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1期|栗鹿:耳石、 廣場與巨輪
天色暗了下來,淑華像往常一樣從學校接了女兒,一路步行至金宇廣場。那里是附近唯一的商業(yè)區(qū),母女倆總是在那兒消磨時光。白天空閑時淑華已經(jīng)把牛肉燉得熟爛,只需去超市再買點胡蘿卜和土豆就能糊弄一頓咖喱,母女倆可以吃到第二天中午。
太陽緩慢隱沒在一片火柴盒似的建筑群中。淑華拎著女兒的手臂大步向前,一言不發(fā)。女兒像是大鵝似的梗著脖子東張西望,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放學時,班主任又和淑華抱怨了女兒在學校的表現(xiàn),無非是語言能力差,叫她的名字沒反應,有時候還會哇哇亂叫擾亂同學。她隱晦地提出,應該帶孩子去看看。寥寥數(shù)語如鴉群盤旋,淑華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孩子在成長,她的孩子卻在退化。
一架降落中的飛機貼著頭頂劃過,音爆在半空炸開,淑華覺得耳朵有點堵,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耳道里咕嚕掉了出來,以至于女兒的怪叫聲像隔著一個世界那樣空泛而渺遠。她加快了腳步,風啪啪地扇著她的裙擺,像是要把什么甩掉。
從超市買完菜,母女倆向五樓的直達電梯走去。已是初秋季節(jié),天卻熱得邪門,商場底層的油耗氣不斷乘著熱流上升,盤踞在狹窄的空間里,愈發(fā)使人悶熱難受。不知什么原因,電梯一直卡在八樓,遲遲不動,狹窄的空間里擠滿了等待的人,一個臉上畫著卡通彩繪的女孩趴在父親的肩頭睡著了,可愛的睡臉安靜得不可思議。
人群發(fā)出嗡嗡的抱怨聲,但那些聲音很遠,她的耳道里鼓起一張不斷擴張的膜,隔絕著所有聲音,只能不斷吞咽口水才能緩解不適。幾分鐘后,電梯好不容易下到六層,又回到了八層。大家的耐心消耗殆盡,一對情侶率先走向樓梯通道,接著是三個穿著校服談論著集卡的中學生……最后只剩下老人和懷抱孩童的父母還在焦急地等待著電梯。淑華也想走樓梯,但眩暈忽然襲來,女兒扯著淑華的手臂往樓道那里拽,淑華只能單手扶著墻壁保持平衡,剛要邁開步子,眼前倏地一黑,差點摔倒。等一下好嗎?媽媽有點不舒服,淑華對女兒說。但女兒毫不理會,大聲喊著:我要走樓梯,走樓梯!我說等一會兒,淑華緊緊拽著女兒,腦門上滲出了汗珠。
去旋轉(zhuǎn)門,旋轉(zhuǎn)門,門,門。女兒不斷重復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厲,但語言卻越來越難以辨認,逐漸退化成一種混沌的嚎叫。商場入口處有一個旋轉(zhuǎn)門,女兒喜歡走旋轉(zhuǎn)門,進進出出,玩?zhèn)€不停,如果不加以制止,能一直玩到天黑。淑華不理解女兒的樂趣所在,但女兒很喜歡,便縱容她玩,直到有人驅(qū)離為止。
