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馬淑琴:魏國元和他的兄弟(節(jié)選)
馬淑琴,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第三屆理事,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北京作協(xié)第五、六屆理事,北京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北京市門頭溝區(qū)文聯(lián)常務(wù)副主席兼秘書長,區(qū)作協(xié)主席等職。出版詩集《炊煙扶搖》《山月》《馬淑琴詩選》《母親是一條河》等六本,散文集一本,在報刊發(fā)表報告文學、散文等百余萬字,詩歌數(shù)百首。作品數(shù)次獲獎,并收入優(yōu)秀詩文集。
導(dǎo)讀
這是一群“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的勇者在山河破碎時獻出的熱血與骨氣,斯人已逝,精神永存!今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且看心懷敬畏的寫作者如何躬身進入這段并不久遠的歷史,從歲月的塵埃中掘出勇者們曾經(jīng)的驚心動魄與血色輝煌。
魏國元和他的兄弟
馬淑琴
引子
歲月的風霜掠過漫漫六十四個春秋,時空沿著來路退到一張脆薄陳舊的紙頁上。這是1960年5月4日的《人民日報》,第8版左下角,一則圈在黑框里的“訃告”吸引著讀者對于一個生命的關(guān)注:
北京水利水電學院院長、黨委副書記魏國元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1960年5月2日5時正在北京醫(yī)院逝世,享年五十四歲?,F(xiàn)停柩于嘉興寺殯儀館,茲訂于5月5日上午10時舉行公祭12時移靈,八寶山革命公墓安葬,其生前友好如有送挽聯(lián)花圈者請送嘉興殯儀館。
下注魏國元同志治喪委員會名單,兩位主任委員分別是李葆華和劉瀾波,委員有于忠、王森、彭城、馮仲云、李伯寧、張季農(nóng)、錢正英等26人。李葆華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導(dǎo)人李大釗之子,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國家水利電力部黨組書記、副部長;劉瀾波時任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國家水利電力部黨組副書記、副部長。
五十四歲,剛逾英年。這光陰里存儲了多少刀光劍影,經(jīng)歷了多少鏖戰(zhàn)風云,從平西到京西的那些連綿不斷的大山應(yīng)該知道,永定河與清水河在青白口村邊流過,匯成的那股孕育了京城的勁流應(yīng)該知道。
64年過去了。我和他的女兒云平姐到西郊一個特殊的社區(qū),去拜謁他的英靈。
夏日陽光把長安街西延線照得明麗并舒暢,路北一座肅穆的院落,門楣一排金色大字:“八寶山革命公墓”。院內(nèi)整潔清新,一條南北通道緩緩延伸至前方半坡,松柏的濃陰覆蓋道路兩邊的墓地,郁郁蔥蔥。循著地址,找到了路西二墓區(qū)夜字組。沒想到,此排第一家竟是聞一多先生。戴眼鏡、叼煙斗的聞一多頭像鑲嵌在墓碑上方,頗為生動。下方是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寫的碑文。虔心拜過這位英雄的文學家,耳邊響起他最后一次演講的鏗鏘。
向西不遠就是魏國元墓。最為醒目的是墓穴之上那枚中國共產(chǎn)黨黨徽,以及半圓的碑頂之下,那顆紅紅的五角星。墓碑上方嵌半身照,穿深藍色中山裝、戴著眼鏡的魏國元文靜而深沉,像家鄉(xiāng)的永定河水,深沉之下藏著波瀾壯闊。碑中間書:魏國元同志之墓。落款:北京水利水電學院,一九六○年五月五日。碑下墓前,另有一塊魏國元夫人周振玲的碑。此刻,我和周圍的大樹一同朝拜,像是拜會一位生者,以深深的崇敬之情,瞻仰、凝望和訴說,向著這位杰出的革命先輩,也是令人驕傲的鄉(xiāng)人鞠躬致敬。
不用陳述碑陰鐫刻的碑文了。這里的64個春秋是多么靜默和漫長,已超越墓主人生前的54載時光。我們要做的,是防止和醫(yī)治遺忘,是從歲月的塵埃中掘出并捧起他曾經(jīng)的驚心動魄與血色輝煌。
“一元春藥鋪”和“煙袋鍋胡同3號”
魏國元于1930年參加了區(qū)長訓(xùn)練班,成為宛平六區(qū)的區(qū)長。任職后積極工作,因鄉(xiāng)紳排擠,被調(diào)至七區(qū)。又因建農(nóng)會時被列為土豪劣紳的舅舅等人抵制,任職受阻。隨后到北平“醒群通信社”當記者。通訊社解散,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在大興國民黨部謀到一份小職,因政治傾向與國民黨不合,辭職后回到故鄉(xiāng),用自家房產(chǎn)與崔顯芳和賈匯川(均為地下黨員)辦起青白口高小,在學生中傳播進步書籍和革命思想。由于賈匯川的聯(lián)絡(luò)和匯報,上級黨團組織到青白口發(fā)展黨團員,成立了中共宛平臨時縣委,魏國元任共青團宛平縣委宣傳部部長。為隱蔽,成為黨團組織活動中心的青白口高小轉(zhuǎn)移到田莊。賈匯川調(diào)冀東,中共河北保屬特委派來馬建民(著名作家楊沫的丈夫)繼續(xù)開展工作。在田莊高小,成立了宛平西部山村第一個黨支部,張又新任書記。
