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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來稿里的文學(xué)新人”小輯 《天涯》2025年第1期|如君:真想跳舞啊
來源:《天涯》2025年第1期 | 如君  2025年01月21日08:07

編者按

“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則之一。一本雜志最基礎(chǔ)的是優(yōu)質(zhì)的作者和作品,一本雜志能夠永遠(yuǎn)年輕的秘密是源源不斷的新生力量。

《天涯》永遠(yuǎn)向那些有才華的年輕人敞開,當(dāng)下,我們把目光投射到更年輕的90后、00后寫作者身上,除了“小說”欄目的子版塊“新人工作間”,近年還連續(xù)在“小說”欄目中推出了“自然來稿里的文學(xué)新人”小輯。2024年年底,我們還給“從《天涯》出發(fā)的文學(xué)新人”發(fā)出問卷,集體訪問,并收到他們真誠的回答,后來做成了一期推送:《年末回訪:2024年從《天涯》出發(fā)的文學(xué)新人》。

《天涯》2025年第1期“小說”欄目,我們繼續(xù)推出“自然來稿里的文學(xué)新人”小輯,本期的這個小輯重點推出鄭禮、姜薇、如君三位新人的作品,他們的小說從現(xiàn)實生活的細(xì)節(jié)中提煉文學(xué)的審美情志,在對普通人、尋常事的觀照中體現(xiàn)了文字的溫度。

《天涯》的舞臺常在,并期待更多新人作者在這個舞臺上登臺亮相。

今天推送的是如君的短篇小說《真想跳舞啊》。

真想跳舞啊

如君

眼前這個據(jù)說是姓劉的經(jīng)理笑得很令人惡心,可我并不在乎。

我坐在母親身邊,身上是學(xué)生時代最常見的穿著——深藍(lán)色牛仔長褲和白色的有領(lǐng)雪紡衫,褲子很厚,我熱得厲害,隱約聞到了牛仔褲酸酸的味道,仿皮革做的涼鞋不透氣,腳底已經(jīng)是一片濕滑了。為了掩蓋臉頰上天生的斑點,我聽了母親的話,抹了比自己膚色白了至少兩個色號的隔離霜,隔離霜是防水的,她用的那種劣質(zhì)貨尤其防水,我想。因此我能感到在自己額頭的發(fā)根處,細(xì)密的小汗珠逐漸匯聚,最后順著臉頰的邊緣流下去。我這副狼狽相自然不值得這位經(jīng)理高看一眼,可從我們進來以后的十幾分鐘里,他還算克制。他這會兒笑起來了,是因為母親對他說了虛張聲勢的話,他的笑,可以解讀成嘲笑,也可以解讀成客氣。

母親的解讀顯然是后者。她在說完那通比這劉經(jīng)理更高一級別的什么總經(jīng)理對她表示賞識的話之后,好像意猶未盡,換了坐姿,把右腿放到了左腿上,捋了捋裙子,但她已經(jīng)發(fā)覺自己說得太露骨了。

這樣的場景下我感到羞恥是自然的,她卻沒有這種特權(quán),在她泛黃的面色下浮出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紅暈,靠近我的這只手僵硬地搭在皮包上。

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盯著她顴骨上變了色的蝴蝶狀雀斑。

她沒再回應(yīng)這位劉經(jīng)理明顯是敷衍的奉承話,而是把話題轉(zhuǎn)回到我身上。“那么就拜托了,劉總?!彼f著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這位劉總還是面帶笑容,嘴角的褶子上滿是青色的胡渣:“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你就放心好了。明天我就安排我們的高材生上班。怎么樣?明天沒問題?”

他看向我,那眼神好像在說,啊,這就是你母親。

這之后母親有好幾次來看我,當(dāng)她打聽清楚我哪天不用做事之后,便告訴我她打算請假過來。不用這么麻煩的,這里太偏遠(yuǎn),不好坐車,我說。但她不出意料地還是會來。

用來生產(chǎn)空調(diào)零部件的廠房有兩個,藍(lán)色屋頂,白色外墻,是用一種我說不清的材料搭建的,門很大,大得從地面直通屋頂。我知道有家聯(lián)合利華工廠也有同樣的廠房,和我們學(xué)校隔了大概一個公交站的距離,那里還有兩個很高的煙囪狀的東西,大概是排廢氣用的吧,從面向校門的教室窗戶里能望見。有時那里面冒出的白霧會凝住,在半空中,看不出要飄向任何一個方向,風(fēng)似乎被強行止住了。再往更高處看,一簇簇云朵卻還在緩緩移動。這里沒有那個煙囪樣的東西。事實上,這里沒有任何很高的建筑物,最高的是宿舍,蓋了五層,一共三棟,聽說也是租的,并不是公司的財產(chǎn)。廠房與明黃色外墻的員工宿舍樓間隔了一條馬路,路的一頭是一片荒地,另一頭通向可以買到日用品和吃的東西的鎮(zhèn)子。

廠房當(dāng)然很吵,即便走開很遠(yuǎn),也始終能聽見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

如果忽略掉嗡嗡聲,這條馬路是很安靜的,除了卡車和收賣廢品的人力三輪,我?guī)缀鯖]見過什么其他車。貨車司機們一般不輕易按喇叭,我觀察過,遇到什么情況時他們會吐口煙等一會兒。

母親來時,我就領(lǐng)著她站在這條毫無記憶點的馬路邊,指著對面的廠房,告訴她我在里頭干些什么。

“剛出來的零部件很燙,”我說,“你想等東西涼下來再弄那不可能,流水線的傳送帶不讓你等。但是有發(fā)手套?!蔽覄傉f完,她馬上抓起我的手翻過來看,沒等她抓牢我就抽回了手,“看什么呀,我又不是沒干過活的大小姐。質(zhì)檢已經(jīng)是最輕松的活了?!蔽倚呛堑卣f。