逼仄的空間里,女兒的聲音顯得異常刺耳,吵醒了那個臉上有彩繪的孩子,但她醒來卻并不生氣,只是甜甜地對父親笑了笑。見母親不予回應,女兒跳到了淑華的背上,雙手環(huán)著她的脖子,將她撲倒在地,帆布袋同時噴出帶泥的土豆和胡蘿卜。小孩這樣么就不要帶出來了,那個嗓子里裹著痰音的老人說。淑華緊咬著口腔內(nèi)壁,試圖以疼痛緩解暈眩,她將帆布袋里滑出的帶泥灰蘿卜撿了回去,強撐著站了起來。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人們爭相涌入,淑華朝他們擺了擺手,電梯門又緩緩合上,空間被騰了出來,只留下這對頹喪中的母女。那就走樓梯吧,淑華對女兒說。女兒忽然平靜下來,沒來由地指著電梯門說了句:媽媽,輪船。淑華朝著女兒的指向看去,原來是電梯門上的廣告。媽媽,快看輪船呀,女兒又說。淑華的目光落到了巨幅游輪海報上:海洋棱光號上海首航,開啟鏡島巡禮之旅。巨輪占滿畫幅,直入青云的浪花像一群潔白的鴿子一樣撲向她。淑華心中的刺撓像不知道叮在哪處的蚊子包,無論如何抓撓都無法正中彌散的瘙癢。
失神中,淑華被女兒拽入了昏暗的樓道,一層一層,一圈一圈,越走越暗,越下越深。走出商場,女兒迫不及待沖向旋轉(zhuǎn)門,很快被吞噬在重復又無意義的旋轉(zhuǎn)門游戲中。淑華在手機上輸入了海洋棱光號的信息,這是一艘十七萬總噸量級的超級巨輪,共有十六層可用甲板,兩千余間客房,可容納五千多名賓客。游輪將在鏡島口岸停留一夜,然后開往福岡,再返回吳淞碼頭,整個行程五天四夜。她曾和丈夫去過一次福岡,對鏡島卻一無所知。原來那玩具般的小島離鹿兒島不遠,附近有一座活火山,大約半年噴發(fā)一次。島上有溫泉蛋、抹茶大福等特產(chǎn),還有一個小小的畫廊,定期舉辦各種藝術活動。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當時的男友還在鹿兒島大學讀獸醫(yī)專業(yè),每年春節(jié)才回國。淑華存了一筆旅費,兩人約在鹿兒島中央車站見面。但最終她沒有去成,約定日期后,兩人的關系反倒日趨疏淡。幾年后一個知道內(nèi)情的友人告訴淑華,三一一震后不久,男友就和一個日本同學結婚了,女方是仙臺人,家里開毛豆年糕特產(chǎn)店。兩人在鹿兒島,開了一家寵物診所。鏡島讓她想到?jīng)]有去成的鹿兒島。
太陽消失了,只在天空留下了一片奇異的血紅色。馬路對面的信號燈壞了,紅色不斷閃爍著,像是恒星留下的一顆機械義眼。暮色四合,燠熱消散,女兒依然在玩旋轉(zhuǎn)門。是時候該回家了,一會兒還要遛狗、煮咖喱、吃飯,應付麻煩的家庭作業(yè)。淑華走向旋轉(zhuǎn)門,大聲叫著女兒的名字,但女兒完全沒有聽見,依然在旋轉(zhuǎn)門里鉆來鉆去,不時捉弄著進出的行人。眼前的世界忽然跟著旋轉(zhuǎn)門轉(zhuǎn)動起來,心臟像蛙一樣蹦到了嗓子眼,她閉上眼睛,忽然就暈倒了。
不知過了多久,淑華猛地從昏迷中清醒,周遭圍著形形色色的人……她看到有人吐痰,有人打電話,但世界仿佛被消音了一樣靜謐無比。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專業(yè)的醫(yī)護人員拖著她的脖頸,小心翼翼地將她移到擔架上,淑華感覺到車子在發(fā)動,奇怪的是,她同時又覺得自己依然被困在那個電梯間里,忍受著胸悶和眩暈。后來發(fā)生的這些事好像沒有先后順序,所有的瞬間都交疊在一處,形成了重影。
一路上,淑華半夢半醒,她想問問他們孩子在哪里,卻發(fā)不出聲音,像被噩夢釘住一樣?;秀遍g卻看到女兒就在身旁,正茫然無措地啃著手指,思緒在比她更遠的地方。她感覺頭部有種撕裂的頭痛,用手摸了一摸發(fā)緊的后腦勺,手指上粘著血,原來摔得不輕。暈眩再次襲來,她感覺到一種詭異的恐怖,她的世界會不會就此旋轉(zhuǎn)起來,再也無法恢復平衡?
