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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阿袁:馬蒂斯去哪兒了(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阿袁  2025年01月17日08:17

 一 

居麗第一次見到馬蒂斯,是在老費恩的花園里。

說是花園,其實沒有花,只有一棵樹葉稀薄的蘋果樹,這還是后來老費恩告訴她的。居麗是植物盲,對于花草樹木,從來都是籠統(tǒng)稱謂的,“院子里有一棵樹”,或者“院子里有一棵大樹”。趙詣會拿這個打趣她,“如果是你寫《項脊軒志》,結(jié)尾那句就不是‘庭有枇杷樹’,而是‘庭有樹’,或者‘庭有一棵大樹’”。這是她不讀中文系的原因。居麗的父親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打居麗小學(xué)就開始讓她背《離騷》和《詩經(jīng)》,人家小學(xué)生還在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背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呢,可居麗已經(jīng)在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了。居麗背得苦不堪言,她記不住詩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植物名字——“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植物們像科幻電影里的怪物,成群結(jié)隊紛至沓來,密密麻麻恐怖極了。結(jié)果,居老師那極具前瞻性的詩教野心,非但沒有讓居麗愛上詩,或者成為屈原那樣有著高潔情操的人,反而讓居麗成了一個詩恐和植物恐。居麗后來堅決不讀中文系而要讀“散發(fā)出資本主義銅臭味的”金融專業(yè),居老師不可謂不“功莫大焉”。

這也是居麗會欣然接受老費恩房子的原因。德國人普遍熱愛園藝,家家戶戶的院子打理得都像花園,但老費恩家的花園——他自己把那個光禿禿的后院叫做花園,“這是海蓮娜的花園”,他這么對居麗和趙詣介紹。海蓮娜是老費恩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但老費恩說起房間里的每樣?xùn)|西,都要加上海蓮娜的所有格,“這是海蓮娜的椅子”“這是海蓮娜的茶杯”“這是海蓮娜的自行車”。好像這所房子是海蓮娜博物館似的,而他是這個博物館的講解員。海蓮娜在起居室的相框里,一言不發(fā),很嚴(yán)厲地盯著居麗。居麗被她看得有些發(fā)怵,差點兒就不想租老費恩的房子了——不,應(yīng)該是“海蓮娜的房子”,但她最后還是戰(zhàn)勝了自己的膽怯,至于嗎?被一個相框里的德國女人嚇跑,居麗不允許自己這樣慫。居麗個性里本來就有爭強(qiáng)好勝的東西,尤其到德國后,又被激發(fā)出了強(qiáng)烈的國家自尊心——居麗發(fā)現(xiàn),國家這個概念,是要到了另一個國家才建立起來的。在去德國之前,她根本沒有國家概念,整個青春時代,她為之努力和奮斗的都是“居麗”這個身份,但到歐洲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居麗”消失了,她不再是居麗了,而是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Fr?ulein(年輕女性),甚至是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亞洲Fr?ulein,她做什么,或者沒做什么,都代表著更廣泛更普遍的意義。這樣一來,居麗更加不能軟弱了,她有責(zé)任做一個堅強(qiáng)的中國Fr?ulein。于是她也十分嚴(yán)厲地看向相框里的海蓮娜,這是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德國女人之間的眼神對峙,兩軍相遇勇者勝,海蓮娜終于敗下陣去?!皻W洲老了?!睆姆孔永镆怀鰜?,居麗站在老費恩家的臺階上深呼一口氣說。趙詣不知道之前居麗和海蓮娜的那場世界意義的眼神對決,還以為居麗說的是老費恩,或老費恩的房子呢,因為那兩者給人的印象,都有一種過了氣的蕭條和老態(tài)。

這或許也是老費恩的房子竟然還空著的原因。大學(xué)附近的房子是很緊俏的,尤其老費恩所在的這個街區(qū),離他們就讀的慕尼黑大學(xué),坐巴士只有三站路,走過去也就四十幾分鐘,那還是趙詣City Walk徜徉式走法,如果按居麗的一意孤行式走法,半小時都不用呢。但老費恩家那個像老男人頭頂一樣光禿禿的院子,別人看不上,卻正中居麗之意。房租還低,每月只要五百歐,周圍相同面積的房租差不多要高出二三百呢?!皶粫渲杏惺裁歹柢E?”居老師在視頻里憂心忡忡地問。在居麗讀大學(xué)那會兒,因為居麗自作主張選了金融專業(yè)而沒有繼承他的衣缽讀中文系,居老師是不和居麗說話了的,有什么事,都讓孟庭春轉(zhuǎn)述,“你告訴她,有時間把《紅樓夢》好好重讀一遍,至少可以沖淡一點資本家的銅臭味”。學(xué)個金融專業(yè),就成資本家了?居麗覺得可笑。不過,她倒是不反感資本家這個稱號。做一個馬斯克那樣的資本家,總比做一個居老師那樣窮酸的中學(xué)老師強(qiáng)。居麗有話也讓孟庭春轉(zhuǎn)述,“你告訴他,誰愛讀誰讀,反正我不讀”。長大成人對別人意味著什么居麗不知道,反正對她來說,長大成人就意味著實現(xiàn)了讀書自由。想讀什么讀什么,不想讀什么就不讀什么。她才不要重讀《紅樓夢》呢,她情愿讀《牛奶可樂經(jīng)濟(jì)學(xué)》,情愿讀《魔鬼經(jīng)濟(jì)學(xué)》和《證券分析》,那些書好看不好看另說,至少沒有《紅樓夢》里那些討厭的植物,沒有《紅樓夢》里討厭的詩。大觀園就是個恐怖的植物園,大觀園里的人,就是一群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詩人,動不動就搞個詩歌活動,動不動就寫首詩,吃個螃蟹要寫詩,賞個花也要寫詩,寫完了,還沒完,要一二三四排名次。居麗慶幸自己不住大觀園,如果住那兒的話,估計她連劉姥姥都PK不過,人家好歹還能信口胡浸出一首打油詩,“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初中時被居老師逼著讀《紅樓夢》,也就讀到劉姥姥這部分,居麗才能樂上那么一小會兒。

“那房子有沒有問題?房東呢?房東看起來怎么樣?”自從居麗到德國留學(xué)后,居老師的父愛和想象力就開始泛濫成災(zāi)了。每次一看到留學(xué)生遇害之類的新聞,他就要馬上和居麗聯(lián)系上,不然就急得不行。德國和中國的時差七個小時呢,他不管那邊是白天還是黑夜,反正不在視頻里看到活著的居麗就不行。到后來居老師已經(jīng)完全不關(guān)心居麗的學(xué)業(yè)了,也不關(guān)心居麗讀不讀《紅樓夢》了,他緊張和焦慮的,只是居麗的人身安全。

居麗煩死了。老費恩都八十了,腿腳還不利落,下雨天連出個門都困難呢,而慕尼黑這個城市又經(jīng)常下雨——這也是他房租比別人低的原因之一,因為租房協(xié)議里是附加了一個條件的,每天至少要幫他出門遛一次馬蒂斯。

