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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宮藻井
來源:北京日報 | 張小英  2025年01月26日08:42

據(jù)說,天宮藻井冰箱貼是北京目前最難買的文創(chuàng)產品。提前3天網(wǎng)上預約,每天限量銷售,每人限購1枚……如此受追捧,背后的玄機,用網(wǎng)友的話來說:“你永遠可以相信老祖宗的審美!”

這款冰箱貼的原型,是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其上精雕天宮樓閣、彩繪二十八星宿神像,極盡精巧,是中國古代建筑史上的孤例,堪稱天花板中的“天花板”。

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組精巧絕倫的藻井,40多年前散落成一堆木頭,被放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任憑風吹雨淋,幾近糟朽。后來,在古建專家和本報記者的奔走呼吁下,藻井被搶救,后經(jīng)北京市文物局和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專家的精心修復,才得以重見天日、再放光彩。

文創(chuàng)界“頂流”

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館(以下簡稱古建館)西北角,先農壇文創(chuàng)空間的透明門簾不斷地被掀起、放下,幾乎每分鐘都有游客進進出出。

進去的游客,掏出手機、亮出預約碼,掃碼付款,心心念念的天宮藻井冰箱貼到手,迫不及待地打開藍色包裝盒,把一層層帶有磁吸的金屬環(huán)“咔、咔、咔”疊在一起。

沒有預約碼的游客,只能眼巴巴看著。售貨員指著貨架上琳瑯滿目的文創(chuàng)產品說:“可以看看別的,新上架的斗轉星移,蟠龍藻井、次間藻井都不錯,或者等幾天再預約試試?!?/p>

“預約不上呀!”一名游客搖頭嘆息。售貨員安慰:“沒有線上預約的時候,很多人早上四五點就來排隊?,F(xiàn)在每天有1000個預約名額,比之前好搶多了?!?/p>

天宮藻井冰箱貼售價168元,在冰箱貼界已經(jīng)算奢侈品了,上市9個多月仍供不應求,超出了主創(chuàng)設計師胡游(網(wǎng)名)的預料。

胡游是“90后”,文創(chuàng)界“新人”,涉足文創(chuàng)不過四年多時間。而且,他也不是設計科班出身,能跨界做出“爆款”,和他的成長經(jīng)歷不無關系。

他生在大柵欄,長在白塔寺,打小身邊的左鄰右舍很多都是非遺傳承人。他跟著這些叔叔大爺練習詩書畫印,學會不少手藝。上大學時,他學的是外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在一家旅行社做海外游學項目,感受過不少異域文化。他發(fā)現(xiàn)外國人對自己國家的歷史都如數(shù)家珍,而身邊很多人卻不了解北京。

為了讓更多人了解北京,他開始背著相機走街串巷,兩年逛了上千條胡同,五年坐遍了北京公交“7字頭”以下所有線路,轉遍了線路周邊數(shù)百個文化古跡。他把“重識北京”的過程寫成旅游攻略,以“胡游京城”的網(wǎng)名發(fā)在微博上,成了微博大V。

閑暇時間,他會在微博上“搖人”,尋找外地游客并帶他們逛一些非著名景點,感受真正有京味兒的地方。他還走進校園,為北京好幾所中小學上選修課,介紹京城歷史、普及老北京文化。

2021年,機緣巧合,胡游開始為北京的博物館、老字號設計文創(chuàng)產品。

冰箱貼、明信片、鑰匙扣,一直是文創(chuàng)界“老三樣”。很多都流于形式,內容也比較老套,無非是將景點的建筑、風光簡單刻印其上,意在“到此一游”,但胡游有更多想法。

比如,老北京有句歇后語,“兔兒爺拍胸脯——沒心沒肺”。胡游給白塔寺藥店做文創(chuàng)時,設計了一款兔兒爺香囊,里面填上中草藥,不僅有驅蚊、安神的功效,還讓兔兒爺有了“中藥心臟”。

白塔寺是元大都保存至今唯一完整的歷史遺跡。胡游為白塔寺博物館設計了一套元忽忽系列冰箱貼,上面有呆萌可愛的元忽忽、察必皇后及其十個兒子。他用冰箱貼向人們講述忽必烈和元大都的歷史,“攢齊一套,等于買了一本漫畫版《元史》?!?/p>

