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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期 | 木葉:故鄉(xiāng)的神靈劫持我(組詩)
來源:《山花》2025年第1期 | 木葉  2025年01月21日08:47

木葉,原名劉江濤。詩人,批評家。1974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歷史系,現(xiàn)為《上海文化》編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隨筆集《那些無法贊美的》、評論集《水底的火焰》,主題訪談集《先鋒之刃》等。編有金克木集《梵佛間》和廢名集《少時讀書》。自印有詩集《云》(1997)和《白色的烏鴉》。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詩歌評審獎。詩集《乘一根刺穿越大?!?024年底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這時故鄉(xiāng)的神靈劫持我

飛速地,超出我的猜想,

遠遠地,到我從未

想去的地方

——荷爾德林

我年青時視為事實的東西在記憶中變成了奇跡。

——希尼

女知青

你住在村莊當時最古的房子中,

住在一個句子里。

人們都叫你女知青,

仿佛不需要姓與名。

你清瘦,

常常在除草或割麥的間隙,和伙伴們

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那時,

似乎什么都有趣又極其單純。

一根鐵絲停在兩棵楊樹之間,

藍格裙子變出白襯衫變出英語和陽光。

你吃糖的樣子是一種慢動作的甜,

那薄荷味我至今也未完全適應。

你曾展示一個蝴蝶標本,它們的翅膀

張開,顏色鮮亮,飛行在無窮的

靜止之中。你轉借給我一部

莎士比亞,沒有封面與開頭。

歸還時我說,怎么全是對話?

那是生命中第一次像樣的

沉默。所有沉默皆為序章。

那古舊的房子一直在生長,直至

誰都看不見它,就像誰都記不清

你具體離開于哪一年。時間

是魔法師,一個人或物美麗地

存在又消失在無限與無情之中。

早上,你把一只西瓜沉進井中

傍晚提上來,我背會了一首孟浩然。

井里是顫抖的月和等待返回天空的

雨,還有你突然忍住不笑的臉。

當水面徹徹底底靜下來,

已是四十年后的今天。

絕句:回鄉(xiāng)偶書

回到家鄉(xiāng),孩子們不認識你,

也不在意你從哪里來。

雪花與桃花同在,菩薩畏因,眾生畏果,

那逝去的一切一邊構成未來一邊將其修改。

陽光與淚水

生命最后幾年,奶奶總是來我家曬太陽,

好像這里的陽光有什么不一樣。

沒有太陽的日子,她也會來,

不吃飯,只喝花茶,拐杖比話語持久。

奶奶不易相處,衰老把她改變了一些,

也只是一些。她在北京猝然離世時,

媽媽正在上海。媽媽沉默許久說,很想

抱抱她。外婆就是在媽媽懷里安詳?shù)刈叩摹?/p>

一九八八年春節(jié),是這個守寡多年的

小腳老人在塵世的最后一天。

新的一年就這樣開始了,開始于

盛大的團圓以及與之對稱的悲傷。

哭聲穿過大姨二姨三姨老姨舅舅

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和鄰家女孩。

哭聲在哥哥和我身上滑落,

那一天就這兩個生瓜蛋子沒哭。

那時,既不懂得淚水,也不懂得

陽光。而今被迫懂得了其一。

養(yǎng)烏鴉的少年

那年七歲、八歲或九歲,

在村東樹林邊的雪地上,

你發(fā)現(xiàn)一只烏鴉

它放棄了天空的遼闊和枝頭的輕盈,

搖搖晃晃走在人類的村莊,

走在白色與白色之間。

它不再鳴叫,

它的安靜里有一種可怕的神秘。

它不斷用舌,用喙,

拜訪受傷了的右翅。

時間自它的羽毛上滴落。

它終究吃起了青菜葉、饅頭屑,

眼神疲憊,卻又在燃燒。

半個月,翅羽漸漸痊愈。

你又挽留了它三天,

在一個黃昏帶它到村東。

它步調平穩(wěn)沒有回頭,

終于斜著飛起迅速遁入綠得發(fā)黑的樹林。

哥哥說,確實有過一只烏鴉,

確實耷拉著翅膀,確實

陪伴了數(shù)日,但它最終死在了籠中。

籠子是爸爸用柳木所做,

世間最簡陋也最完備的鳥籠。

爸爸說,是嗎?烏鴉?籠子?

媽媽說,這事像你做的,不過,

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才會養(yǎng)一只烏鴉呢?

