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5年第1期|楊逍:向隅而立
一
兩個小時后,俊明終于找到了窄巷深處的大門。這個僅容兩人并肩而行的巷子像一面簸箕隨著漸次深入而略顯開闊,后面一段完全可以讓一輛東風(fēng)汽車從容通過。他站在胡同盡頭,不免為這個布局而疑惑地回頭張望,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被一堵突出的青色磚墻擋了回來,而他進來的時候并未感到它的突兀。
他不明白老木匠為何又要搬到這種地方來。
路面硬化后將巷子提高了大約二十公分,原本低矮的老式大門又低了一指,俊明一抬頭就能碰到頂上的青瓦。俊明暗想,他駝背成那樣的人,出門想必還要彎腰吧。左半扇木門的下端被歲月磨損了尖角,上端的拉環(huán)也鐵銹斑斑,兩枝爬山虎從環(huán)內(nèi)穿過,輕盈地向上逶迤而去——布滿半面墻的爬山虎從東南方向直撲木門,形成合圍之勢——這扇門從未打開過。右半扇木門失魂落魄地蕩開一道能容一只老貓進出的縫隙,像將要散架的朽骨散發(fā)出腐爛的淤泥的氣息。
這是他第十五次換地方了,有三年的時間,他一年最少換兩次地方,有一年甚至換了四次,他決心和俊明打游擊戰(zhàn)??h城最偏僻的地方幾乎被俊明尋了個遍。自從他執(zhí)意搬到縣城以后,他似乎就下定決心要過一種孤獨的生活,每一個熟人都令他畏懼,如果不是俊明反復(fù)糾纏擾了他的清凈,他其實也不用這么辛苦。兩個人就像小狗追著老貓,在縣城的彎彎拐拐里踟躕而行,一個人用他的執(zhí)著追蹤著另一個人的執(zhí)拗,互不退讓。
他曾經(jīng)為他的窮追猛打而暴怒撒潑,他也為他的冥頑不化咬牙切齒,在他們最初較量的日子里,都用了自以為最惡毒的語言來激怒或者試圖說服對方放棄,但隨著十五年過去,他們都漸漸平和了下來,各自的行動成了心照不宣的慣例,就像突然他不知所蹤和他不期造訪一樣,這個游戲成了他們苦悶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俊明推了推門,門扇向后打開大約一尺便停下了,他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擠進去。正面是五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檐正中的電線上有一個燕窩,檐下蛻皮的水泥臺階上,黑白相間的鳥糞鋪成地圖的模樣,逼仄的院子里爬山虎的木架行將倒塌,枝蔓和葉子沉沉垂下,青苔在陰暗的地面上泛著綠光??∶黢{輕就熟地推開他的臥室——院子西北角那間昏暗、潮濕、窄小的房子,一個孤苦無依的流浪漢該有的一切就立時顯現(xiàn)了出來。
“我是個手藝人,不是流浪漢?!睒O為遙遠的一天,有一次他這樣反駁道。
“可你這個樣子,和流浪漢有什么區(qū)別?!笨∶髦钢砩掀茽€不堪、不知道從那兒撿來的中山裝和運動鞋,憐憫地質(zhì)問他。
“我是什么樣子,要你管?”