魏國元在北平結(jié)識了“少共”團員龐勉,相互配合地下交通工作,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1933年春,中共宛平縣委正式成立,中共河北省委聯(lián)絡(luò)員沈予在青白口主持了中共宛平縣委成立會議。趙銘鑑繼續(xù)擔任縣委書記,并兼任村黨支部書記,魏國元被任命為團縣委副書記。夏天,魏國元和弟弟魏國臣等團員轉(zhuǎn)為中共黨員,此后,魏國元任中共宛平縣委宣傳委員。青白口、田莊、沿河城、黃土貴等地又發(fā)展了一批共產(chǎn)黨員,黨的組織不斷壯大,這年冬天,魏國元擔任中共宛平縣委副書記。
為了方便開展黨的工作,魏國元把自家國杰、國臣兩個弟弟和一個親戚合伙經(jīng)營的,已成為團縣委聯(lián)絡(luò)站的“雙合堂”雜貨鋪看了又看,打起了主意。
一個陽光明麗的日子,青白口南街鞭炮齊鳴。魏國元家雜貨鋪“雙合堂”的牌匾不見了,被一塊閃著新鮮光澤的“一元春”的藥鋪牌匾所取代。除了魏家四兄弟和合作的親戚付仁杰,還有外村的崔顯芳、師永林、高連勇等都在忙碌中慶賀“一元春”藥鋪的開張,并各自進入角色。魏國元是掌柜的,崔顯芳是坐堂醫(yī)生,高連勇是學徒和伙計,負責抓藥和打雜兒。沿河城的師永林時常往來,幫助管賬,魏國杰和先前合伙的傅仁杰依然里外忙活著。
藥鋪后邊是一座四合院,東房三間屬魏國元家,其他歸屬魏姓本族?!耙辉骸彼庝伒姆孔舆B著院里的東房。臨街房子的貨架上仍舊擺些日用品,里邊大東屋則新添了布滿小格子的中藥柜,各種中藥既是“一元春”的內(nèi)容,也是更深層次的隱喻。來人看病都被請到較為隱蔽的里邊東屋,進行病患之間的“交流”。從這時起,“一元春”藥鋪就成了中共宛平縣委的秘密活動和聯(lián)絡(luò)中心。
時而布鞋長衫,時而西裝革履,“一元春”藥鋪的掌柜魏國元,有時騎馬,有時乘車,三天兩頭進城,購藥談生意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城鄉(xiāng)往返機會多了,北平與平西山區(qū)地下黨組織的聯(lián)系更加快捷和緊密。
魏國元在與北京姑娘龐勉的接觸中,感情不斷升溫,越發(fā)覺得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侶。但青白口老家的原配夫人雖是沒文化的農(nóng)家婦女,又是從開始就抵制的包辦婚姻,但時間長了,就像一棵嫁接的樹,已經(jīng)長到一起,并且結(jié)出果實,如再分開就是兩個傷口的鮮血淋漓。但戰(zhàn)友似的相互理解和信任在痛苦的煎熬和折磨中淬火,魏國元與龐勉正式結(jié)合。新婚后的龐勉來到北大宿舍,經(jīng)請示她的上級,1934年初和魏國元回到青白口。一個月后,龐勉又返回城里,向上級匯報了平西山村青白口的情況。帶龐勉回鄉(xiāng)之前,魏國元向母親匯報了和龐勉結(jié)婚之事,母親同意了這樁婚事,讓兒子把新媳婦帶回家,但提出不許和原配離婚。
魏國元與龐勉頻繁往返于城鄉(xiāng),進城后到指定地點與馬建民等地下黨接頭。
趙登禹路西,西四北五條西口對面有一條死胡同,原稱燕代胡同,漸漸地被叫成了煙袋鍋胡同。魏國元到此胡同接頭,路過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五條)西口的“老媽店”,結(jié)識了路邊“縫窮”的曹嬸子。曹嬸子原是平西淤泥坑村人,一家人逃荒到了北平,在煙袋鍋胡同3號給到外地做買賣的一家看房,并負責出租。魏國元來到了她家借住的小院兒,租下了這里的房子。魏國元認為,與上級黨組織的溝通和人員往來,以及今后工作的拓展,都需要在北平城里有個合適的聯(lián)絡(luò)點和落腳點。這里,再合適不過了。
自打租下煙袋鍋胡同3號的房子,魏國元和龐勉,魏國杰和魏國臣,師永林和高連勇等人,不斷地到這里來,北平城里的同志也不斷從這里被送出。魏國元看準時機,逐漸向曹家嬸子一家滲透著他的主張和目的。他對曹家嬸子說:“咱老家成立了‘窮人會’,就是為窮人撐腰的組織。到這里來的人都是‘窮人會’為窮人辦事的。”曹家嬸子一聽,爽快地說:“我們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窮人,窮人都是一家,有什么事盡管說,我們?nèi)叶疾粫!睆拇耍@煙袋鍋胡同3號院,就成了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點和活動站,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
沿河城深山造槍
從東齋堂到沿河城共三十里地,彎彎曲曲的盤山路要經(jīng)過四個村子,分別是:白虎頭、牛占、林子臺和王龍口。白虎頭是第一個村子。八區(qū)的共產(chǎn)黨員宋文明是白虎頭村人,在黃村當教師。他的業(yè)余愛好是鼓搗槍,常從外邊帶回一些破舊槍支,然后到馬欄村,叫他姐夫巧爐匠艾大國給修理。為出行方便,宋文明把家從白虎頭村搬到了東齋堂村的賈蘭波家。住到一處,宋文明逐漸了解了賈蘭波家庭和他個人的情況,開始給賈蘭波講革命道理,灌輸先進思想,還經(jīng)常帶著賈蘭波去打槍練瞄準兒,有時還到西齋堂城墻外畫目標,練打靶。一天晚上,宋文明帶上賈蘭波,到大寒嶺突襲保衛(wèi)團,搶奪槍支。行動失敗了,齋堂城墻上貼出了國民黨宛平縣政府“捉拿共匪宋文明”的通緝令。宋文明不能去黃村教書了,只能隔三岔五在夜里悄悄潛回家。
