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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香海的女人》最新出版 入選作家出版社2024年度好書 棉棉: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新的世界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張嘉  2025年01月21日08:35

對于四處旅居的著名作家棉棉來說,上海是她的出生地,更是她記憶中的一個坐標,“走在全世界每個角落,我都會尋找這里與上海的關系”。

棉棉新作《來自香海的女人》近日出版,并入選作家出版社2024年度好書。棉棉說,這就是她寫給上海的“情書”,書中滿載著她的青春夢想、成長故事。

棉棉的作品至今已被十幾種語言翻譯出版,代表作有《糖》《熊貓》《失蹤表演》等。除了寫作,棉棉還涉足當代藝術、電子舞曲、電影領域。

棉棉曾說:“任何一個喜歡文學的人都不會放過上海。”那是棉棉的家鄉(xiāng),更是她精神的樂土。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采訪時,棉棉表示,《來自香海的女人》完成后,她感到一種釋然,仿佛對上海的萬千情愫得以暫時安放,“終于能夠啟程,去書寫新的故事篇章”。

跨越二十多年成書 像是一個“創(chuàng)作總結”

《來自香海的女人》非常具有“棉棉風格”——語言跳躍而復古,迷離且詩意。小說由三個平行結構構成:本世紀初各種派對文化中的上海、虛擬黑色電影故事中的上海,以及主人公被困在歐洲時,她回憶中的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上海。這些不同版本的上海在文字的敘述中平行向前,旋繞鋪陳,直到命運將“來自香海的女人”引向一個類似電影《卡薩布蘭卡》般的南亞某個地點。

棉棉說,將上海稱為香海,其實與嗅覺無關:“香海的意象,類似刷牙時感覺到了那一點點薄荷……我覺得它完美地解釋了我對虛構和真實的探索和感受。我一直以為香海這個詞是我發(fā)明的,直到有一天,一個攝影師朋友給我發(fā)來一張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照片,照片的圖說里就寫著香海兩個字。這對我來說,是種奇妙的緣分?!?/p>

棉棉表示,《來自香海的女人》這本書的寫作跨越了二十多年,“我總是在寫上海,上海太難寫了,要寫出她的多重性特別不容易。我的每本書都花了很多年,但這本新書,是我對上海印象的深情拼貼與總結。我一直在探索,如何將這座城市的靈魂融入文字?我做了很多實驗,然后休息、再實驗,最后呈現(xiàn)出來是這樣的,自己覺得還算滿意。希望讀者在看這本書的時候,可以隨意翻開任何一頁開始閱讀。我希望他們相信自己。這本書里提到了很多美好的時光,充滿了愛與感傷。我相信那些稍縱即逝的快樂教會了我有關生活的一些真諦。我也希望,未來,當人們談論起上海時,人們在談論的是那個由我們的愛與天真創(chuàng)造的時空,而不僅僅是如今人們在談論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那樣。”

在《來自香海的女人》中,相同的場景和對話會反復出現(xiàn),并在不同的敘述之間被引用,由此漸漸創(chuàng)造出一組進行中的平行世界。棉棉解釋說,在這本小說中,香海是某段時間的上海,“我用很多年來理解它,一些經典的場景和對話被我一而再地重復使用,它像一個不斷升級的‘賽博空間’,也像生活本身,但是更加極致?!?/p>

作為女性作家,棉棉心目中的“香?!?,還有一層表達,就是代表著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的那種狀態(tài):“對我來說,上海是很有女性氣場氛圍的,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開放、包容的精神,也可以看到女性在追求自我、實現(xiàn)夢想的道路上所展現(xiàn)出的堅韌與力量。因此,在我的書寫中,也希望一個很有思想的女性在談論感情的時候,語言不僅深邃有力,更具有某種維度?!?/p>

也有過疑慮,擔心“流水賬”寫法 能否為讀者所接受

《來自香海的女人》中的第一條線是本世紀初各種派對文化中的上海,棉棉嘗試了一種似乎很“流水賬”的寫法。她坦承自己也有過疑慮,擔心讀者能否接受:“這么直白的寫法,沒有文學的修飾,也沒有華麗的辭藻,就這么把它放在第一章節(jié)作為一條線嗎?后來,我還是決定這么做,因為我相信文字有它的能量。這種寫法的確是一種冒險,會有人認為我是在寫日記,但這確實是我想要嘗試的小說筆法?!?/p>

對于小說中的多線敘事和平行結構,棉棉表示,雖然看上去好像很隨意,但實際上有著審慎的布局?!拔覍τ谝粋€逗號、一個句號都有斟酌。這本小說的構思非常清晰,而且花了大約八個月的時間不斷修改。我簽約的外國出版社了解我有這個習慣,所以他們總是等到最后一分鐘才開始翻譯。對我來說,修改是一種放松,讓我能夠靜下心來?!?/p>