“跟我回去吧。再這樣拖下去,我們都要熬死了?!彼肭笏?。
“我又沒逼你來煩我。”他仍然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
“害死人的?!笨∶髯匝宰哉Z了一句,便像往常一樣開始收拾房子。他將鍋碗瓢盆等搬到屋外的干凈處,用一張舊塑料布遮起來,找到一把光禿禿的掃帚將屋子里經(jīng)年累積的灰串串和一張小蜘蛛網(wǎng)清理干凈。他的大多用具是撿來的,在俊明看來無一例外都是廢品。他將堆積如山的廢品一一歸類,衣服裝進塑料袋和紙箱子里,老掉牙的手鋸、鑿子、斧頭等裝進一個四面開裂的木工箱里??∶髦两襁€清晰地記得,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中午,天色昏沉,老木匠背著這只那時尚完好無缺的箱子和一床被褥出門,米曉蘭追到松樹河邊,朝他的背影凄厲地哭喊,可他頭也不回,甚至在米曉蘭癱軟險些掉進河里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冷酷無情。他向來如此,這也沒什么好說的,在他認(rèn)識他的二十年里,他的冷酷和他一直繃緊的手鋸一樣,除非斷裂,永不松軟。被褥在他的后背,木工箱在他的胯上,手鋸在他的肩上,鋼條的齒紋咬在藍色床單的花瓣上,絞緊的麻繩勒著那件灰色的汗衫。“我滾得遠遠的,任由你們?nèi)??!彼f完這句話就開始整理行囊,而米曉蘭完全蒙在鼓里。
俊明將木工箱搬到院子里,倒盡所有雜物,找了合適的釘子和一把鈍刃的斧頭,三兩下就釘結(jié)實了,雖然比不上他初次見它的樣子,但已足夠用上一陣子。如果全部拆開,再鑿兩個卯,就完好如初了,俊明想著,但沒有付諸行動,這點活兒難不倒他??∶鲃傔M米曉蘭家的時候,盡管如他所說笨得像牛,但還是跟著他當(dāng)了五年的學(xué)徒,挑大梁的事他做不來,零零碎碎的小活兒卻都能干得得心應(yīng)手。細算起來,撇開親情,他們還是師徒,如果不是他一走了之,俊明也許現(xiàn)在還在吃木工這口飯??∶髌鋵嵅⒉幌雽⒛竟は湫迯?fù)如初,不想老木匠繼續(xù)背著這個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噩夢般的應(yīng)物流竄于小城的角角落落,但俊明卻希望有朝一日,老木匠回家的時候仍然背著這個箱子,就和當(dāng)初離開時一樣。
俊明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廊臺上,背靠著墻抽煙,看著爬山虎上一只麻雀跳上跳下。老木匠進門的時候發(fā)出吧嗒一聲響,一只黑色的手提包掉在了門口,俊明先是看見那把再熟悉不過的手鋸穿過門縫進來,然后才看見他確如老貓一樣的身子。才是初秋,他竟然穿著厚厚的棉衣,就像一只渾圓的毛線團團從窄窄的縫隙里擠進來,隨之而來令人心驚肉跳的咳嗽響徹庭院,驚飛了那只兀自踱步的麻雀,他回頭撿包的時候,險些跌倒,頭撞在朽骨一般的門扇上,門扇往后一傾。俊明抬了抬屁股,卻又發(fā)現(xiàn)門扇反彈回來——他緩緩站穩(wěn)了身子——俊明沒料到門扇也是如此堅韌。這番艱苦的努力讓俊明發(fā)現(xiàn)他的衰老竟如此之快,從而也想到自己不再年輕。
“哼,狗日的——”他說,“又來看我的笑話了?!?/p>
“和你一樣?!笨∶髡f。
很多時候,他們總是這樣開場,也這樣結(jié)束,到分別的一刻,再不多說一句。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讓這個他一直叫做“狗日的”的年輕人、他曾經(jīng)的女婿來看他的笑話,不管俊明為他做什么事,他都這樣認(rèn)為。他已經(jīng)默認(rèn)了俊明的搗亂——他把對他所有的幫助都看成是和他過不去,這種認(rèn)識根深蒂固,無可更改,盡管他現(xiàn)在內(nèi)心并不認(rèn)為是搗亂,但還是喜歡在嘴上這樣逞能。而俊明也不想當(dāng)著他的面做任何幫助他的事,因為不管怎么做,都會招罵,于是索性就這樣坐著,盡管心里很想給他搭把手,但還是喜歡在表面的冷漠中看他逞能。
