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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5年第1期 | 程皎旸:海膽刺孩(節(jié)選)
來源:《山花》2025年第1期 | 程皎旸  2025年01月15日08:17

程皎旸,作家,碩士畢業(yè)于香港大學,新書《打風》《飛往無重島》即將上架,已出版小說集《烏鴉在港島線起飛》《危險動物》,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入圍臺灣時報文學獎等;小說《香港快車》入選首屆“青鳥作家導演起飛”計劃;曾任國際4A廣告公司策劃師、大學講師、金融集團市場營銷等。

夜晚十點多,我從麻雀館行出來,一團火色身影奪命似的燒到我跟前——是枚姐。我瞬間尷尬。這些天我不聽她電話,不回她信息,她現(xiàn)在就杵在我眼皮底下,讓我無法再扮失蹤。

“帶走你個仔啦?!泵督阏f,“他發(fā)癲了?!边@話她已經(jīng)在信息里講了好幾次,但我不信,覺得她唬我,無非想找我多要點“寄養(yǎng)費”,畢竟,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月周末沒把阿藤接回家住了。

但枚姐不聽我講廢話,指著對面的巴士站,說她已經(jīng)把阿藤帶出來了,如果我不領(lǐng)走他,就讓他睡街上吧。只見阿藤正坐在站牌旁的銀灰色長椅上,身后的廣告燈箱將他浸染成一團安靜的火燒云。他蜷縮在松垮的外套里,低垂腦袋,盯著一本攤開在膝蓋上的巨大畫冊,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搖搖欲墜,鏡腿上綁著一串肉色橡皮筋,嫁接曾經(jīng)斷裂的骨架。

我問枚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枚姐說要我眼見為實。她拖著我過馬路,車燈陸續(xù)在我眼下滑過,我這才留意到,她垂墜的右手上裹著一層白色紗布。

阿藤聽見響動,抬起頭來,跟我打招呼。他蒼白的臉愈發(fā)清瘦了,顴骨下的皮肉微微塌陷,尖下巴上有一塊烏云似的胎記。

“嗨?!?他若有似無地微笑著,瞳孔在鏡片后閃爍褐色微光。我沒理他,只是盯著枚姐,只見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氣球,吹脹了它。當鼓脹的氣球出現(xiàn)在阿藤面前,他猛地彈起身,像嗅了腥血的僵尸,右手握拳從過大的袖口里打出來,捶向氣球——我驚了,他那原本慘白、干癟的拳頭上竟長滿了黑刺?!班浴睔馇蛟谖已矍氨āC督憷^續(xù)吹氣球,吹脹一個,阿藤就刺爆一個,“嘣嘣嘣”在夜色里響成一片。

枚姐用完最后一個氣球,然后,她指揮阿藤:“除衫給你媽看啦?!?/p>

我還沒反應過來,阿藤已經(jīng)照做了。隨著外套拉鏈下移,我仿佛看到一根根黑色的刺,在他五臟六腑里飛速生長,刺透血管,刺破皮囊,刺向我的雙眼。一陣電擊般的酸痛向我襲來,令我麻痹、冰冷,直到我聽到阿藤笑嘻嘻地對我說:“媽咪你看,我的身上長滿了刺。”

那晚,我和阿藤搭小巴回家。我全身僵直,生怕挨到阿藤,被他刺傷——就像枚姐的手那樣。她解開紗布,把傷口給我看,密密麻麻的血窟窿,好像哭紅的眼睛,布滿肌膚。據(jù)說,她養(yǎng)的小倉鼠、小金魚、小白兔,以及那一排碼放在沙發(fā)上的毛絨公仔,全在一夜之間,遭到了阿藤的黑刺暴擊?!澳憧旖棠銈€仔做個人吧……”枚姐半哭半怒地向我投訴阿藤的暴行。此刻,阿藤靜坐在我身邊,側(cè)臉凝望窗外,完全不像枚姐敘述的那般狂躁;綠色樹影劃過路燈,向他投去一片葉海的金黃。

“你看什么呢?”我問他。

“月亮?!彼f。

到家以后,趁阿藤沖涼,我爬到床底下,扯出藏在收納箱里的舊棉毯,鋪在客廳的折疊沙發(fā)床上,當作阿藤留宿的空間。這個沙發(fā)床雖是社工送給我的二手貨,但布藝表面印著我鐘意的大葉紫薇、棕櫚樹葉,我不希望它被阿藤滿身的刺給扎壞。