這些有趣、有料的產品,廣受年輕人喜愛,也讓胡游在文創(chuàng)界小有名氣。去年年初,古建館內的先農壇文創(chuàng)空間開門迎客,胡游受邀成為合作文創(chuàng)團隊之一。

對胡游來說,古建館并不陌生。他此前曾多次走訪這里,尤其對鎮(zhèn)館之寶、國家一級文物——隆福寺萬善正覺殿天宮藻井,頂禮膜拜。這次能為國寶做文創(chuàng),他又驚又喜。

“做文創(chuàng),‘文’在先,‘創(chuàng)’在后?!焙尾殚喠舜罅课墨I,先農壇的、隆福寺的、古建館的,選出有代表性的文化元素——藻井、太歲殿和神倉等,和團隊設計成幻燈卡、毛絨玩具、冰箱貼……

其中,最耗精力和時間的就是天宮藻井冰箱貼。

藻井是中國古建筑中室內的頂棚,可以理解為“天花板”。由于古建筑多為木結構,防火是頭等大事。藻為水中之物,可以壓火;井中有水,水火相克。藻井是古人防火的“壓勝”之法。

梁思成先生則認為,藻井的出現(xiàn),源于實用性。一方面是為了裝飾屋內,另一方面是因為古代“徹上明造”的房屋構造,屋頂梁架完全暴露,容易掛灰落土。藻井有防塵、調節(jié)室溫的作用。

藻井是禮制的象征,只在皇家宮殿、敕建寺廟等身份高貴的建筑中出現(xiàn)。天宮藻井原在明代皇家香火院隆福寺內,是古代藻井登峰造極之作。整座藻井上下有六層,每層都雕有云紋、天宮樓閣和天女神仙等,層層疊疊,如傘如蓋。從下往上看,蘇軾筆下的“天上宮闕”“瓊樓玉宇”瞬間具象化。

“老祖宗都做出這么絕美的藻井了,那就一定得把文創(chuàng)衍生做到極致?!痹O計之初,胡游和團隊就力求既表現(xiàn)它多層的結構,又呈現(xiàn)它精致、立體、華美的整體效果。經(jīng)過幾輪頭腦風暴,歷時兩個多月,團隊設計出了五層金屬冰箱貼。

“每一層都按照藻井的真實結構繪制,可以分開擺放,展示不同部位的獨特魅力;也可以疊起來,還原藻井的完整形態(tài)。底層用夜光效果展現(xiàn)星空,夜幕降臨后,發(fā)出幽幽的綠光,不僅充滿神秘感,也讓更多人體會到古人的浪漫?!焙螆F隊一位負責人介紹說。

為了呈現(xiàn)這些細節(jié),胡游團隊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苛求完美?!拔覀兘o工廠的要求是零瑕疵,以至于找了幾十家工廠,都不愿意接這么復雜的活兒?!辟M盡周折后,“我們做到了從電鍍到膠水,甚至包裝紙都是獨家工藝?!?/p>

由于工藝復雜,產品生產成本高、產能有限,“以至于每1000個產品里,只有不到100個是符合要求的?!钡屗麄冃牢康氖?,“這些產品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很完美,可以說達到了心理預期。”

去年四月,天宮藻井冰箱貼正式上線。一開始表現(xiàn)平平,后來社交平臺涌出很多“自來水”自發(fā)地秀這款冰箱貼的照片,并稱之為文創(chuàng)界“頂流”,接下來就是搶購、斷貨……

“我們想過它會受歡迎,但沒想到這么受歡迎?!毕M者的追捧,讓胡游團隊深感自豪。這份自豪,一部分源于用心的設計,另一部分則源自“老祖宗的審美”。

隆福寺往事

要論天宮藻井的“老祖宗”,還得從隆福寺的故事說起。

地處北京東四的隆福寺,如今在年輕人眼里,是前沿的網(wǎng)紅打卡地;在老北京人記憶中,是昔日盛極一時的廟會;時光倒推500多年,則是明朝皇權角力的舞臺。

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大軍來犯,明英宗朱祁鎮(zhèn)在土木堡兵敗被俘,英宗的弟弟、郕王朱祁鈺登上皇位,是為明代宗,改元景泰。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變”。