他費勁地打開隔壁三間大房子的鎖子,一股新鮮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他的工作間,里面放著一些收購來的舊木頭,用來打床板,還有兩根嶄新的松木椽,用來做案板、小凳子和炕幾。他剛搬到這個地方,還沒有工作的痕跡。木頭要等敗集日,用架子車運到城南的電鋸廠改成木板,再拉回來加工。逢集他就將做好的小家具用架子車?yán)嚼霞Z站的木頭市場去賣。他剛到縣城的時候,雖然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但尚且兩膀有力,力氣活兒并不含糊,后來他想,若是那時他已經(jīng)像現(xiàn)在這樣力衰氣短,肯定不會那樣莽撞地離家出走。等他理解和原諒了俊明當(dāng)初對他的威脅確實是迫于無奈的時候,已經(jīng)事過多年,無法回頭,況且他也不想回頭,他覺得這一輩子尚不至于淪落到被自己轟出家門的人再回頭給他唱一出白逼宮。他在西關(guān)落腳,租了一間老舊的土房門面,開始打制家具,他那時候雄心勃勃,三個月后就買了一臺刨床,原本想著等以后有錢了,再添置一臺電鋸,生意也就做大了,可惜的是,狗日的找到了他,一面繼續(xù)威脅他,一面求他。最初的三年里,他沒動過挪地方的念頭,但也不想再買電鋸。直到米曉蘭來找他,他望著她那憤怒而不解的眼神,才轟然驚醒,身上像滾燙的鋸齒焦灼地噬咬,他意識到他逃避的并不是對俊明的厭憎,而是對米曉蘭的愧疚。他知道,從那一天起,他們父女之間的隔閡將深如鴻溝。
他的生意一度比自己預(yù)想得要好,除了維持他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尚有結(jié)余,但他經(jīng)歷了兩次大難,前功盡棄。就在他和米曉蘭見面后不久的那個冬天,一天凌晨,他從濃煙滾滾中被人叫醒,鄰居家的女主人救了他的命,他醒來后才知是爐子里的炭火跌了出來,點著了放煤炭的紙箱子,接著窗簾和整個房子就燒了起來。他大難不死,并沒有損失什么重要的東西,但賠給房東的錢讓他負(fù)債累累,花了五年時間才得以脫困。這五年里,他根本租不起一間門面房,只好在最為偏僻的地方租了容身的住處,接著又不斷更換,最難的時候他曾撇下木工生意,站在雙城門的十字路口給人打零工。第二次是因為一個女人,他甚至從沒問過她是哪里人,做什么的,他們毗鄰而居,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將全部的積蓄借給了她,而幾個月后,她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這兩場劫難看成是上天對他的懲罰,而且意識到往后的日子或許還有更要命的事發(fā)生,所以便不再想著如何賺錢,辛勤工作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
再次出門,他將五個小凳子、三個小案板、兩張炕幾一一搬進了工作間。之前的房子有一個大鐵門,他可以將架子車直接拉到院子里,兩張床板就擱在架子車上,用塑料布遮蓋好就行了。他昨天挪到這兒,架子車和床板就放在門外的巷子里,本想著今兒的集上便宜賣掉,往后便不再輕易打床板,可終究沒有談妥。這一帶是小縣城賊娃子最多的地方,一著急啥都敢偷,他搬來之前就擔(dān)心這個難題,卻因為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而只好接受了現(xiàn)實。要不是俊明來,他或許還會想出別的防備賊人的辦法,但現(xiàn)在,他想將床板搬到工作間去。這無疑是一個大膽的想法,當(dāng)他雙手抓在床板上的時候他就后悔了,床板在離開車廂一個拳頭的高度時沉沉落了下去,他不服,再來,這一次用了猛力,結(jié)果床板脫離車廂將他壓在了身下,他羞愧至極。俊明將床板從他身上拿走的時候,他驀然想起當(dāng)初真不該趕他走。那一年,薇薇才剛過了五歲。
他們兩個至少有十年,從沒有談過那件令俊明深受侮辱的往事,但這么多年,那件事卻毀了俊明的一生,當(dāng)他站在腳手架上,用瓦刀在一塊磚上抹上一層水泥,再將另一塊磚壓在上面,水平線隨著碰撞上下跳躍的時候,他時常會被那個咒語帶進現(xiàn)實的恥辱里。“哪兒來的哪兒去!”老木匠的聲音振聾發(fā)聵,在場的人都見識了老木匠的憤怒和俊明的窩囊,連小孩子都這樣追著俊明喊,他現(xiàn)在就站在這個老不中用的人面前,可那個聲音卻仍然如當(dāng)年一樣鏗鏘有力,帶著強烈的火藥味??∶饕呀?jīng)是箭子川道名聲很響的砌磚匠,當(dāng)年,他把他帶進木匠的行列,卻因為他用不好平金而動手打他,現(xiàn)在木匠的營生衰敗了,他砌磚匠的手藝受人尊敬,但他不會告訴他這些。