馬蒂斯是一只狗,一只蘇格蘭梗。

為什么叫馬蒂斯呢?后來居麗問老費恩。

它原來叫米洛。米洛是海蓮娜表姐麗莎的小狗,麗莎一個人住在倫敦,本來不是一個人,還有親愛的杰弗里,但杰弗里幾年前離開她了,因為突如其來的心梗。頭天晚上他還和麗莎去國家劇院看了一場《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呢,第二天半夜就不行了。“他去見莎士比亞了。”麗莎說。作為一個遺孀,我覺得她的語氣太輕佻了,就像一個老女人穿件粉紅色小短裙去參加葬禮,有失莊重。但海蓮娜不同意我的看法,海蓮娜說,人過七十之后,死亡就不再是一出悲劇了?!八劳鲈谌魏螘r候都是一出悲劇。”我當(dāng)時是這么對海蓮娜說的。不過,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死亡也可以是喜劇的。至于它是喜劇還是悲劇,倒不是取決于年齡,而是取決于這個世界還有沒有愛你的人,還有沒有你愛的人。

麗莎和杰弗里的公寓,在羅素廣場附近,離大英博物館五百米不到。以前我和海蓮娜每年三四月份都要去倫敦待上幾天的。麗莎說倫敦的春天是全世界最美的春天,她是因為倫敦的春天才嫁給杰弗里的。杰弗里那時還因為麗莎這句話生氣了呢,他們兩個有時就像兩個老小孩。

麗莎和杰弗里都在大英博物館工作,麗莎是一個有機(jī)文物修復(fù)師,她親手修復(fù)過一只古埃及圣鹮的木乃伊呢?!斑@工作多有意思呀,竟然可以親手觸摸幾千年前的鳥,那只鳥在幾千年前的埃及天空飛過,見過幾千年前的埃及花朵?!焙I從攘w慕地說。海蓮娜和她表姐麗莎的關(guān)系特別好,比和克拉拉的關(guān)系還好,克拉拉是海蓮娜的親姐姐,就住在這附近的小鎮(zhèn)科赫姆,但海蓮娜這輩子去科赫姆的次數(shù),連克拉拉的葬禮也算上,總共不會超過十次?!翱坪漳酚譀]有大英博物館”“科赫姆又沒有英倫玫瑰”。海蓮娜這么解釋自己不去科赫姆的原因。海蓮娜喜歡英倫玫瑰,喜歡逛藝術(shù)展,春季是倫敦各大博物館和藝術(shù)館展覽的黃金季,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度過多少美好時光呀!簡直就像歌德詩歌里吟唱的那樣,“人人的胸中/快樂高興/哦,大地,太陽/幸福,歡欣/哦,愛啊,愛啊/燦爛如金”。那些日子,倫敦真是燦爛如金呀,就是下雨天,那些雨水看起來也像奧斯汀的黃玫瑰一樣,也是金色的。

奧斯汀玫瑰是海蓮娜最喜歡的玫瑰品種,我們?nèi)惗氐谝粋€活動安排總是去肯辛頓公園看奧斯汀黃玫瑰,然后再輾轉(zhuǎn)于倫敦西區(qū)的各個劇院看演出,莎士比亞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我們看了不下六七次,但后來海蓮娜不想看了。六十歲后海蓮娜就不喜歡看悲劇了。“這世界已經(jīng)太多悲傷了,我不需要再在戲劇里看?!焙I從日f。后來我們就只看喜劇:《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溫莎的風(fēng)流娘兒們》。看劇時我總是打瞌睡。我理解不了海蓮娜這種看了又看的愛好?!盀槭裁蠢斫獠涣耍刻O果派你不是吃了又吃?奧古斯蒂娜你不是喝了又喝?巴赫你不是聽了又聽?”海蓮娜生氣了??赡遣皇且换厥?。根本不是一回事。蘋果派我可以吃了又吃——海蓮娜做的蘋果派,天哪!那是神的恩賜。第一次吃到海蓮娜做的蘋果派——我記得是在雷奧的生日派對上,雷奧是我哥哥,海蓮娜那時喜歡的是雷奧,但雷奧不知道,雷奧一直都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要娶這個姑娘了。婚姻這東西,可以很復(fù)雜,也可以很簡單,有時就是一個蘋果派的事兒。兩個男女,只要一個愛烤蘋果派,另一個愛吃蘋果派,這事兒就成了。我認(rèn)為這世界沒有蘋果派解決不了的事情,不論什么事兒——我們這輩子,遇到的事兒可不少,但只要海蓮娜用我們院子里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給我烤上一個香噴噴的蘋果派,生活就能繼續(xù)往前了。蘋果真是最偉大的水果,像歌德的詩歌一樣偉大,像巴赫的音樂一樣偉大,上帝讓牛頓在蘋果樹下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是有其道理的。上帝沒有讓牛頓在一棵櫻桃樹下,也沒有在一棵醋栗樹下,而是在一棵蘋果樹下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這個物理學(xué)上最偉大的理論,一定有他的神圣理由。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蘋果派,海蓮娜不會永生——就連歌德和巴赫也不能永生呢,我當(dāng)然知道,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不去想。小時候祖父告訴我,只要你不去想糟糕的事情,糟糕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我一直謹(jǐn)遵這個教導(dǎo),從來不去想糟糕的事情。后來我總是對自己生氣,為什么要在劇院打瞌睡呢?我應(yīng)該陪海蓮娜看了又看《仲夏夜之夢》的?,F(xiàn)在我想陪也陪不了了。海蓮娜不在了,麗莎和杰弗里也不在了,那個燦爛如金的歲月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只能一個人坐在起居室里看電視里的莎士比亞了。好在還有馬蒂斯。麗莎死后把它留給了海蓮娜??蓱z的馬蒂斯,不得不從倫敦來到慕尼黑。這是麗莎的不對,人上了年紀(jì),就不應(yīng)該貪心,養(yǎng)年輕的東西。阿西爾就不養(yǎng),阿西爾是麗莎和杰弗里的朋友,一個編輯,后來成了作家,她在一本書里——就是我櫥柜上的那本書——寫道,她雖然很想養(yǎng)一只活潑伶俐的小哈巴狗,但考慮到自己年邁,隨時會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她連養(yǎng)樹蕨都擔(dān)心呢,怕自己看不到樹蕨長高就死了。阿西爾是明智的,也是負(fù)責(zé)任的,不像麗莎,一點兒也不理智——說她不明智還是客氣呢,如果不客氣地說,就是不道德了——竟然在自己年老體邁時去養(yǎng)一只精力旺盛的蘇格蘭梗。為什么不養(yǎng)一只貓呢,英國短毛貓,或者波斯貓,它們都很安靜,和老年人的生活合得來。我的鄰居提姆就養(yǎng)了一只波斯貓??蓱z的提姆,自從他母親走后就一個人過著。

