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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兵連
來源:新民晚報 | 王麗萍  2025年01月20日08:25

溫暖的、帶著紅薯與板栗焦香的氣味撫摸著人的臉頰,面前的陽光映照著我與戰(zhàn)友的臉。這是2024年12月的一個午后,我和小青、玲玲、阿琴一起坐在杭州一家酒店的陽臺上。時光穿梭,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回憶,而回憶早已經(jīng)勢不可擋地糅入在我們看得見的道路上,滾滾而來。

這永生難忘的倉庫

1981年10月23日上午,杭州城站。我第一次跟我的杭州女兵見面。她們是小青、玲玲、阿琴。我屬于小豆芽型,弱不禁風,灰頭土臉;小青、阿琴則是滿面紅撲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血色很好,元氣滿滿;玲玲又高又仙,杭州話說“條桿兒冒好”就是她這種九頭鳥身材的人。

一個大家叫她“王干事”的干部帶領(lǐng)我們從杭州出發(fā),途經(jīng)上海去往安徽當兵。20世紀80年代,當兵,特別是女兵,非常非常光榮。而我們也都是人生第一次離開父母,離開家鄉(xiāng),也充滿了即將展翅高飛的遼遠遙闊?;疖嚿希覀兓ハ嗫粗鴮Ψ?,我跟小青并排,玲玲與阿琴并排,我們穿著還沒有領(lǐng)章帽徽的軍棉襖,腳踩發(fā)的軍球鞋,小聲地說著話,蒙蒙細雨中,我們來到上海。

那個時候,杭州到上海要五個小時的車程,搖搖晃晃我們就到了上海,天空依舊陰沉濕冷,下著小雨。我們在“王干事”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靠近上?;疖嚤闭镜囊患倚÷灭^,記憶里我們睡的是上下鋪。我跟小青嘀嘀咕咕聊天,十七八歲的我們,年輕到不知什么叫害怕,只有對未來的好奇與激動。甚至那一夜我們都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第二天一早,我們坐上了從上海北站開往安徽銅陵的火車?;疖嚿?,我們繼續(xù)嘰嘰喳喳言無不盡,我記得我坐在窗邊,滿眼滿心都是憧憬與新奇。窗外的景色漸漸開闊起來,綠色慢慢被淹沒,樹梢孤零零地劃過,房子也越來越小。

我們在安徽繁昌火車站下車,一輛大卡車在火車站前等著我們,大家都身手矯健躍上卡車,我們扶欄而站,車開得很快,眼前的景色與我們生活的杭州城千差萬別,隨著天色暗下來,我們幾個女兵的手拉到了一起。

深深淺淺的泥地,卡車顛簸了很久后,把我們送到了一個叫安徽南陵縣的某個開闊的操場。黃昏的光芒里,我們看見一些年輕的男兵(也是集訓的新兵)還有干部站在那里迎接我們。我們怯生生地跳下車來,為了顯示自己即將成為軍人,我們對著空氣和人群微笑,露出了因為年輕而閃亮的8顆牙。一位姓蔣的女兵班班長英姿颯爽地帶我們來到了住宿地:一個倉庫。

那個倉庫我永生不忘,因為在我的世界里,它極大極大,后來我常常在夢里遇見那個倉庫。倉庫估計有兩層樓那么高。在倉庫墻的上端,各有一個小小的氣窗。這使得倉庫越發(fā)顯得空曠。我們被安排到了一角,只見地上放著10個棕墊,上面鋪著部隊發(fā)的軍用褥子和被子,我們4個杭州女兵和6個來自浙江象山的女兵共10人就要睡到倉庫的地上,開始我們?yōu)槠谌齻€月的新兵連生活。

晚上了,山里的空氣透明干凈,天空無比遼闊,靜到聽見自己的劉海撫過額頭的聲息。我看見一個女兵端來一盆熱水,蔣班長說:大家先對付一下子洗洗吧。然后指著倉庫外面說:大家要方便的話晚上就在那個木桶上解決。

這一盆熱水,等輪到我這邊的時候,已經(jīng)徹徹底底涼掉。我愣了愣。晚上,我把軍被子舉過頭頂,嘴里咬著手電筒給父親寫信,我說:我想回家。

那封信,被新兵連的通訊員塞入自行車的后座椅上的信袋里,然后送往南陵縣郵局,經(jīng)過分發(fā),再寄往杭州。等杭州老父親收到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周或者10天之后的事兒了。老父親坐在陽臺上,打開我寫的信,信很短,我說:我們10個女兵用一盆水,我想回家。