景泰帝繼位后,打退了瓦剌大軍的進攻,守住了北京城。不久,英宗被釋放回京。而彼時,已經(jīng)坐穩(wěn)皇位的景泰帝,根本不愿讓位于英宗,但又害怕他復辟奪權。于是,景泰帝把英宗安置在紫禁城東南的南宮(即小南城),遙尊為太上皇,名義上供養(yǎng),實則軟禁。

為鞏固皇權,景泰帝想把英宗的兒子、原皇太子朱見深廢掉,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通過籠絡大臣和一番曲折后,他召集文武群臣廷議此事。換太子事關重大,畢竟英宗還在世,大臣們不敢表態(tài),廷議陷入僵局。

關鍵時刻,大太監(jiān)興安站了出來。他拿著準備好的易儲奏疏,走到群臣中間,厲聲說:“這事兒非辦不可了,哪位如果認為不可,就不要署名,不能首鼠兩端!”大臣們都怕攤上事兒,最終簽名表示同意。

支持景泰帝換太子,其實是興安下的一著好棋。

英宗時期,興安已是受寵信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但勢力不能與王振、金英匹敵。土木堡之戰(zhàn),王振據(jù)說被護衛(wèi)將軍樊忠捶死。而金英在景泰帝換太子一事上,站錯了隊,后來因貪污受賄的罪名鋃鐺入獄。興安始終給景泰帝幫腔,得到信賴,從此也坐穩(wěn)了宦官的“頭把交椅”。

明朝宦官崇佛成風。據(jù)南開大學歷史學院何孝榮教授考證,明朝宦官在北京地區(qū)共新建佛寺78所、重建83所、重修84所,合計245所。還有不少名義上敕建的寺院,實際也是太監(jiān)所修,只是向皇上討個名號而已。

正統(tǒng)年間,王振役使一萬多名軍民,耗資數(shù)十萬兩白銀,翻修了位于西長安街的元代慶壽寺。工程歷時九個月,建成之后,“壯麗甲于京都內外數(shù)百寺”,英宗賜名“大興隆寺”,并立牌樓,號“第一叢林”。英宗敕命寺僧大作佛事,不時親臨禮佛降香。王振借機炫耀其勢。

興安“佞佛甚于王振”。為了壓倒王振監(jiān)造的大興隆寺,他得勢后向景泰帝進言,在大內之左建一座大隆福寺,規(guī)模不遜于大興隆寺。正好,景泰帝也需要借勢打擊英宗及其追隨者的氣焰,于是1452年命太監(jiān)尚義、陳謹和工部左侍郎趙榮等主持這項工程。

據(jù)《明英宗實錄》記載,陳謹?shù)热税延⒆谒幽蠈m內外的大樹伐了,還拆了南宮翔鳳等殿的石欄桿,供建寺之用。如此大砍大拆,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英宗“甚不樂”,景泰帝非但沒有阻止,還封賞了建寺有功的人,背后的政治意圖不言而喻。

歷時一年,隆福寺建成,奢華程度遠超興隆寺。整座廟坐北朝南,東西面闊五間,南北縱深有兩百多米。廟門外也立了“第一叢林”的牌樓。院內建筑分左中右三路,中路為正殿,由南向北依次是天王殿、釋迦殿、萬善正覺殿、毗盧殿和大法殿,左右還有藏經(jīng)殿和轉輪殿。

隆福寺殿內供奉佛像的頭頂上,都有一組形態(tài)各異的藻井。其中工藝最精湛的是天宮藻井,即萬善正覺殿明間藻井。藻井由四大力士支撐,分為上下六層,一、二、三、五層為云紋宮闕,二層和四層的壁板,彩繪二十八星宿神像。舉目所及,祥云繚繞,如臨仙境。

更特別的是,藻井頂部是一幅天文圖。一般藻井中心或浮雕或繪畫,而以天文圖作為頂部中心的,至今僅此一例。

神秘的天文圖

天文圖出現(xiàn)在明代的建筑上,本身就極為罕見。

古人認為,上天的指令可以通過星象傳達人間?;实圩苑Q“天子”,受“天命”統(tǒng)馭天下,擁有與上天互動的專屬權利。歷朝歷代都有專司觀測天象的機構,民間百姓不能染指天文。

明太祖朱元璋也不例外。明朝建立后,他把民間擅長天文的學者充實到專司天文歷法的機構——欽天監(jiān),并要求欽天監(jiān)內崗位必須世襲,其子孫后代只能學習天文歷法,否則送到南海去充軍。