馬蒂斯剛來時,夾著尾巴,耷拉著兩只耳朵,不論海蓮娜怎么哄它,它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猜它是想念麗莎和倫敦了。直到遇見May。May是一只鸚鵡,一只和尚鸚鵡,顏色鮮艷得像花兒呢,最妙的,它還會背詩。du bistmein,ich bin dein(你屬于我,我屬于你),它只會這一句。每次一有顧客,它就猛不丁來上一句,把顧客嚇一跳。海蓮娜有一回帶了馬蒂斯去花鳥市場,本來一直沒精打采的馬蒂斯,一看見May,竟然來精神了,兩只寶石一樣的圓溜溜眼睛,緊盯著May不放。當(dāng)海蓮娜買好了藍(lán)紫色矢車菊和矮牽牛準(zhǔn)備離開時,馬蒂斯不肯離開,一直繞著May轉(zhuǎn)圈圈。為了哄馬蒂斯開心,那段時間海蓮娜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會帶它去花鳥市場看May。如果不去的話,馬蒂斯就會煩躁不安。我建議海蓮娜把May買回來,也算是送給馬蒂斯的禮物。但海蓮娜不答應(yīng),她認(rèn)為店主要的價格“非常非常不合理”。而且——這也是最主要的,海蓮娜擔(dān)心馬蒂斯愛上了May,她不能允許這樁錯誤的戀愛在她眼皮底下發(fā)生。我對她說,一只公狗會愛上一只母狗,一只公鸚鵡會愛上一只母鸚鵡,但一只公狗不會愛上一只母鸚鵡。但海蓮娜說,那可不一定,情竇初開的雄性——馬蒂斯那時還不到三歲呢——可不分它愛上的是什么。海蓮娜不是開玩笑。海蓮娜從來不開玩笑。為了怕馬蒂斯陷入一樁錯誤的戀愛,海蓮娜后來就不帶它去花鳥市場了。海蓮娜在教育方面,一直是很嚴(yán)格的,就因為她太嚴(yán)格了,馬克——馬克是我們的兒子——讀大學(xué)后就不回家了,馬克十六歲去柏林讀大學(xué),后來又在那里工作和成家。他找了一個愛爾蘭姑娘。

院子里蘋果樹開花的時候,馬蒂斯會趴在海蓮娜那張紫紅色金絲絨靠背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蘋果花,那情景美好得就像馬蒂斯的一幅畫,海蓮娜因此才叫它馬蒂斯呢。馬蒂斯的畫不是被稱為“安樂椅上的藝術(shù)”嗎?當(dāng)然,海蓮娜給米洛改名字,還有另一個用意,那就是希望它忘記麗莎和倫敦,在慕尼黑開始它的新生活。有時候必須忘記才能快樂,才能繼續(xù)活下去,一只狗也罷,一個人也罷。

天哪!居麗不過隨口問了一句“為什么叫馬蒂斯呢”——這不過是初來乍到的房客沒話找話和房東的寒暄而已,相當(dāng)于英國人見面時的“今天天氣怎么樣”,可老費恩一下子說了這么多。中間好幾次,居麗試圖打斷他都沒有成功。他這是有多久沒說話了?——應(yīng)該說他這是多久沒有和人說話了?老費恩和馬蒂斯是說話的,居麗不止一次聽到過呢,他親昵地叫馬蒂斯“Schatzi”(寶貝)。為什么是“Schatzi”不是“Schatz”呢?馬蒂斯明明是一只公狗。居麗問趙詣。誰知道呢,趙詣?wù)f,或許他把馬蒂斯當(dāng)成了海蓮娜吧。

居麗后來明白了,她是不能問老費恩問題的,任何問題——哪怕只是問“附近哪一家肉食店的香腸最好”這一類方向性十分明確的問題,老費恩也能漫無邊際地說上大半天——從海蓮娜最愛去的街角那家猶太人開的肉食店,到另一條街道海蓮娜最討厭的那個希臘胖女人開的肉食店,再到海蓮娜自制的加了肉蔻羅勒和胡椒的“全世界最好吃的肉丸”。也不管居麗表情如何,反正他自個兒說自個兒的,有時是連貫地說,有時中間要停頓上一會兒,你以為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突然他又開始說話了,就好像一臺時好時壞的老式留聲機(jī)。

誰說德國男人沉默寡言?這個德國老男人就和居老師一樣啰里啰嗦。看來人一老,就不分國別了,也不分性別了,而有了一個共同的新身份,就是老人。全世界的老人都有一個特征,就是嘮叨——不看人眼色的嘮叨,自私自利的嘮叨,沒有尊嚴(yán)的嘮叨。

居麗后來就不給老費恩和她說話的機(jī)會了,老費恩在起居室,居麗就不去起居室,老費恩在廚房,居麗就不去廚房,老費恩坐在走廊那把扶手椅子上,居麗就干脆不出門了。

不出門當(dāng)然不行,居麗還要去學(xué)校上課,還要去公司上班——那是后來的后來了。他們本來只打算在老費恩的房子里暫時過渡一下的,慕尼黑大學(xué)是有宿舍的,他們早就申請了,可申請的人排著長隊呢,一直沒輪到他們,他們也就在老費恩的房子里住下來了。居麗不想聽老費恩沒完沒了地追憶他和海蓮娜的往日時光,只好做出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Guten?。ㄔ缟虾茫┚欲愐贿吅妥呃壤锏睦腺M恩打著招呼,一邊推了自行車往外沖,老費恩咕嚕咕嚕的“ten”音堵在嗓子眼沒出來呢,居麗的“Guten”和自行車就已經(jīng)飛出了院子。

自行車是老費恩主動借給居麗的。有一回趙詣去見導(dǎo)師,因為時間有點趕,就想騎這自行車去學(xué)校,但老費恩竟然不讓,他說這是一輛女式自行車,男人騎它是“Ungeeignet(不得體)”的。怎么會呢?這輛自行車無論從顏色——它是非常保守和沉穩(wěn)的墨綠色——還是款式,還是尺寸,看起來可不怎么女式,趙詣騎怎么會“Ungeeignet”呢?相反,居麗騎倒是“Ungeeignet”呢,居麗個頭小,不到一米六,又是典型的東方女性清瘦身材,騎這么一輛粗獷笨重的自行車,看起來才非?!癠ngeeignet”呢。

老費恩一開始不喜歡趙詣,他只是把趙詣當(dāng)居麗的“Mitbewohner”(室友)——趙詣聽到過老費恩這么對提姆介紹他,似乎趙詣只是居麗找來一起解決房租和性的伙伴。德國大學(xué)生——老費恩一直把他們當(dāng)大學(xué)生呢,雖然他們告訴過他,他們不是大學(xué)生,而是博士。但他就是固執(zhí)地把他們當(dāng)成大學(xué)生——有不少就是這么做的。當(dāng)時趙詣聽了很想糾正他,他們是未婚夫婦,很嚴(yán)肅很正式的關(guān)系,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伙伴。但居麗認(rèn)為沒必要?!八朐趺唇榻B就怎么介紹,你在乎這個做什么?”