老父親抖著手看完那封信,然后,他沉默了好多天。某一天,他在房里回信。他斜著身體寫字,似乎要用自己的臂彎給我一點點的保護,因而所有的字都是斜排的。他寫著寫著,忘記他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淚水模糊了鋼筆字跡;他繼續(xù)寫,上面的字跡花掉了,他也顧不上了。他卷起信疊好,找出牛皮信封,貼上早已買好的郵票,然后步行到解放路路口的郵局,寄出。初冬的杭州,梧桐樹葉變得枯枯黃黃散落一地,父親后來說,我一個南方人,參加過抗美援朝,在刺骨寒冷的冬天去了戰(zhàn)場。你現(xiàn)在是軍人了,你不能掉眼淚。

永遠不和父母訴苦

等我收到父親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12月。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新兵連待了一個多月了。我們是在一天訓練結(jié)束后,由蔣班長將我們的來信發(fā)放。我捂住信小跑著來到兩個倉庫之間的走廊,那里不會有人來打攪你??墒菑妱诺拇┨蔑L呼嘯而過,抖著的信紙也呼啦啦地作響。我打開信很驚訝,因為看不清信的具體內(nèi)容,信紙有點干硬,上面的字顯然被淚水打濕,凝固后結(jié)成一團團的模糊。我在那個風口佇立許久,從那天起,我發(fā)誓:永遠不要跟父母訴苦!

那封信改變了我,一夜長大。以后所有的辛苦與艱難我都學習自己扛,決不抱怨也不埋怨。我因命運的牽引來到皖南山區(qū)當兵,我并不知道如果選擇了其他人生道路會有怎樣的命運。在你年輕的時候,并沒有太多選擇的權(quán)利。人生道路雖然崎嶇蜿蜒,可該你走的路你一步都少不了。所有情感累積的過程,也是你性格磨煉與養(yǎng)成的使然。我不知不覺地變得堅強,獨立,能夠面對生活里的挫敗,也開始跟集體融為一體。有一次半夜緊急集合,我掉了隊,我吭哧吭哧地繼續(xù)走著,與另外兩個掉隊的男兵相遇,他們一起鼓勵我堅持下去……很多年以后,其中的一個戰(zhàn)友,來上海找過我,我們相逢一刻,都情不自禁回憶起新兵連的點點滴滴,他說,新兵連讓一個男孩子成為一名男子漢,而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新兵連也讓一個女孩子成了一個戰(zhàn)士。

我皮膚開始變黑,身體健壯起來,飯量巨大,且動作麻利。我學會了在炊事班包包子、包餃子,在冰冷的河水里洗床單被子,甚至還學會了一點點當?shù)氐姆窖?。我打靶的成績很好,五發(fā)子彈40環(huán);我融入新的生活中了,像隊列訓練緊急集合對我而言,都不在話下了。

那個時候,我們挺期待的一件事兒,就是新兵連的拉歌活動。我們坐在男兵訓練的倉庫里,跟男兵們一起拉歌。這也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部隊的拉歌。大家濟濟一堂非常興奮。一個男兵站起來,立正,敬禮,雙手的幅度很大,他指揮著,讓大家跟著他的手勢朝統(tǒng)一的方向做出排山倒海的姿勢來。他扯著嗓子大聲吼道:八班八班來一個!二班二班沖沖沖!此時此刻,倉庫里回蕩著震耳欲聾的喊聲,大家跟著他的節(jié)拍大聲地吼起來!于是八班開始唱歌,一曲結(jié)束,掌聲還沒有響起,那個戰(zhàn)士又站了起來:對面唱得好不好?大家齊呼:好!戰(zhàn)士繼續(xù)吼得震天動地:再來一個要不要?大家歡騰:要!戰(zhàn)士:八班唱歌聲音大!全體一起呼喊:打雷刮風都不怕!戰(zhàn)士:歡迎他們來一個!我們?nèi)w按著節(jié)奏鼓掌:嘩!嘩!嘩!嘩嘩嘩嘩!

倉庫的氣窗很高,此時此刻,外面的月亮恰到好處地浮在窗戶上,屋內(nèi)卻是熱火朝天的激情與血氣方剛的昂揚。我大聲地由衷地跟著大家一起喊,一起叫,時間變得淋漓盡致且你的情緒與感受也被這些前所未見的人與事占據(jù),你不知不覺融入其中。

那個時候,除了每周的拉歌,還有每天黃昏的時候,我們女兵就到河邊洗衣服。12月了,風颼颼颼,樹枝的末梢伸入天空。河水刺骨冰冷,你接觸河水的一剎那,感覺你的手指要被凍斷了。空中還有點點霧氣,仿佛是山里的呼吸吐了出來,周圍的天色暗暗的,不一會兒,河邊我們的嬉笑聲打破了平靜。我的手居然經(jīng)過新兵連之后,神奇一般地不再長凍瘡了。

另一份期待,就是我們女兵的每周大事,去洗澡!

