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2期|劉永杰:青幽幽的石板
劉永杰,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臨汾市“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蒲縣西戎文學獎獲得者,多篇小說、散文、詩歌發(fā)表于各級各類刊物。
一
從臨大路二十九公里處往右一拐,便進入?yún)瘟荷礁沟亍_@個時候,是山里最濃烈的季節(jié),濃郁得幾乎讓走進她的人忘乎所以。沿著兩山之間的河川,一路前行。路依山形,曲曲折折鋪展著,穿越千山萬壑,直通到每一個游子牽腸掛肚的故鄉(xiāng)。山隨河川,蜿蜒起伏,跌宕綿延,橫陳于無窮無盡的遠方。
車平穩(wěn)地行駛著,滿山的蒼翠像徐徐打開的綢鍛,絲滑地掠過車窗,清涼的夏風卷裹著起起伏伏的蟬鳴聲,更增添了幾分夏日的生機。
母親電話里也不說原因,就是讓我這兩天回家一趟,再問,母親卻掛機了。這可真怪了,我和母親通話,永遠都是我先掛斷。我知道母親就沒有問完的時候,她總能捕捉到我的點點滴滴,家里的大事小情。問妻子的身體、工作、做飯、照料孫子的情況,問岳母的身體,問我兒女的狀態(tài),問孫媳婦的工作,問這里今天下雨了嗎?好不容易問完了,接著還要說一下村里最近發(fā)生的事。我雖然好長時間沒回去,但村里發(fā)生的事基本都知曉。
近鄉(xiāng)情更怯,每次回家快進村時,心跳總是莫名加速。遠遠地就看見樹口的那棵老神樹,神樹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還有那一塊塊“有求必應”的紅色綢布。一層薄薄的云霧繚繞在樹的四周,無限地擴張。我還沒從這氤氳的霧氣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一腳踩住剎車。
誰能想到,剛進村,我就被一個瘋子堵在街上。瘋子口中念念有詞,圍著車轉(zhuǎn)。我剛想加油擺脫她,她卻敏捷地沖到車前,反復再三,我無奈搖下車玻璃。有認識的叔叔、嬸嬸、村里鄉(xiāng)親叫著我的小名,說沒事的,一會兒她就走了。她可能認識你,不認識不會堵車的。我一時愕然,這是誰呢?實在想不起來。中伏時節(jié),她穿著一身紅花綠葉的棉衣棉褲,鮮艷奪目;膝蓋處破損了一片,能看到露出的棉花已經(jīng)發(fā)黑;赤腳也臟成黑色了,但腳指甲上還留有紅色的痕跡,顯眼地隨著她的腳步旋轉(zhuǎn)。
她竟然叫著我的小名,我驚呆了。她說,你是咱村的文化人,你會背“好了歌”嗎?一瞬間我的腦子幾乎短路了,木然地看著她。“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她竟然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好了歌”。
我看到她五花的臉龐上分明露出一絲自得的笑容,眼神剎時蓄滿了神采,順著向北的一條巷道徑直而去,肥大的棉衣褲飄搖得像裙擺。快走出我視線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竟用手撩了撩氈片一樣的頭發(fā),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見到母親,才知這瘋子是我小學同學的媳婦,同學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據(jù)說是在親戚家辦喜事時,他連續(xù)吃了三盤蒸飯,不好消化,又喝了三碗玉米面壓的面條,澆上用豬下水為主料熬的臊子,活活給撐死了。同學一直找不下對象,后來在臨近縣娶了這個媳婦,又有精神病。這媳婦原來是不瘋的,在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的時候,被公社書記的女兒給頂替了,多方哭訴,求告無果,便成精神病了。
因為與瘋子蹊蹺的偶遇,我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問母親讓我回家的原因,母親就帶著幾分神秘說:你的小腿疼有救了,一個先生看出了毛病,是你小時候惹下的事。有一次你在橋橋坡上往一塊青石上尿過,那塊青石有靈性,所以你落下這毛病。那先生還給了一個救贖的辦法,在中伏里的一天,十二點鐘跪在這塊青石上四十九分鐘,焚香,燒五色紙,石頭周邊灑點酒,就好啦!