青白口“一元春”藥鋪,魏國元的二弟魏國杰正幫伙計高連勇在柜上支應(yīng)。藥鋪后邊的四合院,西房和北房之間有條小胡同,沿著小胡同往后走,右邊有個小后門。進小后門,是魏國元家居住的套院兒。院里的北房和西房各三間,還有兩間小西屋都是魏國元家的。此時,趙銘鑑、魏國元、魏國臣、崔顯芳、張又新,還有沿河城黨支部書記師永林,正在小西屋商量事兒,稱得上是一次中共宛平縣委會議。魏國元先給大伙兒講了在北平城里見到馬建民,看到《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宣布對日戰(zhàn)爭宣言》的主要內(nèi)容,重點傳達了他抄錄的一段話:“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特正式宣布對日戰(zhàn)爭,領(lǐng)導(dǎo)全中國工農(nóng)紅軍和廣大被壓迫民眾,以民族革命戰(zhàn)爭,驅(qū)逐日本帝國主義出中國,反對一切帝國主義瓜分中國,以求中華民族徹底的解放和獨立?!痹敿毜刂v了他和弟弟魏國臣、師永林三人到沿河城約見八區(qū)宋文明的情況,提出在沿河城秘密建立槍支修造所,為武裝斗爭積蓄力量。所有人都知道,這弄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但為了抗日,必須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干。
一天夜里,宋文明潛回家,把賈蘭波叫出屋,交代了一項任務(wù)。沒過多久,沿河城街上,新開了一家首飾鋪。走進沿河城德勝門,過了老槐樹和古戲臺,就見街南一溜高地基、青磚灰瓦的房子,墻上掛出一個“寶立成首飾鋪”的牌匾。因房子地基高,村民稱這家首飾鋪為“索家銀樓”,掌柜的就是年輕的賈蘭波。原來,房子的主人是村長索振寶,村長又是賈蘭波妻子的姑父。首飾鋪開張了,幾個村婦正興致勃勃地圍在柜臺前,選著自己中意的首飾,小老板殷勤地支應(yīng)著。這里真正的職能卻是為魏國元等籌劃建立的槍支修造所做聯(lián)絡(luò)站,并幫助黨的活動籌集物資和經(jīng)費。
從首飾鋪往里走,有家鋪子叫“正名堂”。此時,沿河城的村長村副們都聚集在此,聽一個人在講話:“日本人飛機大炮的打咱們,咱空著手能抵抗嗎?如今咱們要想不受小日本兒的欺負,手里必須有槍!槍桿子硬了,腰桿子才能硬!”“國元說得對!叫大家來,就是商量造槍的事?!毖睾映屈h支部書記、副村長師永林接過魏國元的話茬兒。村長村副都很認同魏國元的主張,積極支持,并為造槍創(chuàng)造條件。決定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可出騾子馱腳,師兆德、師義路、索振河、索振芳等還為造槍入了股,在正名堂設(shè)立財務(wù)賬。
會后,魏國元住在了師永林家。天一亮,兩人吃過早飯,順著河邊小路往幽州方向走去,然后西拐,進了獅子溝。大山之中,山峰與溝壑同時降臨,構(gòu)成一浪接一浪,大潮如海的氣勢。獅子溝是沿河城西北一條較長的山溝,溝口有兩塊大石頭,酷似一對獅子。長長的山溝里雖散落著老虎港、碾臺、上達水、檀木溝和泥皮村五個小村兒,仍顯得空蕩和荒寂。順著山溝往里走,能通到齋堂。師永林帶著魏國元,來到溝岔里的一處山洞前。山里人管山洞叫“石塘”,因石塘常有野鴿子棲息,故稱“鴿子石塘”。兩人剛攀上石塘邊一條荊棘覆蓋的陡峭小路,一群受了驚的野鴿子呼啦一下從石塘里飛出來。鉆進這處鴿子石塘,魏國元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驚喜地說:“底下一點看不見,這里邊還真不小啊?!睅熡懒中χf:“怎么樣?咱們在這地方造槍,甭說日本鬼子,就連真鬼都找不到。”
魏國元和師永林懷揣一份共同的認定,興致勃勃地從獅子溝出來,到河邊渡口去找索振勇。索振勇是一個帥氣干練的小伙子,水性如魚,他的家在對岸的佛巖村。從河邊能看到對岸東北方向的山梁上,一塊巨大的山石,酷似一尊坐佛,凝望著永定河大峽谷。所以,山后的小村就叫“佛巖(nie)”。永定河水很大,從峽谷里流過來,翻滾的浪頭撞擊著河?xùn)|的山巖和卵石,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渡口有個大笸籮,這是索振勇駕的“船”。“國元哥,走,家去吧?!彼髡裼马槃莅洋突j推進河里,他拉住拴在笸籮邊的一根繩子,先讓魏國元和師永林進了笸籮,然后輕輕一跳,穩(wěn)穩(wěn)地落在水中晃動的笸籮里,操起兩把木锨似的槳,熟練地劃起來。笸籮是柳條兒編的,本是裝糧食的器具,卻被河邊的人們開掘出船的功能。開始在水里轉(zhuǎn)圈兒的笸籮在水手的駕馭下,一步一斜地向著河對岸靠近?!斑@手絕活兒,離了振勇還真不行?!睅熡懒挚渲缶俗印!罢l熟了都行。這笸籮也結(jié)實,固安縣的朋友送來的。開始咱們?nèi)ベI,后來人家每年都給送。編得密密實實,水一泡,一點不漏。”
過河,翻山,到了索振勇家。師永林先開口:“獅子溝有個鴿子石塘,我倆去看過了,在那里造槍吧?!边€沒等魏國元開口,就被索振勇否決了:“那兒不行,是在通齋堂的路上,行人很容易就能上鴿子石塘。齋堂有譚天元的保衛(wèi)團,不費勁就過來了,肯定不行。”索振勇的話很在理,魏國元沒反駁,說:“你看哪兒合適?”索振勇心里早有譜了,他選中的就是他們這個大山背后,只有幾戶人家,在大河?xùn)|岸,不靠他的笸籮就過不了河,進不了村的地方。魏國元和師永林都同意了索振勇的選擇?!澳蔷蜏蕚浒桑鯇W華、師廣學也都在選地方,我已經(jīng)找好了造槍的工人,籌備妥當,立即開干?!薄斑@么快?哪兒找的人?”“日本人炸了張作霖的北大營,兵工廠解散了,不少工人流落到北平,我聯(lián)系好了,馬上就能來?!薄霸鞓層檬裁垂ぞ撸课伊ⅠR兒準備,人來了別耽誤事兒。”魏國元告訴索振勇:“造槍的大機器弄不來,咱得結(jié)合土辦法,你先找個鉆槍筒模子的石匠,還要找做槍把的木材?!薄昂?,我馬上就辦!”