另一方面,他將民間禁學天文的范圍擴大到歷算。老百姓不僅不能學習天文星占,涉足歷算也會遭死罪。據(jù)明《野獲編》記載:“國初學天文有厲禁,習歷者遣戍,造歷者殊死。”洪武三十年(1397年),南北榜案中的南榜狀元陳安就因為私習天文而被處死。

土木堡之變后,明朝加重了對天文歷法的管制和懲處。凡是私習天文禁書、收藏天文星圖,甚至公開談論天象、氣運的人,都會遭到重罪處罰。都察院到處張貼告示,搜集失散民間的天文禁書、星圖。主動交公送京者,“免拾獲者之罪”。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離皇宮不過幾里地的隆福寺竟赫然掛著一幅天文圖。

天文圖繪在邊長為75.5厘米的正八角形木板上,畫幅相當大,在類似古星圖中,僅次于杭州吳越古墓石刻星圖。木板表面裱一層粗布,涂為深藍色,再用瀝粉堆金工藝描繪星象。各星之間由金線相連,星象和文字不僅準確工整且完美傳神,在天文史上具有極高的價值。

可惜,由于長期香火熏燎、雨水滲透,天文圖畫面變黑、漆層剝落,星象難認。好在用瀝粉貼金的星點是凸起來的。上世紀80年代,北京天文館的美術設計工程師把薄紙敷在原件上,用手一點點摸,然后逐點描繪,成功復制了天文圖。

據(jù)天文學家伊世同研究,這幅天文圖有星數(shù)1420顆,與唐代《步天歌》相吻合。古代根據(jù)二十八星宿將地上的州、國劃為十二分野,秦分野為“雍州”。唐開元元年,改雍州為京兆。這幅天文圖標注的秦分野就是“京兆”。所以,它很可能是唐開元年間天文圖的摹本。

它究竟由誰繪制,又為何懸掛隆福寺呢?

有人推測是民間藏寶。當時建隆福寺的工匠,為了不使天文學失傳,就冒著殺頭的風險將天文圖繪在隆福寺萬善正覺殿的最高處。大概是覺得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而在伊世同看來,這幅天文圖的精確和精美程度,都不是民間傳抄天文圖能比擬的。隆福寺作為明代皇家香火院,完全有條件以大內秘寶為母本,臨摹一份古天文圖,敬獻佛前。它應該是“皇家御制”。

但在存留至今的藻井中,繪有天文圖的只有隆福寺。其中原因,沒有文獻記載。這個未知的原因,也讓它成為獨一無二的稀世之寶。

這幅天文圖究竟是在最危險還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實無從說起,因為敕建隆福寺的景泰帝,壓根兒就沒到這里來過。

隆福寺落成后,景泰帝要臨幸,有太學生諫言反對他拈香敬佛,結果沒去成。之后,又有大臣諫言說,隆福寺風水不好,于是又拆了廟門外“第一叢林”的牌樓,不開正門,并禁止鐘鼓聲。最后,景泰帝干脆“敕都民觀”,和尚喇嘛、權貴富商和京城百姓往來其中,香火極盛。

短短四年后,英宗奪門,景泰帝被廢,不久郁郁而終。英宗對前朝舊臣譴責問罪,并追究當年拆南宮建隆福寺一事,處理了建寺的太監(jiān)陳謹?shù)取B「K乱虼耸?,逐漸香消火斷,廓院蕭條。

直到清雍正元年(1723年),雍正皇帝偶然路過隆福寺,看見這座古剎殘破不堪,“有感于懷”,于是用了3年時間大修,“再造山門,重起寶坊”。大修后的隆福寺,改為雍和宮下院,成為一座喇嘛廟,恢復了昔日煙火。

可惜好景不長。清朝末年,隆福寺又遭受了一次重創(chuàng)。

“全世界最美的藻井”

1901年初冬,隆福寺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一夜之間,天王殿、鐘樓、鼓樓等建筑被燒為瓦礫。

是不是庚子之變時,八國聯(lián)軍縱火所燒?作家劉心武年少時,曾好奇地問隆福寺里的一位老喇嘛。當時,寺里住著幾位喇嘛看管廟產。老喇嘛對他說,不是八國聯(lián)軍,是當時值勤的喇嘛瞌睡中不小心弄倒了油燈,引燃幔帳,撲救不及,把廟內頭一層殿堂給燒了。