我手上其實什么痕跡也沒有,但我就是不愿意給她看。

流水線上的工人都戴手套,他們一人有好幾副手套,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掌心的地方全都黑黑的。我一開始也戴手套,但手套太滑,常常捏不緊那些油乎乎的奇形怪狀的金屬。后來看到也有人時常脫下手套干活,是熟練工,他們像是以此為豪似的,把蜷成一團的手套隨意扔在腳邊。我猶豫了幾天,到底還是沒有脫下手套。并不是怕燙,慢就慢點吧,我不想顯得與眾不同。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干兩個月的暑假工,不必做什么長遠(yuǎn)打算。

中午母親想帶我去鎮(zhèn)子上的小餐館吃,我說我一步路也懶得多走,領(lǐng)著她去了員工飯?zhí)谩?/p>

我們?nèi)サ迷纾程美锟湛盏?,只有少?shù)上夜班的人在吃飯。我從寬敞得有些夸張的窗口把兩人的飯菜端過來,還冒著熱氣?!跋銌幔俊蔽覇?。她點點頭,局促不安的表情已經(jīng)緩解了,汗珠沿著還不太深的皺紋滑落,一小縷頭發(fā)濕濕地搭在嘴角,顯出一種不合時宜的風(fēng)情。

我抬頭望了望風(fēng)扇的位置,遞給她不銹鋼筷子和勺子。筷子的末端有防滑條紋,每吃一口,不銹鋼都在我的牙上刮出只有我自己聽得到的聲響。“飯菜味道跟你學(xué)校食堂差不多?”她說著,又露出我常見到的那種笑容。一聊起學(xué)校的事,她就露出這種安慰性的笑容,同時直視著我的眼睛,好像我還是個孩子似的。

可我們沒能說下去。旁邊坐了一桌吵嚷的人,一個看起來剛洗過頭的女工旁若無人地說一種我聽不太懂的外地方言,看樣子為了什么事很激動。我側(cè)過頭,看見她盆里的米飯堆得高高的,頭發(fā)上的水順著發(fā)絲滴了進去。對面,有人在木然地吞咽飯菜。

母親的話被吵嚷聲打斷,但她沒有轉(zhuǎn)頭去看那個女工,或許她覺得這是修養(yǎng)。事實上,我覺得她除了看我,沒有正眼看過這廠里任何一個人,好像他們?nèi)疾淮嬖谒频摹?/p>

我依然固執(zhí)地側(cè)著頭,心里卻有一絲害怕對方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竟然有炸雞。”我聽到母親高聲用有些興奮的語氣說。

“是啊,很受歡迎的。”我說。其實也沒有那么受歡迎,因為要額外加錢買,而且只是偶爾出現(xiàn),隨機的。

想到她此刻恐怕覺得我很稀罕吃這個,我不自覺地笑了。她對我在大學(xué)里的生活狀態(tài)一無所知,只知道我缺錢,實際上我靠著學(xué)校發(fā)的補助生活得還不錯,除了沒有學(xué)費,以及我沒有拿獎學(xué)金的本事。

我問了問她的工作狀況,她照例又說了不少逞強的話,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沒再像以前那樣露出嫌惡的表情,只是緩緩地嚼著嘴里的飯,思考著自己要不要吃完。在這里,我的胃像是受到新的訓(xùn)練,和食物之間的關(guān)系悄然改變了。一餐飯,值得注意的只有飽腹的程度,其他的,并不值得去想。

分別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早上吃什么當(dāng)早餐???”

“早上啊……”我像失憶了一樣,使勁地回想。

提起早上我想到的全是上完夜班后的情形,鉛一樣的清晨灰蒙蒙地灌滿了我的腦袋。“零食吧。”我說,“面包、餅干之類的?!睆S里很多人都是這樣,沒人把早餐當(dāng)回事。男的那邊我不清楚,我見到的,即便是四五十歲的女工也喜歡吃很多我高中時代才會去吃的零食。我親眼所見,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也可以確實地活在不同時代。

見她欲言又止,我突然覺得很煩躁,催她快走。

走了十幾米,她從馬路邊回過頭朝我揮手,我微笑著沒動,直愣愣地站在太陽底下,腳底像生了根,一步也不想往前挪動,沉默中,汗水一滴一滴劃過濕嗒嗒的后背。她又皺起眉很焦急地說了句什么,聲音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在說“注意防曬啊”。

我把頭仰到極其夸張的角度對她點頭,揮了揮手。

一轉(zhuǎn)頭,斜前方的太陽晃得我眼前發(fā)白,可我仍平靜地睜著眼,沒有躲避。如果汗水順著上眼瞼流進了眼睛里,我大概會繼續(xù)睜著眼直到它從下眼瞼再流出去吧。

大約一個小時后,我正面朝墻壁側(cè)躺著,母親折回來了,在門口停頓過的腳步移到了床邊。我聽見放下塑料袋的聲音?!八税??是要抓緊時間多睡會,吃的,都放這了……那我走了……”我聽見她咕噥道,卻沒聽見腳步響,于是緩緩地翻過身,臉朝外面,冷眼看著她,什么話也沒說。

她終于走了。

“阿姨人真好啊!買這么多好吃的呀!”她剛帶上門,和我住一間的雯雯便在床上笑嘻嘻地對我說。

“你沒睡嗎?還是吵醒你啦?”我從袋子里翻了點吃的扔到她床上,她立刻便吃了起來,撕得袋子嘩啦啦響。

風(fēng)扇嗡嗡地轉(zhuǎn),一會吹到我,一會吹到雯雯,我倆一來一回地說著話。走廊上的高跟鞋聲一點一點消失了。

“你夜班嗎?”我問她,我知道她夜班,但我的意思是她趁這會有空也沒去洗澡,頭發(fā)也很油,還玩了一上午的手機。

雯雯才十六,實際有可能更小,生活習(xí)慣有點邋遢,可跟我那個張口閉口以“老娘”自稱的大學(xué)室友比起來差得遠(yuǎn)了。因為入學(xué)晚了,我只有一個室友,學(xué)聲樂專業(yè),長得不算漂亮,可我猜她算是會打扮吧,因為她看我的眼神總像在看無可救藥的土包子。她的男伴換得很勤,基本都是學(xué)弟。每次出去約會時就從之前扔進衣柜里的穿過的衣服里扒拉出一件來穿上,然后占了洗手池的鏡子,慢悠悠地化妝。我不能說我一點也不羨慕她那些性感花哨的衣服,但實在是太臟了。雯雯和她一樣,也會把穿過的衣服拿出來穿,不過兩三次吧,頂多了,之后她還是會洗。所謂洗,也就是洗衣粉都經(jīng)常不放地過一遍水。