索振勇從村里找了石匠師義昌,很快就做好了大石頭輪子。又找了鐵匠,做了鐵軸,用這些做槍筒。聽說核桃木做槍把很結(jié)實,山里到處都是核桃樹,索振勇立刻買了一棵很粗的老核桃樹,木匠說,這棵樹能破一二百個槍把呢。索振勇又找了兩把大錘,還買了煤。他從沿河城找來養(yǎng)騾子的村民,把煤馱到村里。
第三天, 魏國元讓師永林帶來16個工人,在河邊和索振勇接上頭,到索振勇家住了下來。16個工人都很年輕能干,還自帶了許多小型工具,索振勇很欣慰。只一天時間,就做出了一條槍。這些工人干細活兒,索振勇雇來的村人干粗活兒,其中有打鐵的、做飯的、燒火的、掄大錘的。一天,魏國元又帶來兩個人,是專門做小手槍的。他告訴索振勇,王學華在王龍溝,宋文明在向陽口“蓋不嚴”大廟,師廣庚、師廣學在北臺,都找好了造槍的地方,都開工了。讓索振勇一定注意安全和保密。
魏國元走后,每天晚上,佛巖村附近的山溝里就會傳來隱隱的槍聲。索振勇對佛巖附近的石塘了如指掌。根據(jù)魏國元的指示,為了安全,他讓工人們白天在家里干活兒,晚上都到石塘里住,把工具和行李都存放在石塘里。工人們的造槍程序都有分工,他讓工人們各自做好槍筒、槍托、槍把,晚上把零件拿到石塘里,組裝后試打三槍,沒問題,就把做好的槍藏在石塘里。這些日子,索振勇家里總不斷有客人來,有人來送子彈,有人來取手槍,都是住一兩天就走。小手槍做完就有人來取,兩位師傅給索振勇留下三把后,被魏國元調(diào)到了北臺和王龍溝。
沿河城東邊有個村子叫向陽口,永定河橫在村前,村后臥著大山,村北后山有寺廟,稱大悲巖。此廟最大特點是正殿建在山洞間,遠眺寺廟,只看到三塊瓦,俗稱“蓋不嚴”。山洞外有廟宇僧房二十多間。到大悲巖的山路狹窄、崎嶇險峻,人空身上都很難。
寺廟里的老道名叫趙宗道,另一位更老的老道是趙宗道的舅舅。一天,廟里新來一位老道,道袍加身,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為造槍和籌集經(jīng)費,宋文明扮成老道,以出家修行為名住進了大悲巖。山村月夜,時常有人過河到大悲巖,也有時是從大悲巖下來,渡到對岸。一天,魏國元把一封信托人送到大悲巖交給宋文明。
悄無聲息,被高山密林掩護著,平西大山深處的幾個造槍點默默地制造著武器。王龍溝是沿河城西的一條山溝,被兩邊的大山夾著擠著,左躲右閃,以一條蛇的形態(tài)彎彎曲曲向西伸展。六七里地之后,兩邊的山后退,拉開距離,山之間有了房子。房子按照山的走勢形成從低到高的層級。最高處,一棵高大的國槐,蒼翠的枝葉融進藍天,庇護著腳下的小村,成為小村之魂。村里人王姓居多,居住在蛇形的山溝里,村子就叫王龍溝。
大槐樹下的一個院子就是王學華的家。王學華是村里好漢,村里鬧饑荒難以度日,他帶領(lǐng)青壯年上山砍柴燒炭,拓出一條活路。為了窮人更長久的活路,王學華的腦子里掠過進村路上那兩個人嘴似的山洞,很快又抹掉了。他出門上山,翻過山頂,沿著一條常人無法行走的小路來到山后的懸崖邊,用手里的鐮刀撥開半人深的草木,看到一個隱秘的洞口。從此,這個山洞就成了王龍溝的造槍點。這里主要造步槍,槍支組裝后,帶到王學華家旁邊的大樹下,朝著南山射擊,這里成了絕好的試槍點。
魏國元和崔顯芳、趙銘鑑、師永林、宋文明等縣委領(lǐng)導(dǎo)和骨干,除了組織造槍,還組建了一支由宋文明、王學華、賈蘭波、師廣學、師廣庚,還有一些河南人、吉鴻昌的老部下組成的游擊小隊,活躍在林子臺溝、石羊溝、蓋不嚴、向陽口、安子水、龍門溝等地。一天,縣委書記趙銘鑑和魏國元的小弟魏國臣來到王龍溝,看了造槍情況,并看望游擊小隊。
這時,三個造槍點已造槍一百多支。這些槍支,計劃一部分武裝游擊小隊,一部分賣掉,為造槍籌集資金,還有一部分儲存,為擴大抗日武裝做準備。
不顧生死自投羅網(wǎng)
這一天,青白口鄰村付家臺小學正開校會,宛平縣長萬宜到學校視察。學校安排學生代表崔樂春上臺致歡迎詞。萬宜坐在臺上聽得很入耳,突然發(fā)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崔樂春?!薄按揎@芳是你什么人?”“是我叔父?!贝迾反汉涂h長一問一答??h長突然變了臉,提高嗓門對全場說:“崔顯芳是政治犯,現(xiàn)在已成甕中之鱉,馬上將被捕!”
