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xué)》2025年第1期|許牧:鋁皮郵輪(中篇小說 節(jié)選)
1
像回顧一條死魚的生平去追溯港韻廣場的始末:它在二十五年前建成,又在十六年前被徹底拆除。大理石雕像被肢解成《薩莫色雷斯奈姬像》般的斷壁殘垣,它原先矗立在廣場中央。兩年后,陳浩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希臘神話》
中讀到海神波塞冬的部分,有關(guān)對他的描述,手中所持具有代表性的三叉戟,與記憶里拼湊出的雕塑碎片愈發(fā)重疊,也就清楚了,那并非什么出現(xiàn)在自己夢魘的海怪。他本可以在廣場拆除的十年前就讀到它。他本可以早幾年就曉得瑪莎拉蒂車標的含義。
填海造陸之前,廣場邊的碼頭還會泊靠些許漁船。那會兒亂得很,倒不是治安亂,只是沒規(guī)矩。如榫卯的浮屠扎進鐵釘,又糊滿水泥。茲若比作一張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膊纯?,干散貨和集裝箱船也泊靠。漁夫們自認為和遠洋貨輪的船長平起平坐,再不濟,也是大副檔次。于是,正眼不瞧那些甲板以下的。他們卻同貨輪的管輪們一樣,各路神仙囫圇吞棗地拜:拜完海上娘娘拜關(guān)老爺,分明不沾客家人半點邊兒,卻也拜媽祖,最后才忽想到廣場上的魚叉雕像。
下船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浩仍舊會夢到雕像,魁梧、可怖、單調(diào)。都說人很難擁有彩色的夢,陳浩就夢到過一次,連同蔣姓老軌哼哼唧唧的《空城計》。他帶了哲學(xué)書籍上船,兩三本,讀上費些時間。帶上加繆,隨之帶上尼采;有黑格爾的《美學(xué)》時,自然地,席勒也會同行。席勒給奧古斯滕堡公爵寄去書信,寫了二十七封信,陳浩卻不覺得此為逢迎之人。這些書晦澀,可以不求甚解,但終究不比小說,時常為了其中的幾句話,前后頁反復(fù)翻看,悄然耗去半晌。美東線路的三十多日航程里,他都是這么度過的,在蔣老軌的譚派唱腔里,斟酌于書中一詞一句與上下文的承接關(guān)系。曲罷戛然,他們已抵達新澤西港。聽到了岸上龍門吊的作業(yè)聲響,也就夢醒了。
陳浩跑船的第二年,蔣老軌拎刀砍了在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的愛人。人沒死,得蹲幾年。目擊者回憶,此人裝束老套,皮膚黢黑,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隨身攜帶的菜刀一直被擱在單肩包里頭,行至一樓大廳時便仰頭沖樓上連喊“搞破鞋的”。妻子聞聲走樓梯逃竄,未料正撞其懷,刀子這才被他從包內(nèi)抽出。在逼仄的樓梯間,借著方寸小窗,刀子上銀晃晃的冷光,讓火燒云的黃昏預(yù)見到了暮色寒涼的結(jié)局。相似的日落,在馬六甲,在地中海,在蘇伊士運河,這些海員們目睹過無數(shù)次。這讓貨輪上擁有計時功能的鐘表黯然,因它永遠代替不了日升月落的真實。