“男孩子嘛,就是用來玩的,不過只能和有錢的玩。要是有合適的姐也給你物色一個玩玩?!蔽矣浀檬矣堰@么說過,但一次也沒實現(xiàn)過。盡管如此,我對她也沒有什么太大意見。

除了有一次,我在教室里上課,刮起了大風(fēng),雨水把我書桌上的書全打濕了,她就在床上睡覺也不起來關(guān)窗。我回到宿舍她還在睡,陽臺上的衣服給刮到地上,全臟了。我能說什么呢,她比我大兩級,更何況快兩年了我從來沒見她哭過,很難想象惹到她會有什么后果。我把自己的衣服重洗了一遍,把她的又直接掛了回去,朝床上瞄了一眼,她還在睡。我突然想到有次我熬夜看書她通宵沒回來,等她回來看見我大白天睡覺時說的話:怎么啦?你昨晚偷漢子去啦?

這類事我還真沒經(jīng)歷過。

最接近的一次,是我母親的一個朋友,私下里約了我出來,開著他的車帶我在學(xué)校周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說了一些關(guān)切的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了。最后他停在一個沒人也沒車經(jīng)過的待開發(fā)的荒地邊上。他說,你看你們學(xué)校西門口那停的車,你認(rèn)識嗎?我說不認(rèn)識,他說是奔馳。我心想,奔馳怎么了?但我沒說話,等著他繼續(xù)說。他點了一根煙,把車窗搖開一個縫,說,女孩子想掙錢其實很容易,不用學(xué)習(xí)學(xué)得那么辛苦,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說我懂。說完我們都沉默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我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別人的生活,與我無關(guān)。一邊回想著我看過的寫著離奇人生的那些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之類的,我在想我的畢業(yè)論文可能會寫它。

你覺得你有同學(xué)跟我合適嗎?有的話你可以給我介紹介紹,他說。

憑你自己應(yīng)該也能找到吧,我答道。

人跟人建立關(guān)系需要一點緣分的,就像我跟你,你說是吧?他笑了笑,緊接著嘆口氣,繼續(xù)說,你媽一個人帶你很不容易,我覺得我能幫應(yīng)該幫點,她真是個難得的純真的人,這樣的人在社會上很容易被騙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提到她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我接過了他遞給我的一沓錢,很自然地塞進了包里,回去一數(shù),有兩千。本來我可以留著交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的,但我全部花光了,沒告訴任何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這個螞蟻窩跟我們學(xué)校的階梯教室很像。

這星期我和雯雯約好調(diào)到同一天休息。

先是不約而同地睡了一上午,醒來發(fā)現(xiàn)外面是陰天,她借了她那個小男朋友的電動車,載著我在鎮(zhèn)子上逛??吹铰愤叺姆b店,她每一家都要進去轉(zhuǎn)一圈,拿起一件衣服就問我,好看嗎?全是短裙、短褲、吊帶衫之類的,有牛仔的,有碎花的,還有蕾絲的。我說,還不錯,但是不適合你穿。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錢買,她大大咧咧地說。我看到坐在空調(diào)底下的店主白了我們一眼。等到她拿起一對假的珍珠耳釘在那比劃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兩邊耳垂上各打了兩個孔。

最后,珍珠耳釘也沒買,只買了我懷疑是冒牌貨的牙膏和洗面奶,此前她一直用的是我的。

不冷也不熱的風(fēng)兜臉吹過來,我把頭從雯雯的背后伸出去,朝路面上看。兩旁的行道樹很瘦弱,明顯沒人照管,干巴巴的樹葉稀疏地襯托著白白的天色,一只鳥也沒有。地面上錯雜地壓疊著一些深灰色的輪胎印。我們勻速前進著,樹身下端白花花的涂層從我們身旁一截一截閃過,全都抵著一圈支撐用的圓木,有些圓木脫落了,滾在路邊的草叢里,和塑料垃圾裹在一起。時不時還會出現(xiàn)不知從哪里來的混凝土塊,橫陳在路上,從斷裂面伸出生了銹的鋼筋,雯雯載著我很靈巧地繞過去,我的身體跟著晃了兩下。雯雯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啊了一聲,把耳朵貼在她的后背上?!敖憬?,你別亂動。我騎不穩(wěn)。”她說。

厚重的陰云遮住了天空,才兩三點,光線已經(jīng)很微弱,路上時不時出現(xiàn)幾個人,大多穿著廠服,用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行走,看上去很寂寞。

我倆穿過工廠的嗡嗡聲繼續(xù)往前,停在了拋荒地跟前。馬路斷開的一段被各種建筑垃圾占滿了,地上還有些紅的黃的交通標(biāo)識。雯雯繞過一片扭曲得不成形的鐵欄桿,把兩只腳同時撐在地上,用腳尖踩著地面,我動作靈敏地跨下了車。我們懷著度假一樣的心情一前一后往荒地里走去,我抓著手機,她手里拎著裝了日用品的塑料袋。

說是荒地,也不全是草,有一塊一塊的地面裸露在外,上面全是些大小差不多的銀灰色的碎石子?!斑@兒不會有什么嚇人的東西吧?姐姐你走慢點??!”雯雯從后面揪住了我的衣服,過了好一會才撒手。“哪里會,大白天的?!蔽倚χ参克?。