趙詣想想也是,他確實沒必要在乎兩個德國老男人——都已經(jīng)老到連狗都遛不動了的老男人——是怎么看待他們關(guān)系的。

其實趙詣倒是不介意陪老費恩聊聊天的,他心腸軟,看不得老費恩守株待兔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有時間。居麗總是爭分奪秒,一寸光陰一寸金在別人那兒是個文學(xué)比喻,在居麗這兒卻是道數(shù)學(xué)計算題。她的單位時間價值可不低的。但趙詣沒覺得自己的時間有多金貴。他來德國留學(xué),純粹是因為居麗。居麗之前是他的學(xué)姐——算是學(xué)姐吧,比他高一屆,但兩人專業(yè)不同,居麗是經(jīng)濟(jì)學(xué)系的,他是社會學(xué)系的。兩人在《概率論和數(shù)理統(tǒng)計》選修課上認(rèn)識的。一開始他只是仰慕居麗,他數(shù)學(xué)不好,經(jīng)常聽不懂教授在上面說了什么,而居麗還能一邊聽課,一邊看書——看的可不是消遣一類的東西,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部頭專業(yè)著作,有一回趙詣發(fā)現(xiàn)她在看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jì)學(xué)哲學(xué)手稿》呢。期末考試時有三分之二的同學(xué)掛了科,可居麗一騎絕塵地考了九十多分。趙詣不禁對這個身高只有一米五幾、體重只有九十幾斤的經(jīng)濟(jì)系女生萌生出了“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感,這種情感應(yīng)該是一個學(xué)渣對一個學(xué)霸的敬意——至少主要成分是,但居麗不管,有一天直截了當(dāng)?shù)卮舐晢査?,“趙詣,你是不是愛上了我?”趙詣當(dāng)時被問蒙了。愛這東西,就像一只薛定諤的貓,沒打開紙箱子之前,誰知道結(jié)果?有可能愛上了,也有可能沒愛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呢。但既然居麗這么問他了,那就愛上了吧。他是會吃霸王硬上弓這一套的。

而且,老實說,愛上居麗也不錯,至少以后的日子可以衣食無憂。他是社會學(xué)專業(yè)的,在校期間做過不少田野調(diào)查,明白衣食無憂對人類生活是很重要的。于是他們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居麗比他先來德國一年,德語已經(jīng)很流利了。沒有什么事情是居麗做不好的,只要居麗下決心去做。這一點趙詣堅信不疑。這也是趙詣愿意和居麗在一起的原因。比起奮斗,他更愿意坐享其成。

居麗說趙詣身上有一種居家好男人氣質(zhì)。這是她對趙詣愛聊天的比較隱晦的批評,有時不隱晦起來,會說他身上有一種家庭婦女氣質(zhì)。他當(dāng)然不同意。他的專業(yè)是社會學(xué),就算喜歡聊天,那也屬于田野調(diào)查,是專業(yè)性的體現(xiàn)。

“得了吧,你就是喜歡家長里短,這是你的天賦,每個人都有自己天賦的,凱恩斯有經(jīng)濟(jì)天賦,愛因斯坦有科學(xué)天賦,趙詣你有聊天天賦?!本欲惖膽蛑o里顯然帶有輕蔑意味。

人是很可怕的動物,一旦察覺了對方的弱點,就不放過了。這是人類的原始狩獵本能。趙詣覺得,如果他們還處在原始社會,要靠打獵生存,居麗一定是個好獵手。

他承認(rèn),比起在課堂上聚精會神地聽教授們講那些枯燥晦澀的理論,他確實更喜歡懶散地坐在老費恩家后廊的安樂椅上,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聽老費恩講海蓮娜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這兒是黃玫瑰,好幾棵黃玫瑰,種子是海蓮娜從倫敦哥倫比亞花市上買回來的”“那兒,就是靠老提姆家柵欄那兒,是一排洋地黃,洋地黃不開花時毫不起眼,可一開起花來,就好看得像排著隊等著出場跳芭蕾舞的小姑娘”“Li,你不知道,海蓮娜的花園,可是我們這個街區(qū)最美的花園”。

其實坐在廚房那張老式黑胡桃木餐桌上,聽老費恩講海蓮娜以前做的各種美食也是享受,雖然只是一種畫餅充饑般的享受。

趙詣就喜歡這種不辛苦的獲得方式。和老費恩聊天,也是有收獲的,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德語水平,又順便發(fā)揚了一下我們中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傳統(tǒng)文化美德,何樂而不為呢?

甚至對提姆也是這樣。提姆有時會不請自來,在老費恩和趙詣?wù)f話的時候,他就守在一邊,熱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合適的時機(jī)插嘴,一般等不到,因為老費恩不給他機(jī)會。趙詣有時看不下去,會故意問提姆一點什么。這時提姆就像被老師點名提問的小學(xué)生,別提多激動和感謝了,看向趙詣的眼神,幾乎可以用含情脈脈來形容了。不過,提姆這個老頭,也是一個得寸進(jìn)尺的主,一旦讓他插上了嘴,從不見好就收,尤其在講到他的Jugend的時候——Jugend是提姆的貓,雖然名字叫青春(Jugend在德語里是“青春”的意思),卻是一只老貓,幾乎和提姆一樣老——以貓齡而論的話。老費恩可不高興提姆這樣喧賓奪主,總會不客氣打斷他。有一次趙詣剛轉(zhuǎn)身,就聽到老費恩低聲斥責(zé)提姆,“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薄偸前丫欲惡挖w詣都叫成“Li”,可能是他習(xí)慣了這么叫居麗,也可能因為“Li”瑯瑯上口。趙詣試著教過他發(fā)“趙”這個翹舌音,“Zhao,Zhao,Zhao”,還張了嘴讓他看自己是如何用舌尖去抵前硬腭的,老費恩跟著做了幾遍,“Zhu,Zhu,Zhu”。也不知道是中文真的難學(xué),還是老費恩語言天賦差,抑或人老了,舌頭也老了,發(fā)不出難度頗高的翹舌音。趙詣示范教學(xué)幾次后,“趙”在老費恩那兒還是“豬”,趙詣只好作罷,就由他們叫他“Li”了。

居麗笑得不行,她有時也故意叫趙詣為“Li”呢,“Li,幫我去廚房倒杯果汁?!薄癓i,今天你做西班牙海鮮飯吧,我想吃西班牙海鮮飯了?!?/p>

 二 

一開始趙詣和居麗是一起遛馬蒂斯的,他們七點起床,馬蒂斯已經(jīng)在房門口等了。馬蒂斯教養(yǎng)很好,從不瞎叫喚,更不會用爪子“嘎吱嘎吱”撓門,而是耐心安靜地守在門口等他們——還不是緊貼著門的那種等法,而是略微往后,像書信署名似的,要在中間留上好幾行空檔,一種老派的彬彬有禮?!澳钱?dāng)然,它可是海蓮娜教育出來的?!崩腺M恩驕傲地說,“在倫敦時,它身上還有藝術(shù)家的性情,但在海蓮娜的教育下,它已經(jīng)十分得體了。”