港韻廣場中央的波塞冬雕像目睹了無數(shù)人的到來和離開,而它自己,又在無數(shù)人的見證下被送別。某個人跡罕至的深夜,等廣場上最后幾人也都散去,機車的發(fā)動機響了,蓋住后座女人依偎駕駛著車子的男人后背時的呢喃。她說了什么呢?三個小時之前,女人也如是問,自己要說些什么呢?他又會問些什么呢?陳浩應(yīng)該知曉了自己結(jié)婚又離婚的事實。人都說婚姻是墳?zāi)梗瑹o論結(jié)婚還是離婚,埋葬的都是愛情。尹麗想到孩提時陪父母上墳,老墳周圍的蒲公英拳頭般大小,如今看,流言蜚語倒同它們一樣,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草動,迎風(fēng)四散。尹麗掩藏很久,避免與舊友見面,鮮有人主動問及,除非是關(guān)系極好的,縱使問了也無芥蒂,對方卻也只為求得當事人親口所證的結(jié)果,再而不了了之。
尹麗老是不斷地揉搓她的膝蓋。時值深秋,四下不見半棵樹木,眼前唯有不受陽光垂憐的蕭瑟的海。她上身披了件毛呢外套,暗云杉綠的顏色,不活潑,十年前的老舊款式;下半身僅套層打底褲,純黑色的,并未使這女人的雙腿在觀感上顯得有多細挑。她與陳浩談?wù)摗叭税F”的事,聊到她從新聞里看到的有關(guān)摩托車交通事故的報道。陳浩稱,這不是摩托車,是機車。尹麗堅持說,本就是一碼事。陳浩便同她講起二者排量和時速的差別。尹麗無心細聽,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視過他。眼下如果身邊有瓶礦泉水就好了,自己可以偶爾嘬幾口,正如她摩挲著自己的雙膝一樣。
想到了本可尋覓一處溫暖的場所踏實坐下,想到了那地方或許可以是附近的咖啡館,即使手中捧著裝有半杯冰塊的美式咖啡也未嘗不可。進而,想到了冰塊隔著玻璃,將寒氣向手心傳遞的感受,想到了兩年前十二月十五日的《老友時代報》,民生版面頭條刊登的本市某男子赤身裸體死于冰面上的消息—尹麗不由自主地打寒戰(zhàn)。她觸摸過這具尸體的皮膚,僵硬得如同未經(jīng)松香修飾過的弦音,嘶啞粗澀。
她在現(xiàn)場,合上了尸體的眼皮。如果換種姿勢,側(cè)躺式的安睡模樣,雙臂在長眠的夢里攬盡他此生所有的未曾有,那么,這般姿勢也不復(fù)存在。所有的,無論內(nèi)因與外緣,就都無足輕重,于是也不必在意在何種場景下以怎樣的方式示人,自己的死態(tài)是否體面。倘若這具尸體趴在冰面上,人們見到他的臀線猶如月球隕坑的邊界一樣飽滿清晰。有人關(guān)注過拉奧孔雕塑的后面嗎?被巨蟒緊緊纏繞的父子三人的身體。他們的臀中肌是否在面部表情的猙獰中緊張地發(fā)力,以致凹陷?聯(lián)想到當日情景,尹麗只記得自己木訥的審美。何處該刪繁就簡?就像修剪自己侍弄多年的綠植那樣,除盡所有不合時宜的殘枝敗葉,以及特洛伊木馬中的一切未知。于是,她將他的眼皮給合上了。
陳浩說,他去過南山街的洋樓了。尹麗說,那里早在幾年前就被抵押了出去。宅子對面,明澤湖的水底,淹沒過不計其數(shù)的尸體—魚蛙的、飛禽的、蟲蟻的。它們最終還是要以淤泥的形式滋養(yǎng)后來的生靈,周而復(fù)始,連同尋常且乏味的春和景明。那時她站在洋樓三層南屋的陽臺上,金絲垂柳與之齊高。方寸之地,想的也盡是清風(fēng)明月之事。樓下間或的收廢品的鑼聲與賣豆腐的梆子聲,或鏗鏘,或沉悶,皆悉與之不襯。如今,這宅邸不是自己的了,倒也好。尹麗已然湊不出一套完整的與南山街的洋樓相稱的行頭。