曾經很迷戀“線性故事”的棉棉,這次選擇了多線敘事,對于這種變化,她解釋道:“我曾經在采訪中強調故事的重要性,那時我對線性故事情有獨鐘。但是,我現(xiàn)在漸漸開始明白一件事:在所謂的線性故事里,一定有一個很現(xiàn)實、完整、飽滿的描寫,比如說,詳細描述一個角色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歷,這樣的敘述才能被稱為線性故事。但這很容易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好像作者已經把所有事情都講清楚了??墒聦嵣?,生活中有大量的東西,它是沒有著落點的,是落不下來的,在虛無中飄著的。我認為心本身的功能就是迷離的,人往往需要去調動這個迷離和控制這個迷離。線性故事不迷離,什么都講明白了,這種‘清晰的邏輯’,反而有可能把讀者導向某種對生活的誤解。”

虛構和真實,結合在一起特別好看

雖然是小說,但《來自香海的女人》里面很多文化名人,全是以真名亮相。棉棉說:“涉及真人的部分全都給他們看過,得到了許可。讓他們真名出現(xiàn),是因為我覺得他們太可愛了,應該要寫在我的書里。”

回憶起青春歲月,棉棉坦承現(xiàn)在會覺得曾經的自己有些貪玩,浪費了不少時間,“但那段時光又充滿活力,每一天都像是新鮮的冒險,洋溢著無盡的新奇與激情。每天經歷的,總有一些很有趣的事情?!?/p>

棉棉在《來自香海的女人》中塑造的女性角色,最顯著的特質就是,她們似乎超脫于日常生活之外,脫離了真實中的瑣碎,存在于一個充滿虛構與夢幻的時空。對此,棉棉強調,雖然這些故事是虛構的,但并不意味著它們不存在:“我試圖傳達的是一種東方哲學的精髓——有與無并存?!?/p>

在棉棉看來,虛構和真實結合在一起“特別好看”——“文學是什么?我覺得文學可以理解為一種目光,你看待事物的一種目光。你對這個目光是有覺知的,你知道你這個目光是一個文學性的目光,虛構就是在這種文學目光下產生的一種東西。虛構是一種能量,是一種口味,是一種調料。我在書中加入這些調味品,旨在讓讀者感受到愛——這是我最希望他們體驗到的。如果只是寫散文,那未免太過平淡。我更希望讀者通過人物的對話,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活,從而感到溫暖,放松心情。我想讓他們領悟到,存在與非存在,都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因此我們必須學會與自己和解,與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和解?!?/p>

旅居在加德滿都,沒有多少時間寫作

從2017年開始,棉棉到過普羅旺斯、柏林、荷蘭,還在羅馬附近的一個中世紀村莊住了三年。現(xiàn)在,她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也已經居住兩年多了。棉棉表示,小說中的第三條線,實際上寫的是這些年旅居的心境:“為什么我要用文學來表達?如果不用文學來表達,有些感受非常容易變成一種抱怨。我不是因為某個地方對我好、讓我舒服才去,而是因為某個地方能夠給我?guī)盱`感才去。所謂的靈感,也不是指給我寫作帶來靈感,而是能讓我有感覺,讓我思考生活?!?/p>

在加德滿都,棉棉住在中世紀的村莊里,去一個報亭都需要翻山越嶺?!坝谑俏易兊煤苷驗槌鲩T要麻煩鄰居,可我的鄰居都是老人。那個地方像仙境一樣,但同時又像是在冬眠一樣,缺乏生機。有一天晚上,我收到好朋友去世的信息,但我當時連哭都哭不出聲音,因為太安靜了,我如果哭,隔壁絕對聽得到?!?/p>

棉棉感覺,這些年的旅居生活,跟在上海時的生活非常不同?!霸谏虾?,我的生活主要圍繞著寫作和各種創(chuàng)意工作。但是,搬離上海之后,我其實并沒有多少時間來進行寫作,因為我?guī)缀跣枰匦聦W習所有的經驗,尤其是與人相處的經驗。我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性。我曾經最害怕的,就是在人群中我不再具有特殊性。這些年,我周圍的人不在乎我到底是干嗎的?!痹谶@種變化中,棉棉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你問我怎么回憶過去的?肯定不全是快樂的回憶。我的回憶,是無數條線穿出去再收回來、穿出去再收回來,在同一個時刻又會有很多個點、很多條線,而且我沒有結論。這就是為什么我需要文學,因為文學是多面的,在同一個時刻,能提供給你很多的點、很多的面,分析出來給你看。但是,當我們在現(xiàn)實中的時候,有時候是看不到那么多東西的?!?/p>

