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成:天下畸人癖愛山
晚明尚癖。我有一偏見,覺得魏晉人的癖,多有對禮教、對政局的逃避或逆反,故常有不近人情處,如嗜食痂、食臭蟲、聽驢鳴等,表演性較多。至晚明,人的癖更純粹些,就是喜歡,溺于所愛。張岱所嗜極多,曾說:“人無癖不可交,以其無深情也?!睖e尹說:“士患無癖耳。誠有癖,則神有所特寄?!痹甑涝谛胖袑τ讶伺嬉粏枺骸镑坠兆鲈姺??若不作詩,何以過活這寂寞日子?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樂。故有以弈為寄,有以色為寄,有以技為寄,有以文為寄……每見無寄之人,終日忙忙,如有所失,無事而憂,對景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這便是一座活地獄,更說甚么鐵床銅柱、刀山劍樹也,可憐,可憐!”每讀此信,就覺胸中暢快,瑣屑的煩悶為之一掃。
晚明嗜游的人也多,游記寫得好的,如袁宏道、鐘惺、王思任,游記就只是游記,不似宋人愛在結(jié)尾說理,也不似唐人,愛隨處代入自己,譬如在荒僻處遇一奇石嘉木,就感慨士之不遇。我喜歡前文提過的袁宏道。袁極嗜游,說自己閉門一日,就如身坐火爐,游山可愈病。又愛石成癖,“每登山,則首問巉巖幾處,骨幾倍,膚色何狀。”說自己平時走路容易累,踏石攀巖則精神百倍。他的游記如石骨拗折,清峻,又起止隨意。
偶讀《徐霞客游記》,是幾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當(dāng)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書來讀。書常為其名所掩,《徐霞客游記》是一例。從小聽這書名聽得熟了,沒看過也當(dāng)看過了,從未動念想翻。一看覺得很不一樣。驚異于他不剪裁,不經(jīng)營,如長鏡頭到底。常常是:連雨,困于某處;草鞋磨破,無法走路;買不到新草鞋,又耽擱一日;欲探一洞,手頭卻無松明,只好等取來再探;同行的仆人生病,又耽擱數(shù)日?,嵤屡c奇遇相錯綜,不可預(yù)料,沒有鋪墊,就被裹挾著走。看錢謙益為徐霞客寫的墓志銘,里面夸贊徐的文字,“如丹青之畫,如甲乙之簿,雖才筆之士,無以加也”,又在書信中向友人推崇徐:“多載米鹽瑣屑,如甲乙賬簿,此所以為世間真文字?!彼^甲乙賬簿,就是老師常批的流水賬,若未讀過《游記》原文會覺得訝異,還有這樣夸人的?潘耒也說,他讀徐霞客,“不服其闊遠(yuǎn),而服其精詳”,與錢同理。正是因為其游蹤闊遠(yuǎn),材料磅礴,可以不事雕琢剪裁,就以瑣屑和精詳示人。《白鯨》的迷人處也在于此,狂熱是其推動力,貫穿那些不厭其煩的航海細(xì)節(jié)(這些細(xì)節(jié)也勸退了不少人)。袁宏道的游記是可把玩的,閑時品讀一則令人愜意;《徐霞客游記》則是連綿一氣的,把人浸在里面。
歷代評徐霞客,最全面的當(dāng)屬晚清的李慈銘,這位以毒舌著稱的書評人,在《越縵堂讀書記》中將徐狠批了一通。有趣的是,現(xiàn)在看來,他所列舉的《徐霞客游記》的諸般弊病,竟全是優(yōu)點,幾乎點出了此書動人和傳世的原因。他先說徐霞客“梯險絙虛,身試不測”,“古人癖嗜煙霞,當(dāng)不如此”,即指徐常以身試險,逢巖則攀,逢洞必鉆,古之高士寄情山水,從容賞會,沒有他這么玩的。徐霞客用繩子將自己吊下山崖或在巖穴中匍匐而行的所見所感,是這位老先生在書齋里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又說徐“按日實書道里南北,同于甲乙賬簿,無所文飾”,他所貶的恰是錢謙益所贊的;又批徐“筆舌冗漫,敘次疏拙,致令異境失奇,麗區(qū)掩采”,我卻覺得徐的好處之一正是他不大驚小怪,動輒抒情,寫景的筆墨恰當(dāng),時有清麗的片段,實在看不出文筆差在哪。