二
母親一口氣說完,如釋重負。哦,原來母親是為了給我治腿病。我小腿疼痛已經(jīng)三年了,各種儀器檢查沒看出任何毛病,所找醫(yī)生均表示沒事,只是疼痛得更緊了。于是便尋求專治疑難雜癥的民間偏方。先是盲人按摩,無果;又喝“神醫(yī)”開的藥湯,直喝到見藥就吐,也不見好;再遍尋針灸,幾乎讓平陽名醫(yī)扎遍了,腿腰被扎得千瘡百孔,結(jié)果依舊。
難受是自己的,時間長了便習以為常,只是苦了操心的家人。每到一地,妻子總能發(fā)現(xiàn)隱藏于大街小巷專治腰腿疼痛的診所,我一次次地被“大師”多管齊下。母親更牽腸掛肚,隔一兩天就打電話,第一句話總是問腿好些了嗎?一開始還如實告訴母親,后來自己也煩母親一次次的追問,好像我犯了錯誤,總也不改似的。于是帶著莫名的情緒回母親兩個字:好了。知子莫如母,隔著千山萬水,憑著“好了”的聲音,母親都能把我透視得徹徹底底,不知是理解兒子的辛酸還是感嘆世事無常。
聽了母親說我腿疼的原因,我搜腸刮肚,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時候犯了這樣一個錯誤。幾十年了,又是一泡尿的事,怎么能想起來呢?
街上早已經(jīng)鋪成了柏油馬路,柏油路也翻修過好多次了。藏存在記憶里的青石板蕩然無存,早已不知去向,哪里能找到曾經(jīng)在街道鋪過的青石板呢?更別說留有我劣跡的那塊神奇的青石板了。其實從那位先生給母親透露天機、并且授以破解之法那一刻開始,父親便四處尋找殘存著的青石板了。起初,父母以為很簡單。當初從東樓到西樓一公里長的青石板,再怎么經(jīng)歷風雨剝蝕,總會留下一些痕跡的。想起小時候問過爺爺,這些青石板什么時候鋪的,爺爺說總得有幾百年了吧。幾百年的時光,幾百年的積淀,哪里就能找不到一塊呢!父親連續(xù)七天皆空手而歸,這才焦急起來??粗改附箲]急躁,我深深地自責,怎么就隨性犯了這么大的錯誤,埋下如此禍根,到幾十年后居然成了“舊賬”。也恨這先生,你非得琢磨出這來,隨便我家門口找哪扇磨盤不行嗎?更何況我什么時候尿到哪一塊石板上?是路中間大石板,還是路邊小石塊?我究竟尿沒尿過,又是什么時候尿的,我咋能記得?
村子背山面河而筑,建于何年,不得而知,久遠得如同傳說。南窯按方位應該在村子南面,典型的北方窯洞,上下兩層,下院的窯頂正好是上院的院子,上下兩院通過下院東邊一券洞砌臺階通達,卻在村里的最北面。橋橋坡往東,廟院的南面,和廟院隔著一條青石街道有一四四方方的院落,算是在村里的中間,一直被人呼作南院。這座院落是三百多年前發(fā)大水、從小水溝里發(fā)下來的大水沖刷出的一個院子,究竟建于何時不得而知。在村子最西頭,村口西樓的北邊,有一三進院落,小時候在那兒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總覺得陰森可怕。這個院落,村里一直叫東院。還有在村子東邊山上一片墳場,陰森森的,樹木遮天蔽日。村人說那是陰家墳,可村里幾百年或者更長時間,清一色的劉姓。有雜姓幾戶,落腳這里也就兩三輩,來龍去脈清晰明了,何曾有過陰氏家族?古老就帶著積淀,積淀就帶著傳承,傳承就帶著文化,文化就帶著神秘。
青石板從西樓一直鋪到東樓,寬丈二,長有千余米。兩樓均為二層,一層為門洞,高丈五,寬丈余,可供南來北往商客穿行。二樓上供奉什么神靈不得而知,東樓迎旭日,西樓送晚霞。一條石板路連接東西,年深日久,青石板泡漿全出,油光锃亮,人行其上,倒影清晰可辨,但熱鬧的時候卻非常有限。平時人們忙于耕作,很少有人東西穿梭、無聊閑逛。諾大的石板街上,僅有一兩家商鋪,還都是些陳舊的貨物。雖然沒有熙攘的人流和繁榮的物流,但石板路還是我童年永遠的風景。
三