其實海蓮娜也就教育了它一年多。

“你是不是也有寄人籬下的審時度勢?”趙詣揶揄般問馬蒂斯。

馬蒂斯迷茫地看著趙詣,也不知是蘇格蘭梗特有的寬眼距使它看起來顯得迷茫,還是它真迷茫了,畢竟中文那么難,連老費恩都學(xué)不會呢,馬蒂斯一只狗更學(xué)不會了。

“你別說中文行不行?”居麗不喜歡趙詣?wù)f中文。要學(xué)好德語,就要時時說德語,哪怕和一只狗,也要說德語。

但趙詣做不到。他的德語水平無法讓他隨心所欲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思,比如“寄人籬下”這種意蘊(yùn)豐富的成語,他必須要用中文說,才能言簡意賅。

這也是后來趙詣堅持回國的原因之一。居麗博士畢業(yè)后在一家德國金融公司上班,本來打算留在慕尼黑總部發(fā)展的,但趙詣不想,“我不想一輩子說德語?!?/p>

好在那家金融公司在北京和上海都設(shè)有分部。就在兩人因為回不回國發(fā)展開始當(dāng)真爭執(zhí)起來時,公司在北京的分部有一個好位置及時空了出來,是亞太區(qū)域的財務(wù)副總監(jiān)。原來的副總監(jiān)是個四十多歲的日本女人,突然辭職了,辭職理由是奉父母之命回去結(jié)婚,但后來聽說其實不是回去結(jié)婚,而是得了乳腺癌,要回東京做手術(shù)。

居麗對這個職位倒是有興趣的,只是因為自己資歷尚淺,怕給嚴(yán)謹(jǐn)踏實的德國上司留下一個好高騖遠(yuǎn)急功近利的印象,所以有些猶豫。但趙詣這一回倒是比她積極上進(jìn),一再慫恿她試試看,居麗于是真的試試看了,沒想到,總部竟然批了。

馬蒂斯就這樣跟著他們回北京了。

是老費恩非要他們帶走馬蒂斯的。

那個時候老費恩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他有嚴(yán)重的哮喘,從廚房走到院子,或從院子走回廚房,中間都要停下來喘上幾口氣,有時趙詣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擔(dān)心他會一口氣喘不過來就掛了。不止哮喘,老費恩還有嚴(yán)重的糖尿病,飯后血糖指標(biāo)值能高到14mmoli/l。這個指標(biāo)什么意思趙詣不知道,但醫(yī)生說了,這是會猝死的數(shù)字,一再叮囑老費恩要嚴(yán)格控制飲食,尤其要控制糖的攝入。但老費恩尤其不控制糖的攝入。他嗜甜食,特別是蘋果派。下午四點是他雷打不動的“Low tea ”時間,這是他們從倫敦帶回來的生活習(xí)慣,幾十年了。“鐘敲四下,一切皆為下午茶而停。”敲四下是“Low tea”時間,敲五下是“High tea”時間,老費恩說,海蓮娜從來不會搞錯這個,因為“Low tea”是英國上流社會喝茶的時間,而“High tea”是下等人充饑的時間——那些仆從和苦力,勞累到這個時候,需要吃點東西補(bǔ)充補(bǔ)充體力了。老費恩和海蓮娜退休前都在政府部門工作,當(dāng)然屬于喝“Low tea”的階層。一杯錫蘭紅茶,有時是一杯東弗里斯蘭茶——老費恩說起茶來那是頭頭是道,他奇怪趙詣和居麗竟然不喝茶,“你們中國人不是愛喝茶的嗎?”趙詣告訴他,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喝茶的,也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會中國功夫——有一回老費恩還問他們會不會中國功夫。他看過李小龍的電影,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打拳,還會用筷子夾綠蒼蠅。趙詣無語,中國在世界化,但世界并沒有中國化。這是一件讓中國人沮喪的事情。

老費恩的茶點總是蘋果派。蘋果派是從附近的面包房買回來的。No,No,No,老費恩會一邊吃,一邊搖頭。居麗實在搞不懂這個老費恩,既然No個不停,為什么還要吃?又不是藥,難吃也得吃,不吃會死。有時趙詣忘了幫他買——總是趙詣去幫他買的,居麗可沒這個時間,也沒有趙詣喜歡的“老吾老”中國傳統(tǒng)美德——老費恩還會十分生氣地質(zhì)問趙詣。德語可不是一種溫柔的語言,加上說話的人還哮喘,呼哧呼哧的,聽起來簡直就像在吐痰。“你只是他的房客,不是他的仆人,”居麗對趙詣的好脾氣很是不滿,“一個糟老頭子?!?/p>

就因為一個糟老頭子,所以趙詣才不和他計較。老年人的脾氣總是不好的。人生再也沒有好事發(fā)生了,一件好事也不會發(fā)生了。光禿禿的腦袋再不會生長出濃密的頭發(fā),松垮的皮肉再不會生長出結(jié)實的肌肉,而那個軟塌塌皺巴巴得像一塊臟抹布的性器官,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昂首挺立神氣活現(xiàn)了。他的脾氣還怎么好得起來?還怎么好得起來?

一個既沒有了現(xiàn)在也沒有了未來的人,只有回到過去了,也只有回到過去,世界才是“燦爛如金”的。

所以老費恩拼死也要吃蘋果派呢,這是老費恩回去的方式。

居麗本來氣呼呼的,被趙詣這么一說,竟然有些心酸了。

她想起居老師和孟庭春了。

“馬克怎么可以這樣?馬克怎么可以這樣?”