劉心武是隆福寺一帶的老街坊。新中國成立初期,他隨父母從四川遷京,住在東四錢糧胡同35號大院,在隆福寺小學上學,每天要四次穿過整個寺。他曾在《隆福寺的回憶》里寫道:“對隆福寺的印象,竟比當年學過的功課更深?!?/p>

據(jù)他回憶,那時候,隆福寺大體上還保持著原有的規(guī)模和氣派,幾進殿堂和最后面的藏經(jīng)樓仍巍然屹立,里面的佛像、壁畫、壁雕等都沒有損壞。不過,那時的隆福寺已無香火,殿堂都鎖起門,不對游人開放。

游人到隆福寺,是為了趕廟會。

隆福寺因地處東四牌樓一帶,民居稠密,加上離南方客商運糧常走的朝陽門不遠,他們經(jīng)常把隨身貨物拿到這兒賣。清代以來,隆福寺廟會成為京城首屈一指的廟會?!侗本┲裰υ~》曾用“一日能消百萬錢”來描繪隆福寺廟會的興盛。

新中國成立后,隆福寺成為常設性廟會。據(jù)劉心武在《隆福寺的回憶》中描述,攤位在殿堂兩邊、前后的通道上蛇形排開,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一個布篷挨著一個布篷,有賣針頭線腦的、賣梳子的、賣書的,應有盡有。最吸引他的有三種:賣吃食的、賣玩具的和變戲法、拉洋片、練把式的。

除了廟會上的玩意兒,隆福寺的藻井也吸引著劉心武。

劉心武的父親是從解放區(qū)來的干部,業(yè)余愛好是研究北京的名勝故實,讀了不少相關書籍。父親曾告訴他,家門口的隆福寺,有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宏偉美麗的一個藻井,并多次念叨:“什么時候能進去看看就好了……”

父親的念叨,在劉心武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種子。一次,在一位同學的帶領下,劉心武終于走進隆福寺那幾座總是緊閉大門的殿堂,看到了傳說中的藻井。他的第一感覺是:“實在太了不起了,我也不懂那藻井是怎么修造的,意義究竟如何,但實在是既有令人驚嘆的華麗外觀,又引人生出無限的遐思。”

后來,他上大學時,看到一份資料,說隆福寺藻井是明清建筑中最精美最巧妙的孤例,不僅雍和宮中所有殿堂的藻井不能比,就是故宮中的三大殿以及養(yǎng)心殿的藻井,也只不過或比它大,或比它奢,但無論從文物價值或從工藝技巧上衡量,都遜它一籌。

但遺憾的是,他看到藻井沒多久,“東大地”臨時商場遷入隆福寺,在空地里建起兩座鐵板售貨大棚,舊殿堂成了商戶的倉庫。1952年,這里又經(jīng)過統(tǒng)一改造,成為“東四人民市場”。隨著市場的一步步擴大,隆福寺的山門、殿堂也被一點點拆除。

上世紀60年代,劉心武高中畢業(yè),全家從錢糧胡同搬走,便與隆福寺漸離漸遠。十多年后,等他重回故地時,昔日的隆福寺已蕩然無存,一根漢白玉欄桿、一扇窗欞也找不見了……

“快救救這稀世國寶吧”

1987年夏,北京市文物局顧問、古建專家馬旭初聽說,當年隆福寺藻井拆下來的那些構件,就擱在北京德勝門外的西黃寺里。

馬旭初騎著自行車,跑去西黃寺一看,一組組精致的小斗拱,不僅在露天地里扔得遍地皆是,還被人踢來踩去。有的木構件,甚至被扔到廁所里當墊腳??粗@堆橫七豎八的木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馬旭初是興隆木廠第十四代傳人。明清時期,興隆木廠是京城12家官木廠中的“首柜”,也就是“總承包商”。故宮、頤和園、天壇等皇家建筑,大多是興隆木廠修建的。據(jù)說,當年興隆木廠到戶部領工程錢的騾車隊,一眼望不到頭,頭車都到了西四牌樓,尾車還在戶部,也就是今天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位置。

作為營建世家后代,馬旭初從小跟著爺爺、父親到建筑工地里轉悠,對古建行業(yè)八大匠作耳濡目染。他記得,上中學時,父親修隆福寺,曾指著萬善正覺殿的藻井對他說,那是明代的東西,是中國建筑文化中的精品。

這精品怎么流落到西黃寺了呢?