再次醒來時,淑華趴著,后腦勺被剃掉了一塊頭發(fā),一名護士正在縫合她的頭皮,路過的醫(yī)護人員夸贊了她出色的縫合技術。淑華叫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很快得到了回應。她說她在玩紗布,沒想到紗布這么好玩。好在暈眩消失了,可能只是低血糖。
回到家后,淑華讓女兒去做作業(yè),然后一頭扎進廚房,切洗食材,然后往砂鍋里依次加入牛肉、胡蘿卜、土豆和咖喱塊,飯菜端上桌時,女兒恰好做完了五十道口算題。這時,本該出差的丈夫也回到了家中,他告訴妻子,一只野豬沖進了火車站臺,逼停了列車。一名技術人員進站查看時,被另一輛呼嘯而過的列車碾壓,不幸身亡。丈夫取消了行程,決定第二天再出發(fā),他驚魂未定,甚至沒有留意到淑華頭上還裹著紗布。
入睡前,淑華小心翼翼地向丈夫提出,想獨自出去旅行幾天,沒想到丈夫十分支持,并認真給出了一些旅行建議。淑華的心中早有完美目的地,她打開手機地圖,輸入“鏡島”,對丈夫說,我想去這里。鏡島在抽象的地圖中顯現(xiàn),但它沒有明確的形狀,像床單上洇開的一塊水漬。丈夫說,要去就得趕緊,天冷了就不好玩了。他還表示,自己可以在她旅行期間請個年假,好好在家照顧小孩。三天后,淑華支付了旅費,并很快辦好了簽證。
淑華已經(jīng)七年沒有獨自旅行,一切都顯得新奇有趣,好像回到了孩童時代期盼春游一樣。她從網(wǎng)上買了幾條度假風的連衣裙,將行李箱裝得滿滿當當,甚至還帶了一副便攜式望遠鏡,用來觀察火山。巨型游輪從上海吳淞碼頭出發(fā),開往鏡島。
登船那天恰逢淑華的三十六歲生日,于是她得到了免費升艙的機會,住進了一個帶有陽臺的海景套間??头坑幸荒幸慌畠擅諉T,巧合的是,他們都來自印尼,名字都叫Kadek。女性Kadek會說一點中文,她解釋Kadek是家中老二的意思。印尼人取名很隨意,幾乎所有的人都用阿大、阿二、阿三這樣的稱呼。唯有一點美中不足,提前購買的網(wǎng)絡信號微弱,淑華只能去就餐區(qū)給丈夫和孩子打電話。在就餐區(qū),淑華認識了一位名叫花樹的女士,兩人聊得熱絡,淑華請她喝了雞尾酒,兩人在休閑區(qū)打了一下午撲克牌。夜晚她們又在游泳時相遇,在更衣室,花樹向淑華展示了乳房癌手術的刀口。游完泳,花樹忽然變得低落,又和淑華談及自己曾經(jīng)生過死嬰的往事。本來兩人還相約一起去游輪的五星級餐廳吃牛排,但淑華改變了主意,她借口身體不適,回到了房間,慶幸自己在登島前甩掉了她。
夜晚風浪變大了,淑華看了會兒書,覺得有點暈船,就打開房間移門到甲板上去吹風。夜晚像一張發(fā)抖的網(wǎng),籠著船體。海面寂闃無物,唯有一輪盈凸月,光暈在薄霧中微微洇開,將天水分割。淑華忽然覺得,如果這世界是一款游戲,那么此刻游戲應該進入了休眠,因為這里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發(fā)生。
晚上并不寒冷,淑華開著移門在房間里睡了一會兒,午夜時,她被衣柜里噼里啪啦打架的衣架吵醒。有細小的雨絲從窗戶外飄進來,淑華起身去關門,隱約看到海面閃爍著奇異的光,走近一看,海水翻騰起絢麗的熒光海浪,一會兒是綠色,一會兒是紫色,一會兒又泛著藍色,一會兒各種色彩混合到一起,如河外星系一樣玄妙。她看得入迷,猜想可能是游輪的射燈,大概過了十分鐘,風雨猛烈起來,眩暈加重,淑華回到房間,吃了片暈船藥就睡下了。明天就到鏡島了,她要睡個好覺。