老費恩住院時馬克是回來過的,還和趙詣他們聊了不少他們家的事情——多少帶點解釋的意思,畢竟趙詣和居麗是和老費恩一起住的人,父親的平日生活起居也沒少麻煩他們?!罢媸且喔敢嘧??!本欲愓Z帶譏諷。其實馬克長得更像海蓮娜,灰綠色的眼睛,闊大方正的下頜,神情看起來也和相框里的海蓮娜一樣古板嚴(yán)厲,可一旦聊起了天,馬克和老費恩就一樣了,也是一個可以話很多的德國男人。馬克說他在柏林住的是小公寓,只有三間房。他和妻子艾米麗一間,女兒一間,另外一間不到十平米,是他的書房——現(xiàn)在艾米麗的姐姐住著。艾米麗姐姐離婚后就從愛爾蘭來柏林了,說是過來“整理一下心情”,至少當(dāng)時艾米麗是這么對馬克說的。馬克以為最多也就一兩個月的事,沒想到一住下就沒走了,也不是艾米麗姐姐賴著不走,而是艾米麗不讓她姐姐走,艾米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姐姐的陪伴,還有生活上的照顧。她姐姐是個勤快的人,也能干,他們家的所有家務(wù),包括做Haggis——Haggis是愛爾蘭的美食,包括用海綿擦馬桶,包括洗熨他們夫婦的內(nèi)衣,都是艾米麗姐姐做呢,連馬克都有點過意不去,人家是親戚,是客人,不是女仆,怎么可以做這些很私密的事情呢?但艾米麗說,這是她們姐妹之間的事情,不用他管。

馬克也知道這是艾米麗的策略,艾米麗是個聰明女人,習(xí)慣了用這種以退為進(jìn)苦肉計的方式在德國生存。他當(dāng)初之所以愛上她,多少是有弒母意味的。海蓮娜又嚴(yán)厲又強(qiáng)硬,而艾米麗又溫柔又軟弱——至少看起來又溫柔又軟弱。但后來馬克知道了,艾米麗和海蓮娜兩個人只是表面迥異,骨子里是一樣的女人。他們家的事情,從來都是艾米麗說了算。艾米麗會以最溫柔的方式,最軟弱的方式,把他置于沒有選擇的境地。

在老費恩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艾米麗什么也不說。當(dāng)馬克問她的時候,她才輕聲細(xì)語地說,這是他的事情,應(yīng)該由他自己決定。

可幾天之后,她就帶他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叫“林中空地”,一開始他還以為和海德格爾有什么關(guān)系,或者是個靈修場所。艾米麗和她姐姐對靈修之類的事情挺有興趣的,結(jié)果是一家社區(qū)養(yǎng)老院。他之前完全不知道那個地方是養(yǎng)老院呢。因為從外觀上看起來,就像一棟普通的居民樓。條件似乎還不錯,每個老人都有單人房間,有共同的活動室,老人們坐在那兒玩MauMau紙牌游戲,看電視,小聲地聊天。還有一個庭院,庭院里有幾棵高大茂盛的橡樹,開著粉紫色的花,橡樹中間還放了三張?zhí)俾麪畹蔫F藝扶手椅,一張鋼化玻璃面的小圓桌??雌饋磉€真有幾分林中空地的意思。有一個老太太,戴著珍珠項鏈和耳環(huán),坐在椅子上瞇了眼曬太陽,像年輕女孩子那樣緊緊并攏的雙膝上攤著一本書,老花鏡兩邊的細(xì)長金鏈子,在斑駁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艾米麗輕聲細(xì)語地說,這地方漂亮的老太太真多呀,但老先生沒有幾個,費恩住這兒的話,應(yīng)該很愉快的。

馬克也很反感艾米麗這種方式的,就像當(dāng)年反感海蓮娜一樣。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安置父親。住自己家里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沒有多余的房間,總不能把艾米麗姐姐趕走——他開不了這個口,而且,他也不想艾米麗姐姐走,他并不討厭艾米麗姐姐在他家待著。艾米麗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身上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愛爾蘭的憂郁”,可自從她姐姐來后,她看起來快樂多了。兩姐妹經(jīng)常在廚房里嘀嘀咕咕,就像廚房里有兩只鴿子,還會一邊燉著Haggis,一邊齊聲哼著愛爾蘭民謠。《夏日最后玫瑰》《我將再帶你回到家鄉(xiāng),凱瑟琳》《丹尼男孩》,一首又一首,兩姐妹低沉的聲音迷人極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聽到艾米麗這樣輕聲哼歌了。

當(dāng)然,也不單是房間的事情,還有其它事情。

其他事情是什么,馬克不說,趙詣也就不問,因為那是人家的隱私。在德國生活了幾年之后,他發(fā)現(xiàn)德國人對于隱私的定義,就是根本沒有定義,任何話題——哪怕關(guān)于他們的生殖器,哪怕關(guān)于他們性生活的質(zhì)量和頻率——只要他們自己想說,就都不是隱私,可如果是他們自己不想說的事情,哪怕只是隨口問一句他們父母是做哪行的,對不起,你可能就冒犯了他們的隱私。這樣的聊天環(huán)境實在太惡劣了。相比而言,趙詣還是更喜歡和中國人聊天,比較隨意松弛,你問什么都是可以的,說不說,或者說到什么程度,或者說真話還是假話,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不至于上綱上線。就憑這個聊天的文化差異,趙詣也是要回中國生活的。對他而言,聊天自由是很重要的。

而居麗和他相反,居麗想要的是不聊天的自由。

在聊天這件事上,居麗認(rèn)為全世界的人都要向英國人學(xué)習(xí),尤其是全世界的老年人。

 “哈哈,今天天氣不錯?!?/p>

 “哈哈,今天天氣不錯?!?/p>

然后就到此為止了。

老年生活守則第一條,“不要找年輕人聊天”。

誰的時間都不夠用,年輕人不夠用,老年人更不夠用——因為所剩無幾,所以不要浪費在那些有的沒的閑扯上。

馬克說,老費恩去柏林后,趙詣和居麗可以繼續(xù)租這個房子,繼續(xù)照顧馬蒂斯。他們家養(yǎng)不了狗,在柏林養(yǎng)狗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但要給狗買保險,每年還要繳納養(yǎng)狗稅,養(yǎng)狗稅可不少,不少也得交,偷稅被捉到了,要罰一筆巨款呢。他們公司有個工程師,是個印度人,就被罰過的。而且,艾米麗不喜歡狗,“林中空地”又不允許老人帶寵物入住,即便是盆栽植物,也只能帶一盆,不能多帶。而小動物,別說蘇格蘭梗犬了,就是小倉鼠也不行。院長告訴過他們,奈莉——就是那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太太——進(jìn)院時非要帶上約納斯,約納斯是一只可愛的敘利亞小倉鼠。這當(dāng)然不可以。不能養(yǎng)寵物是“林中空地”的規(guī)定。如果奈莉能帶倉鼠,其他老人也能帶金魚了,也能帶貓和狗了。來“林中空地”的老人,都是獨居老人,有的已經(jīng)獨居多年了,哪個沒有養(yǎng)只什么活物作伴呢?如果都能帶上寵物的話,“林中空地”可就不是一個安靜的養(yǎng)老院了。奈莉的女兒答應(yīng)幫她照顧約納斯,還答應(yīng)隔段時間會帶約納斯來探望她。但奈莉緊緊攥著手里的籠子不放,老太太看起來文雅瘦弱,力氣竟然大得很,不論女兒和護(hù)士們怎么勸,就是不放下手里的籠子,最后竟然拎著籠子進(jìn)衛(wèi)生間了。他們還以為奈莉是不舍得在這最后時間里和她親愛的約納斯分離片刻,所以連上廁所都要帶著它呢,沒想到,她是進(jìn)去做了斷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死約納斯的,反正這只可憐的小倉鼠再也沒有醒過來,現(xiàn)在就埋在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橡樹下面。本來這是不可以的,“林中空地”又不是寵物公墓??烧l也沒有辦法讓奈莉放下手里的籠子,院里的老人們,特別是米利安先生,哭得稀哩嘩啦,說這件事讓他心碎了。米利安先生是個詩人呢,有時會給大家朗誦他寫的詩。老人們一起為奈莉請愿,甚至以絕食相要挾,要院里同意把約納斯葬在院子里。只要不下雨,奈莉就在院子里待著,米利安先生會陪著她——當(dāng)然是在他膝蓋狀況還好的時候,米利安先生有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的時候,連床也下不了呢。

馬克在和趙詣和居麗聊這些的時候,老費恩就坐在前廊的扶手椅上,盯著光禿禿的花園發(fā)呆——也可能在他眼里,那是花團(tuán)錦簇的花園,誰知道呢?