由于缺少文獻記載,如今已無從查考。我們能看到的是,從上世紀60年代起,隆福寺燼余的山門、大殿,一點點被拆除。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隆福寺僅存的幾座大殿被震得搖搖欲墜。當時市政府沒有錢修,人手也不夠,只能將其整體拆除。拆除過程中,市文物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這幾組藻井,就拆下來搬到了孔廟,后來又轉運到西黃寺存放。

這些木料包括幾組藻井,大部分是楠木,足有一百多立方米。一部分放在西黃寺的天王殿里,另一部分堆在外面的碑亭里。開始還有人看管,后來便無人看管了。1987年,西黃寺修繕施工,這些木料就被堆到外面,任憑風吹雨淋。

“別讓這稀世之寶徹底毀了!”馬旭初決定為此奔走呼號。他來到北京日報社,對記者宗春啟說:“隆福寺藻井是中國古代建筑史上的精品,如今都散了架了,擱在西黃寺里沒人管,快呼吁大家保護起來吧?!?/p>

宗春啟當時主編北京日報周末版,“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各方面的新聞都寫,對隆福寺藻井的文物價值也比較了解”。他提筆寫了一篇《快救救這稀世珍寶吧》的報道,呼吁社會各界搶救這組藻井,并集資把它組裝起來。

文章見報后,引起相關部門和專家的重視。北京電視臺也做了相關報道?!笆形奈锞值念I導,很快組織人力把藻井的構件歸攏起來,并在雨季到來之前,全部轉移到了先農壇太歲殿內?!?/p>

時隔30多年,宗春啟還清楚地記得在先農壇看到藻井殘骸的一幕:“七間的太歲殿里,藻井的構件幾乎占了兩間。四大力士、空中樓閣等木雕,大部分都還在,雖然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毀壞?!?/p>

“用照片一點點對”

先農壇是明清兩代皇帝祭祀山川、先農、太歲諸神和舉行親耕的地方。到上世紀80年代,昔日壇廟已變成學校、倉庫、工廠等,面目全非。

1985年,單士元、鄭孝燮、羅哲文等古建專家,呼吁盡快修繕先農壇古建筑群,并建議修繕后,在此成立全國第一個古建筑主題的博物館,為北京乃至全國提供一個研究交流展示文物建筑的平臺。

北京市政府、市文物局采納了專家們的建議,隨即成立古建館籌備處。在此機緣下,市文物局就把隆福寺藻井的構件搬到了先農壇,準備日后照原樣恢復起來,作為文物在古建館陳列展示。

1991年,古建館在修葺完畢的先農壇太歲殿院成立?!敖^初期,條件很簡陋,再加上忙著騰退、搬遷和修繕,幾乎沒有基本陳列?!惫沤^原館長陳旭描述當時情景,“就是在廟里支幾個柜子,里面擺幾個模型。”

1998年前后,陳旭就任古建館館長,市文物局撥了一筆經(jīng)費?!拔蚁?,既然叫古代建筑博物館,就應該有一個像樣的基本陳列,介紹古代建筑文化?!庇谑?,他開始組織人馬,準備用這筆經(jīng)費籌辦《中國古代建筑展》。

“辦展覽,不能擱一堆假模型,得有真模型才可以啊?!边@時,陳旭突然意識到,庫房里還堆著隆福寺藻井的剩余木料,“如果把它抓緊攢起來,支在天花板上,大家來看展覽,抬頭一看,那多提氣??!”

早在1994年,古建館就在一些專家的呼吁下,對隆福寺正覺殿藻井進行修復,但后來由于經(jīng)費等種種原因,修復一半就終止了。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的是市文物局的工程師李俊閣,人稱“李木匠”。

前不久,今年90歲的李俊閣在家中接受了記者采訪。一進家門,記者仿佛走進了木工作坊,家中客廳的電視柜上,擺著圓明園西洋樓、隆福寺藻井微縮模型。陽臺放了三張工作臺,上面擺滿李老自制的銼刀、鑿子、斧子等。