“媽咪——”

他很快就從浴室里出來了,裸著上半身,好像一棵發(fā)黑的仙人掌樹,向我走來。

我叫停他,讓他不許亂動,然后,我從衣柜里掏出一件卡其色工裝外套——這是一個男人留下的。

“穿上它?!蔽颐畎⑻?。

“好熱。”他說。四月的香港溫暖,他的額上有一層細密的水珠,不知是剛剛沖涼留下的水,還是汗。

“穿上它,保護你的身體。” 我說。其實,我只是不想他刺壞家私。雖然我住的只是180平方英尺的公屋,但我將它打理得很整潔,地面鋪著莫蘭迪色泡沫地毯,墻壁上掛著噴繪畫布和彩色亞克力收納盒,好像裝滿了生活的風鈴。方窗防盜網(wǎng)生銹了,我就掛上鄰居送的暗灰窗簾,在染了油污的地方縫上波希米亞彩色方格,那全是我親手鉤織的,明黃,翠綠,寶石藍……每個來我家的朋友都喜歡這里,他們說好像一個擁擠的夢。

“媽咪……”阿藤又叫我。我回頭看,他已經(jīng)穿上了卡其色工裝,加大號的外套像是麻袋一樣將他整個人包裹著。

“媽咪,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怎會呢?”我撒謊,“我一早就想把你從枚姨那里接回來住,但她不舍得你,因為她自己無仔女,當你是親生的?!?/p>

“但我不想再返枚姨家……”

“為什么?”

“她日日打我……”

“我同你講過幾多次?她是你教母,打你是為你好。”

“但是好痛……”

“所有小朋友都會被大人打的啦?!蔽掖驍嗨?,“你快睡,不要亂想?!?/p>

“媽咪。”他說,“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刺傷你的?!?/p>

然后阿藤沒再說話了。他裹著外套,仰臥在棉毯上。我將一盞電扇放在他床腳,熄了燈,沒關(guān)窗簾,對面樓宇密集的方窗亮著,燈光流瀉進來,為我照明。我又將桌椅折疊,搬入廚房,再將一米五高的晾衣架從廁所搬出來,放在沙發(fā)床旁,搭上一條床單,它便成了一堵輕盈的墻,隔開我與阿藤。我擦洗了泡沫地毯,席地而睡。屋子窄,身邊一手遠的地方,便是三開門板材衣柜——這是社工捐贈給我的二手家私。它里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五彩植物、斑斕波點、密集色塊……有些是我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有些是約會過的男人送我的,它們填充著我貧瘠的生活。我天生對色彩有著狗對肉般的敏銳,小學美術(shù)老師常說,我以后會成為時裝設計師;但她說得不準,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洗頭妹,在旺角的salon(理發(fā)店)里,最常接觸的顏料便是染發(fā)劑。

那晚我一直做噩夢,夢里,一只手握著大剪刀,刀尖戳向一只海膽,向下鑿開一個孔,順著開口向側(cè)邊用力裁剪,每剪一下,就像有毒刺扎向我,疼痛鉆心;但剪刀不停地剪,我就不停地疼,直到海膽成了兩半,露出鮮橙般濃稠的卵巢。忽然,一個球體從中蹦出來——竟是阿藤的頭,他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打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對我說:媽咪,是我呀,媽咪……

我驚醒了。才七點多,阿藤已在穿衣服,準備上學了。陽光如微火,緩緩燒開我的視線,我看到阿藤青綠色的校服襯衫,已被刺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我趕緊爬起來,翻出醫(yī)藥包,抽出層層白紗,裹住他的四肢、腹背,蒙住那些黑刺,并讓他在襯衫外多穿一層毛線外套。

“無論幾熱都不要除衫。否則你的刺會被同學發(fā)現(xiàn)?!蔽艺f。

阿藤點頭。我知道他在對我笑,褐色的雙眼正發(fā)出討好的光——但我就是不愿看。

阿藤走后,我睡不著回籠覺,便扒拉手機,不停在網(wǎng)上搜索資料?!叭绻松砩祥L滿了刺會怎樣?”我在搜索欄里打下這行字,得到的只有“刺身”“倒刺”的照片作為回應。

