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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光耀別傳
來源:河北日報 | 李春雷  2025年01月27日08:07

2024年11月16日晚,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在廈門舉行,河北作家徐光耀獲得中國文聯(lián)終身成就獎(電影)。全場觀眾掌聲雷動,起立致敬“小兵張嘎之父”。

這位99歲高齡的老人,經(jīng)歷了中國近一個世紀的變遷。他是一名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烽火中成長起來的英勇戰(zhàn)士,更是一位記錄歷史謳歌時代的著名作家。他把家國情懷和對家鄉(xiāng)冀中大地的熱愛寫進一部部膾炙人口的作品中。

戰(zhàn)士與作家,戰(zhàn)斗與文學,就是他的人生!

洪荒滄桑,億萬褶皺。歲月深處,埋藏著他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1925年4月,雄縣段崗村的徐姓人家誕生一子,乳名玉振。

雖有乳名,但村民皆呼他傻子。因他發(fā)育晚、說話遲,呆頭呆腦,挨打也不哭。

他4歲那年,母親病故。

出殯時,嗩吶聲在天空中飄飄忽忽、沉沉浮浮。平時清靜的家,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好熱鬧啊。

他笑了。送葬人群的哭聲更大了。

又是四年過去,他仍是心竅未開、懵懂無知。

“傻子。”村人仍是這樣喊他。

“哎!”他欣然應(yīng)答。

有一天,姐姐嚴肅地告訴他:“誰再喊你傻子,不許答應(yīng)。你要上學了!”

第二天,走在街上,又有人喊他傻子。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我不叫傻子,叫玉振。”

村人哈哈大笑……

他的父親,是木匠,手藝特別好,脾氣也格外倔。妻子死去之后,心情煩躁,經(jīng)常打兒罵女。

9歲那年,他上學了,學名徐光耀。

上學后的徐光耀,顯示出驚人的天賦,對文字格外敏感。

過年時,一家人圍著昏黃的油燈,念舊小說,鄰居們也來湊熱鬧。大人不認識的字,徐光耀連蒙帶猜就能讀出來。

鄰人又找到幾部書,《精忠岳傳》《包公案》《隋唐演義》等。一部接一部,他都吃到肚子里了。

彼時,村人幾乎全是文盲。能夠識文斷字的,便是鳳毛麟角。

雖然上學了,父親依舊打罵他,橫豎看他不順眼。這父子倆,仿佛天生冤家。

小徐光耀原本缺少母愛,又遭遇父親如此對待,畏之似虎。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天下大亂。

自此,安寧的日子沒有了。傳言滿天飛,個個如驚雷?!扒疤炷炒迥膫€漢子被日軍砍頭了”“明天日本鬼子要來咱村搶劫了”……村民們把值錢東西包起來,時刻準備逃亡。

1938年春天,八路軍來了。

戰(zhàn)亂年間,軍隊如同走馬燈,對老百姓無不橫眉立目,唯有八路軍不搶不奪,還見人微笑。平時,跑操、上課、唱歌……

少年徐光耀上前看稀罕。這天,一群士兵席地而坐,圍成一大圈,做丟手絹游戲:手絹落在誰身后,誰就走到中間,表演唱歌。唱的是《救亡歌》:“工農(nóng)兵學商,一起來救亡……”唱到最后一句,還來一個敬禮。

沒想到,第二天,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就住進了徐家。其中一個十六歲,青澀靦腆,和徐光耀立刻成了朋友,形影不離。

徐光耀想,書上不是有桃園結(jié)義嗎,我們也可以結(jié)拜弟兄啊。他把這意思說出來,不料對方直搖頭。部隊有規(guī)矩,不讓結(jié)拜。徐光耀說:“嗨,咱們倆好,又不讓別人知道?!睂Ψ竭@才同意了。于是,雙雙走到佛龕前,燃香結(jié)義,對天盟誓。

結(jié)盟后三天,部隊突然開拔。到哪兒,一無所知。

幾天后,徐光耀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

“我要當兵!”

