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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總有一些美好無法挽留
來源:文匯報 | 孔明珠  2025年01月14日08:38

雖是暖冬,窗外長到6樓高,曾經蒼翠繁茂的梧桐樹還是按著自然的規(guī)律,樹葉由綠轉黃,水分漸失,先后從枝干脫落,余下的枯葉在風中飄搖,只等一夜狂風,落地為安。

翁敏華老師是去年10月中離世的。敏華熱愛文學,當了一輩子教師,是上師大中文系女子學院第一屆院長,博士生導師。她研究的東亞戲劇史、民俗學課程聽上去高深,可她能夠深入淺出,興興頭頭講得很有趣,甚至還能開口唱、演幾段。我喜歡讀她生動有趣、靈光閃閃的散文隨筆,喜歡與她聊天,聽她講知青歲月,講東瀛故事,與我一樣不怕講自己出丑的難堪的場景,然后放聲大笑。

我比敏華小幾歲,屬于同代人,相似的審美觀、投契的性格讓我們一見如故。有幾次機會一起外出游玩,同住一間客房,幾天幾夜還沒聊夠。有一次我還跟去她蘇州的房子里住下,每晚趿著拖鞋去附近一家高檔洗浴中心泡湯,那大浴場顯然是快要倒閉了,偌大的湯池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倆互夸身材保養(yǎng)得好,放膽講厚臉皮的笑話,空曠四周時緊時慢返回“嗡嗡”“嘎嘎”的回音。

翁老師多年前患過重病,可是她戰(zhàn)勝了病魔活過來,愈加注意鍛煉身體,調養(yǎng)飲食。在蘇州,天剛亮她就起來,喊我一起去小區(qū)綠地散步,那不是散步是競走啊,我心里連連叫苦。敏華則健步如飛,介紹自己如何“走過路過”這地方,慧眼識珠買下這套房子。那投資商如何有情懷,不計工本建造小區(qū)綠化,使之變成天然大氧吧……說著說著總算在一間涼亭下歇腳,我們瞇細了眼睛曬不花錢的太陽,敏華聊起幾次遠赴黑龍江農友們聚會的開心,隨即開口唱起了戲,伴之以俏麗的手勢,把我笑得“花枝亂顫”。

翁敏華老師很善于表揚人,在她的鼓勵下,我這個美食專欄作者壯膽踏入上師大女子學院課堂,開了兩個學期“美食烹調”選修課。我是個沒讀過正規(guī)大學的“教授”,經常在家遭到大小兩個冤家的嘲諷,問知不知道階梯教室長哪樣。為了討好大學生,我把烹調課設計成“好吃看得見”,每節(jié)課有吃有喝,30個名額在網上一放出立即被“秒殺”。每次上課還有兩個熱心男同學鞍前馬后幫我提食材、鍋灶等一應實物課件。開始我磕磕巴巴講些飯桌禮儀、烹調原理,企圖接收到學生的反饋??墒侨缃竦暮⒆訉蠋熢趺慈绱死涞?,眼睛都不看老師。我去向翁院長告狀,敏華說,現(xiàn)在的孩子是外冷內熱,表達比較含蓄,你放心,他們很愛你的。果然,我改變策略,略過有的沒的快速過渡到烹調實操,打開爐灶上新,場面一下子松動,同學都圍攏來夸我刀功厲害,連打雞蛋的動作都那么漂亮。嘻嘻哈哈中,一盤日式雞蛋卷出品,一鍋番茄牛肉意大利面做好,同學們一擁而上分吃個精光。每次上課雖然很累報酬極少,但我卻很高興,這么好玩的校園實踐機會難得,還拿到一張客座教授的聘書。