“退休后,藻井的形制、尺寸都在腦子里,我就找了一些花梨木、紅松木等,用兩三年時間做了這么一組模型?!崩羁¢w指著桌上的隆福寺藻井模型,向記者娓娓說起30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古建館到處找專家攢藻井。一天,市文物局副局長張春祥就跟我說,古建館有個難題,讓我過去負責?!崩羁¢w有個“怪癖”,“就愛解決別人解決不了的難題”,于是一口答應。

到古建館后,他才知道,這個難題就是把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給拼起來。早些年,他趕隆福寺廟會的時候,從門縫兒里窺見過它的真容,只記得“它一層一層的,每層都雕有紋飾,結構很復雜,四邊有四大力士托著?!?/p>

而彼時擺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大堆支離破碎的木頭,包括幾組藻井的構件。更讓他頭疼的是,手里沒有任何資料,它原來的形狀、結構,一時都無法弄清楚。

宋代的建筑規(guī)范,可以依照《營造法式》,清代有工部頒布的《工程做法則例》,而元、明兩代沒有建筑學的教科書存世,只能用實物考證?!奥「K氯f善正覺殿藻井,恰恰又是孤品,沒有范例可循?!崩羁¢w唯一的希望就是老照片。

古建館派人四處搜羅資料,最后在梁思成第二任妻子林洙那里,找到了當年營造學社拍的照片。上世紀30年代,梁思成加入營造學社后,和學社成員調查、測繪了包括北平在內的十幾個省、兩百多個縣的古建筑,積累了大量珍貴資料。其中,正好有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的照片。

“照片拍得非常清晰,總共有三四張,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李俊閣拿著這幾張照片一點點比對,從那堆木料中逐一把藻井各層大的框架先找出來,然后把小構件再捋出來,排列組合它們的具體位置。

李俊閣發(fā)現(xiàn),“每層框架都刻著天宮樓閣,下面密且小,上面疏而大,加起來有85座,但保存完整的只有不到四成,很多都只留一個屋頂、一個底盤或者幾根柱子?!币氚言寰當€起來,先得把缺件給補上。

這對他來說并不難。從小心靈手巧的他,小學畢業(yè)后,跟著日本早稻田大學建筑系畢業(yè)的姨父學木工。出師后,他在北京當過工人,又在部隊當過工程兵,執(zhí)行軍事工程測繪和隱秘工程。這些工程涉及測繪、機械工程等方方面面的知識,他每天堅持自學到晚上12點多,逐漸成了“十項全能”的木匠。

1978年北京市文物局成立,李俊閣復員轉業(yè),和愛人一起到市文物局工作,是當時局里少有的八級工。由于常常和文物打交道,他又“閑不住”,每天下班后,就在自家院兒里燒小瓦、做小斗拱,制作各種古建模型,有北京白塔寺大雄寶殿、河北薊縣獨樂寺觀音閣……

說起古建筑,李俊閣頭頭是道,“每個朝代的建筑都有它的模數(shù),也就是標準尺寸,幾材幾契,什么構件在什么方位,有經(jīng)驗的木工打眼一看就一目了然?!彼闷鹉P拖蛴浾哒故?,藻井由榫卯和斗拱堆疊而成,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類似于“拼樂高”,但要求更精密。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精益求精,大小不能有毫厘誤差。

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有兩萬多個斗拱,“最大的斗口有十幾厘米,最小的斗口只有兩厘米”。每層框架上有大小房子十幾種,“僅屋面形式就有重檐歇山、重檐十字歇山、重檐圓攢尖、四角攢尖等,幾乎是古代建筑的集大成者?!?/p>

李俊閣從平谷請了幾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木匠,根據(jù)原形制、原構造,用紅松木精雕細琢,補配缺失的天宮樓閣和天人神像。為了區(qū)別新舊,新配的木構件制成后,只在表面涂了一層桐油?!叭缃裨诠沤^看這組藻井,那些‘白茬兒’的構件是我們補配的,上面殘留著油漆彩繪的就是隆福寺保留下來的?!?/p>

歷時三年多,李俊閣和同事基本上恢復了藻井中心圓井的部分。但讓他遺憾的是,到1997年退休前,“藻井外層方井的部分,由于構件散失和經(jīng)費不足等問題,沒來得及修復。”