第二天一早,兩個Kadek送來了她點的豐盛早餐。淑華向他們問及游輪射燈的事,男性Kadek連連擺手,做出拒絕交流的樣子。女性Kadek則熱情地告知淑華,游輪并沒有安裝任何炫光射燈。她用生疏的中文認真對淑華說,可能是發(fā)光的海藻,夜里在鏡島游泳的話也能看到,不過要小心有毒的水母。淑華對即將到來的鏡島游非常期待,精心挑選了一套漂亮的泳衣,綠色碎花圖案,分體的款式,有寬大的裙擺,能很好遮蓋她的腹部贅肉。下午兩點左右,棱光號順利??吭阽R島口岸。海面上浮著薄霧,延伸的丁字壩上立著一座燈塔,像一只倒扣的手電筒。淑華帶好了證件,準備排隊通關。進入等候區(qū)時,她遠遠看到一個女人正向她招手,當然是花樹。她戴著漁夫帽,化了淡妝,穿一身休閑運動套裝,手里揣著一只保溫杯,緩緩向淑華走來。淑華對花樹尷尬地笑了笑,編出了一個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忘了帶游泳鏡。沒等花樹開口,淑華便快步溜走了。她脫離了等候通關的層層人群,兀自進入就餐區(qū),在餐椅上坐了一會兒,那天在電梯間焦灼悶熱的感覺又回來了,世界又進入了可怕的旋轉(zhuǎn)之中。她感覺自己是一只塑料球里的小老鼠,正被人踢來踢去。
淑華忽然想到游輪的醫(yī)務室就在附近,暈船藥就是那里配的,下船前應當再去開一點,也許能緩解暈眩。很快,她就躺在醫(yī)務室的病床上了,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感覺傷口又有點發(fā)緊。會不會是上次摔跤撞壞腦袋了?淑華擔心地問。醫(yī)生搖頭說,不是那里的問題。他指了指淑華的右耳說,應該是耳石癥。淑華困惑不解。醫(yī)生繼續(xù)說,耳石是內(nèi)耳的碳酸鈣結晶,那個小石頭掉出來了,到處滾,影響了平衡,人就會暈。淑華感到不可思議,但很快相信了這種解釋。那要怎么治療呢?她問。要看你治療的配合程度,醫(yī)生說。但是他們都在過海關了,還來得及治好嗎?
很快的,到里面去,醫(yī)生指向醫(yī)務室里面的隔間,不耐煩地說。淑華掙扎著起身,但只要稍微挪動身體,就天旋地轉(zhuǎn)。必須自己站起來,否則好不了,醫(yī)生冰冷地說道。淑華花了好久才走進隔間,里面只有一張奇怪的椅子,很像復興公園游樂場的電馬。她覺得這一切都相當離奇,但仍然按照醫(yī)生的指示坐上了椅子。醫(yī)生不知從哪里拿來一個黑色遙控器,朝著淑華按動了按鈕,“電馬”轉(zhuǎn)動起來,這種轉(zhuǎn)動好像抵消了她本身的轉(zhuǎn)動,耳旁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清醒。
她重新聽到了那個世界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覆蓋住了廣播里持續(xù)不斷的過關通知。眼前的行人、旋轉(zhuǎn)門、壞掉的信號燈都不應存在。她應該去往一個遙遠的島嶼,那里有發(fā)光的藻類、兩個Kadek和一個憂郁的朋友。暗藏有毒水母的海水正不斷涌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