她男人死掉了,她剪去了長發(fā)。先前,她頭發(fā)總扎著,用黑色猴皮筋將頭發(fā)扎成矮塌塌的一束。枕骨扁平的女人,頭發(fā)束得再高,也都跟四角墜著重物的輕紗幔帳似的,風(fēng)再疾也揚不起。皮繩外邊纏繞著的黑色棉線磨禿了皮,橡膠層裸露出來,她仍舊用著。睡前將其取下,橡膠粘連著的發(fā)絲隨之一并薅下,頭皮自然被扯得生疼。頭發(fā)雖短了,昔日猴皮筋的勒痕還在,使得發(fā)梢突兀翹起,難以撫平。二十年前,從報箱中取出的報紙也是這樣。原本,在宅子進戶門右邊的圍墻上,幾張木板簡易地釘?shù)揭黄穑闪撕喴讏笙?。后來報紙發(fā)行的代理商為尹麗家更換成不銹鋼的。從那里面,能取出訂閱的《新商報》,這報紙便是《老友時代報》的前身。偶爾報紙里邊也會夾帶些地產(chǎn)廣告。從黑白到彩色,再到精致的冊頁—南山街四周的高樓漸次林立,它卻依然保持著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建時的模樣,在城市的版圖里凹陷,返璞歸真,卻又格格不入。
2
從港韻廣場回去的路上,尹麗主動提到南山街老宅被抵押的緣由。發(fā)動機的聲響嘈雜,陳浩聽得模棱兩可。有關(guān)尹麗前夫的事,他從旁人那里有所耳聞,雖未見過面,也可猜度那是個怎樣的人。了解越多,陳浩越覺得他是被命理審判過的罪人。從他出生開始,罪孽就如影隨形。宿命論的悲觀,讓周遭所有的偶然都可得到必然的解釋。而說辭,只是蕓蕓解釋里最符合當下境況的表達。它攀附著的,是時效的枝蔓。當初以“佳偶天成”處處稱道,終了,淪落至“相克相刑”的外現(xiàn)。尹麗說,前夫出生百日時,家里人安排抓周,他抓了一串五帝錢。有說抓到這個能跟古董打交道,也有說能開錢鋪,富甲一方,都沒料到最后竟成了賭鬼?;榍敖o他們看姻緣的師傅或許知曉,卻不方便主動道明。喜鵲報春,烏鴉報喪。那師傅無論知曉與否,最終選擇緘口不言,在陳浩看來,也是命中注定的事。陳浩隔著頭盔,說,你倆還好沒孩子。他聲音近乎是吶喊而出的。
蒙克共創(chuàng)作了百余幅《吶喊》,其中最出名的是1893年首次繪制的那張。陳浩說。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此刻摘下頭盔,海風(fēng)大抵也會將他的臉揉捏得面目全非。出了隧道,風(fēng)好似顛簸的山路般詭譎。山上房屋外墻的猩紅藤蔓在日出中舒展,四周的路阡陌交錯,連接諸多人家。有房屋失火,或許失火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恰好是南山街的洋樓陸續(xù)建起時。濃煙沖天,軍閥嘴里叼的煙卷相形見絀。從兩位大帥府邸的陽臺能望見彌散不開的煙霧嗎?一位在望海街,一位在南山街,兩街相鄰,自始至終無人考證孫大帥和張大帥是否于此見過面。短命鬼相見,徒增彼此晦氣。也有房屋兀自矗立在日暮交替時,周遭景觀從具象到扭曲,同蒙克日漸松垮的皮囊一樣。愛德華·蒙克畫過不計其數(shù)的房屋,獨棟的、并排的、聚落的。在奧斯陸的美術(shù)館里,駐足在那些房屋畫作前,陳浩回憶起二十年前到尹麗家偷報紙的情景。尹麗住的是洋樓,在當年不滿十歲的他看來,龐大如城堡。尹麗問他得手了沒。陳浩說,鐵絲太粗,沒捅進鎖眼。當初他意欲偷取的,是2004年8月8日的報紙,只要偷到文體版的那幾張便成。那份報紙里有昨夜亞洲杯中日決賽的報道。尹麗笑他,只有笑聲而無笑靨,卻總比剛見面時的局促要好許多。很快就下了雨,8月,降雨不帶半點征兆,和陳浩在清邁度假的時候一樣,頃刻間,空氣里充斥著雨水拍打在泥土上面激發(fā)出的味道。他回到家,看到他母親穿了件肥大的男款襯衫,胳膊上搭著方才被雨淋濕的衣服??礃幼幽赣H也出門了。他實在想不出母親在那個時間段外出做了什么。那件襯衫不是他父親的。父親從不穿如此花哨的條紋款式。整個夏天他都在拿芭蕉扇趕走蒼蠅,蒼蠅無時無刻不盤旋在院中鐵絲上晾著的咸魚周圍。鹽漬將鐵絲銹蝕,雨停后,黃褐色的銹跡更明顯了些,蒼蠅也紛至沓來。