怎么辦,我想,阿藤變得這樣奇怪,肯定沒人愿意收養(yǎng)他了。

“——抵死?!币粋€聲音忽然在我腦子里說話:“你行衰運,所以生個仔都是那么衰。衰婆?!?/p>

這聲音時不時與我對話,它總是打擊我,嘲笑我,諷刺我,擊垮我花了好久才重新拼湊起來的自尊。社工告訴我,下次再聽到它,就要捂住耳朵,深呼吸。我照做了,但我的視線還是再次脫離了現(xiàn)實。我不再看到手機,而是看到那張臉,那張浮雕般立體鋒利的臉,被百分之五十的英倫血統(tǒng)涂滿白釉的臉。他在對我微笑,向我走來,牽住我的手,輕輕吻它;但我一搖頭,他就成了一個高大瘦長的背影,時而穿燕尾服,時而穿高爾夫球套裝,時而完全裸露在泳池中。我不斷追,他不斷跑,待我好不容易拽住他的胳膊,他猛地一回頭,一只冒著火焰的鬼向我襲來,灼燒、疼痛,我動彈不得……“歐陽柏林”,我不斷在手機瀏覽器上輸入他的名字,瘋狂瀏覽與他相關(guān)的圖片。他與名模出席郵輪慈善晚會;他與整個劇組吃殺青飯;他和朋友觀看香港國際七人橄欖球賽;他在吃晚餐;他在過圣誕;他在祈禱……他捧住一雙新生兒的小腳丫。他在文案里寫:感謝主,讓我們迎來新的希望……七年過去了,時光給他的眼角留下了細微紋路,胡須爬上了他的下頜,但他比以前更幸福了。

不是說惡有惡報嗎?為什么他還沒死?

仇恨像鈍刀子一樣,緩緩將我凌遲——但我死不了,只是在噩夢中睡去,直到鬧鐘再次將我吵醒??焓c了,我起身去上班。

我原本學理發(fā)的,師傅說我有天賦,審美好,很快就讓我接觸了大客戶,例如每隔半個月就要來修剪發(fā)型的少婦,把頭發(fā)色染成彩色的潮人,要在鬢角修剪出字母的型男……后來,在社區(qū)大學念書的第二個暑期,我沒事可做,被師傅推薦去跟劇組,做小工。跟劇組開工很好玩,只是拍一條幾分鐘的廣告片,都要用一個星期搭場景。貨車進進出出,留下家私、道具、服裝……最后竟在一個廢棄工廠似的空間里,搭出一個家。我跟著美術(shù)組,什么都做,燙衫、油墻、給假發(fā)套修剪發(fā)型。正式拍攝的時候,演員到齊,坐在亮滿燈泡的鏡子前,化妝師、發(fā)型師就在他們臉上、頭上一頓操作,我在旁邊遞工具,端茶倒水,好似看真人秀。我還記得那個發(fā)型師,是個男人,瘦瘦高高,卻要盤個女人發(fā)髻,著中式長衫。我叫他裙哥,他叫我阿妹。他說,“你好似好年輕?!蔽艺f,“是呀,我讀大學二年級。”他說,“那你做事都幾快手?!蔽艺f,“還好啦,跟師傅混了一年多。”他說,“那我下次開工再叫你?!蔽艺f,“有無明星先?”他說,“無就不叫你?!蔽夷菚r笑得好開心,給他遞煙,點火。想不到這就過去了七八年,也不知現(xiàn)在裙哥混得好不好?那件事以后,我已經(jīng)退了學,注銷了社交媒體賬號,換了電話,不跟圈內(nèi)人來往。我不能再做理發(fā)師,心思總是飄散,手一抖,就會把剪刀戳到客戶頭皮上。師傅可憐我,介紹我來現(xiàn)在這家理發(fā)店,做洗頭妹。起初我都不鐘意,但后來發(fā)現(xiàn),洗頭幾好啊,好輕松,不用腦,時間順著手上的泡沫就流過了。這里的姐妹都很喜歡跟我聊天,什么這個商場,那個餐廳啦,這個打折鞋子,那個廉價機票啦,令我很快就把煩惱扔到了腦后。休息時,我喜歡去后巷抽煙。這么多年,我只買些便宜煙,口味重。她們喜歡抽那些細細的、尼古丁含量低的女士煙。“一樣都有毒,”我跟她們說,“早晚都要生癌?!?她們紛紛罵我烏鴉嘴,我卻笑得很大聲?!敖裢砣ツ慵掖蚺??”她們問我,煙圈彌漫開來?!暗冗^幾天,最近都約了人。”我撒謊道。

