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云:重訪《執(zhí)拗的低音》
前些日子,香港友人來信,言王汎森先生《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一書將迎來十周年增訂再版,希望我能以初版參與者的身份寫些體會。坦率地說,初聞此言不由惴惴,我既非近代思想史研究的專門學者,恐不能在學問上發(fā)揚王先生的深邃思想。但是,十余年來深受先生啟發(fā)與幫助,欣逢本書重版,故愿借此機會,談些淺薄的“重訪”感想。
“重訪”與“消耗性轉(zhuǎn)化”
從2011年的四場主題講座以來,始終聽聞許多師友不時地提到《執(zhí)拗的低音》,是書于我這一世代學者的震動及影響自不待言。僅以劉咸炘研究而論,自1996年《推十書》影印出版后的有限討論,到“察世觀風”說幾為歷史學常識,先生之講演或起到推波助瀾之效。尤其《執(zhí)拗的低音》非止是近代思想史上“個案”的推進,更是“史學反思方式”的論說與示范,以我有限閱讀,這些年近代思想史領域中有關主流話語的“重訪”“重審”,對掃入邊緣“舊派”的再發(fā)掘、再闡釋,似乎已是年輕一代學者們勠力的主要領域之一。甚至在中國古代史研究者之中,破除近代以來的約定俗成而闡釋古人古史古文中的本來思想,亦蔚然成風。由此而言,《執(zhí)拗的低音》恰如其名地成為反復鳴響的音律之一,激蕩著有關思想、歷史變遷的思考。
王先生叩響的這股音律,似乎時刻提醒著我們,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之余,更須知“消耗性轉(zhuǎn)化”。論“創(chuàng)造性”,可說是一種向前向新的考察,而言“消耗性”,卻帶有“共時性”觀測的意味,關注的是思想消長過程中的“勝利的背面”。雖然E. H. 卡爾早就有過“歷史是由勝利者所書寫”之類的論述,但王先生似乎更傾向于以賽亞·柏林的“萬物有本然”角度,注重于“順時序”思想變遷過程中的升降、流轉(zhuǎn),從而發(fā)現(xiàn)“逆時序”的推演認識過程中所遮蔽掉的、被價值立場掃入邊緣的人物、話語、思想,突破“現(xiàn)在語境”下觀看歷史的蔽礙。這并不是重構(gòu)一種新的線性歷史,而是期望從“消耗性”的重新發(fā)掘之中,梳理出不同層次思想的競合,創(chuàng)造出突破線性敘事的空間。由此而論,思想、歷史雖總是隨著世間變動不停,已經(jīng)變動了歷史中所消耗、消逝掉的,便構(gòu)成了需要重訪重審的“低音”。
雖邏輯上不難理解的此間思路,但困境恰在于“價值”與“事實”的混淆攪動。這不是近代轉(zhuǎn)折期所獨有的現(xiàn)象,價值凌駕于史實,于古代史學之中亦屢見不鮮。以我熟悉的宋史而言,宋末元初周密曾言“《國史》凡幾修,是非凡幾易”(《齊東野語·自序》),承載“以類求人”訴求的國史,因兩宋政局之變動而反復改寫,不同立場、黨派試圖參與事件記述、人物臧否的價值爭斗之中,由之而留存的“歷史”之于宋代歷史間距離相距幾何,則不難想象。
記得湯顯祖五十歲左右曾有治嘉靖、隆慶史之志,偶然遇上位奇僧,卻勸告他“以筆綴之,如以帚聚塵,不如因任人間,自有作者”(《玉茗堂尺牘·答呂玉繩》)。時間拉長固然能擴展歷史性距離,消解時代對于史家、史學的直接影響,然而就像章士釗所言“新時代云者,決非無中生有天外飛來之物,而是世世相承,連綿不斷”(《新舊》,《甲寅》第一卷第八號,1925年9月5日),每一世代談論歷史都難以脫離“現(xiàn)在語境”的價值認識之限,陳陳相因又消耗、復興、競爭。柳詒徴曾對夏承燾說“治宋史當搜宋以來關于宋代史事”(《天風閣學詞日記》,1934年11月27日),其意大約也是每一“現(xiàn)在”皆有其時代價值下的“事實”,最終落于當下的是史跡流轉(zhuǎn)、消耗轉(zhuǎn)化后的取向。長久歷史演進中混淆于其間的價值與事實,則往往因太過熟悉而不易自覺。