走著走著,面前出現(xiàn)了農(nóng)田,地里的莊稼種得很整齊,遠(yuǎn)看像精心裁切過的草坪,在寡淡的光線下定定的,一點也不晃眼,看上去很舒服,很有生命力。我站住腳,“就到這吧,走不動了?!蔽肄D(zhuǎn)過頭對雯雯說,她笑嘻嘻地點點頭。

太陽正一點一點從云層里滑出來,但還不太熱。我們坐在樹蔭下閑聊起來。

“我弟弟——”她說著,用牙咬住塑料袋的提手,兩只手比了個距離給我看,“就這么點點大?!蔽叶自诘厣?,抬起頭朝她瞟了一眼,又扭回頭繼續(xù)用手里的鐵棍子——大概是從廠里扔出來的什么零部件——朝地底下挖一個螞蟻窩,很多螞蟻驚慌失措地往外爬,毫不顧忌地越過彼此的身體,但是爬不多遠(yuǎn),都在原地打圈圈。

雯雯不承認(rèn)她弟弟是個人。我想,好吧,也有點道理,他才不滿一歲就死了,僅有的人生又都是在醫(yī)院的保溫箱度過的。雯雯說,在不滿一年里為了保住這個重病纏身的早產(chǎn)兒,弄得他們傾家蕩產(chǎn),還欠了許多外債。父母給她辦了退學(xué),讓她出來打工幫忙還債。

“退學(xué)的事,他們沒逼我。我自己早就不想念書了,太難受了,作業(yè)不會寫,老師還好惡心,成天翻個白眼說話難聽……我倒樂意出來掙錢,又很自由自在的,沒人管我吃什么喝什么,睡到幾點?!彼f到這停頓了一下,“可我掙的錢憑什么給他們?。∮谑俏揖妥约号芰??!彼忉尩檬智宄?。

“這么說,你家里人不知道你人在哪咯?”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不想讓他們知道?!彼f完,咬住嘴唇,用小心翼翼的神情看著我。

“可你不該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嗎?我是說啊,養(yǎng)你這么大,也不容易……”我覺得腿有些麻了,一屁股坐到泥地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什么養(yǎng)育之恩啊,他們生我下來又沒問過我!”她氣鼓鼓地說,兩只腳輪流碾踩我身旁的一小撮野草。

“哦,你是這么想。可是你年紀(jì)太小了,沒有父母保護,一個女孩子自己在外面你不覺得很危險嗎?”我又說。

“他們保護我???保護個屁咧!”她說。

我哈哈大笑,心想這真是個任性的孩子,被寵壞了。真像她說的那樣委屈,我不信她敢自己跑出來。

“姐姐你挖什么呀?我也來挖?!宾┛匆娢倚α?,就把一直抓在手里的塑料袋扔了一邊,坐到我旁邊,和我一起挖螞蟻窩,挖著挖著,她突然湊到我耳邊用頗嚴(yán)肅的語氣問我:“姐姐,你說,人活著難道不都是為了自己嗎?憑什么我要去還那個債呢?錢又不是我花的,你說是不是?”我想可能是吧,她說得有道理,但我怎么也無法肯定地回答她,像眼見一個殘忍的人往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里灌注了水泥,沒人知道那是為什么。我抬起手,拍了拍爬到她褲腳上的螞蟻,她噌的跳起來跺腳?!罢媾K啊這里!”她說。就在離我們坐的地方大概幾十米,有個斜坡,鋪滿了垃圾,土變成了黢黑的顏色?!斑@肯定是廠里人干的?!彼龖崙嵉卣f。我點點頭,手里扔了鐵棍又開始揪起了野草。這一片的野草很茂密,有些長到了半人多高,頂端的葉子隨風(fēng)輕飄飄地擺動,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突然覺得這些對話好沒意思,心里一陣空落落的。

我們在外面混到傍晚,太陽全露出來了,紅通通地照著遠(yuǎn)處暗綠色的田地。

雯雯的小男朋友過來了。

這個男孩戴一頂顯眼的暗紅色棒球帽,上面有一個仿洋基隊的藍(lán)色標(biāo)志,帽檐下露出的一對眼睛亮亮的,出奇的大,臉上掛著一副故作穩(wěn)重的表情。很難不去注意,他身上瘦得嚇人,黑乎乎的胳膊像挖掘機的鐵臂,從掉了色的T恤衫里伸出來,四處扒拉著。手掌看上去倒很有力氣,緊緊地握著電動車把,下身穿一條不倫不類的牛仔五分褲,腳蹬一雙白色板鞋,還踩著后鞋跟。

“他叫賀航,祝賀的賀,航行的航,在鎮(zhèn)上的技校念書?!宾┱f著突然挽住我的胳膊,我差點沒站穩(wěn),“這是我姐姐,你要是欺負(fù)我,她對你不客氣!”男孩有些不屑似的撇嘴笑了一下,說:“你們玩,我走了?!彼偷匕咽掷锏臇|西塞給雯雯,扭過頭去。

“喂……”雯雯還在喊他,他已經(jīng)騎著車甩出了一個漂亮的彎兒?!巴砩嫌浀贸鰜恚 彼^也不回地大吼了一聲,沿著馬路騎走了,一輛大貨車從反方向轟地駛來,遮住了他搖搖晃晃的身影。

“鬼才會出來!”雯雯朝他喊了回去,貨車帶起的揚塵把我們整個地淹沒了。

男孩塞給她的東西是盒裝牛奶,不錯的牌子,雯雯當(dāng)著我的面拆開來,二話不說先遞給我一瓶,我也沒有客氣。喝牛奶在工人間很盛行,大家成箱成箱地買,還相互送著喝。我想大概是雯雯告訴他的。