我跟阿藤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天,他與我印象中一樣乖,懂得自己洗漱,更衣,上學,放學,寫功課——我想,這都是枚姐嚴厲管教的結(jié)果。每晚等我到家,他已穿好工裝外套,躺在棉毯上睡著了。小夜燈昏黃的光滲漏在他臉上,那面容看起來終于不那么慘白了;緊閉的眼瞼仿佛兩抹淺淺的葉,遮蔽著褐色眼珠。每當這種時刻,我才愿意多望他幾眼??粗切乃i骨上露出的黑刺,我想,那不過就是一些反常的小東西,就像有人生暗瘡,有人長麻子,也沒什么大礙吧。我每天只需為他包裹紗布,把刺屏蔽,不要傷到他人就好。我甚至懷疑枚姐騙人,因為我從未見到阿藤有任何暴力行為。我打算過完這個月,再請枚姐吃餐飯,把阿藤給她送回去。我必須與阿藤保持距離——這是社工對我的建議。他說我需要隔離一切令我回憶起過往的人和事,于是我把阿藤推出了我的生活。朋友說我狠心,但我覺得自己還不夠狠,否則阿藤都不會被生出來。最初我發(fā)現(xiàn)懷孕,是想死的,但是阿媽不許,她說自殺會下地獄。我說那我去落仔,她嚇得反鎖房門,不準我出去。我嘗試撬門逃跑,她就找人捉住我,綁我在家,把我當寵物養(yǎng)著。后來肚子越來越大,我怕再去墮胎會痛死,只好生下阿藤。都說生仔超級痛,但我竟然生得很輕松。生完我就自由了,阿媽也不再鎖我,天天守著她的乖孫??赡芩_心,有次帶阿藤出去玩,阿藤一路跑,她一路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倒地死了。阿媽一死,我快活了,天天把男友帶回家,都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印度的,土耳其的,法國的,墨西哥的。其實我以前對愛情多少有點幻想,但那件事以后,我只想認識新男人,沒有最新,只有更新——因為只有初識的男人才會對我好。阿藤有時也哭鬧,但我不理他,我是故意冷落他,后來他就習慣了,一人在臥室里看漫畫。有一晚,一個男人飲醉酒,發(fā)癲,打我,我發(fā)出尖叫,不久,警察居然來了,是阿藤報的警。那次以后,就有社工聯(lián)絡我,跟進我的生活,日日給我打電話、發(fā)信息,噓寒問暖,搞得我很煩。不過有時,我又很感謝社工,是他們給我送來漂亮家私、衣服,還幫我找到枚姐。她是中年教師,一直未婚、獨居,就想找個小孩來養(yǎng)。送走阿藤那天,他一直抱著我的大腿,最后是被社工還有枚姐一點點將他的手指從我身上摳下來,抱走的。他的哭聲在走廊里回蕩?!獨W陽柏林,你的孽種終于被我扔走了,我自由了。我這樣想,以為會有一種復仇的快感,但是好像也沒有,反而覺得家里好靜,屋子變得好大,我好小。

就這樣,又平安過了一日。 午飯時間,我正窩在充滿洗發(fā)水味道的角落里吃盒飯,忽然,手機一陣響,來電顯示是圣基小學馬Sir(指老師)。如果是以往,我會掛斷,然后叫枚姐替我打回去,但我這次猶豫了幾秒,還是自己接了。馬Sir的咆哮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他命令我馬上趕到學校,否則,他對阿藤所造成的任何嚴重后果都不負責任。他的語氣那樣篤定,急迫,令我腦子再次閃現(xiàn)出可怕的噩夢:阿藤變成一只巨大的海膽,在校園里橫沖直撞,用他滿身的刺扎向一具具脆弱的肉體。血肉模糊的畫面令我全身冒冷汗。我頂著被扣錢的風險,強行跟老板請了假,迅速趕往學校。當?shù)氖坑媰r器上的數(shù)字不斷飆升時,那個聲音再次與我對話:

“——你為什么要為了阿藤那么做?他只是一個骯臟的產(chǎn)物,你忘了嗎?”