近代史學較之傳統(tǒng)史學更趨復雜,古今之外復有中西。王先生多次提到史學之分、學科細化的問題,著作與倫理分作二途,在西方化的籠罩性影響下,身處于“中西兩輛相向而行的列車之間”的不同學者,各以其立場論史。柳詒徴曾說,“古人之治史,非以為著作也,以益其身之德也”,近代的新派學者論史學往往發(fā)揚其中“疏通知遠、屬辭比事”的一面,試圖以傳統(tǒng)中的記述之學貼合現(xiàn)代客觀的、科學的史學,對于史學之于“為人”一面往往忽略(《國史要義·史德》)。從史學而論,在近代西學的沖擊下,傳統(tǒng)史學混攪一體的“價值”與“事實”被整齊地割裂開來,史學亦被削弱了本然之價值。因此,在近代變動之際,史學的現(xiàn)代化是一條清晰的客觀化線路,而在“勝利背面”卻暗含有另一層申述價值的趨向,就像講座主題陳說的譚嗣同、王國維、劉咸炘為人所忽視的面向。
關注“消耗性轉(zhuǎn)化”,便是從轉(zhuǎn)化的過程之中,尋訪那些受現(xiàn)代“價值”、話語、思維體系影響而隱退的潛流。但值得注意的是,“重訪”并非“打碎”或“革命”,就像王先生在講座一開始所聲明的那樣,“絕不是要復古”。因為許多近代東西方的“思想武器”進入以后,確然將很多過去習以為常而不自知的歷史發(fā)掘出來,像“君史”與“民史”、公例與進化,乃至爭論不休的歷史分期論等等,皆為當時審讀歷史提供了必要而有益的視角。但是,“進步”“轉(zhuǎn)化”帶來意義,并不等于淡化、遺忘的潛流不再具意義,更何況身處于歷史場域之中的個體皆為“有限理性”,不能夸大“歷史理性”,而忽視轉(zhuǎn)化所具有的或然率,暗示著人類思想的其它可能。
以我淺顯的理解來看,“重訪”的要義乃在于“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避免落入“本質(zhì)化”的窠臼。因為“價值”重建下的事實,若未經(jīng)“重訪”則往往使人誤以為其本來如此,而忘乎古人所經(jīng)歷的選擇與轉(zhuǎn)化過程的消耗?!爸卦L”的最終目標或近似于附錄《時代關懷與歷史解釋》中提到的“一種盡可能想重建客觀史實的前提下、具有分寸感的實踐”?;蜓灾爸卦L”“重審”并非是做“翻案文章”,而是重新發(fā)掘邊緣的、消耗的思想與文化,繼而探究某一時代的不同思想、政治、文化之間如流丸互觸般的交互影響與演變,并且將這些重新發(fā)掘的思想資源納入今日思想的倉庫之中。
重新閱讀王先生的演講錄,似乎也感受到“重訪”的不同層次,除了作為“個案”的“重訪”,也有現(xiàn)時研究的“重審”。“風”是劉咸炘闡釋歷史的一種方式,但對于王先生而言,這一命題非只適用于劉咸炘,現(xiàn)代人不僅可從其論說之中獲取一種了解歷史的途徑,還須“用現(xiàn)代的學術觀念和語匯去深入闡述‘風’的各種復雜的機轉(zhuǎn)”,甚至是用此一度被遺漏史學觀念來擴充對歷史理解的新的可能。
人文主義與歷史心量
有次與師友閑談,席間有位提到,聽王先生講演常常會有一種感觸,即無論原本知或不知其談的知識與思想,卻常有一瞬之間點亮心間的感覺。聞者皆深有同感。對此曾思忖許久,“重訪”之際似有所感悟。
演講中王先生曾幾次談到皮埃爾·阿道的《哲學是生活的一種方式》,并稱之為同道?!罢軐W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說明哲學本有其日常生活的面向,而在幾度抽象化之后才成為純粹的思辨。后來王先生著有《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也同樣探討思想史上的“生活性”。對于思想性與生活性的探討,在我看來,或許是對近代以來“分”的歷史學的一種有分寸的“合”,也是一種恢復思想“本來面目”的方式,是打動人心之所在。
在《執(zhí)拗的低音》開篇,王先生提出過“‘學’是什么”的問題。新的學科建立之后,新的知識、理論涌入,重構(gòu)了人們的認識框架,仿若是新的聚光燈照射在舊材料上而展現(xiàn)出古人所未見之面貌??呻S之帶來的問題是,傳統(tǒng)中往往包裹于一體的學問、道德、信仰、意義、價值被裂解開來。