“都是純牛奶,為什么這一種就比其他的好喝呢?更香哎!真是搞不懂?!彼е苷f。

我看了看手里的牛奶包裝盒,上面有營養(yǎng)成分表?!笆前?,我也搞不懂?!蔽掖鸬?。“大學(xué)生也有不懂的東西呀?”雯雯笑道。

我沒說什么,只繼續(xù)用凝視黑洞般的眼神,盯著地面上越爬越遠(yuǎn)的螞蟻們,眼睛很快就累了。

晚上,我把硬邦邦的枕頭壓在下巴處,兩只手背在身后,像個蟲子一樣趴在床上看書。剛讀完《局外人》里描述男主人公在沙灘上開槍射殺一個阿拉伯人的情節(jié)——開槍之后,他站在烈日下——那是怎樣一種烈日呢?我努力想象了片刻。書頁上的字終止在頁面的上半部分——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以下全是空白。我不由得大喘了口氣,費勁地抬起麻木的胳膊翻開下一頁。情節(jié)沒有接續(xù)下去,紙上是更大的一片空白,上面只寫著“第二部”三個字,我把書倒扣過來,起身來去找吃的。

搜尋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個很小的蒼蠅停在了玻璃碗的邊沿上,碗里面是吃剩下的草莓,好幾個已經(jīng)壞了。那是母親留下的草莓。

快十一點了。

不知道雯雯會不會被那個男孩占便宜,我吃著快要壞掉的草莓,不時冒出這種念頭。又安慰自己,她是個機靈的女孩,不至于吃虧的。

但要是真發(fā)生什么,她父母得知后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我不禁思索起來。

一波換班的人回了宿舍樓,從鐵門那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我隔著緊閉的玻璃窗,聽見他們悶在罐頭里似的說話聲。男女相互間的交談聲從樓底下分流了,凌亂的腳步聲則一直蔓延到了樓道里、走廊里,斷斷續(xù)續(xù)經(jīng)過我的門前。

等再度寂靜下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

雯雯還沒回來,窗外,漆黑的樓影冷冷地覆蓋住一片蕭條的夜空。

我躺在黑暗中,越發(fā)無聊了,空虛感像水滴滲入地面那樣滲進我心里。后來就慢慢睡著了。

迷迷蒙蒙中,手機振動了,我接了電話。

“喂?喂!姐姐啊,我進不來了,你快來……”電話那頭的語氣又焦急又委屈,我聽見了幾聲鐵門的哐當(dāng)聲,大概是她想要證明她真的在努力進來。

“你別急,等我一下?!蔽铱戳搜凼謾C,凌晨一點。

我問清楚她的位置,朝樓背面走去,一陣愜意的夜風(fēng)吹來,讓人心里平添了幾分輕松。我走了沒幾步,遠(yuǎn)遠(yuǎn)地就瞧見她出門前換的那一身淡粉色裙子,手里還拎著一包東西,我半走半跑地來到她面前,朝她舉了舉手里的折疊凳。她在一片黑暗里笑了,我也笑了,剛才還空蕩蕩的心似乎充實了起來,困意也沒有了。

她慌里慌張地安放凳子。

“那個先遞給我!不然不好爬?!蔽抑噶酥杆掷锏臇|西。

“哦,這個,這個就是帶給姐姐的,炸雞翅哦!賀航叫我點餐的時候我故意多點的,反正不是我花錢……”她一邊冒冒失失地踩在塑料凳上攀爬,一邊啰啰嗦嗦說個不停。

我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每個動作。

天上掛著一輪將滿的圓月,月光很清朗,除了影影綽綽的簡單輪廓,視野里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不可預(yù)知的東西。四周散發(fā)出好聞的氣味,陣陣蟲鳴從她身后那片黑暗里傳來,好像在慶賀她的出逃。我想,要是她一腳踩空了,我一定會伸手接住她。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抬腳費力地跨過鐵欄頂端那些彎折的尖矛。

“你們干什么去啦?”她剛落地,我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在網(wǎng)吧,一直在打游戲?!彼芩斓卮鸬馈?/p>

盡管我胡思亂想了一晚上,但此刻我立馬相信了她。

“姐姐,你真好,真是我的好姐姐?!彼∩咚频睦p住我的手臂,很小聲地貼著我的耳朵說話?!班拧O禄貏e這么晚了。”我說。四周很寂靜,又黑,我卻像把路看得很清楚似的領(lǐng)著她朝前走去。

原來擁有一種身份是很容易的事。

這天,距離暑假結(jié)束還剩二十三天。

上午十點多,我一個人躲在廁所接了母親的電話。

她又失去了她的工作,經(jīng)理的老婆讓她三天內(nèi)走人。她大概被人罵了難聽的話,但我感覺得出來——即使隔著電話——她除了和往常一樣有一點氣憤和不屑,并沒有太嚴(yán)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又或許,電話那頭隱藏了什么我不能明白的東西。我不知道,我只能相信她,我不覺得我有什么別的選擇。

繞了很多彎子,她終于問道:你那邊一切都順利嗎?我告訴她,沒有異常。既然你又失業(yè)了,不如我在這接著干下去吧。

我能感覺到她在那邊驚愕地?fù)u頭。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的是領(lǐng)班讀我寫的請假條時的表情。他是個一米八的壯漢,穿一身和工人一樣款式的制服,只是工人們穿的是深藍(lán),他穿的是淺藍(lán)?!澳愕淖謱懙谜婧每窗。晃幕耸遣灰粯?,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這做辦公室工作?。俊彼麊栁?,臉上的表情掩飾不住的興奮,又有些許羞澀,與他的身材很不協(xié)調(diào)。是啊,為什么不呢?那一瞬間我冒出這樣的念頭。我不是很討厭這里,盡管工作時間有時超過了十小時,可工友間的感情很好——太忙碌因此關(guān)系淳樸到了極致的狀態(tài),或者起碼,關(guān)系好就好得分明、壞也壞得分明。我甚至還有個師傅,她人也不錯。在學(xué)校里我究竟是什么呢?我反倒不太明白。