但我來不及自我搏擊了,司機已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染了一頭紅毛,又露出覆滿脖頸的曼陀羅文身,我被門衛(wèi)扣留了身份證才讓進校門。下課鈴響了,孩子們像瘋魚一樣涌出來。我逆著魚群,向教學樓五層的走廊盡頭行去,感到目光紛紛粘上了我的背脊。

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我正要叩響它時,里面?zhèn)鱽硪魂嚺叵?。我推門而進。在充滿溫熱汗臭的小房間里,我看到了阿藤——披著破爛的校服襯衫,腰腹上還掛著幾條紗布,他此刻像是被僵尸附體,硬著脖子,張大嘴巴,伸長胳膊,仿佛要掐死馬Sir。好在那雙失控的胳膊已被馬Sir肥碩的大手緊緊捉住,但也正因如此,胳膊上的黑刺深深扎入那手掌里,血水滲出來。手掌主人驚慌大叫。

我立即關(guān)門,反鎖,跑到阿藤身邊,想把他從馬Sir身上扯回來,但又怕被他刺傷,手足無措時,正好望見辦公桌上堆了些派對用品:禮花筒、生日帽,還有一包氣球。我拿起一只氣球,吹脹它,將它扎到阿藤后背的刺上——“嘣”——阿藤瞬間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清醒過來,他身子軟了,胳膊耷拉下來,轉(zhuǎn)身望著我,褐色的眼睛像是湖泊般,泛著委屈的漣漪。

馬Sir不斷揮舞滿是傷口的雙手,罵我:“你好心做個人啦!你個仔身上長刺,你都不帶他看醫(yī)生?他如果有病怎么辦,如果傳染怎么辦?生了仔也不管教,生來做什么?不懂做人,就不要學人做阿媽啦!”

恍惚間,周遭日光消失,我仿佛不斷下沉,墜入暗黑,我的頭被踩著,雙臂被反綁,一張張照片甩到我臉上,我看到自己,裸露的身體,癡迷的表情,唾液從歪斜嘴角滲出來……它們仿佛皮鞭抽著我。我聽到陌生男聲在罵我,羞辱我。他們讓我閉嘴,永遠消失,不許說出任何與歐陽柏林有關(guān)的真相。

我感到尖銳的物體劃開心房,血水好像眼淚,漫過我被踩在地上的側(cè)臉。

“——起身。反抗?!蹦莻€聲音又跟我說話了,“現(xiàn)在機會來了,為什么不報仇?”

剎那間,日光再次明亮,我的視覺恢復了正常。馬Sir還在喋喋不休,我卻只是望向阿藤,他滿身黑刺,瑟瑟發(fā)抖,刺隨著他的戰(zhàn)栗而在皮膚上震顫起伏。我走向他,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公主,朝著邪惡的紡錘,按下我的手指——

“媽咪!”阿藤趕緊彈開,但也遲了,冰涼的痛意已深入我心,血珠在我的拇指上綻開了花。

我不是沒想過報仇。有個姐妹跟古惑仔拍拖,我問她,“條仔能不能幫忙劈人?”她聽了笑我,“什么年代,還劈人?現(xiàn)在發(fā)發(fā)信息、打打電話,用個靚女相片跟男人聊聊天,就可以騙到錢,誰還要見血呀。”

我又跑去找私家偵探。那是個全女班的偵探社,貼滿了“為女性伸張正義”的標語。在那個私密的會議室里,我對社長說了自己的遭遇。社長也是女人,短頭發(fā),穿三件套西服。她聽完后,義憤填膺地發(fā)誓要動用全部資源,幫我籌劃復仇大計。我很興奮,當即落了訂,交了幾千蚊。結(jié)果,那班撲街,收了我的錢,卻只給我調(diào)查出些邊角料,什么他經(jīng)常去西九龍私會情人,太太每周五都要去澳門賭錢,女兒在九龍?zhí)羾H學校上小學——她叫做Melissa(梅麗莎)。每周三下午,歐陽家的菲傭都會把Melissa從小學接走,然后送她去又一城的溜冰場,隨后,菲傭就會跑去跟泰國女友約會,直到兩個鐘后再出現(xiàn)。偵探把偷拍到的照片及視頻給我看。Melissa穿著淺粉色小襯衫,藍色格子小短裙,天生混血兒的頭發(fā)閃著淺啡色的光,一對丸子頭被高高盤起在腦門上,好像從玩具店里走出來的洋娃娃。我問偵探,“給我這些資料有鬼用呀?”偵探說,“你看看要不要搞他的家人然后泄憤啰?!蔽艺f,“誰搞,你有人嗎?” 偵探說,“欸,我們只負責打探信息,不負責別的喔。如果你想報仇,可以設計一場“意外”嘛……”