父親一口回絕。雖說父子不親密,雖說八路軍很友好,但兒子真跟軍隊走了,父親還是舍不得。

徐光耀哇地哭了,而且無休無止,哭完睡覺,睡醒再哭。直到第六天,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直哭得奄奄一息。

父親慌了手腳。

姐姐說:“兵荒馬亂,待在家里,也不安生。去當八路軍,縱是出了岔子,精忠報國,名聲也是好的?!?/p>

不得已,父親只好托人領(lǐng)他找到駐扎在附近的一支八路部隊——120師359旅。

那一年,徐光耀13歲,與后來他筆下的小兵張嘎一般年紀。

入伍第4天,徐光耀隨部隊轉(zhuǎn)移,天天行走三四十公里。

小小年紀,重重行李,雙腿如鉛,癱軟如泥。實在走不動了,連長便允許他抓住馬尾巴,拖著走。

行軍時,徐光耀綁腿總是打不好,跑著跑著就散開了。指導員呵斥:“胡鬧,打起仗來怎么得了。”于是,他用心苦練。幾天后,兩個綁腿清清爽爽、結(jié)結(jié)實實。

除了日軍,虱子是最大的敵人。

夏天一身單,冬天一身棉,躺倒即睡,起身便走,從不脫衣服。睡覺的地方都是柴棚、羊圈、野墳、雜草堆、麥秸垛,怎能不生虱子?

這六條腿的小東西,淺褐色,米粒兒大小,食血為生,也許是那個時代地球上最多的生物了。

炊事員常常用煮飯的大鍋燒水。而后,大家都脫光,把衣服全扔進鍋里。冬天里,選個艷陽天,把棉衣脫下來,扔在地上。老鄉(xiāng)的雞們馬上圍過來,啪啪啪,啄虱子。

1942年,日軍殘酷圍剿,史稱“五一大掃蕩”。八路軍不得不脫下軍裝,隱身群眾之中。

最危險的一次,是那年秋后。

徐光耀潛伏在村里,突然被包圍。日軍吼叫著,把村民全部趕到麥場上,從人群中拉出包括他在內(nèi)的10個人,逐個拷打,審問八路軍線索。最倒霉的是,由于寒冷,徐光耀在便衣里套穿了一條軍裝褲子,如果被審訊,馬上就露餡。

今天是插翅難逃了。

輪到他了。一個日本兵猛地把他推出去,塞給他一把鐵锨,指一指外面的田地。

他低著頭,跟著日本兵,走到附近的山藥地里。

這時,鬼子指著田里,比比劃劃,嗚嗚啦啦。原來,他們肚子餓了,讓徐光耀挖山藥,餾熟吃。他挖出一堆山藥,運回大院,然后和房東一起,在大盆里洗涮洗涮,而后碼進大鍋,生火蒸。他拉風箱特別猛,“呼嗒呼嗒”,差點兒把灶火弄滅。房東一邊偷偷地窺視鬼子,一邊低低地責怪他:“輕點兒,輕點兒。”

血雨腥風和刀光劍影中,徐光耀迅速成長為一名機智英勇的戰(zhàn)士。

很多作家如丁玲、孫犁、趙樹理、柳青、周立波等人,原本就是文化人,職業(yè)又是編輯或教員。只有徐光耀,本身就是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而后才成為作家。

徐光耀是什么時候愛上文學的?

或許是兒時,源于那些傳統(tǒng)小說?;蛟S是鋤奸時,源于寫布告。

布告寫在紙上,貼在墻上,相當于發(fā)表。圍觀者嘖嘖稱贊,書寫者暗暗得意。

后來,他利用戰(zhàn)斗空隙,寫一些戰(zhàn)地通訊、歌詞、快板之類,向報刊投稿。漸漸地,《火線報》《冀中導報》《團結(jié)報》上,時常見到他的名字了。

1946年3月,徐光耀調(diào)任宣傳科攝影記者,后到前線劇社任創(chuàng)作組副組長。

1947年1月,他插班進入華北聯(lián)合大學文學系。

1949年6月,徐光耀隨部隊駐防天津。

多年戰(zhàn)爭和生活實踐,創(chuàng)作思想逐漸成熟。于是,他決定請假,專心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

44天封閉寫作,初稿終成。

1950年6月,《平原烈火》由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反映抗戰(zhàn)生活的長篇小說。

1951年1月,徐光耀進入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

在這里,徐光耀深得所長丁玲賞識。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智利詩人聶魯達等拜訪丁玲時,他都在場作陪。

1956年1月6日,解放軍總政治部成立創(chuàng)作室,他成為了專業(yè)作家。

身陷青春爛漫季,誰人心頭不飛花。

1950年9月,熱心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68軍文工團演員申蕓。

初見照片,好像在哪里見過,細想?yún)s無出處。莫非也像寶黛,竟是隔世之盟?突然恍悟,真是見過的,不是前世,而是前年。

那是1948年深秋,兵團正在圍攻歸綏。徐光耀沿著一條小河,來到一個莊子,采訪文工團排戲。突然,見一女兵倚墻而坐,墨綠色絨衣浸在陽光里。那嬌美的紅顏,明麗的眼眸,煞是驚艷。