會一散,崔樂春趕緊跑回家,喘著氣把縣長的話告訴了父親。父親說:“你叔代表百姓抗捐抗稅,還在報上揭發(fā)他們,萬縣長恨死了你叔,去年就抓了一回,沒找到證據(jù)就放了,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罪名?!闭f完,趕緊到兄弟家報信兒。崔樂春剛返回學校就聽到消息:叔叔崔顯芳已被押送宛平監(jiān)獄。
得知崔顯芳被捕,魏國元心里一沉,意識到,以前當局認為他是刺頭兒,如今大不一樣,如果和黨組織,和兵工廠聯(lián)系起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于是,他立即派人到宛平縣城打探案情和消息,然后設(shè)法營救。
王龍溝北有個村子叫龍門溝,村里獵戶韓老丑在山里打獵,看到了游擊隊員用的槍,覺得好,非要買一支。大家經(jīng)過商議,也為籌集資金,70大洋賣給了韓老丑一支槍。后為籌備武裝暴動,師永林找到韓老丑,提出要贖回這支槍,韓老丑死活不同意。這時有人給韓出主意,說造槍就是私造軍火,犯法,你去告他們,一定去八區(qū)區(qū)長譚天元那里告,不但你的槍能保住,還能得到獎勵。韓老丑真的告到了宛平八區(qū)區(qū)長處。譚天元立即給宛平縣長萬宜打電話匯報,萬宜即刻命令警察搜剿沿河城。
魏國元很快聽說了韓老丑告狀之事,感覺非同小可,立即通知幾個造槍點撤退隱蔽。傍晚,通向向陽口大悲巖的河面上有個人在鳧水,這人水性很好,不大工夫就游到了對岸,然后直奔大悲巖寺廟。來人見到宋文明,從隨身帶的一截竹筒里倒出油紙裹著的一封信,交給了宋文明。宋文明打開信,只見信上寫著:“文明兄,廣博家里辦喜事,務(wù)必將伙房家什送過去,等著用。”宋文明立即行動。
魏國元和索振勇從師永林家出來,急匆匆趕回到佛巖小村,連夜布置撤退隱蔽。他們向造槍工人通報了情況,暫時給了些路費,請工人們先空身撤退。送走工人,魏國元和索振勇商定好藏槍事宜,就離開了佛巖。索振勇把工人的行李、造槍的機器和造好的槍支妥善藏在村后大山的石塘里。他和兩個貼心伙伴兒專門選了幾處山巖上的石塘,細心地藏匿著造好的步槍。每到一處,都是在一個人的腰上系好繩子,把人吊到石塘里,再把捆好的槍用繩子吊下去,石塘里的人再把槍藏好。就這樣,3個人干了兩天,藏了3處山巖峭壁上的石塘。槍藏好了,索振勇向大山拱手三拜,他拜謝大山,感覺這些巧奪天工的石塘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堅信沒有人能找得到。
宋文明收到魏國元的信,立即把大悲巖寺廟槍械修造所的設(shè)備轉(zhuǎn)移了,轉(zhuǎn)移到龍門口北臺師廣博家后邊的山洞里。匆忙中,把魏國元寫來的信丟在了大悲巖寺廟。
宛平縣縣長萬宜親自到齋堂部署圍剿沿河城事宜。一隊警察從大村方向朝大悲巖寺廟而來。一個羊倌守在寺廟門外,看到警察身影,便揚起手臂,把一桿羊鞭甩得山響。警察到了跟前,他還在使勁甩鞭子?!澳阈∽邮墙o人報信吧?”一個警察上前要打羊倌。羊倌的手輕輕一抖,鞭梢兒準確地抽在那個警察臉上,一只眼睛立刻腫起來。幾個警察沖上去把羊倌綁了。警察進寺廟,一頓亂砸,把老道做飯的鍋都砸碎了,還掠走了關(guān)云長的大刀,并抄走了魏國元給宋文明的信。
一大早,師永林跑到青白口,敲開魏國元的門,報告了沿河城的情況。魏國元讓藥鋪伙計高連勇和懷孕的龐勉留下,其他人到北溝(田莊)隱蔽。臨走時,魏國元將一卷紙包在一個藍花包袱皮里,交給二弟:“國杰,把這包東西帶出村,務(wù)必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萬不得已時就燒掉?!蔽簢吆?,魏國杰又把哥哥平時看的書也一塊兒包在包袱里,帶出村,藏在半坡地坎子的石縫里。沒想到,藏的時候,被家里兩個幫活的人看到,誤認為是值錢的東西,給偷走了。接著,兩人又偷地主劉增珍家的東西被發(fā)現(xiàn),失主告到了七區(qū)警察所,警察抓走了偷東西的趙正旺和孔祥寶,搜查了趙正旺的住處,臨走時還在門上貼了封條。擔任中共地下宛平縣委書記的趙銘鑑在七區(qū)警察所任文書,參與了抓捕和搜查。他看到魏國元家的藍花包袱還在趙正旺家里,心里一驚,立即通知龐勉和高連勇,讓他們想辦法趕緊取走。龐勉和高連勇立即趕到趙正旺家,高連勇叫龐勉守在窗口,他一腳踹開窗戶,跳了進去,很快找到了包袱,遞給龐勉,兩人迅速離開。龐勉把包袱里的東西拿出來,重新包好,藏到了魏家的菜窖里,又把魏國元兒子上學的課本和一本《中山文集》包到了原來的包袱里,送到了“一元春”藥鋪。龐勉前腳剛到,警察就追來了,他們帶走了高連勇。龐勉趕緊前前后后把“一元春”藥鋪仔細檢查了一遍,又燒掉了一些書和照片。這時,同是警察的地下黨員劉德垠跑進院兒,告訴龐勉:“嫂子,他們說趙銘鑑通風報信,被吊在區(qū)公所拷打呢。”劉德垠剛走,龐勉趕緊把菜窖里的文件取出來,對婆婆說:“媽,您在門口看著,別讓人進來?!彼屍牌欧派?,把文件放到灶膛里燒了,隨著余煙的熄滅,一顆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這一天,七區(qū)警察所的陸所長到齋堂給八區(qū)區(qū)長譚天元賀喜,住在齋堂沒回來。第二天晚上,陸所長剛回來,就差人傳喚龐勉,讓她立即到警察所。懷孕6個月的龐勉輕拍了一下肚子,“你沒看我正懷孕嗎,大黑天的,出了問題你負責嗎?所長有事讓他來找我?!币蛭簢诘貐^(qū)的威望,警察對魏家人還比較客氣,轉(zhuǎn)身兒走了。
這時,龐勉想逃離村子,她走出家門,老遠就看到村口布滿了崗哨,只好轉(zhuǎn)身回家。她想,反正文件也燒了,躲著不是辦法,干脆明早就去警察所。