“把架子車也弄進來?!彼蝗徽f??∶鲉柫艘宦暎骸笆裁??”他沒理他,兀自進了院子。這種帶著命令式的請求就像天外之音,讓俊明一時感到有些恍惚,包括后來他決定帶他去下館子,他也沒有拒絕。持續(xù)多年的對峙突然柔軟起來,這讓俊明多少都有些不適和尷尬。在小飯館吹風(fēng)機的轟鳴和鼎沸的人聲中,俊明說了一句最近幾年來一直想說而從未說過的話:“回去吧!”他低著頭吃炒面,胃口極好,俊明以為他沒聽到,又提高聲音說了一遍?!昂摺€死不了?!彼穆曇糁氐煤彤?dāng)年一模一樣。
二
自從入贅到米曉蘭家,俊明就陷進了一個黑洞??∶鞯苄治迦?,他是最靈活也是最小的一個,除了大哥娶妻生子,其他四個都是光棍兒,這是他們那個地處深山的家庭無法抗拒的現(xiàn)實,父母一心要按長幼順序來給他們兄弟娶親——他們擔(dān)心,后面的結(jié)婚了,前面的便再也沒有機會了。父母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事實也是如此,但他的二哥及至四十歲,也沒有遂了父母之愿??∶鞫邭q那年,只好自己把自己嫁了。與俊明家相反,米曉蘭姐妹七人,母親臨死的時候,還在為生孩子做著準(zhǔn)備。老木匠聽信了一個赤腳醫(yī)生的高論:第七個是分水嶺,前面有多少個女兒,后面就有多少個兒子,從染色體來看,生男生女的比例是一比一。老木匠壓根兒不懂什么染色體,他云山霧罩地回來,就決定生孩子這項家庭工程將會繼續(xù)推進。“至少生三個才能竣工。”他說。隨著宏偉藍圖流產(chǎn),老木匠的性情大變,米曉蘭也因此在他的陰影下唯命是從,等她的姐姐們一個個出嫁,她順理成章地成為米家延續(xù)香火的不二人選。
俊明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兩邊是廢棄的門面和小菜市場,清真餐館和水產(chǎn)專賣店的廣告牌像兩只千瘡百孔的風(fēng)箏嘩啦啦地飄著,電器修理鋪的門開著,寫在墻上的電器名稱被一個困在大紅圈里的拆字壓住了。街道上的青石板碎的碎,被撬走的撬走,要么留下一個坑,要么用水泥填滿,老城區(qū)的安靜帶著英雄遲暮的悲壯。走過小菜市場的時候,俊明才發(fā)現(xiàn)他之前不止一次來過這一帶,那片空出來的區(qū)域是早些年供銷社的老樓,小山樣的垃圾上孤零零地插著一桿藍色的旗,這讓他再次想起梯田地里的那面紅旗,老木匠就是在旗幟下,向修梯田的人宣布要將他踢出家門的消息,而米曉蘭就在旁邊,一言未發(fā),她只是驚訝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便低頭挖土,她從不對老木匠的任何決定作出反抗或是忤逆。他了解她。
俊明每次從老木匠那里出來,都會想起這件歷久彌新的舊事。他總是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上大半天,然后在車站外的小賣鋪買一包煙,才坐車回去。老木匠離家出走不久,俊明從峴子口重新搬到了太原府。他之前或之后無數(shù)次求老木匠,“讓我回家來吧。”但始終被拒斥在門外,老木匠鐵青著臉,不正眼看他,被纏得煩了,就讓他“滾”,米曉蘭也無動于衷,只是在飯點上從門口遞一碗飯,當(dāng)然這還得提防老木匠。等她收碗的時候,他就抓住她的手說:“曉蘭,看在娃兒的份上,要下我吧?!钡B她的臉都看不見,她背著身子,用另一只手拆開他的手,慌張而逃。如今想起曾經(jīng)的祈求,他還有點兒臉紅,時過境遷,再回到當(dāng)初,他確定做不到當(dāng)年的躬身下賤。