最有趣味的是冬天,一下雪就是好幾天,道路斷絕,平時嘰嘰喳喳的麻雀,都不見了蹤影。天地一片純白,憑一縷縷炊煙,還有斑駁的墻壁,才能分辨出那里是石板路的街道。一場雪,便一直可以待一個冬天。大人們就蜷縮在屋里,講著一個又一個年深日久的故事,牽扯出一聲聲的嘆息和驚喜。石板路便成了我們小孩子的天地。先是滾雪球,用手團一捧雪,把雪緊緊地壓實,然后放在被雪覆蓋的青石板路上,慢慢壓著往前滾。初始不能太快,等滾到差不多,速度與激情就可以同時并進,這時便有更多的人參與其中。滾出的雪球躺著都比我的個子高,于是身后便出現(xiàn)了一百多米雪道,青石板路便成了我的清冽可鑒的滑道。哦,想起來,這次尿過,但尿到雪球上了,尿的痕跡清晰可見,只在雪球的一角,沒滲透到石板上,是和雪球凝固在一起,在來年的春日里與雪一起蒸騰了。
春天來了,石板路便隨著和風柔和起來。人走在上面,沒有了堅硬的梆梆聲,若是遇到春雨飄落,那石板路溫柔得像剛吃進種子的黃土,酥軟膨松。一腳踩上去,才知擔心是多余的,青石板的質(zhì)地,又把你穩(wěn)穩(wěn)地托住,剛毅和柔善疊加得恰如其分。
從東樓到西樓,整個青石板街都罩在蒙蒙濃霧里。我常常穿行其中,置身于莫可名狀的感覺。記得有一次就這么傻傻地跑著,迎面就撞到一個人身上,一看是鄰居家的大哥。我尚未開口,他便問:你也看見了?快跟我走!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跑出石板路,跑到南河邊一個背凹處才停下來。街上濃霧彌漫,這里卻薄云細雨。大哥示意我別吭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河灘邊尚未泛青的一棵柳樹下,躺著兩個人。他偷偷地告訴我:那個是紅禮媽,那個是小旺爸,你別吭氣。我喊了一聲,哎,你們干什么!聲還未落,眨眼間,那兩人已逃得無蹤無影了。大哥帶我到那棵樹下,找了好長時間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只好怏怏地返回。還未回到街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濃霧,沿著河川四散開來。紅禮媽上吊死了,在東洼那棵杜梨樹上。
新打的柳木棺材,橫放在橋橋坡上,下邊襯著兩個長條凳子,其中一個凳子的一條腿已經(jīng)劈開,臨時拿鐵絲綁著。棺木剛刷過的漆,紅得讓人心驚,從柳木里滲出的水,與新上的漆融合,沿著棺材底的托板一滴一滴往下滴。那塊清石板的凹槽里已經(jīng)滴滿了殷紅色,沿著青石板流了好遠。紅禮跪在棺材前,無聲地哭著。幾位嬸嬸大娘教著讓她哭出聲來,她終也沒學會,就那么一直哽咽著悲泣。父親不在的時候她也不會哭喊。第三天一早出殯,村里每戶最少也有一人去幫忙,無關(guān)乎家族鄰里,無關(guān)乎有無禮往,無關(guān)乎族姓老少,但凡有村人去世者,大家都一起去送逝者一程,風俗習慣不知始于何時,至今依舊。
大人呵斥著,不讓我們這些小孩參加,說魂魄不全。特別這種橫死者,更是不能參加,怕惡鬼上身。我是聽話的,但紅禮媽的死,我覺得和我多少有些關(guān)系。于是趁著父母去幫忙,我偷偷地混在諾大的送行隊伍里。往前沖沖,沒看到我要找的人,又返到后邊,也沒看到我要找的人。這就怪了,他們呢,沒來?我要找到他們。我又以極快的步子,一會兒跑到左,一會兒跑到右,一會兒跑到抬著棺材的隊伍前,一會兒又跑到隊伍的最后。精疲力盡的我,最后坐在青石板上,看著送葬的人群漸漸遠去,從東洼里那棵杜梨樹下消失。
至今我能想起的,還是在找人,怎么也想不起是否在青石板上撒尿。那天回去,我就發(fā)燒了,渾身出虛汗,聽到院里大門響,就渾身打顫。吃藥打針,折騰了幾天,身上輕松了許多,但四肢無力,眼神游離。父母著實受了驚嚇,又不敢當面埋怨我偷偷跑出去參與這種事,只是在背地里指責,又自責沒管住我。
四
父親尋找青石板又是空手而返,塵埃不僅沾滿了全身,就連臉上的褶皺里也塞得滿滿當當,抹一下臉,都能搓成泥條。父親擦著臉說,今天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瘋子的炕上有一塊從青石板路上弄回去的石頭。那是小保鋪炕石時找人搬回去的,現(xiàn)在做著炕石板。小保就是我小學一年級的同學,瘋子的丈夫。正常人刨人家炕都不行,何況瘋子的炕。我知道父親的無奈。