它們剛剛還聚在巷弄盡頭的公廁里避雨。咸魚和糞便,都可以成為這些惱人家伙們的吃食。過兩個月,白露節(jié)氣前后,巷中別戶曬咸魚、備秋菜,陳浩家的鐵絲上和菜缸里,空空如也。他父親在地面結(jié)霜的清晨給院子里的鐵絲全換成了新的,再也不見銹跡。也從那時起,所有的鐵絲不再用來曬咸魚,只晾衣服,且不能直接將衣服搭在上面,都用的夾子。陳浩覺得多此一舉,就像他始終不解家里為什么獨辟蹊徑地在夏天晾曬咸魚,自己為什么要耗費一整個夏天的時間來驅(qū)趕蒼蠅。
他母親給了他三個選擇。要么就著咸魚將碗里的白粥喝干凈,要么沖點奶粉,在里面泡些桃酥,要么就餓著肚子。距離午飯還有四個鐘頭。又下雨了。陳浩望向院子里父親新接的包膠鐵線,琢磨起魚腥味的源頭。此時盤中只剩兩條被啃凈的黃魚脊骨。他向來厭惡魚腥味。這氣味并非來自海洋。它遍布在周身的每條血管當中。他以為,只要血管不破裂,他就永遠嗅不到這些令自己無比抗拒的味道。尹麗說,是海草的氣味吧?車子在海邊公路疾馳,無論多快,海風(fēng)都會緊緊尾隨著。尹麗幾乎可以從風(fēng)里窺探到動物尸體的影子,所有尸體的腐朽氣息別無二致,不必分辨它們是魚類、鳥類還是節(jié)肢動物的?;貞浰乞甙阖澙?,吞下巢中所有尚在孵化中的鳥蛋,用二十年的時間,將它們在胃里慢慢消化。它吸收了食物當中的養(yǎng)分,蛇蛻填補了大腦皮層的溝壑。她本以為那條蛇就此死掉,如明澤湖水底深埋的所有動物尸體一樣,未承想,在某個毫無防備的時刻,它身披原先蛻掉的鱗甲復(fù)活。
1931年9月,孫大帥從南山街十號逃至天津英租界。九年后,日本陸軍清理其大連舊邸的遺留物品,在臥室衣柜大堆的舶來衣物里面發(fā)現(xiàn)了只蛇皮材質(zhì)的女款晚宴包。其在天津的宅子中也有完全相同的一只,都是他送給第三位太太的。彼時孫大帥早已隱退,皈依佛門。念珠每每撥動,難免回憶起早年被他剝皮的巖蟒。兩枚晚宴包便取材于這條巨蟒的鱗皮。居士林的富明住持點化,道他殺的是龍樹菩薩的化身。確乎是的。巖蟒就是幾年前他在徐州殺的,那里有龍樹菩薩的道場。心心不停,念念不住。他再也回不去徐州了。倘若能回去,他定要親自在彌陀禪寺山壁的佛像前叩首合十。
海面波紋猶如蛇鱗。馬路向前延伸的方向逐漸與海風(fēng)的軌跡背道而馳,空氣里的腥臭愈發(fā)稀薄。陳浩隱約記得,尹麗曾跟自己說,好難啊,活著好難啊。痛苦的根源并非是金錢的匱乏,或者對身體健康狀況的擔(dān)憂,她只覺自己的生活,雖然暫時來看是安穩(wěn)的,卻也枯燥乏味。生活并未給自己帶來什么不期而遇的驚喜,噩耗倒是接連不斷地光臨。她轉(zhuǎn)頭,往身后空空蕩蕩的馬路上看,雙臂依然緊緊鎖住陳浩瘦長的腰部。路上的風(fēng)光對她來說,是恍若隔世般的陌生。她現(xiàn)在很少出門,偶爾外出遇見熟人,也會以各種不同的理由盡早結(jié)束同他們的短暫寒暄。她沒有興趣從談話里獲悉對方的近況,也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過得怎樣。這樣的對話往往要消耗掉自己至少十分鐘的時間。話題再深入些,那便更久。即使對方扮演著整場對話的主角,她自己只是位附和者,依然勞心傷神。她原本拒絕了陳浩半個月前通過電話發(fā)來的見面邀約。陳浩在電話里說,他朋友承包了東港的游艇碼頭,他們可以挑選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出海。尹麗問他,只有我們倆嗎?陳浩沒直接回答,問她,你想再叫上誰?尹麗說了個名字。陳浩說,他死了。尹麗佯裝不悅,說,那算了。她早知那人死了。