公交車在曲子梁一折三拐,白樺樹林一片金黃,枯葉遍布溝壑??∶飨氲搅颂萏锏乩锛t旗子下的米曉蘭——在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場景,想起米曉蘭的樣子:嘴唇緊閉,瞪大眼睛,黑而發(fā)亮的頭發(fā)扎在腦后,雙手攥緊頭,身材修長而結(jié)實——她渾身充滿男人的力量,那是年輕的朝氣,干活的時候,她總是壓他一頭,這讓老木匠一直覺得他就是個窩囊廢。多年來俊明一直在想,那一刻米曉蘭究竟在想什么——他仰望著一步之遙的老木匠,渾身顫栗,除了看到她驚訝的眼神,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什么都沒有留意,他在后來的這十五年,一遍一遍地想她當(dāng)時的樣子,而他一直困惑于此:他們是同床共枕五年的夫妻,盡管也曾有一些磕磕絆絆,盡管他也知道,她這樣做完全是受制于老木匠的意志,但作為他的妻子的米曉蘭,她不可能毫無想法。
咬緊的齒輪終于松動了,陽光穿透縫隙照在了俊明身上,但老木匠今日的妥協(xié)并沒有讓俊明感到驚喜,反而在秋天的蕭條里困惑不已:他為了獲得老木匠的原諒苦苦堅持了十五年,他想用行動來告訴他,他不是窩囊廢,他可以從一無所有變成太原府家境殷實的人,他可以為了婚姻和女兒而至死不渝,但這一切,在他和米曉蘭都行將老去的時候,究竟有什么意義?同樣的困惑還可以追溯到他被迫返回峴子口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亡故,他的兩個哥哥如他所料的那樣仍舊打著光棍兒,他們堅持認(rèn)為一個被趕出家門的上門女婿對一個家庭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們拒不接納他,“哪兒來的哪兒去?!彼麄冇煤屠夏窘惩瑯拥目跉庹f了同樣的話,“名聲大過天,你這樣跑回來不就是向峴子口的人宣布,我們和你一樣蠢嗎!”多年以后,俊明才想明白自己為何要重回太原府,為何要低三下四地求老木匠,“是因為名聲。”有一次他這樣對米曉蘭說。但米曉蘭根本理解不了他所謂的名聲,她說:“我們的錯就在于生了兩個女兒,這就是命?!?/p>
他破例沒有在車上睡覺,因為老木匠今天的舉動,使他不得不想到另外一件事——這件事一直被他壓在心底,從未示人,這是他和老木匠兩個人的秘密。至今他都沒想通當(dāng)年到底做得對不對。
當(dāng)俊明聽到老木匠為米曉蘭另擇了一個上門女婿的時候,他就不再猶豫了,在那個男人登門定親的晚上,俊明潛入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家。他本想在白天堂堂正正地進去,但又怕驚擾了米曉蘭和女兒,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老木匠在睡夢中驚醒,尚且強壯的他一拳揮來,但被俊明抓住了手腕,隨后,他就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彎刀??∶髡f,我要問問你,納納是怎么死的?納納是米曉蘭的二女兒,在她死后,老木匠就將俊明逐出了家門。小女孩生下十三天的時候病了,夜里渾身冰冷并伴隨著抽搐,老木匠半夜將她抱出去看醫(yī)生,天麻麻亮才回來,他將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放在炕上,黑著臉出去,沒說一句話,皮毛廠的職工早上跑操的時候,小女孩死了?!澳阋欢ㄒ屛一丶遥≈囟鵁崃业貧g迎我回來?!蹦峭砜∶鲗夏窘骋蛔忠痪涞卣f,“不然,我就殺了你?!?/p>
公交車駛進箭子鎮(zhèn)的時候,三個去城里賣核桃的女人下了車,她們的扁擔(dān)撞在車門上,將疲累的人們喚醒了,大家開始坐端身子,小聲說話。
“你這是要干什么?狗日的?!崩夏窘晨嚲o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下來,他知道俊明不是來殺他的,“就是病死了,你瞎了狗眼嗎?”他說。他們對峙了兩個小時。俊明這么多年極為努力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忘了那個晚上,事實上,他也基本做到了,后來的對話他現(xiàn)在一句也記不清了,老木匠好像說過若他想重進家門,除非他死了之類的話,但俊明并不確定他是否說過,而老木匠第二天離家出走也能夠證明那場戰(zhàn)斗俊明勝出。