第二天早晨,龐勉和婆婆張大娥一起來到地處村里大廟的七區(qū)警察所。婆婆張大娥是村里的強勢女人,兒媳龐勉是北平城里長大的姑娘,娘兒倆氣宇軒昂地站在警察所的廳堂上。陸所長知道張大娥不是省油的燈,說:“我們找您兒媳婦問點事兒,一會兒就回去了,沒您老的事,您在這兒聽著也不方便,讓他們把您送回去吧?!崩咸珓傁胝f話,龐勉忙說:“媽,您回去吧,他們不敢把我怎么樣?!睆埓蠖鹩醚凵褙嗔岁懰L一眼,撂下一句:“那好,我回家等著,我兒媳婦要有點事兒,我跟你們沒完!”出門走了。
陸所長開始審問龐勉:“高連勇和趙銘鑑都是因為你們家的東西被押的,你趕緊把東西交出來,就把他倆放了?!饼嬅阏f:“你們的人把我們家的書都拿來了,怎么還找我要?”“那書不是,還有共產(chǎn)黨的文件,必須交出來!不交就搜查!”陸所長亮出底牌?!澳愫f什么?你有本事就搜吧,你要搜出共產(chǎn)黨的文件,我甘愿領(lǐng)罪,要是搜不出來,后果你要負責!”龐勉的嘴像小鋼炮兒,一點也不示弱?!八巡凰咽俏业臋?quán)力,權(quán)力在我手里,就看我怎么使了?!标懰L在龐勉面前,盡情彰顯著他這個警察所長的權(quán)力,沒想到龐勉卻說:“你在山溝里是個小所長,在北平城里也就是條看街的狗,我見得多了?!薄澳阆敕茨模堪阉o我押起來!”龐勉這一罵,陸所長惱羞成怒,兩個警察上來,把龐勉押走了。
這些日子,先是崔顯芳被捕,后高連勇被抓,趙銘鑑被押送到齋堂公安局,八區(qū)副區(qū)長李復(fù)華編了一個七區(qū)共產(chǎn)黨員名單,當趙銘鑑被灌辣椒水,打得口鼻冒血,半昏迷的時候,拉著他的手按了手印,然后送進宛平縣府大牢。
三弟國相跑到北溝,向大哥講了家里的情況。除了偷東西的兩個人,崔顯芳、趙銘鑑、高連勇、龐勉,陸續(xù)被捕,魏國元再也不想隱蔽了。他走出北溝,回家看望了母親,然后直奔宛平城。魏國元要以曾任國民黨宛平六、七區(qū)區(qū)長的經(jīng)歷,以“一元春”藥鋪老板的身份,以在宛平七區(qū)的名望,找縣長要人,據(jù)理力爭。但他自己很清楚,肯定是自投羅網(wǎng)。但他必須這樣做,他堅定地認為,只有自己頂在風口浪尖上,才能爭取將黨的工作損失降到最低,也才能保護其他同志。魏國元大步流星地跨進宛平縣政府大門,走進縣府接待室,求見縣長。等了一會兒,縣長沒露面,接待室門開了,幾個軍警闖進來,不由分說,將他綁了。
1950年,任遼西軍區(qū)衛(wèi)生部黨委書記兼副部長的魏國杰和夫人王希輝、兒子魏亞建、魏國相烈士后代魏亞民(左1)、警衛(wèi)參謀(右1)合影
獄中生活
在宛平縣府大牢關(guān)押二十多天,幾次審訊,涉及勾結(jié)共黨、私造軍火,魏國元都以充足的理由予以否認。他早已反復(fù)掂量,文件燒了,落到他們手里的信看不出實質(zhì)內(nèi)容,認為敵人并沒抓住把柄,沒得到確鑿證據(jù),覺得心里的底子很結(jié)實,只要他和大家都咬緊牙關(guān),就一定能頂過去。
知道妻子龐勉也押在這里,一個女人,正懷孕,將面臨更大的磨難和考驗。魏國元憂心忡忡地在監(jiān)室里踱步,這時,一個女監(jiān)看守從門前走過,看了他一眼。好面熟呵,女看守友善地向他點點頭。想起來了,原來是他在溫泉上中學時幫助過的一個女同學。女看守找機會過來跟他說話,他讓女看守給龐勉捎話:本就無罪,什么都不要承認。龐勉也將一封信縫在衣服里交給女看守,請她轉(zhuǎn)交魏國元。
審問龐勉時,問她是不是共青團,龐勉回答:“什么青年團老年團的,我不懂?!庇謫査骸澳阋粋€城里的姑娘,為什么要嫁給山溝里的魏國元?”龐勉說:“我愿意嫁誰就嫁誰,我媽都不管,你們管得著嗎?”審問的人生氣了,狠狠打了龐勉兩個耳光。
北平地安門東大街127號是一所中學,門口掛著河北省立北平中學的牌子。接近傍晚,學校放學了,學生們結(jié)伙兒走出校門。一個男孩兒走在地安門大街上,忽聽一個報童高聲叫賣:“賣報啦,看報啦!看北平小《實報》!慣匪魏光漢勾結(jié)共匪、私造軍火、危害民國,落入法網(wǎng)!”報童不斷重復(fù)叫賣,男孩兒趕緊追過去,買了份報紙,加快腳步回家。這個男孩兒是龐勉的弟弟龐宇澄。
趙銘鑑既是魏國元的同志,又是他的小老弟。魏國元想到李復(fù)華編造的七區(qū)共產(chǎn)黨員名單,又想到趙銘鑑在半昏迷狀態(tài)被李復(fù)華拉著手按下的手印,有些擔心,生怕敵人繼續(xù)采用卑劣手段制造事端。他想了想,寫了一張字條:“寧死堂上,不死堂下。”魏國元把字條交給了女看守。女看守幫助給男監(jiān)送飯時,把字條給了趙銘鑑,并捎了話。放風時,魏國元看到了趙銘鑑向他投來堅定的眼神,很是欣慰。
7月7日,一輛囚車開進宛平縣府大牢的院子,男牢的房門打開,看守將戴著鐐銬的魏國元帶出門,押上車。囚車從宛平城開到北平城里的鐵獅子胡同1號,此院正門的朱漆大門前有兩只生動的獅子,但已不是鐵的。這乃非等閑之地,清康熙年間,曾是康熙第九子胤禟的府邸,民國期間,袁世凱在此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之后,段祺瑞政府也在此辦公,如今門口掛著北平衛(wèi)戍司令部的牌子。魏國元坐的囚車從側(cè)門開進院子。趙銘鑑和高連勇也被相繼押送至此。