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年深日久,已破敗得不成樣子。南面的廈屋已經(jīng)被拆除了好多年,是第一任貧協(xié)主席的孫子趙光宗拆的。趙光宗的爺爺是逃難來到這里,被這個院子的主人收留接濟,才得以活命的。土改時,把南廈就分給了趙家。記不清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外謀生了多少年的趙家唯一健在的后人,帶著兩個人回到村里,一夜之間把南廈拆除,拉走了所有的檁條和椽子,還有所有的窗戶和門。廈檐邊那裝飾的小鹿、蝙蝠、壽星,包了好幾層紙,外面又包上厚厚的軟泡沫,廈屋欄柱下的雕花的石墩,也用厚厚的被子裹得嚴嚴實實拉走了。東邊和西邊的兩排窯洞,因為當時已經(jīng)成了生產(chǎn)隊的馬號,也就是圈驢馬牛的地方,已經(jīng)被村人刨挖得不成樣子。有人說是拆點舊磚石頭壘廁所豬圈,其實是想著里面有沒有埋些金銀珠寶呢!正面的七孔窯洞,明五暗七,土改時已分得各有其主,至今還顯完好。四合院正中的窯洞,據(jù)說是土改時留給主人家唯一的財產(chǎn)。主人一大家子,蜷縮在這里過了不到一年。六個兒女,再加一個侄兒擠在一起,實在狼狽不堪。再加上出出進進受別人的冷言冷語,主人忍痛轉(zhuǎn)讓,全家舉遷到遠離村子東邊的一塊平地上,蓋了三間簡陋的土房。
四合院中間這間窯洞,幾經(jīng)轉(zhuǎn)手,現(xiàn)在是瘋子的家。我從東邊塌了后托的窯洞里進到院子,大門的位置我還記得,但門樓已不復存在。坍塌的門樓,把大門堵得嚴嚴實實。整個院子,除了大門進不去,哪兒都進出自如。瘋子是住在院子唯一的人,動物那就多了。窯頂用來裝飾的花壟上,有幾只喜鵲在嘰喳著;麻雀呼呼啦啦飛走一群,不知從什么地方又飛來一群,總也閑不下來;老鼠穿梭在各個窯洞和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眼睛溜溜地轉(zhuǎn),始終警覺地看著我。瘋子的門未上鎖,我沒貿(mào)然進入。窗外不知哪年糊上的塑料布,已經(jīng)破爛不堪。透過脫落的塑料布,從窗戶那小方格里,整個窗洞可一覽無余??扛G洞后一排放著三個碩大的甕,中間那口甕上放著一個大紙箱子,有暖水瓶三個印刷體字,下邊隱隱約約有一行字,可能是廠家的名字,遠遠的看不真切。窯洞的右邊有一條長凳子,凳子的一條腿已不知去向,一邊有腿,一邊拿些舊磚歪歪扭扭墊在凳面下。凳子下面有一雙黑色的高筒棉鞋,一只直立著,一只躺著。窯洞的左邊,靠著窗戶是一方炕,連著爐灶,幾乎占據(jù)了窯洞三分之一的面積??簧隙逊e著破被破衣,還有厚厚的草墊子。灶臺上有兩個碗,白底藍花,上面飛舞著幾只蒼蠅??吭钆_放著可供燃燒的玉米稈、樹枝、木棒等,長著橫七豎八的老蒿。此外,整個窯洞再無他物。
無論如何,明天總得返回去了。安慰了一番父母,迷迷糊糊睡著了。早上聽母親說,昨夜我睡得踏踏實實。母親邊做飯邊說:今天你回吧,咱怎么也不能拆人家的鋪炕石,那還不被人罵死!昨晚我們想了個辦法,這個愿總得還。今天中午你就跪在咱院門口的石磨盤上,香、五色紙、酒,該點就點,該燒就燒,該倒就倒,心誠則靈。
跪在吸收了一上午太陽熱量的磨盤上,頓覺一股股熱流浸入肌膚,腿部的每個毛孔涌動著蒸騰的熱氣。原來疼痛的小腿越來越癢,那是一種酥爽的癢,太陽和磨盤聯(lián)合制造的癢。中伏天的中午,沒有一絲風,一縷香火直上碧空,傳遞著虔誠,我竟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已香火闌珊,紙灰飛揚,酒香已蒸騰得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