到了太原府,俊明沒有回家,徑直去找米曉蘭。平常他從縣城回來也是這樣,倒不是為了要告訴她什么,她也知道,他不會帶來父親重回家門的喜訊。除了分居兩處,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恩愛夫妻:平日里,俊明去建筑工地砌磚,米曉蘭去楊喜娃的磚廠拉板板車。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就在一起吃晚飯了,俊明對此印象不太深刻。米曉蘭下班早,俊明回來的時候,她基本快要做好飯了,吃飯的時候也常常會說說近日里發(fā)生的事,飯后米曉蘭洗鍋填炕,俊明就去喂?!讜蕴m見過老木匠之后不久,就買了一頭牛,到現(xiàn)在發(fā)展到了四頭。養(yǎng)牛的事是俊明負(fù)責(zé),甚至半夜里牛下崽,她也會叫俊明來。薇薇來的時候,米曉蘭才去一趟俊明家,一家人在俊明寬敞明亮的房子里吃團圓飯,女兒的心思他們都心知肚明,但即使薇薇當(dāng)面說出讓他們破鏡重圓的話,他們也只是微微一笑。每每這個時候,米曉蘭是最忙的,她幾乎要用一整天的時間來給俊明灑掃洗刷。太原府人也早就將他們看成了一家人,唯一的區(qū)別是,走人情隨份子,他們會在禮單上寫上各自的名字。
俊明的藍色夾克在公交車的窗子上蹭上了土,吃飯之前,米曉蘭執(zhí)意要他脫了洗洗,并讓他將一周前買的新西裝換上,他說,等會兒還要喂牛,不值當(dāng)。米曉蘭不管不顧,親自給他穿上。
“又換地方了?!笨∶髡f著端起碗,撈了一筷子長面。
“唔?!彼耦^吃飯,一碗長面吃完才發(fā)現(xiàn)他仍然挑著一筷子飯出神地望著她,她問,“怎么了?”
“我們一起下館子了?!彼麌?yán)肅地說。
“一起?”她放下碗,盯著他。
“嗯,一起?!?/p>
這頓飯他們都少吃了一碗就草草結(jié)束了,他原本要告訴她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過些日子我們一起去看看他?”俊明臨出門的時候米曉蘭問了一句。
“一起?”他問。他想起來,他們父女大概有至少十二年的時間沒見面了。
“嗯,一起?!彼f。
那個晚上,俊明一夜無眠。三天前,三哥從峴子口托人給他帶話,說是家里出了大事要他回去一趟,這個消息令他吃驚不小。十五年,峴子口這個地方幾乎要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了,他只是從工友口中得知這些年二哥三哥一直在新疆打工,極少回家,尤其是二哥,有人說他掙的錢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干一天吃三天的主。他倒也不生氣——像二哥那樣年近五十的光棍,有那么多人浪蕩著,他也只是這股混流中的一員而已,更何況他們弟兄早就恩斷義絕。至于三哥,他們抵得上半個仇人,那年他落荒回到峴子口,就是三哥慫恿二哥不讓他進門,如果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他們完全就是有著深仇大恨的仇人,但這么多年過來,他已經(jīng)不記恨他了??∶骱髞磉€是想到了老木匠和米曉蘭,其實他一開始就想到了,卻又刻意想到了哥哥們,他想通過思考回不回峴子口來忘記今天發(fā)生的微妙的變化,但這一變化又太過驚心動魄了,米曉蘭如影隨形地出現(xiàn)在他的思緒里,他想到她在旗子下掄著頭挖土的身影:那時候她臉上沒有皺紋,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想到的是強健,及至她隔著門縫遞給他一碗飯的時候,他也這樣想。但現(xiàn)在她瘦弱得像是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倒,雖然多年來一直留著短發(fā),卻溫順得像一只老貓。她沒有任何緋聞,就像他一直本本分分一樣。他們從來沒有為某件事爭論過,事實上,他們更像親人,而不是兩只被打散的苦命鴛鴦。名聲,他一直以名聲為借口死纏爛打著老木匠和米曉蘭,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這樣的地方,名聲算個屁,是恐懼,是二哥三哥前車之鑒的恐懼,是峴子口及桐嶺灣一帶無底深淵一般的黑暗生活賦予他重回太原府的勇氣,他不得不這樣做。但想到老木匠即將回家,他和米曉蘭要重新睡在一張炕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夫妻,他們還要組合成十五年前的三口之家,想到這里,他竟然后背一陣發(fā)涼,一陣心慌氣短,就像被人捂著口鼻扔進鐵皮籠子里??∶髦链瞬虐l(fā)現(xiàn),他沒有做好應(yīng)對這一突變的準(zhǔn)備。