尹麗以為在見面這件事還沒正式敲定之前,陳浩會再次聯(lián)系自己。她很肯定。她們已經(jīng)相識二十幾年,他脾性就這樣。起初他在海上,他記得還有三天才能抵達馬六甲海峽,終于見到甲板被雨水打濕。連續(xù)幾天的風(fēng)平浪靜讓他覺得時間也同時凝滯下來。他見到雨時歡欣至極。傍晚四點同大副在駕駛臺完成交班后,他望見前桅立著一只海鷗。更確切些,那只海鷗是踉蹌地站在桅桿上面。他看得很清楚,海鷗前前后后從桅桿滑下四次,又在每回即將摔下時扇動翅膀,調(diào)整雙爪位置,重新保持平衡。它逐漸習(xí)慣了腳下濕滑的方寸之地。良久的靜佇又讓時間開始停滯不前。他回到艙室小憩了半個鐘頭,雨聲反倒令其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醒來時,那只海鷗還站在桅桿上,如同雕塑。曾經(jīng)有只海鷗在港韻廣場的波塞冬雕像剛建成時為其獻祭。雕像的魚叉徑直插入海鷗的身體,開膛破肚,血液滲進叉柄,叉柄隱藏于鐵銹色的黃昏。桅桿上的海鷗在兩日前,與眾多同伴共饗過印度尼西亞金巴蘭海灘上的一頭虎鯨尸體,而那頭鯨魚在它奄奄一息之前,或許早已光臨陳浩他們此次航行的目的地。它們都曾飽腹過。生命以極其滑稽的方式落幕,總要好過那些徒具形骸的同類。起碼自己的死亡可以成為人們的談資。在它們即將合上雙眼時,它們就在想,之后的看客們將會如何描述自己。瞧啊,那只傻鳥。他們一定會這么說?;蛟S對于鯨魚的描述,言語中不禁帶有些許憐憫。它不喜歡名稱前被冠以消極的形容詞。還是要被祝福的。字字句句皆為能夠留給此生的墓志銘。然后呢?尹麗問。關(guān)于海鷗的故事,陳浩沒來得及講完,車子已經(jīng)熄火。他將頭盔取下,原本亂蓬蓬的頭發(fā)被壓得順滑服帖。他在船上時就蓄了長發(fā)。船上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男人,沒有打理的必要?;貋碇螅僖姷降孛嫔系娜?,就格格不入了。所謂的形象啊、規(guī)矩啊,大眾既是制訂者,同時又是參與者—尸體的消化系統(tǒng)中還在消化著另一具尸體。用這樣具象化的表述加以類比,后知后覺,真他媽的倒人胃口。他就以現(xiàn)在的容貌見的她。他摘下頭盔時,茂密的須發(fā)如海水般涌出。他來得可真突然。前些天,在陳浩聯(lián)系自己之后的某天夜里,她做了夢,夢見自己小心翼翼地扶著椅子把手,坐在明亮的鏡子前。理發(fā)師跟她共同端詳著鏡中陌生的女人。她很久沒照鏡子了。將近傍晚,她將家中唯一的一面鏡子從抽屜里翻找出來。鏡子碎裂過,上面呈十字形縱橫粘貼著兩道膠布。粉色塑料邊框,附帶著可以旋轉(zhuǎn)至任意角度的底座。真好。真輕巧。卻沒有可以擱置它的地方。家里沒有梳妝臺,也沒書桌。她曾將它放在冰箱上面。那兩條用膠布修補過的裂痕,就是在冰箱門開合時將鏡子震落而摔出的。她握住鏡子,四塊不平整的表面反射出來稀奇古怪的模樣。好在千絲萬縷的白發(fā)都被理發(fā)師染成了黑色。夢醒時分,她又拿出鏡子,鏡子里的自己面如凝脂,青絲香潤,手中的鏡子完好無損。她躺在枕頭上,不甘地從平躺的姿勢翻至一側(cè),眼角漸濕時,眼睛張開,她看到自己坐在陳浩的車子上。陳浩說話的聲音被風(fēng)聲吞沒,她還是可以聽清其中大概。還好沒孩子。真真切切。
3