錢謙益的人品有虧,才學(xué)是名冠一時的,也說徐文“雖才筆之士,無以加也?!边@一處只能說是各花入各眼。接著李慈銘說徐寫山時,多注意山的脈絡(luò)向背,簡直像看風(fēng)水的術(shù)士,尤其無聊。這反倒顯出李的見識局限,有些自取其辱了。后世推徐霞客為中國地理鼻祖,那是夸大了,但徐對山川地勢非止觀賞,確已有考察的成分。他平素即留意收集方志和前人游記。探究山脈走向,在當(dāng)時似仍是奇怪的趣味,徐在旅途的終點,就遇到一位落第書生史君,暢談一夜,史君說他平生就愛搜訪山脈,總被嘲笑,不敢和人說,不料邂逅徐霞客,一聊之下,真是痛快。
徐霞客早年,是游多于記,五十歲前遍歷名山,留下的記只占全書的十分之一。最后四年的西行游記,卻占了十分之九。如果說徐早年的游,是以怡情為務(wù),最后一次的出游則有舍身的決絕。五十歲后他覺得老病將至,再拖延下去,以后斷無機會遠(yuǎn)游,他是和家人朋友訣別后出發(fā)的。在云南時,遇到一個蘇州人,正要派仆人回鄉(xiāng)送信,徐霞客家在江陰,可順便幫他帶信。徐霞客謝絕了。他想自己離鄉(xiāng)數(shù)年,家人大概以為他死了,若寫信報個平安,等信寄到已是數(shù)月之后,沒準(zhǔn)那時自己真死了,又何必寄信呢——但他猶豫一晚上,還是寫了信。
多年前有學(xué)者指出,徐霞客在廣西蹭用官方的驛傳系統(tǒng),支使村民抬轎搬行李,甚至令村婦代擔(dān),隔些年就被人翻出批判。那確是實情。徐不是一個道德上無瑕疵的人,私生活也有失(與婢女有私生子,即后來為他收集軼稿的李寄),按老話說,他本是“封建時代的地主階級”,就是足不出戶,每日行樂如張岱,也是坐享剝削的成果。用現(xiàn)代標(biāo)準(zhǔn)審判古人,自然是無往而不利的。其實明代的江南富戶,還保留奴隸制,所養(yǎng)的家奴是世代為奴的,徐霞客的同行者顧行即徐家的家奴。就家奴的日常工作而言,他算攤上了苦差事,萬里遠(yuǎn)征,徐霞客是抱了死志的,自然顧行也得以死相隨,攀山探洞多半有份,除非留在山下看行李。他在云南終于挨不住,偷了財物逃跑了。徐霞客沒有派人去追,只是慨嘆,知道自己是強人所難。后來顧行應(yīng)該是輾轉(zhuǎn)回到了徐家,據(jù)《游記》的整理者季夢良記載,在徐霞客病逝后,他曾向顧行詢問游記中缺失的事跡。明末江南奴變,徐家?guī)缀醣黄鹗碌募遗珳玳T,不知顧行是否在其中。
我尤其留意的是徐霞客的最后半年。他在云南雙足殘廢,被麗江土司派人送回江陰,約半年后去世。其間他以怎樣的一種心境臥床等死?想到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英雄困于島國,聽海的喧響,體味著“我已變成一個名字”,他呼喚同伴們再度乘船遠(yuǎn)游,“雖然我們已無搖天撼地的偉力”。而對于徐霞客,一切是真的結(jié)束了,平生知交也零落(他死前聽說好友黃道周被下獄,痛心不已),只剩下嵯峨連綿的回憶和手中持有的一小部分山——他帶回的石頭。他是否像凝視風(fēng)景一樣凝視過自我?
我也迷戀山,所登的不多,滿足于持有山的種種形象——收藏山水畫的高清圖片,并按文件夾分類整理好。隨機瀏覽時,我好奇徐霞客對山水畫的品味,他大概不會喜歡倪瓚或弘仁那樣的山,清虛寡淡,不過癮,他要的是山的細(xì)節(jié)而非神韻,李華弌他也許會喜歡?;蛘叻催^來,在臥病中,那些森然的細(xì)節(jié)只會引誘折磨他,淡墨一抹的山頭,那縹緲反倒是一種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