去縣城的那天早上,俊明喂完牛,才發(fā)現(xiàn)米曉蘭將上房做了一番布置:大紅的擺鐘重新放在了八仙桌的正中位置——擺鐘這幾年一直放在米曉蘭的東廂房里;前面擺放了一套老梨木香筒、蠟臺和香爐,這是從米曉蘭爺爺手里傳下來的老物件,用辣椒油擦得黑紅發(fā)亮——老木匠走后,米曉蘭就將這套物件用報紙包好收起來了;兩把酸棗木的太師椅重新露出了之前的本色——米曉蘭后來縫制的座墊和椅套不見了;白銅水煙壺和放旱煙的鋁盒再次出現(xiàn)在側(cè)面的核桃木立柜上,藍布儲物袋也掛在了原來的地方。這一切讓俊明心頭一熱,他看見了他還是這個家的一員時天天看見的一切,一瞬間覺得時間倒流,他們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在驚訝之余,他再次后背發(fā)涼,心慌氣短,“哪兒來哪兒去”的聲音再次響起,老木匠就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把木尺向他的肩頭打來??∶髅腿晦D(zhuǎn)身,看見米曉蘭拿著一件褪色的橘紅色西裝站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鞍堰@件換上。”她說,而她也穿著老木匠離家時的那件天藍色外套。
“不,不用。曉蘭。”他并不驚訝她至今還留著那件衣服,但他沒想到多年后他突然就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睾俺隽怂拿郑绱四吧?,如此冒險,卻又如此溫暖。
“換上吧,讓他看看我們那時候的樣子?!彼恼Z氣就像是一種請求,她從來沒這樣說過話。
“這樣的話,或許,他不會跟我們回來?!彼幻嬲f著,一面換上了西裝,他比早些年瘦了一圈,衣服套在身上就像將人裝進了麻袋。米曉蘭走過來給他翻領(lǐng)子,他離她那么近,一股洗發(fā)水的香氣鉆進了他的鼻子。
“會回來的,他等著這一天呢?!彼f。見俊明一臉懵懂,她望著他,又說,“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俊明?!?/p>
他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他被她叫出名字而驚慌不已。她知道,他其實并不明白她要說什么,她想了一夜,想在此刻把關(guān)于納納的那件事告訴他——父親走后不久,她就知道了真相,但她不愿相信那個一清二白的真相,所以她才去縣城找他,當(dāng)她問及納納的時候,父親躲閃不定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對于納納,他確實那樣做了,他將剛剛十三天發(fā)著高燒的孩子,扔在了松樹河的橋下,天快亮了的時候才又良心不忍抱了回來,一對在橋下的男女看見了他。納納的哭聲一直會在夜晚出現(xiàn)在米曉蘭的夢里,揮之不去,哭聲攔著她,不讓她再去看望老木匠,也不讓她在這孤獨的十五年里再次接納俊明,她始終認(rèn)為,對于納納,他們?nèi)齻€都是罪人。
他們像剛結(jié)婚時那樣,面對面坐著,中間放著俊明做成的唯一一件家具——梨木炕桌,桌上放著一杯茶,但俊明一口都沒喝??∶饔X得,在接老木匠回來之前,他有必要告訴她峴子口哥哥們的事,因為這有可能影響到日后的生活。
“要我和你一起回峴子口嗎?”她問。
“哦,不,不用。”他仍然用這句話回答她,盡管以夫妻之名帶她回一趟峴子口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事,但此刻他還是拒絕了她。他同樣沒有做好這個準(zhǔn)備。
他們并肩走出家門,向過往的熟人打招呼,告訴人家他們要去縣城。他們穿過街巷,穿過戲場,穿過當(dāng)年米曉蘭望著父親的背影癱軟倒地的堤岸。箭子川道輕快的風(fēng)穿過他們的身體,他們邁著凝重的步子回頭張望熟悉的村莊。人們看見一對中年男女穿著遙遠年代的古董衣服,像兩個落魄的戲子一樣在公路上漸漸變小。