敏華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在大學校園當園丁,桃李滿天下,正式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時間,她像初學者一樣謙虛地向我報選題投稿,為《上海紀實》寫過幾篇很好的非虛構作品,在年度評獎中獲得個小獎,她照樣樂滋滋到現(xiàn)場領獎。我在報刊上見到她的好文章會發(fā)短信祝賀,她也關心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每次送書去都會得到她很誠懇的讀后感。2016年我的非虛構散文集《月明珠還》出版后寄去給她,她回短信說:“明珠,捧讀大作,熱淚盈眶,特別是寫施蟄存老師的那篇。按說,我也是他學生呢,在華師大三年,都不記得是否見過他老人家,‘生(學生)不逢時’??!”到她家,敏華給我看《月明珠還》上另一篇《橋堍上的“蘿春閣”》頁面空隙處,她寫下的密密麻麻批語。原來,敏華的父親早年失業(yè),為養(yǎng)家糊口,與叔叔兩人接手承包過“蘿春閣”點心店的生意,簽約半年,但只做了99天就做不下去,提前還給原店主了??删褪沁@99天的“剝削”史,在特殊年代翁父被揪出來,要將他的成分由職員改為小業(yè)主。當年激進革命的敏華怒父親之不爭,痛斥他的“不潔”,讓他去單位減工資贖罪。青春歲月中父女對立的那段往事,令敏華一輩子難以忘懷,痛心懺悔。敏華說,那天讀到我文章后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書頁中寫下感想。我讀后大驚,連忙叫她把這么好的素材敷演成文。敏華很快作出一篇令人警醒的散文,講述了特殊年代可怕又荒謬的故事。“蘿春閣之痛”經敏華授權發(fā)表在我的微信公眾號上,獲得很多讀者共鳴。此外,我的那本《井荻居酒屋》同樣得到有共同留日經歷的敏華強烈共鳴,如此心心相印的文友兼好友世上能有多少!

敏華喜歡旅行,去日本、韓國當過幾年交流學者,去美國考察,與大學同事組團去過很多國家。她善良虛心很懂人情世故,愿意分享美好。有一回她誘惑我到江西宜春溫湯短住,寫短信說:“我已在宜春溫湯泡了一周,水極好,你可上網查。想來的話即來,可與我同住,秉燭夜談,不盡欲言?!?/p>

很久沒有聯(lián)系,前年年底我為“靜安講壇”新一年講座的選題和嘉賓邀請事聯(lián)系翁老師,想讓她來講一場。敏華以身體不好推辭,后才聽到她舊病復發(fā)已經入康養(yǎng)醫(yī)院。那段時間我為家事忙得焦頭爛額,分不開身。6月的一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她在朋友圈更新動態(tài),急忙給她發(fā)私信:“敏華老師好!今天看見你冒出頭來,趕緊抓住你,問一聲好!你現(xiàn)在住到哪里去了?是在上海還是在蘇州?過得好嗎?身體健康嗎?我覺得你很會安排生活,適應環(huán)境,到哪里都會過得很好的。我時常想起你,想起我們暢所欲言,一同放聲大笑的時光。兩個人嘴巴都不饒人,戳刻得很。與你同行同居同浴同饕餮,你走路比我快多了,精神頭那么好,值得我學習。我今年已屆七十,經常不得不服氣,今后,在受到身體、心理重重打擊之時,我會一次次想起你翁敏華老師,你的聰明,不屈,順生態(tài)度。想你,祝福你,我人生的摯友!”坦白說,當時在手機上打這幾行字時,我預感不太好。

下午4點多,敏華回我:“人生的摯友,好!但是你值得我學習的地方多等(得)多。我手抖只寫這些!永遠想念你!”收到她的回答,我心里抽得更緊了,但是無力多言,手抖著發(fā)了“謝謝”和“獻花”兩個表情符號,敏華回了我一個“握手”的表情。

與敏華的聯(lián)系到此結束,10月16日她的微信賬號在朋友圈發(fā)出了訃告。我按照上面的電話號碼打了很多次電話想送花圈,無人應答。19日下午,我戴上口罩和墨鏡去龍華殯儀館,銀河廳內外花圈已多到無處擺放。追悼會開始之前,我手執(zhí)一枝黃玫瑰走到她笑意盈盈的遺照前久久停留,愛美的敏華穿著她最喜歡的藍色花旗袍。大屏幕上循環(huán)播放的圖像都是翁敏華老師帶著笑容工作、生活的場景。大廳里她的親人好友,大學同事和學生互相握手、擁抱、拍肩,很多白發(fā)蒼蒼的教授興許很久都沒有出門了,他們安靜溫和地坐在走廊石凳上等追悼會開始。校方的悼詞將她一生總結得很好,最重要的是敏華躺在鮮花叢中那和祥的遺容安慰到我了,我睜大眼睛沒有流淚。再見敏華,這是你想要的人生閉幕式,真的很好。天高云淡,總有一些美好無法挽留,我們都認了吧,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