對,是去洗澡!洗澡的地方是在附近倉庫的一個生活區(qū),有男女兩間浴室。一間估計可以容納10個人。我們一般是中午飯后排隊出發(fā),一個人拿一只臉盆,里面有毛巾、肥皂,隨身背著的軍用書包里,還有換洗的衣褲。我們集體出發(fā),排隊穿過田埂,心情因為即將來到的沐浴而讓人豁然開朗心馳蕩漾。遠遠看著的澡堂,非常不起眼,平房,只有從煙囪里冒出來的煙霧,是我們此時此刻最愉快的向往了。

澡堂的上方有個氣窗,從那里望出去,外面是湛藍的天和可愛的云。而你的身邊,是一個個年輕飽滿、鮮艷活潑的身體……肥皂水淌下來的沫沫滑過小腿,帶著年輕胴體的氣息,彌漫在小小浴室。是的,我們還會在洗澡的時候打打鬧鬧,嘰嘰喳喳。當我們一個一個洗好了澡出來,人人神清氣爽,風輕云淡,臉都白了好多,臉孔紅撲撲的,濕漉漉的頭發(fā)搭在雙肩,走路一跳一跳。皖南的冬天,陽光格外珍貴,近處有狗在叫喚,遠處看見稀疏的楓葉,金黃的大地以及老屋的裊裊炊煙,仿佛在對我們女兵說:嘿,你好啊女兵!

歲月如歌青春作證

我們4個杭州女兵依舊保持著美好的關(guān)系。小青長得很美,她是那種很標致的古典美人的樣子,非常白,長眉、丹鳳眼,說話永遠不緊不慢,神情卻有一種迷離的朦朧感。有一次打靶她脫靶了,她哭得昏天黑地,我倆站在兩個倉庫之間的走廊里,我掏出不知道哪兒來的高粱飴給她,她慢條斯理地剝著糖紙,眼淚亂濺,卻有條不紊地將剝開的高粱飴放入嘴里,我看見她鮮艷的嘴唇上有糖衣的粘黏,浮在她嘴唇上一層透明的薄衣,她不哭了。40年后,我和小青回憶起高粱飴和眼淚的故事,忍不住嘆息青春的痕跡如此透明鮮亮。

還有玲玲,她有著好看的纖細的長長頸脖,身板筆挺,待人處事比較穩(wěn)當,當年就覺得她以后會當干部,若干年后,她在部隊立功提干,轉(zhuǎn)業(yè)之后果真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干部。

阿琴則是個爽朗的人,喜歡大笑,為人愛憎分明,白是白,黑就是黑。我喜歡她快人快語的樣子,她什么話都會“摜過去”,什么心事,都會“吞落去”?,F(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是個快樂簡單的漂亮奶奶了。

1981年12月初,我們迎來了發(fā)領(lǐng)章帽徽的難忘時刻,這意味著從這一天起,我們可以正式佩戴領(lǐng)章帽徽,成為名副其實的軍人了。

這是很光榮的時刻。新兵連給我們請來了攝影師。應該是繁昌縣或者南陵縣照相館的師傅。新兵連連隊的一間平房里,靠墻是一張木頭長凳子,你坐下,對著前面的照相機,拍照的師傅說:頭正一點點。笑起來。

我們各自拍了自己軍旅生涯的第一張軍裝照。

當然,我們4個女兵也要合影。我們站成兩排,我跟小青坐在前面,玲玲與阿琴站在我們身后,對著鏡頭羞澀地、美好地微笑。阿琴在照片的后面寫道:“攝于1981年12月,皖,南陵某部隊新兵連?!?/p>

從那以后,我穿上了軍裝,成為一個兵。1982年1月,我們結(jié)束了新兵連生活分到各個部隊,開始了我們難忘的軍旅生活。

一直很喜歡那首歌《祖國不會忘記》,歌中唱道:“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個/在奔騰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滾滾歲月洪流里,我們女兵何嘗不是時代浪花里的那小小的一朵?

2024年12月的一天,我與小青,玲玲,阿琴在杭州相逢。我們擁抱在一起,時光仿佛停滯不前,卻又奔涌而去。

我們按著1981年我們在新兵連里照片的座位,一起對著鏡頭,玲玲喊:笑起來,笑起來。

我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正如歌中所唱:“不需要你認識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進/融進祖國的江河”……歲月如歌,青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