“趙詣,我死之后,你會這樣嗎?”居麗問。

“會怎樣?”

“像老費恩忠于海蓮娜那樣?!?/p>

“老費恩可沒有忠于海蓮娜?!?/p>

至少在提姆的故事里老費恩沒有忠于海蓮娜。

提姆說——有一回趙詣出門遛馬蒂斯,在雜貨店門口碰到提姆,提姆手里的購物袋看起來很沉,趙詣好心說幫他拎。提姆這老頭可不客氣,立刻把手里的購物袋給趙詣了,而且又折回店里買了不少東西,都是啤酒土豆之類的重物。他大概也有點難為情,所以非要留趙詣喝一杯再走,其實后來喝的可不止一杯,提姆不斷給他續(xù)杯,趙詣根本沒有機(jī)會開口說走。

而且,提姆還給他講故事呢,先是講他的貓,講Jugend年輕時如何如何風(fēng)流成性,整個街區(qū)都有它的妞兒呢。正講得唾沫橫飛,見趙詣欠身,有離開之意,他立馬就警覺地?fù)Q話題了——別看提姆神經(jīng)兮兮的,這種時候他還挺機(jī)靈呢——開始講起了老費恩的Seitensprung(外遇)。趙詣嚇一跳,老費恩還有Seitensprung?按居麗的說法,這個房子都被老費恩住成海蓮娜博物館了,老費恩都變成海蓮娜博物館講解員了。這樣的男人還有Seitensprung?當(dāng)然有,男人都是貓,和Jugend一樣,只要有機(jī)會,就想和別的母貓來上一腿。除非你把它閹了,提姆說。不過,有一個海蓮娜那樣嚴(yán)厲的妻子,費恩的機(jī)會并不多。但費恩這輩子還是有過兩次短暫外遇的——就提姆所知道的,一次是和女秘書,另一次是和朱利安太太。提姆沒見過那個女秘書,不知道女秘書長得怎么樣,但朱利安太太提姆可是見過的,經(jīng)常見呢,她以前就住在前面那棟房子里。現(xiàn)在那棟房子是一對荷蘭夫婦住著,朱利安太太把房子賣給那對荷蘭夫婦之后,就搬到杜塞爾多夫去了,不對,不是杜塞爾多夫,去杜塞爾多夫的是米勒太太,對,是米勒太太,朱利安太太去的是不來梅,她女兒在不來梅呢。朱利安太太的長相,天哪,Li,如果你看了,會嚇一跳的,她長得就像一只烏鶇,這個街區(qū)可找不出比她更丑的女人了,也不知道費恩看上了她什么——也可能不是費恩看上了朱利安太太,而是朱利安太太看上了費恩,別看朱利安太太自己長得像一只烏鶇,但她找的男人,可不是烏鶇,一個個都是高大漂亮的白顴。這女人胃口又刁又大,我們街區(qū)長相英俊的男人她都打過主意呢。Li,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別告訴費恩,他聽了會生氣的。朱利安太太當(dāng)年也勾引過我呢。有一次我從她家院子前面經(jīng)過的時候,她站在蘋果樹下對我拋媚眼,朱利安當(dāng)時也在,這女人膽子大著呢,我沒搭理她。我有潔癖。我一輩子不結(jié)婚就是因為我有潔癖,我受不了不干凈的床單,我也受不了不干凈的女人。在女人問題上,我和伊斯蘭男人是一樣的。女人就像食物,好看不好看其次,干凈不干凈最重要。朱利安太太骯臟,街區(qū)的人都知道。但費恩竟然和這個骯臟的女人搞一起了。我說過男人是貓,總想和別的母貓來上一腿,但那也要分什么母貓的。比如雜貨店老板的雜種貓Nini,Jugend就看不上。Nini吃老鼠,每次看見Jugend,就喵嗚喵嗚地走過來,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騷得很。但Jugend轉(zhuǎn)身就跑。連一只貓都有操守呢,費恩竟然沒有。我是不懂費恩的,也不懂海蓮娜。大家以為海蓮娜不會善罷干休的。她可是那種能拿起武器捍衛(wèi)自己權(quán)利的女人,街區(qū)的人都知道,海蓮娜的權(quán)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家的蘋果樹枝伸進(jìn)了她的院子,就伸進(jìn)那么一丁點,她都會拿了樹枝剪喀嚓一下剪了呢。整個街區(qū)的人都屏聲靜氣,等著看一出好戲,說不定海蓮娜一憤怒,把朱利安太太喀嚓了呢,把費恩喀嚓了呢——或者把費恩的家伙喀嚓了。如果警察在海蓮娜蘋果樹下挖出一具尸體,如果海蓮娜的玫瑰花上有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嗡嗡叫,我們是不會奇怪的。海蓮娜就是那種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女人。但這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fā)生,朱利安太太和費恩活得好好的,大家連一場吵架都沒有等到。而且,更奇怪的是,海蓮娜和費恩更恩愛了,兩人開始一起遛狗,以前他們養(yǎng)的是一只明斯特犬,總是費恩負(fù)責(zé)遛的——我猜費恩就是遛狗時被朱利安太太搞上的,因為朱利安太太也養(yǎng)了一只狗,一只個頭特別大的薩摩耶,朱利安太太就喜歡大家伙,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蒂芬夫人說的。蒂芬夫人就是那個總穿了一件孔雀藍(lán)綠色睡袍——有時是大麗花圖案的香檳色睡袍——站在臺階上和郵差聊天的女人。那件事情發(fā)生后,海蓮娜就開始和費恩一起遛狗了,兩人手牽著手,甜蜜地從朱利安家房子前面經(jīng)過。女人這種生物,比貓復(fù)雜多了,你永遠(yuǎn)猜不透她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我是情愿養(yǎng)貓的,養(yǎng)貓比養(yǎng)女人省心。我告訴你,Li,養(yǎng)貓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貓老了也不會變丑,老女人可談不上好看,那些年輕時美得像玫瑰花般的女人,老了就丑成一只只密西西比鱷魚了,身上的皮膚也和鱷魚那樣灰暗粗糙。但貓老了可不會,不信你摸一摸我的Jugend,你摸一摸,你摸一摸,皮毛是不是光滑得像一塊上等的阿姆斯特丹奶酪?