在這里,我感到一直以來籠罩著我的身心不一致感消失了。是的,生產(chǎn)車間里的每分鐘、每小時、每天都在重復(fù)動作,沒人避諱談這個,但大家也厭倦了談這個。機械化操作的單調(diào)韻律,讓我有了一種奇特的感受,仿佛那是生命內(nèi)在固有的節(jié)奏,我體驗到了什么純粹的東西,它讓我失去了現(xiàn)實感。

而這大概正是我需要的。

要求拋棄關(guān)于自己處境的幻想,也就是要求拋棄那需要幻想的處境。馬克思的這句話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中,我低頭凝視自己那副黑油油的手套,又抬頭看了看流水線盡頭那個隔出來給行政用的簡易辦公室。那兒有一扇挺大的玻璃窗,整日整夜都亮燈,正對著四條不停滾動的生產(chǎn)線,里頭有一個約莫四十幾歲的短發(fā)中年女人,總是坐在電腦桌前忙些什么,我從沒見她像我?guī)煾的菢雍湍泄と舜蚯榱R俏,或是站在窗前哪怕發(fā)會呆。這種若有若無的存在感,讓我想起在學(xué)校上課時大家臉上一致性的沉默,還有那些并列成排的課桌,一模一樣的教室。這些天來,兩邊的印象日漸重疊,我?guī)缀跻呀?jīng)分不清哪邊是現(xiàn)實,哪邊是幻想。

在這干下去,我真覺得這樣也不壞。

可我心里不是一點懷疑也沒有,畢竟,有時候,當(dāng)你以為找到了人生難題的解決辦法時,有可能找到的是毀掉人生的辦法。除非你連毀掉它都不在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母親來電話的前幾日,我還接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學(xué)校要求大家的畢業(yè)論文必須寫教育學(xué)。一個同學(xué)很快私下里找我聊了這件事,她啰啰嗦嗦地抱怨了一大堆,說她跟我一樣將來不想當(dāng)老師?!皩W(xué)??烧鎵?qū)V频?。”她說??晌以缇陀X得,她和大部分同學(xué)一樣,對學(xué)校的任何決定都會抱怨,卻同時又是不折不扣的變通者。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想了一遍本打算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這輩子還會寫這東西嗎?我問自己。

我在電話里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

“不論要求你寫什么樣的論文,我都相信你能寫好?!彼煤苷嬲\的口吻對我說。

就算被你這樣相信,我也一點都不愉快,我想這么說。但我說的是:“你為什么總喜歡說一些違心的話呢?”

“不是的,我真的覺得你都能做好的,什么你都能做好?!彪娫捘穷^說道。

“不要再說了,你又沒讀過大學(xué),你什么都不懂?!蔽艺f完,沒等她繼續(xù)說話,我就掛斷了電話。

走到廠房門口時,我感到一陣恍惚。寬闊到足以容納兩輛貨車同時進出的廠門外,透明的金屬般的光線,從看不見的烈日里照射下來,帶著日復(fù)一日的冷峻,遍布目之所及的各個角落。空曠的水泥平地上,有薄薄一層浮塵,漫無方向地飛舞。

這一天忽而變得尤為漫長。

傍晚時分,領(lǐng)班不見了人影,機器也運作得緩慢了,車間里彌漫著一種輕松快活的氛圍。正是可以輪流出去吃飯的時間,雯雯卻和一個中年女工吵了起來,為了一個出了差錯的產(chǎn)品是誰的責(zé)任,該扣誰的工資。

大家把她們圍了起來,運送產(chǎn)品的傳送帶咔的一聲停了,把人嚇一跳,也不知是誰關(guān)的。我把手里的零部件哐啷一聲丟進塑料籃筐里,有些猶疑地朝她們走了過去。

這樣的事情偶爾會發(fā)生。領(lǐng)班就曾經(jīng)警告過我,就算我干完自己的活,也不要去幫別人。出了問題,責(zé)任不好界定,更何況你不該讓別人覺得你閑著,他說。從他的語氣,我馬上感到自己必須照他說的做,可他的表情卻像和我很親近似的,讓我很不自在。

從人縫里,我先是看到了那個氣勢洶洶的女工。她個子矮小,身上的廠服顯得很松垮,衣服后擺包住了整個屁股,褲腳也折了不止一道,可她胸前還是高高地隆起了一塊,一看而知是生過孩子的,手里握著一截破裂的空調(diào)管。站在她對面的雯雯高挑孱弱,還看得出輕微的駝背,相比之下,她的廠服里像是什么重要的內(nèi)容物也沒有,胸口那里很貧瘠,像只發(fā)育不良的畸形的小雞。看到她在接連不斷的責(zé)備聲中努力挺起自己貧弱的胸膛,我才突然意識到,她還只是個少女。

叫你爹媽來把你接走!我聽見那個女工這么喊了一聲,雯雯哭了,可我還是站在一旁看著,一動也不動。我不可能去吵架的,這輩子也不可能和誰吵架——我這樣想著。

不會吵架,可我有一次對欠了母親的錢賴賬不還的親戚說了這么一句話:像我這樣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人,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吧!我這么說了,可我到底什么也沒干,不僅在這件事上,所有的事上我都沒做過體現(xiàn)出這句話所包含的意思的行動,

為什么呢?

可我仍然不覺得說這話的我是在逞強。

那天夜里,我覺得格外疲憊,酸痛感滲透到了骨頭的縫隙里,眼睛周邊像被一圈橡皮筋緊緊地捆著,連腳底也麻木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虛脫感和汗液一起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懷疑自己要發(fā)燒了。想洗澡,可公用洗澡間里根本沒有位置,我只好先用冷水洗了臉,上床躺下。

在我快要昏昏沉沉地睡去時,聽到了一陣呻吟。

最初的一瞬間,我還以為那是自己在呻吟,等到把眼睛全睜開,終于發(fā)現(xiàn)發(fā)出這聲音的是雯雯。

她縮成了一團,扭曲著臉,在床上哎吆哎吆地叫個不停。

“你怎么啦?”我問。

“沒事,姐姐,應(yīng)該是痛經(jīng)?!彼穆曇艉芪⑷酰ブ眍^死命咬下去。

我猶猶豫豫地躺在那,覺得實在幫不了她什么,正琢磨著該開口說些什么,她突然從枕頭里揚起頭叫道:“姐姐,哎,姐姐,你醒了沒,你理理我呀!我要死了呀!”