這一夜,你睡得很遲:

一只黑色的鳥兒孤單地走過被時間

遺忘的村莊,羽毛輕柔而鋒利。

黑夜是它的一部分,黑夜和它一同

戰(zhàn)栗了一下。鳥兒,鳥兒只能死于飛翔。

父親的夜晚

夜。二號線。地鐵搬運著華麗

與疲憊。鄰座女孩在刷朋友圈。

她的腿白皙筆直,右膝上不規(guī)則的疤痕

仿佛一枚古早的錢幣,一閃一閃。

“世紀大道到了!We are……”她突然

哭了,哭聲匯入車廂不容置疑的喘息。

驚異的目光投來,我下意識地向旁邊一挪

又悄悄坐回。淚水低于淚水。我打開手機:

他說,當初曾想殺死父親;她說,

兒子出生那年自己失去了父親;他說,

父親節(jié)女兒唱起了《世上只有媽媽好》;她說,

今天我依舊無法原諒你但要為你祈禱。

女孩的哭聲漸弱,有那么一刻,

巨大的寂靜仿佛和車身一起脫離了

軌道。悲劇是自足的。我撥通了父親的

電話。一千個詞在大腦里拔河,

我們只是聊了聊媽媽和象棋,還有

村里走失的“瘋秀英”。

女孩的哭聲再度

升起。毫無緣由地洞穿

這一刻。就像剛才什么都

不曾發(fā)生。就像剛才應許了一切。

她哭得撕心裂肺,這撕心裂肺令我羞愧,

她哭得旁若無人,這旁若無人將你安慰。

竹籃打水

竹籃從井里拎上來

一只昨晚的西瓜被拎上來

里面是甜,是紅,是球狀的黑夜

是童年與消逝

竹籃從井里拎上來

滴滴答答

不知該如何感謝這約定俗成的墜落

這不斷更新的空

竹籃從井里拎上來

天空,亂了

媽媽在上海

媽媽將房間收拾得

就像自己從不曾來過

她登上東方明珠

說電視塔在晃,對面

大樓在晃,霾,也在晃

她在晃動的城市生了病

驗尿,驗血

她攥緊的手像一片橘子皮

那是宇宙的秘密地圖

在人民廣場,在大光明影院

她想念家鄉(xiāng)雞飛狗跳

的菜園,還有麥地

牛羊低語,斑斕之蛇就位

她有著水的柔弱和火的決絕

她來自一陣風

她是父親所有的痛與愛

她臨行前去基督教堂

跪下,禱告

向牧師請教一個問題

為教友購一部《新約》

然后,默立良久

人生七十,越遠的事越清晰

彼時,大人物都在,大事件不斷

而今,她與卑微和解,不再畏懼

“死亡這個永無止境的故事”

清晨,她在陽光里梳洗

說,昨夜夢見了媽媽和公公

說,他們在那邊懂得了幽默

說,你們本應還有個哥哥

我想,那未及出生者或許是姐姐

此刻,她正在一陣風中

輕輕推開一扇門:

一只老虎從天空跳將下來

頭 橋

雨召喚雨。有臺風的日子你偏向海邊行,

從閘北到人民廣場轉二號線再坐長途回奉賢頭橋。

摩的。地鐵。大巴。步行。

龍陽。北蔡。下沙。新場。

略去三十幾個站名便是小鎮(zhèn)頭橋了。

這里有你的兩室一廳,有無邊的陌生,

你滿足于這種在場又不在場的狀態(tài)。

這里在某一刻比外灘和新天地還鬧猛,

這里可以是紐約里約可以是尼斯威尼斯,

但好就好在它只是頭橋。

三四萬的人口一半來自外地,

忙碌將所有人合一又悄悄分開。

每個人只被允許看見頭橋的一部分。

華盛新苑是你的圓心,當頂樓女孩的

小提琴聲從鋸木頭漸漸轉為悠揚、透明,

你莫名欣慰,感覺可以離開或換個居所了。

主街東頭是農(nóng)田,菜花黃,竹葉青。

越往西越有煙火氣,一只雜色柴狗

在認真舔舐自己,一個短發(fā)少婦

低著頭奶孩子,一名男子走出便利店,

享受地吸了一口紅雙喜,目光滑過少婦,

然后,瀟灑地踢了柴狗一腳,

狗無聲的背影里,瘦瘦的絲瓜藤爬上電線桿,

沿著電線,以一己的碧綠

輕盈地抵達了野蠻生長的馬路對面。

世界是有縫隙的,

此刻你便在其間。

唯有灰燼安慰我

夢的深處是老宅中一面古舊的鏡子,

鏡子深處是一場大火。

火焰在庭院中在枝頭在門窗上跳躍,

沒有聲音,沒有熱度,

不占用任何鏡子之外的空間,

不毀壞任何鏡外真實的事物,

唯有燃燒。

燃燒使鏡子變得深刻,遼闊,

或許還包括冷靜。

火似乎是永恒的,

而老宅早已失落。

死在鏡中的人渴望在真實中再死一次。

夢境反復,在京郊,在上海,

始終沒有看到那持鏡的手。

歲月靜靜燃燒,

看不見灰燼,

看不見的灰燼安慰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