進了北平衛(wèi)戍區(qū)司令部的牢房,不管審問變換什么花樣兒,魏國元都咬緊牙關(guān),對關(guān)鍵問題一概否認,不給敵人留一點口實。各種刑罰也跟著變換花樣,打手、打屁股、灌辣椒水、壓杠子、坐老虎凳,蛇一樣的鞭子把全身抽得鮮血淋漓,沉重的腳鐐把腳踝磨出了血,挪一步,鉆心地疼,還把他受傷的腿腳綁在冰坨子里,站在冰天雪地,以致腳和小腿皮膚變黑,時常潰爛……對于這些非人的折磨,魏國元都挺住了,這時,他也曾想到過死,因為他很清楚,對于他,這的確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從監(jiān)室到審問廳,再到刑室,每一處都是戰(zhàn)場。他想到年少時讀的書里,那些令他崇敬的民族英雄,想到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就義時的英雄氣概。他暗下決心,即使被折磨致死,或被槍斃,也絕不能承認“罪狀”,因為關(guān)系到黨的組織和黨的工作,關(guān)系到黨內(nèi)同志的生命安危。
第一次受刑被拖回監(jiān)室,同室的另一名獄友趕緊過來照顧他?!按蟾?,你受苦了,別動?!边@位兄弟看著魏國元身上的傷,心疼不已,趕緊倒了半碗水,扶他喝下。魏國元很感動,與之成了獄中好友,得知這兄弟叫李之璉,比魏國元小7歲,河北蠡縣人,1932年加入中共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與魏國元同年(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北平從事黨的地下活動,1934年11月被叛徒出賣被捕入獄,在獄中堅貞不屈,并幫助獄友成功越獄。一天,李之璉悄聲問魏國元,獄中戰(zhàn)友組織絕食斗爭,是否參加。魏國元詢問了絕食的斗爭目標,設(shè)法通知趙銘鑑、高連勇都參加。后來,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魏國元寫道:“絕食斗爭雖然失敗了,但精神可嘉。我對黨是忠誠的,除了思想上早已奠定的立場之外,我感動黨對我的信任和光榮的賦予?!?/p>
魏國元到衛(wèi)戍區(qū)司令部監(jiān)獄沒幾天,龐勉也被押送至此。懷孕的龐勉戴著鐐銬,上下車走不動。一個男看守嫌她走得慢,朝她的腰踹了一腳。到了衛(wèi)戍區(qū)司令部,龐勉不能動了。審訊時,看守用一塊木板把她抬到堂上。審判員讓龐勉跪下,龐勉說:“腰被你們的人踹壞了,起不來,更跪不了?!睂弳栁簢皆燔娀鸬氖?,龐勉一口咬定不知道。讓她把文件交出來,龐勉說:“哪里有文件,都是孩子上學讀的書,被他們偷走了,怎么上學?去要的時候,看門封了,一生氣就把窗戶踹開拿回來了。”敵人又問誰是共產(chǎn)黨和青年團,龐勉說我都不知道,你們想槍斃就槍斃吧。龐勉的回答又招致一頓耳光,口鼻冒血,暈了過去,一只眼睛被打失明。
魏國元擔心龐勉的處境,放風時龐勉見到了戴著鐐銬的魏國元,流出了心疼的淚水。魏國元請看守朋友給龐勉傳話,沒犯過的罪不能承認,也不能做無謂犧牲,讓她向關(guān)押部門提出保外就醫(yī)生小孩的申請。
這段時間,魏國杰、魏國相、魏國臣等人來探監(jiān),都先到煙袋鍋胡同曹嬸子家落腳,然后再到監(jiān)獄。有一次,魏國臣給大哥送一份家鄉(xiāng)黨組織的情報,正愁怎么送進去。一會兒,曹嬸子從商店買回一個大咸菜疙瘩,用小刀把咸菜中間拉開一個口兒,再把咸菜晾干,把情報塞進去,咸菜外表沒了水分,切過的口子也看不出來。嬸子的大兒子曹桂山以送飯為名,順利地將情報送進了監(jiān)獄。隨著一個個咸菜疙瘩的送入,獄中的魏國元和黨組織保持著聯(lián)系。
鼎力營救
魏國元等人被捕后,黨組織和家里都竭盡全力開展營救。秋天,北平衛(wèi)戍區(qū)司令由原來的王樹常換成了宋哲元,新官上任要處理積壓案件,中共宛平縣委的同志們呼吁和組織宛平七區(qū)36個村莊,聯(lián)合上保魏國元等被捕人員,魏國元家里加緊行動,變賣所有值錢的家產(chǎn)。賣了二十多畝好地,賣了藥鋪、大車店和小學校的房子,把國相養(yǎng)的6頭牛,連同馬、騾子和百十來只羊都賣了。當家人魏國杰數(shù)著手里的錢,總共800塊,面露難色。母親張大娥眼里含著淚說:“雖說咱這家也就敗了,但也要想辦法,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大哥他們幾個救出來?!薄皨?,您別著急,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沿河城,找永林他們一塊兒想辦法?!?/p>
第二天天一亮,魏國杰把妻子小九兒做的小米飯團子裝在布袋里,系在腰上,就動身去了沿河城。從青白口到沿河城要走60里山路。先到了碣石村,喝了點村口那眼井的水,又到了楊樹地,這里是原配大嫂的娘家,在長城炮臺腳下,歷史上也是兵家營地。晌午到了蘇子嶺,他坐在山根底下,就著溪水吃了腰上系著的午飯,起身繼續(xù)走。過了東嶺村,終于到了沿河城,這時,天黑了,他先來到前街東頭的師永林家。魏國元等人被捕后,八區(qū)保衛(wèi)團到沿河城搜捕師永林等人。師永林帶著老爹和兒子,帶著槍隱蔽到碾盤溝的山洞里。