“唉,你在瞎喊什么!我在呢!我已經(jīng)醒了。”我翻了個身,讓壓出了汗的地方散散熱。

她還在哼,聲音小了些,但滾得床板咚咚響。

我終于沉不住氣了?!耙葻崴畣??”我從床欄邊探出身子問道。

“要,麻煩你了……”

我倒好熱水遞給她,她又搖搖頭,好像伸手接水都做不到似的。

我只好又把水放回桌子上,正想回床上,她忽然拽住我的手,沉沉地往下壓著?!敖憬?,你陪我會兒,求你啦!”她說,“你跟我說會話,我就好了。求求你啦!”

“你想讓我說什么呀?大半夜的說什么呢?”她翻滾的動作時而很大,像是巴不得跳樓一樣的從床邊掉下去,我在她的床沿坐下,屁股只沾了一點,回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軟乎乎的,摸上去很稚嫩,但很涼,全是汗。指尖上不及修剪的指甲長短不一,甲縫里還殘留著洗不凈的黑色油污,她每天都用這樣的一雙手觸摸周邊的世界和她自己。

我想了想,松開手,把她微抖的手心展開來,用自己的兩個拇指輪流按壓。

“舒服嗎?”我問。

“舒服。”她說著,用另一只手緊緊壓住肚子,像正在生孩子的人一樣大口地喘氣。

“哎,說真的,你今晚害怕了吧?和那個女的吵架的時候,你害怕了吧?”

“我才不怕呢,那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我才不會怕?!?/p>

“怎么你就見得多了呢?別逞強了呀……再說,見識過就不會害怕了嗎?這是兩碼事啊。你一個小孩子……”我盯著她像是睜不開的眼睛,她沒有回話?!啊切睦镉X得害怕,跟我說說也沒關(guān)系的呀?!?/p>

“我真的不害怕,姐姐你太好人了,不用擔(dān)心的,我會怕她嗎?……”她費盡艱辛似的說出了這句話。

“那你怕不怕他們找你爸媽過來?”

“沒事,他們找不到的,這兒很安全?!?/p>

我沒告訴她,其實我們一點也不安全。有一次,我從門縫里看見一個陌生的人影,我盯著那個人影的眼睛,許久,它們也盯著我。

“姐姐,姐姐!姐姐啊……”雯雯嚶嚶地哼叫起來。

“???你沒事吧?”我只能問著一些無用的問題。

“唉,我真不行了,姐姐,我要疼死了……”她把手抽了回去,兩手一起按住自己的肚子,臉朝下扎在床上,像一座奇特的雕塑,散亂的頭發(fā)已經(jīng)漸漸汗?jié)窳?,絲絲縷縷地搭在圓乎乎的臉頰邊,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我像拍小孩一樣持續(xù)地拍著她的后背。不知道過了多久,雯雯的動作越來越少,終于睡著了。

她那痛過后的睡顏,看上去有些凄惻,與我僅隔一層透明的空氣。我想,在自己和這女孩短暫的緣分中又生長出了更多迂回的紋路,她醒來后會更天真地依賴我,而我則會竟然開始相信自己是個值得被信賴的人。

人生還真是殘忍。

雯雯的頭隨著呼吸緩緩起伏,眼角還有殘淚,她什么時候竟哭了呢?那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占滿了大半個枕頭,散發(fā)出一種原始的美,令我想起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故人。

大概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最初,作為孩子,我絲毫沒有關(guān)于外貌的概念,好像面孔只是用于辨別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直到年輕的嬸子嫁進來,我才第一次明白所謂美貌是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和形容她,只知道,她的美貌已然成為一種概念性的東西牢牢地存在于我的人生里。

她沒有自己的孩子,我所記得的,寄養(yǎng)在祖父母家那幾年的回憶里,她并沒有對我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同樣的,我只是單純地為枯燥無味的農(nóng)村生活里出現(xiàn)新鮮人物而感到欣喜,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多了一個親人?;叵肫饋恚@也算一種奇特的對稱關(guān)系。

她嫁過來以后的生活不知從何時起,終于變成了完全圍繞我那個賭博成癮的叔叔打轉(zhuǎn)——去各種地方找他,被打,回娘家,被接回來,再被打……

有一天,我在她房間里獨自玩著撲克牌,她臉色蒼白地走進來,我立馬站了起來準(zhǔn)備出去,可她沒往我這看,只是捂著肚子撲倒在床上,蜷縮起來,和雯雯今晚的情形一模一樣。即使這樣,她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猙獰,仍然很美。我問她,嬸,你怎么啦?她猶豫了一會,然后說,我胃疼呀。那我來幫你揉揉吧!我說。不用了,謝謝你。她說著,露出了慘痛似的微笑看了我一眼,那笑很凄涼,仿佛支撐她生命的東西,已經(jīng)十分脆弱了。

我從沒體驗過痛經(jīng),一次也沒有,但我始終記得那天的畫面,說不清為什么。有時它會和那幾年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歲月帶給我的茫然感受一起,在記憶里浮現(xiàn),就像今晚一樣,我又在寂靜中聽見了草野里的蟲鳴。

我摸索著回到床上,打開便攜臺燈,拿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

不一會,我讀到一段之前未曾留意過的文字。涅朵奇卡在寄宿人家的圖書室里,手里拿著這圖書室里唯一一本她還沒讀過的書,漫無目的地翻閱,正像此刻的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樣的場景里寫道:常有那樣的時刻,所有心智和精神的力量痛苦的繃緊,似乎突然會爆發(fā)出意識的明亮火焰,而在這一瞬間,被撼動的心靈夢見某種預(yù)言性的東西,好像心靈苦于未來預(yù)感的折磨,提前體會著它。整個身體是那樣渴望生活,那樣懇求著生活,燃起最熱烈、最盲目的希望之火,心就好像在召喚著未來,連同它的全部神秘、全部不確定性,哪怕帶著風(fēng)暴、帶著雷電,但一定要有生活。

我合上書,差點流出淚來。

這個夏天結(jié)束后,人們各自會在哪呢?