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見了要說什么話?怎樣勸他才能讓他放下偽裝多年的面孔跟他們回家?他會不會當(dāng)著她的面哭?米曉蘭在車上將這些問題事無巨細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反而連他老到是什么樣子也估計不來。而俊明則始終糾纏在他想了幾個透夜都沒想清楚的事:他回來后該怎么辦?事實上,米曉蘭也想過這個問題,也自問過是否真的要現(xiàn)在接他回來,她同樣沒有想清楚,她覺得俊明應(yīng)該可以處理好,她現(xiàn)在依賴于他,就像當(dāng)初對父親言聽計從一樣。
一進門他們就聽見了推刨在木頭上發(fā)出的布匹撕裂一樣的鳴叫聲,俊明從推刨的力度上準(zhǔn)確無誤地判斷出應(yīng)該是松木而非白楊木,推刨的刃片是新的而使用他的人左胳膊上的勁道不足。老木匠在上次搬床板的時候左胳膊扭傷了,等俊明走后,他用點燃的白酒擦了擦就用布帶纏了。他劇烈的咳嗽掩住了門外的腳步聲,及至俊明和米曉蘭站在門口將半片光亮遮住的時候,他才抬起頭,天藍色和橘黃色一齊涌進工作間,他甚至連咳嗽都忘記了。墻角那只暗紅色的瓷香爐里一支香即將燃盡——每次進工作間干活兒他都要點一支,這個習(xí)慣持續(xù)了將近十年,他不認(rèn)為這是懺悔,卻一直在上香的時候念出納納的名字。他沒想到,妻子死后,他渴望擁有一個男孩來扭轉(zhuǎn)家庭陰氣的愿望會更加強烈,他深陷泥潭而無法自拔,他只有用讓俊明滾出家門這種拙劣手段來轉(zhuǎn)轉(zhuǎn)脈氣,而這一切都讓俊明以他特有的倔強改變了軌跡。有時候,他望著香爐里冉冉而上的青煙,和青煙下面他渾濁的身影,就能看見那個深夜納納的小臉,他就會恨起俊明來,也恨自己的余生竟然如此漫長。
“哼,狗日的——”他說,“又來看我的笑話了。”老木匠完全沒有理會米曉蘭,甚至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米曉蘭看到的父親仍然是當(dāng)年那個扭頭而去的狠角色。他仍然用這種堅硬隱藏了他秘不示人的孤獨和脆弱,就像是對自己的再一次懲罰。米曉蘭掩不住內(nèi)心崩潰的傷心,跑出大門,靠著墻面,在爬山虎下掩面而泣。
他們?nèi)嗽谟炔伙溩羽^吃飯的時候,俊明告訴了老木匠峴子口的事:俊明的大哥得胃癌死了,根據(jù)親房莊眾和大嫂協(xié)商的意愿,一致同意二哥與大嫂結(jié)婚,而三哥聞訊趕來后與二哥打了一架,三哥想不通為什么只能是老二,而不能是老三。老木匠頭一次表現(xiàn)出對俊明老家極為關(guān)心的樣子。當(dāng)俊明說三哥失手打殘了二哥,他瞪大眼睛,十分夸張地問:“僅僅是用拳頭打的?”
俊明點了點頭。
“今后,你要多回家看看?!彼褚粋€慈悲的一家之主那樣對俊明說了這句話。
吃完飯,他們在老城區(qū)的街道上分手。老木匠搓著雙手,問俊明:“再沒有別的事吧?”
俊明說:“沒有?!?/p>
老木匠又將臉轉(zhuǎn)向米曉蘭,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討好的愛意。米曉蘭卻將臉轉(zhuǎn)向俊明,對他說:“你得趕緊回一趟峴子口?!?/p>
俊明又點了點頭。
直到俊明和米曉蘭從拐角消失之后,老木匠還期待著他們能突然回身,對他說明他們此行的目的。
【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第四屆小說八駿之一。曾獲首屆山東文學(xué)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五屆和第八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獎等。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6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