什么樣的意外呢? 那時我想不到,現(xiàn)在我有了靈感。

一到家,我就將之前偵探給我的資料從柜子里翻了出來。望著Melissa纖細的身影,那么白皙的四肢,我覺得阿藤的刺是傷害她的絕佳武器。

此刻,阿藤還在為自己誤傷同學的事情懊惱,蜷縮在角落里,自言自語著:“不關(guān)我事的……紗布從校服里掉出來,同學笑我是木乃伊,逼我除衫……然后,那些刺就發(fā)癲,它們要我去傷人……”

我走過去,撫摸他的頭發(fā),對他說:

“不要哭了,媽咪帶你去溜冰?!?/p>

我很久沒溜冰了。小時候在老家,我爸是體育老師,教我輪滑,叫我想象自己是哪吒,穿上輪滑鞋就是踩上了風火輪。他在前方牽著我,叫我將重心向前,右腳在地面一踩,腿部重心就馬上換到左邊;如果感到快要跌倒了,雙膝合攏,整個人向前傾,輪子就會緩緩停下。我很快就學會了。體育課上,我經(jīng)常踩著輪滑鞋,跟同學玩“貪吃蛇”。我站在最前方,后面的同學依次扶著前一個人的腰。我們一致向前,左腳、右腳,好像一條巨大的貪吃蛇,在操場上飛速滑行。到了香港后,我沒再玩輪滑,人太多,車太多,而街道太窄。搬來香港時我才八歲,那年我媽鬧離婚,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香港人。繼父當年在內(nèi)地開公司,賣保健品,因此認得我媽,收她為下線。我最初不想跟我媽走,但我爸逼我走,說我不要做他的拖油瓶——其實我明白,他是希望我去香港過好日子。只是那時大家都猜不到,沒過幾年繼父的保健品公司被查封了,他又跑去搞理財產(chǎn)品,結(jié)果被2003年的金融風暴殺得片甲不留,日日被追數(shù)佬恐嚇,得了抑郁癥,看醫(yī)生也沒見效,吃了一大瓶安眠藥死掉了。他的遺產(chǎn)都拿去還債了,我媽只好帶我從美孚新邨搬去彩虹邨住公屋。很好奇如果我媽一早能預知未來,當年還會不會拖著我遠嫁來香港?繼父死的那年,我已是中學生,偶爾逃課去冰場——原來懂得在土地上輪滑,溜冰就易如反掌。

此刻,阿藤已在我的指導下,穿上了黑色溜冰鞋。起初,他很興奮,但也有點害怕,一只手牽著我,另一只手抓著圍欄。

我想起以前爸爸教我輪滑時說的話,便復述給阿藤聽:“別緊張,想象你是只雀仔,雙腳是你對翼,你好輕好輕,飛過冰面?!?/p>

他好像有所領(lǐng)悟,逐漸放松四肢,邁步自如了些。我又抓過他另一只手,緩緩向后倒退,拉著他向前。他的手裹了紗布,又戴了毛線手套,握在手心里好像小動物的肉爪。他努力掌握平衡,有時滑得快了,會向前傾倒,額頭撞到我腰間。就這樣帶他滑了三圈,我嘗試放手,讓他獨自一人左一腳、右一腳地踩在冰上,有時前傾,有時后仰,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但也可以很快爬起,逐漸滑遠,繞過旁人,順著圓形冰場,滑出一條弧線。我看著他小小小小的身影,竟恍惚間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在操場,滑過灌木叢、籃球筐,又回到起點,我爸就坐在那里,等著給我擦汗。

“——你不要圣母心泛濫?!蹦莻€聲音再次響起,打斷我的回憶。它持續(xù)冷卻我對阿藤若有似無的情感,反復對我吶喊:“你記住,你要報仇,報仇,報仇!”

……

(節(jié)選自《山花》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