由于韓老丑的告狀,譚天元知道了王龍溝的王學華也是造槍之人,多次派人抓捕,都撲了空。為防夜襲,王學華夜間活動,白天回家休息。一天,天快亮了,王學華潛回家中,剛躺下,房子就被譚天元派去的警察和保衛(wèi)團包圍了。一個叫王黑蛋的警察把窗戶紙捅破,用手槍瞄準王學華,然后叫了一聲王學華的名字,王學華聞聲坐起,被一梭子子彈打中要害,立即身亡。這幫匪徒怕王學華不死,進屋將他的身體翻了兩個過兒,又朝他的腦袋補了三槍。在土炕上睡覺的8歲的兒子被匪徒們折斷了兩手,成殘疾呆傻之人,10歲的女兒被嚇病而亡,10個月的小兒子被嚇得哭不出聲兒,媳婦也被抓到了沿河城大廟關(guān)押四十多天,折磨得不成人樣兒。后王學華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魏家人從碾盤溝找回師永林,也叫來索振勇,魏國杰向他們說了湊錢營救魏國元等人的事。師永林和索振勇都是魏國元過命的好哥們兒,可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錢。師永林對魏國杰說:“別著急,今晚住這兒,明早回家,我們馬上想轍賣地,盡快把錢送到家去?!薄暗厥窃鄣拿樱凵嚼锏牡馗菑纳绞p里摳出來的,甭賣了?!蔽簢苷f。“大哥他們幾個人的命比什么都值錢,地算不了什么?!睅熡懒趾退髡裼碌脑拵е鵁霟岬臏囟龋簢芎蹨I,不知說什么好。次日凌晨,魏國杰前腳走,師永林和索振勇就找主兒賣地,師永林賣了300大洋,索振勇賣了200大洋,一點兒沒耽擱,師永林把這500大洋立即送到了魏國杰手里。魏家人趕緊用這1300元錢上下打點,并求助鄉(xiāng)人當律師的楊德芳和魏國元的朋友王維原。
多次審問和用刑,魏國元等人都絲毫沒有透露共產(chǎn)黨組織的任何情況。在北平衛(wèi)戍區(qū)監(jiān)獄關(guān)押了四個多月,案子仍無任何證據(jù),又轉(zhuǎn)到河北省高等法院。
接近年底,魏國元妻子龐勉被假釋出獄,在娘家生了一個男孩兒。生完孩子,就和魏國元的三個弟弟一起為丈夫的案子四處奔波。她去探監(jiān),把帶來的食品送到魏國元手里,看到丈夫的手因為受刑,腫脹成黑紫色,頭上的傷口滲著血。龐勉用手輕輕撫摸著,強忍著眼淚?;氐郊?,她就開始找工作,掙點錢給丈夫買藥和食品,每到周二周五探監(jiān)時送進去。自己母親已去世,龐勉用一個小簍子背上孩子?xùn)|奔西走。北平的冬天刮著白毛風,呼嘯著穿過地安門的門洞,龐勉背著孩子在風中,走兩步退一步,被風推搡著。孩子病了,身上燙得像火炭。龐勉沒錢給孩子看病,孩子死在娘懷里。
魏國元、趙銘鑑等人被捕后,中共宛平縣委的同志們在張又新、高永生同志的領(lǐng)導(dǎo)下,繼續(xù)堅持地下斗爭。最初,高永生、師永林、崔一春、張庭深、康紀元、張又新、魏國臣、彭城等人商議,準備通過劫差,救出魏國元等同志,但因錯過了機會沒能實現(xiàn)。太子墓村的進步青年彭城(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北京市政府副秘書長)和魏國臣是同學和好朋友。張又新找到彭城,希望他能通過北平城里的關(guān)系實施營救。
彭城左思右想,尋找渠道。他想到父親的好朋友,下葦?shù)榇宓纳倘藦埦眠_到北平做買賣,丟了5頭騾子,硬是找人托關(guān)系找回來了。彭城6歲時父親就死了,他管張久達叫叔,關(guān)系不錯,于是找到張久達。張久達帶著彭城和哥哥彭復(fù)照,用騾子馱著一些山貨,來到北平東城毛家灣,找到一個姓于的朋友。這位朋友很給面子,馬上就給一個叫劉云奇的律師打了電話,將彭城哥倆介紹到東城劉云奇的律師事務(wù)所。
見到劉云奇律師,彭城說:“魏國元是好人,他是國民黨啊,是被人陷害的,他在我們地方上很有影響,很有才能和活動能力。我們請您幫忙,如果您把魏國元的事辦好了,今后我們有訴訟方面的事情還會不斷來麻煩您?!甭犃伺沓堑慕榻B,劉云奇律師拿起電話,當即給法院打過去,然后說:“魏國元的事已經(jīng)有眉目了,你們不要再花錢托人了,他的問題已經(jīng)到了反省院,問題不大,近日我去見見他,為他說說話,爭取能早點出去。但這件事我只能活動到叫他早點出去?!?/p>
二弟魏國杰聽說大嫂已經(jīng)釋放,先到地安門大嫂家看望,又到鐵獅子胡同探望大哥,告訴大哥組織和家里對他的營救情況,魏國元非常感動,信心更加堅定。
1935年春,經(jīng)律師楊德芳和王維原出庭辯護,趙銘鑑和高連勇被河北省高等法院保釋出獄,檢察官按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六條對魏國元提起公訴。沒查出其他罪證,私造軍火和勾結(jié)共黨的兩件罪名不成立,審判長宣判:魏國元犯危害民國罪,判有期徒刑二年半,刑期由被捕之日算起,轉(zhuǎn)河北省第二監(jiān)獄關(guān)押。
隨著魏國元和趙銘鑑等案件的塵埃落定,關(guān)在縣府大牢,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崔顯芳也被釋放,但出獄12天,就在家中去世。消息傳到河北省第二監(jiān)獄,魏國元把那顆倔強的頭顱緊緊頂在牢房的鐵窗上,流著眼淚,目視前方,他在心的最深處默默地送別他的親密戰(zhàn)友,回憶著相識相知和一起走過的戰(zhàn)斗歲月,那顆心感到無比疼痛。
河北省第二監(jiān)獄將魏國元送到大名縣服刑。服刑即苦役。河北邯鄲大名縣至北平的公路正搶修,服刑的犯人成為主要勞力。魏國元和另一個犯人抬著一大筐土,從路基之下抬到路基之上,一筐接一筐,沒有喘息的機會。身體虛弱的魏國元肩膀壓腫了,雙腿打戰(zhàn),汗如雨下,他還是想多擔些重量,讓同伴打前杠,他抬后杠,盡量把筐往后拉。走著走著,同伴兒腿一軟,摔倒在地,筐里的土撒出一半兒,魏國元趕緊上前攙扶。監(jiān)警見狀走過來,舉起鞭子,朝兩人身上輪番抽去。中午開飯了,每人兩個菜團子,魏國元和其他犯人一樣狼吞虎咽。剛過一周,魏國元像是被扒掉一層皮。
……
節(jié)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