從零零碎碎的回憶里,我常??吹讲粩嗯腔仓娜藗兊纳碛?,而我自己呢?究竟有沒有邁出真實的一步?我感到茫然若失。

夜晚的現(xiàn)實是如此巨大的意象,等不及被觸摸,便已萎縮。

我離開雯雯熟睡的房間,來到走廊里。頭頂上方昏黃迷離的感應(yīng)燈隨我的腳步聲亮起,又一盞一盞熄滅。黑暗拖著長長的尾巴,蹲伏在無人的空曠走廊,我仿佛看到一種最深邃的黑從自己的瞳孔里流出來。

“姐姐,你這是放的什么呀?”

“唔……名字叫作《花之圓舞曲》?!?/p>

“花之……圓舞曲?花之?”

“嗯,花之,花的,花一般的,像花一樣的。”

“是嗎?怪不得,我覺得好好聽……真想跳舞??!”

“你會跳舞嗎?”

“一點也不會,要得是有錢人才能學(xué)跳舞呢!”

“不對啊,應(yīng)該說,人天生就會跳舞的,只要有合適跳舞的音樂,身體就會忍不住想要動彈一下看看,即便是壓住不讓自己發(fā)出動作,心靈也會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躍動的。我覺得這才是舞蹈的基本概念?!?/p>

我說出了這樣的話,同時全然忘了自己也沒有跳過舞,一次也沒有。

“哈哈哈,你認(rèn)真的嗎?姐姐?!?/p>

“是的呀!”

“呀!你快看,快看姐姐!水里頭竟然有魚哎!魚背黑乎乎的,好惡心!”

“嗯,是啊,有魚呢,就是有點臟吧……你爸爸會帶你釣魚嗎?”

“他不釣魚,他用網(wǎng)捕魚。我們村里有魚塘的,他經(jīng)常去那家人家里喝酒,清淤泥的時候,他給人家?guī)褪??!?/p>

“哦?!?/p>

“那家人也借我們家錢了呢,村里能借出錢來的都借了?!?/p>

“你媽媽平時都干什么呀?”

雯雯歪著頭想了一會,眨了眨那對掛著淚珠的濕潤的眼睛,說:“哎呀,記不清啦!她好像什么都干?!?/p>

我沒再說下去了,她已經(jīng)漸漸止住了哭泣。

“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會借錢給賀航了!我再也不會借錢給任何人了!但是如果是姐姐跟我借錢的話,就不一樣,我肯定會借的!”雯雯徒勞地擦著臉上已經(jīng)干透了的淚痕對我說道,嗓音還帶點嘶啞。

像母親一味地相信女兒,妹妹也一味地相信著姐姐。

我感到,這一切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是卻生成了某種責(zé)任。

對活著的人來說,需要負(fù)起責(zé)任的地方著實很多,是真的很多。所有我們自以為能承擔(dān)的東西,或許其實都是無論如何也承擔(dān)不了的,誰能知道剛剛好合適自己的責(zé)任的重量呢?但即便是一個妄圖逃避現(xiàn)實的人,身上也會殘存著責(zé)任的重量。盡管是殘存的,卻仍會發(fā)揮作用吧!我想,這大概就是人之為人悲哀的一種吧!

我想起了幾天前母親面對我時,那在沉默中緩慢衰老下去的面容。

她在又一個炎熱不堪的下午趕過來和我見面,沒預(yù)料我在站牌前等她。我親眼見到她跨下車門那一刻向外張望的失了神的雙眼,和水里漂流的野魚沒有什么分別。那失神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我,便立馬聚起一絲光亮,露出了笑意。而我也笑了,從這笑里我終于覺出了一點殘忍的意味。

我對她說,過幾天我會返校的,帶著這兩個月的工資。之前的話不過是隨口說著玩的,我怎么可能放著大學(xué)不念在這里做苦工呢?她像一個麻木了的人那樣點了點頭,猶豫著,不敢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曝曬在太陽底下,動作粗野地抬起胳膊擦汗,打破了她久久凝視我的沉默。

又是這片荒地,只是這次我和雯雯走得更深了。

朝著工廠和鎮(zhèn)子的反方向,我們邊走邊聊,胡亂撥弄路邊的荒草,漸漸走到一條寬闊的高埂上。路面被農(nóng)用車碾出了兩條長長的車轍,光禿禿地向前延伸。兩邊的蔬菜地里種了豆角、茄子、黃瓜還有西紅柿,和高埂之間隔著一條窄窄的溝渠。往前再走一段,溝渠里的水變清澈了很多,潺潺流淌在綠毛草覆蓋的陰影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前方有一片筆直的林子,林子不深,因為我們能看得到那后面冒著炊煙的村子。

“秋天就要來了呀!”

“秋天還早呢!”我們說著笑著。傍晚的紅霞傾落在淡淡的行云上,皎潔的風(fēng)吹過臉龐,眼前是一覽無余的世界。夏天的漫長白日終于讓人生出了等待著告別的心情。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誰也沒問要去哪。

回去的時候,我疲憊的步伐有些凌亂,我的心卻沒有。工廠的嗡嗡聲越來越清晰了,那是不論努力制造怎樣的現(xiàn)實,都只有在真正遭遇它時才能聽到的嗡嗡聲。

路兩邊稀稀落落地開了不少指甲蓋大小的雋永的野花,鮮艷的彩色花盤懸垂在柔弱的莖上,可我和雯雯沒去注意這個,我們只是一點一點的等待,慢慢縮近與前方的距離。

【作者簡介:如君,青年作家,現(xiàn)居廣州。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