起來,然后又跌坐在上面。與此同時,作者則像著了魔似的重復著,忙不迭告訴我們?nèi)宋锏谏厦娴哪菑堃巫诱撬麕酌腌娗白^的那把。
大仲馬為什么要這樣寫,其實我們心知肚明不是因為他不會寫作,他的《三個火槍手》 就寫得干脆利落……為了錢,多寫幾行就能獲得更高的報酬,所以必須寫得更長一些。
他也觀察當代生活,似乎洞悉了大家“過毛坯生活,發(fā)精裝朋友圈”背后的當代精神內(nèi)核:
我們處在一個瞬息萬變、飄忽不定、支離破碎的世界里:習慣被打破,日常生活變得無意義,剩下的只是轉瞬即逝的片段。
每個瞬間都有一些人的手中或面部呈現(xiàn)出美好的姿態(tài),一些山峰和海洋顯現(xiàn)出格外迷人的色調(diào),一些激情、洞見和智慧的昂奮對我們有著不可抗拒的真實感與吸引力。但一切只在那個瞬間。
不斷保持這種精神昂奮的狀態(tài),就是“人生的成功”。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人”
在翁貝托·??频牡谝徊啃≌f《玫瑰的名字》中,莫利蒙多的尼科拉哀嘆:“我們不再有古人的智慧,巨人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睂Υ?,主人公威廉回答道:“比起他們來我們都是矮人,但我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人,有時候能比他們看到更遠的天地。”
2001年,埃科在米蘭藝術節(jié)上第一場也是最具持久影響力的演講的題目正是“在巨人的肩膀上”,收錄在《米蘭講稿》的開篇。他把自己鐘愛的“巨人與矮人”的意象解讀為一種謙遜,知識形成于積累,我們之所以看得更遠只因恰巧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但是也賦予它進取的“傲慢”,每一個質(zhì)疑既有理論、完成“弒父”的思想家,都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參與者。他把這個源自中世紀的古老意象帶入當代生活,引申到代際沖突,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年輕人的某種時尚模范可能會令父親們感到不快,但媒體傳播的速度讓它很快也被老年人接納,頂多會冒些風險——在同樣短暫的時間內(nèi)又會被孩子們笑話。潮流更迭得如此之快,巨人和矮子仿佛交替出現(xiàn),輪流坐在彼此的肩膀上,令人無所適從。
在閱讀《米蘭講稿》時,我們常常會感受到這種“互文性”,《在巨人的肩膀上》讓我們想到《玫瑰的名字》,《揭秘》和《陰謀》讓我們想到他在《傅科擺》《布拉格公墓》和《試刊號》中塑造的形形色色的陰謀論者……
我更愿意把這本書看作串連??苿?chuàng)作生涯的線索,它是??扑徒o這個世界的最后一份禮物,一份開放的清單,把我們引向他的其他作品,尤其是小說。但與此同時,《米蘭講稿》中的大量引文和插圖,像是一張慷慨的意大利餐桌,把所有時代的作品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場盛宴,把我們引領向別的書單,甚至別的藝術形式,比如繪畫和電影。
在這些詼諧、博學的文章中,我們遇到一位知識分子,他閱讀連環(huán)畫,反思赫拉克利特、但丁和蘭波,聽卡拉·布呂尼的歌,看《卡薩布蘭卡》,也追憶普魯斯特。通過閱讀,我們可以了解到一個更加立體的???。
(作者系圖書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