有一次,棉棉的一個朋友來加德滿都的村莊看望她,棉棉和他談起自己在上海有那么多朋友,但是住在小村莊一兩年以后,大家都不怎么理她了,“我在想,以前那些我身邊的人究竟是誰,真是我認識的他們嗎?他們出于何種目的做我的朋友?朋友說,你不需要知道他們真正是誰,因為你走到哪里,身邊都有一群有趣的人,這就是你的生活,你只需要知道這個。我聽了以后回應他:‘但是我想理解他們。’所以,我在《來自香海的女人》中想要討論的,很多是我們跟故事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p>

“停擺”之后,開始理解生活

在小說中,棉棉摒棄了線性敘事,在近年的生活中,也同樣不追求線性的生活節(jié)奏。在歐洲生活多年后,她發(fā)現(xiàn)當地人的生活也是線性的,“他們會安排六個月以后的周末去干什么,我受不了這樣的‘線性’生存,于是離開?!?/p>

棉棉的女兒現(xiàn)在在英國工作,棉棉笑說覺得女兒變了:“我過去總是給予女兒最大的自由,只在旁邊默默地提供建議和保護,像她報考專業(yè)這些,我都尊重她的選擇。現(xiàn)在她在倫敦工作,我建議她去加德滿都旅行時,卻發(fā)現(xiàn)她真的變成了一個‘外國人’——她計劃去加德滿都的行程要提前半年,做什么都要精確計劃。她是在南鑼鼓巷長大的,我給她的建議就是多回來,我說你要找回你的北京,認識中國朋友。我一直在告訴她東方的哲學概念,希望讓她有更多的覺知,從而對東西方文化能持有客觀的理解?!?/p>

聽棉棉聊天,會發(fā)現(xiàn)她的思維異?;钴S,腦海中每天都在“演戲”,真實和虛構交織。而《來自香海的女人》也像是一部剪輯得迷離而富有文藝氣息的影片。棉棉笑說電影對她的創(chuàng)作影響太大了,“我們年輕的時候,看很多的電影,身邊的城市也在經歷著變革。我身處變革的中心,常常會在電影中尋找生活的影子,在日常生活中又尋找電影的情節(jié),漸漸地,生活與電影的界限變得模糊??吹诫娪把輪T們全情投入,以至于分不清戲里戲外,我們會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但實際上,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看了太多的電影,感覺生活也太像電影。”

棉棉將她在中世紀村莊的生活比作“時間的停擺”。她描述說:“我開始反思過去,更多地關注生活中的人。當你開始理解生活,你就會意識到人是活在命運之中的。”

不嘗試新事物,我會感到不安

除了寫作,棉棉多年來還擔任藝術顧問。這一職業(yè)為她的寫作帶來很多靈感,“受此影響,我的寫作常常不自覺地玩一些概念。盡管當代藝術中不乏無聊之作,但仍讓我們能夠從多角度審視世界。同時,我又在學習東方哲學。我覺得東方哲學教會我們的,是看待事物的角度。我的感悟,是應該有一個對自己好的角度,這個角度就是無條件的愛,這種愛并非表象,它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所有事物都是相互依存的。我們的文學、藝術,應該表現(xiàn)這樣一種存在。”

棉棉笑說現(xiàn)在的自己越來越平和,已經不夠酷、不夠先鋒了。盡管如此,棉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仍然對文學實驗充滿熱情,“如果不嘗試新事物,我會感到不安。我希望我的作品中依然有先鋒性。我不會迎合市場,不妥協(xié)。”

棉棉的文字總是充滿能量,但她坦言創(chuàng)作危機感一直伴隨著自己:“我總是擔心自己寫得不夠好,但一旦完成,我又不禁會嘚瑟,心想我怎么能寫得這么好。寫作過程中,我始終感到一種危機感,我從沒覺得自己能完全掌握語言。因此在寫作時,我需要極度的寧靜,一次又一次地沉靜下心來,徹底放松?!?/p>

對于“曾經有200萬粉絲”的棉棉來說,她希望《來自香海的女人》能“找到”老讀者,“讓他們看到我的變化,因為這樣對他們的生活或許也會有啟發(fā)。對于新的讀者,我覺得不需要看我以前的書,只需要看這本書,或者看我未來的書?!?/p>

棉棉將每一本書視作一個新的世界,她對過往的作品并無太多留戀。她說:“我從不認為過去有什么了不起,反倒是我的未來,尤其是我的下一本書,會更好看更有魅力?!秮碜韵愫5呐恕穼ξ叶苑路鹜瓿闪艘豁検姑?,有種‘你在那個地方生活過,你得寫,你不寫,被人家亂寫怎么辦’的念頭?;蛘哒f,我對我的讀者還有一種使命感。但我感覺,這些負擔都卸下之后,我的寫作可能會更加輕松、開心?!?/p>

攝影/劉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