從傳統(tǒng)史學來看,過去與現(xiàn)實、未來相連,當下的現(xiàn)實問題與歷史的普遍道理相通,就像蘇洵在《史論》中所言,事、辭、道、法,史可兼而有之,文章、法則、義理與史實本就混為一體。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就說:“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jīng)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王夫之的看法談不上高妙,卻頗具代表性,其對史學的價值、史料的用途的見解幾乎與近代重視客觀記述的史學思想截然相反。在王夫之看來,鑒往知來是史學的核心價值,這種思想無疑有著應對現(xiàn)實的“生活性”面向。
可是近代史學的強風拂過,原本多元的史學歷經(jīng)“去倫理化”過程而“消耗性轉(zhuǎn)化”,傳統(tǒng)史學中暗含的歷史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被切斷,歷史只是歷史,不再具有所謂法則、義理的價值,也無需尋覓什么“效法之樞機”。增訂本新增日文版序言中,王先生特別提到了當下的“歷史意識危機”:“那時候感覺過去的歷史與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有同代感的,但現(xiàn)在感覺好像什么都不相干……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難回答,歷史跟我們的社會到底有什么樣的關系。”從理論的發(fā)展而言,歷史學的現(xiàn)況固然可以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崛起、相對主義盛行等角度闡釋,但問題的分析并不等同解答,如何應對歷史意識的危機,幾乎貫穿了王先生整部書的思考。
在王先生看來,發(fā)掘“低音”可以說明“人文的多樣性”,復現(xiàn)歷史上的多元、豐富的可能性,“人類的經(jīng)驗并不只有這一刻才是對的,或是只有這一刻才是最進步、最有價值的,過去可能也有我們可以取法的資源,而且未來也還會再改變”。王先生似乎在論說歷史的同時,試圖展現(xiàn)價值、道德與學問探索并非必須割裂,歷史與現(xiàn)實更非毫不相干。他在書中曾提到“存真實以關聯(lián)呼應現(xiàn)實”的主張,認為史學可以同時存有二義,一方面是盡可能重建史實,另一方面是“關聯(lián)呼應”時代的表述。從個案層面而言,這揭示了陳垣、陳寅恪史學中為人忽視的一個面向,從研究層面來說,則有著由“史事”而及“史義”的價值。從此角度來說,學問不止是學問,史家關懷、時代境遇與史學工作不僅在被研究者身上套疊,也同樣疊合于研究者身上。
近代百年史學發(fā)展,將原本統(tǒng)合一體的史學漸而“隔”為數(shù)部分,史學限縮于封閉的“經(jīng)驗空間”之中,好像熊十力所言礦物質(zhì)化的學問一般,成為陳列的展品而失去其本身鮮活的價值。然而王先生通過對歷史多樣性的探索,原本因史學客觀化而割裂的過去與現(xiàn)實,借由“關聯(lián)呼應”而重建連接,在忠實建立史實基礎上又充分展現(xiàn)出歷史的人文特性,重新將知識、經(jīng)驗與“人的尊嚴和主體”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歷史仿若重新成為人生、當下的一部分,成為走向未來期待的經(jīng)驗場。這不僅是一場人文主義的試驗,同樣也是一場“知行合一”的實踐。
最后,談一個個人閱讀的感受。我時常覺得王先生的研究有“說理”之感,所言為“史”,又總含有某種“理”,直到前些時閱讀《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時,其中一段話或許可印證我的感受,也可用以闡明“重訪執(zhí)拗低音”的意義:
所謂“擴充心量”可以理解為心中天生便具有眾理,應如大廳中由千燈組成的吊燈,每窮一理,便開啟其中一盞小燈,讀書窮理,基本上是使人心原有的各盞燈(眾理)獲得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