趙詣樂得不行。他有點喜歡上了提姆這小老頭。

那以后趙詣去雜貨店的時候,就要順便幫提姆帶點兒什么。沒辦法,提姆總是“正好”在門口遇到他。而回來時提姆總要留他喝“一杯”,趙詣架不住提姆的殷切挽留。每次當(dāng)趙詣要走,提姆就會讓他幫忙“看一下”什么?!癓i,你過來,你過來,幫我看一下衛(wèi)生間的水箱”“Li,你過來,你過來,幫我看一下這個多士爐”。他家的東西也像提姆一樣,上了年紀(jì),時不時就會出一些狀況。趙詣有的能修理,有的也修不了。他其實不太擅長修理東西的,這方面居麗比他強(qiáng)。只要有說明書,多復(fù)雜的電器居麗都能搞定。而趙詣修東西就是一番鼓搗,有時瞎貓碰上死耗子,也能鼓搗好。多數(shù)時候都是修不好的。提姆好像并不在乎。修好了“gut(好)”,沒修好也“gut”。下一次趙詣過來,提姆又要他去“看一下”。走廊那個有著彩色玻璃燈罩的壁燈,提姆都讓趙詣“看一下”好幾回了。趙詣有時甚至懷疑,提姆是不是故意把這些東西搞壞的,這樣就可以讓趙詣多待一會兒。在趙詣鼓搗那些的時候,提姆就站在他身后,一邊還親昵地給趙詣講一些這個街區(qū)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八卦。也不知提姆這個人本來就喜歡八卦,還是在有意取悅他。提姆也很狡黠的,他用他的方式占趙詣的便宜呢。趙詣不是不知道,但他不在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德國老頭占他這點體力和時間上的便宜。就當(dāng)發(fā)揚我們偉大的“老吾老”傳統(tǒng)美德了。趙詣自己對自己說。不過,這事卻不能讓費恩知道,費恩這方面還挺小氣的,他不會認(rèn)為提姆占的是趙詣的便宜,而是認(rèn)為提姆占的是他的便宜。所以他特別警惕提姆接近趙詣和居麗,只要一發(fā)現(xiàn)提姆有這個跡向,就會不客氣地斥責(zé)他,“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

這些事情趙詣晚上會講給居麗聽,居麗有時心情好,也隨便聽幾句,有時心情不怎么樣,就不想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p>

關(guān)于老費恩的那個八卦,居麗根本不相信,“肯定是提姆瞎編的,怎么可能呢?老費恩那么想念海蓮娜?!?/p>

趙詣有些得意。居麗智商雖然高,但在某些方面,比如對人性和感情的認(rèn)知,還是不如他。她不懂人是最復(fù)雜最深奧的生物,想念歸想念,出軌歸出軌,這不矛盾,不但不矛盾,可能還會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就因為出過軌,所以更想念呢。有時忠貞會導(dǎo)致伴侶的不滿和怨恨,而背叛倒是會增加伴侶的負(fù)疚感以及由于負(fù)疚而產(chǎn)生的深沉綿長的愛意。這其中的心理學(xué)和道德邏輯,趙詣不想和居麗展開討論。居麗喜歡占上風(fēng),而他喜歡讓居麗占上風(fēng),這是趙詣?wù)腥讼矏鄣膫€性之一。

 三 

居麗和趙詣在北京的房子不算太小,兩室一廳,六十多平米。

買這個房子時,居麗還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慕尼是個意外,“你是一個美好的意外?!壁w詣后來對慕尼說。其實在慕尼黑居麗就懷上了慕尼,這也是慕尼得名的由來。居麗當(dāng)時還是相當(dāng)懊惱的,時機(jī)不對,北京這邊的工作她剛上手,哪有時間懷孕生孩子?

“你以為生孩子是看電影?有時間就看沒時間就不看?!本永蠋熀兔贤ゴ杭钡貌恍?。

“要不你干脆提前退休,去北京照顧麗麗?!本永蠋熣f。這要是以前,孟庭春可是要和居老師好好牴牾一番的。憑什么是她而不是他提前退休呀?她又不是家庭婦女,她也是知識女性。嘁,就帶了學(xué)生種種蠶豆在黑板上畫畫蠶豆花,也算知識女性!居老師一定嗤之以鼻。孟庭春是一個小學(xué)老師,每周給學(xué)生上幾節(jié)美勞課。那又如何?一點也不妨礙孟庭春把自己當(dāng)知識女性——至少當(dāng)一個小知識女性,小知識女性也是有“過自己的生活”覺悟的,不能為了子女的生活而放棄自己的生活。但這個時候孟庭春顧不上和居老師牴牾了,“過自己的生活”的想法也不翼而飛了。居麗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至少是她的生活基礎(chǔ),居麗的生活如果沒有完整地建立起來,她的生活,他們的生活,都無從談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居老師還在一邊語重心長地勸導(dǎo)。孟庭春已經(jīng)向?qū)W校打退休報告了。

不過,居老師提出這個建議時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呢。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啟動了一種忘我模式——應(yīng)該說是“忘我們”模式,因為孟庭春當(dāng)時也和他一樣,一心只想到了居麗,沒想到自己。等到他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一個孤單地坐在高鐵上看窗外的蒼茫夜色,和夜色里一盞盞像螢火蟲一樣往后飛逝的遠(yuǎn)處燈火,另一個坐在廚房那張鋪了印花塑料布的小方桌上,不解地看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條,他沒想到西紅柿雞蛋面條竟然能做得這么難吃,“不就是西紅柿雞蛋面條放水里一起煮嗎?”走之前孟庭春本來要教他做幾樣簡單飯菜的,他不屑學(xué)。沒必要。雖然結(jié)婚幾十年來他過的是“君子遠(yuǎn)庖廚”的生活,但那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只要有必要,他也是可以庖廚的,他又不要吃《紅樓夢》里胭脂鵝脯蓮葉羹茄鲞那種食物,不過果個腹而已,有什么好學(xué)的?沒想到,果腹也不是容易的。不知道是面條多了,還是水少了,還是煮面的時間沒掌握好,反正他煮出來的西紅柿雞蛋面,和孟庭春煮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樣子不一樣,吃起來更不一樣。如果不是有孟庭春給他腌好的酸黃瓜和酒糟魚佐食,那碗西紅柿雞蛋面是可能下咽的。看來以后的果腹問題,還是要在學(xué)校食堂解決。

想到接下來的幾年時間,他都要和教研室的老鰥夫伍德那樣,一天三餐拿個飯盒孑然一身去食堂,居老師的眼角突然酸脹得不行。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阿袁,南昌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主要作品有《鄭袖的梨園》《魚腸劍》《子在川上》《打金枝》《師母》等,現(xiàn)居南昌?!?/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