徐光耀心中,猛然掠過一道閃電。只是由于驚慌和羞怯,不敢搭訕。

兩年來,多少人事都淡忘了,唯有那一雙眼睛,常常在夢里閃爍。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介紹人引領(lǐng)著他,走進了她的房間。穿一身綠軍裝的申蕓扭過身,看著他。他忐忐忑忑、猶猶豫豫地伸出手。申蕓也羞羞紅紅地伸出了手,卻停了下來,沒有相握,而是顫顫抖抖地舉向額頭,敬了一個軍禮。

那一次,他們沿著街道并肩而行,走到頭,再返回來,返到頭,再走回去。彼此說東說西,也記不得說了些什么。他只記得,她生于保定城內(nèi),比他小4歲。

第一次見面之后,感情迅速升溫。

課前課后,只要有一丁點兒時間,他就寫信,或把她的信拿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遠新鮮。她還寄來一張小照,那是一個全身坐相,夏日單衣,就那么坐在潮濕的河岸上,很讓他擔心她會不會著涼。

書信頻頻,一來一往。

每一封信,徐光耀都仔細地編上號碼。

從戀愛,到結(jié)婚,共89封。

1953年2月13日,除夕之夜,他們結(jié)婚了。

除了感謝愛情,他還要感謝“嘎子”。

在中國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時,丁玲對徐光耀格外看好。

一次開會,丁玲講話:“我在人民大學講演時就吹牛說,《平原烈火》比起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來,只差這樣一點點,只是這樣一點點,那就是人物。周鐵漢還有點兒概念化。”

1955年春節(jié),丁玲喊徐光耀到多福巷的家里。他剛坐下,丁玲便叮囑:“一定要寫人,要先搞出人物來,拼命地搞人!”

正是在丁玲影響下,徐光耀終于寫出了自己的人物。

這個人物,就是小兵張嘎。

毋庸置疑,正是中篇小說《小兵張嘎》,奠定了徐光耀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但人們根本想不到,這部作品誕生背后的故事。

一個偶然機會,畫家黃胄硬拉著徐光耀到琉璃廠看畫,并攛掇他買了一幅齊白石的《群蝦》?;氐郊依铮粗蝗夯顫娍蓯?、自由自在的小生命,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覺。

他,想起了“瞪眼虎”。

早在華北聯(lián)大時,徐光耀就以外號“瞪眼虎”的小戰(zhàn)士為原型,寫下了一個短篇小說,因筆力稚嫩,沒有發(fā)表。后來,他把“瞪眼虎”寫進了《平原烈火》,但由于篇幅所限,也未能展開。

現(xiàn)在,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

1958年1月23日,在北京市大耳胡同15號東廂房里,徐光耀開始動筆創(chuàng)作《小兵張嘎》。

雖然主人公原型是“瞪眼虎”,但背景故事,都是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而且,誰說不是自己呢?童年的自己,被人們喚作“傻子”的自己,13歲當兵的自己。于是,他為主人公設(shè)定了年齡,也是13歲。

僅僅兩個多月,就完成了小說和劇本。很快,發(fā)表在《河北文學》(1961年11—12月合刊)上。

《小兵張嘎》甫一發(fā)表,反響熱烈。隨即,《北京晚報》開始連載。

1962年5月,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1963年春天,北京電影制片廠邀請他,專心修改劇本。

當年底,電影《小兵張嘎》在全國公映,再次引起轟動。此后,常演不衰,成為經(jīng)典。

至今,《小兵張嘎》的發(fā)行量,已超過1000萬冊。

他,成功地為中國文學畫廊貢獻了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足以告慰丁玲。

1983年之后,徐光耀陸續(xù)擔任河北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和主席、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這一時期,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培養(yǎng)推介了包括鐵凝、賈大山等在內(nèi)的一大批青年作家,形成了龐大的河北作家群。

2000年,徐光耀將自己關(guān)進太行山腳下一處廢棄的農(nóng)家小院,專心創(chuàng)作散文集《昨夜西風凋碧樹》。

這也是作家徐光耀的重要作品!

應(yīng)該說,《昨夜西風凋碧樹》不僅是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也為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和思想史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鑒于其特殊價值和影響,2001年,這部作品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2019年7月,徐光耀文學館在碧葦環(huán)繞、荷香四溢的白洋淀文化苑隆重開館,94歲高齡的老人親臨現(xiàn)場。

人們徜徉其間,體味著一個穿越那么多人生風暴的作家的分量,同時也在提醒著今天的人們“收斂起一己的小悲歡,擴展胸懷去凝望滿世間的山高水長”(鐵凝語)。

作家徐光耀,馬上年滿百歲。

雖已是壽越耄耋,卻依然耳聰目明、思維清晰、聲音洪亮。拿起筆來,仍舊筆力強健。

他微笑著,看著窗外的天空。

天空里,陽光明媚,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