激活文物的生命力

1998年,古建館再次組織人力,在此前的基礎上對藻井進行全面修復。

由古建館營造設計部的李小濤主持設計,據(jù)她回憶,藻井外層的方井、斗拱、天花,都是根據(jù)隆福寺殿堂原有彩畫規(guī)格復原。舊有的彩畫,都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修復。比如,藻井第四層框架上有八塊背板,上面畫著二十八星宿神像。與古建油飾彩畫不同,它是先畫在宣紙上,后裱在背板上的。

因為藻井多次搬運,這些彩畫已經(jīng)剝落嚴重,八塊背板上只有兩三塊可識別的圖案,而且?guī)缀醵甲兂闪怂槠錆M灰塵。李小濤設計了幾種保護方案都不理想,最后請修復字畫的老師傅,用傳統(tǒng)字畫揭裱的方法,把一塊塊碎片除塵、編號、揭取,最后加固托裱。

為了完整地修復藻井,北京天文館把收藏的藻井天文圖移交古建館。李小濤記得,由于蓋板松散,彩繪脫落得很厲害,米粒兒大的殘片簌簌地往下掉。但他們沒有添筆上色,只是把松散的板塊加固,并用傳統(tǒng)工藝清洗畫面,噴刷膠礬水,使其不再繼續(xù)脫落。

從1994年到1999年,市文物局和古建館的專家經(jīng)過近五年努力,終于基本恢復了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的原始面貌。

但問題接踵而來,這組藻井通高約四米,外緣井口直徑約三米多,重達數(shù)噸,該在什么地方、如何展示?

“我們和市文物局、古建專家經(jīng)過多次論證,認為放在太歲殿西稍間比較合適。”陳旭告訴記者,因為太歲殿是先農壇規(guī)模最大的單體建筑,有7開間,面闊52米,進深24米。

可太歲殿是明清兩朝祭祀太歲和春夏秋冬十二月將的地方,本身也是國寶級文物。如何在不破壞太歲殿建筑的情況下,展示這組藻井?

經(jīng)過多次探索,古建館決定利用現(xiàn)代建筑材料,在太歲殿里面支起四根大柱子。每根柱子上貼一個工字鋼,上下焊接成整體鋼框架,然后外面用木材包起來。按照隆福寺原有的規(guī)范樣式,新做斗拱和天花。

“在這個基礎上,再用吊車把藻井一層層吊起、組裝。也就是說,我們只是利用四根大柱子把它托起來,它可以靈活拆卸。這樣,既保護了太歲殿,也用比較理想的方式展示了這組藻井?!标愋裾f。

1999年6月,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在太歲殿吊裝完畢,《中國古代建筑展》如期開展。陳旭記得,當時恰逢第20屆世界建筑師大會在北京舉辦,中外建筑師來古建館參觀,一些外國建筑師頭一次見到這么美的藻井,都嘆為觀止。這組藻井從此成為古建館的鎮(zhèn)館之寶,不斷吸引游客前來打卡。

2011年,古建館《中國古代建筑展》改陳之際,對隆福寺萬善正覺殿次間的兩個藻井和毗盧殿明間蟠龍藻井也進行了保護性修復。如今,這四組藻井都在古建館陳列展示。

隆福寺萬善正覺殿藻井所在的展區(qū),總是古建館游客最多的地方。藻井下方安置了照明燈,游客一抬頭,就能清晰地看見藻井內瓊樓玉宇的天上宮闕,以及最上方的天文圖,1420多顆星星微微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天宮藻井冰箱貼“出圈”后,這里更是人氣驟增。前來與文物合影的人,絡繹不絕。不少游客表示,因為這款冰箱貼,知道了何為“藻井”,并對文物本身產生了強烈好奇,甚至不遠萬里來相見。

古建館的數(shù)據(jù)顯示,往年游客數(shù)量在十四萬人次左右,而去年游客數(shù)量增長到了將近六十萬人次。單日游客數(shù)量也屢創(chuàng)新高。

小小冰箱貼,激活了文物的生命力,讓更多人看到文物背后的滄桑變遷。與此同時,文物本身的魅力,也賦予文創(chuàng)產品極大的價值加成。這是文物與文創(chuàng)產品的相互成就。

最近,胡游又設計出可以旋轉的天宮藻井冰箱貼,正在解鎖更多新的玩法。古建館也已啟動新一輪的“造星計劃”,準備為館里最大的網(wǎng)紅打卡點“一畝三分地”,海選專業(yè)文創(chuàng)開發(fā)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