現(xiàn)在,你自楓林街北上,行至七七街則止。沿街,你看到了酒坊、餐吧,還有各式門面的咖啡店;你聽見了梧桐樹葉在風(fēng)中扭捏地摩擦,你也聽到了搖搖欲墜的唱片機的唱針,風(fēng)中之燭般的鋼針,令所有被它粗暴撫摸過的唱片厭棄。你循著聲音的源頭,找到了這家播放著1997年12月由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發(fā)行的《我心永恒》的店面,那里會有人告訴你,她是個僅僅聽到愛爾蘭哨笛的前奏便會輕易流淚的女人。研磨過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擾亂了你的嗅覺,你差點忘記置身于此的初衷。你剛才還在固執(zhí)地探尋那些腥臭氣味的源頭。你走出了那間安裝了紅白條紋遮陽棚的咖啡店,來到室外。你抬起頭,日光灼目?;秀遍g,頭頂?shù)姆ㄍ涔谏?,似乎稠密地纏繞著肥厚又寬闊的海帶。
幾近泡爛的浮木成了陳浩在洪水中的救命稻草。洪水將城市淹沒數(shù)日,他靠著這根木頭劃到南山街的洋樓,登上了某棟住宅的屋頂,門牌號無從考究,都已浸在水下。南山街所有的建筑幾乎都有著同樣的外表,此時看著,就如同人類看牲畜,沒有明顯的特征差異的話,實在不好辨認。他遠遠看到,西面松山寺中浮屠塔的塔剎被水流沖刷得光彩奪目,中間的縫隙填滿了海草、泥沙等濁物。骯臟與潔凈兼具,讓他想到了密宗佛像兇神惡煞的模樣。他還躑躅地站在倒影中搖搖晃晃的屋頂上,不敢朝水中多看,視線駐留太久不免暈眩。倒影中的自己從他的本體與之對視的時刻開始,游跡萬弄千巷。熟悉的街道在水下反而變得陌生了,比起在平面上行走,多出來的縱向空間更加令人不安。以雕像作為墓碑的海鷗,它從來都沒有被生命的形態(tài)禁錮,在它那里連對死亡這件事情的認知都不存在。生命結(jié)束前,它連續(xù)盤旋于波塞冬的頭頂數(shù)日,偶爾落在上面,用雙爪感受它的肌膚,雪白又細膩。它愛慕它,又欽羨它。它以為雕像的長發(fā)會迎風(fēng)飄動,并沒有。它的形態(tài)被定格在了某個瞬間。它以為它留住了最風(fēng)姿綽約的模樣。它也想這樣。桅桿上那只靜止的海鳥也是??伤嫦碌淖约航K究是要在建筑之間穿梭的,水流不允許他靜止。在冗長的軌跡里,他另辟蹊徑,找到了不同于在陸地上行走的獨特運動方式。好比“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這個水下世界,任何地點都可以憑借自己的意念隨心所欲地到達。他擁有了自身的形體與涌動的水流融為一體的暢快感受,縱然無法感同身受,他猜測,被刺死于雕像上的海鷗在彌留之際亦然。過去的畫面與未來的影像不受時間約束地在水下同時攤開,縱向的空間為原本流動的時間提供了儲存的場所,如同檔案室,又如同收納了成千上萬張黑膠唱片的架子。他從架子里面取出諸多唱片中的一張。這張唱片模樣嶄新,外層的透明塑封還未拆開。調(diào)整好唱針位置,膠片在唱片機上旋轉(zhuǎn)起來。
伴隨著陌生的旋律,他看到尹麗徘徊在簡易的木制衣柜前。這時的她已經(jīng)不住在南山街的洋樓了,早已搬進火車站西面的紅磚樓。她已經(jīng)洗了手。盥洗臺是用水泥砌的,上面貼滿波希米亞風(fēng)的馬賽克瓷磚,其中有幾枚已經(jīng)脫落,露出灰黑的底色。拉線式的沖水馬桶,零件銜接處浸漬著黃綠色的銹跡。水從里面不斷地“啪嗒”,濺落在洗手間的地磚上。即使自己終日不言不語,不打開電視機,不讓它發(fā)出聲響,開裂的地板也未駐留過自己的跫音,日子還是會被各種混亂且無妄的雜音填補得滿滿當當。這是張從未被刻錄過的唱片,生活的唱針難免要在上面留下凹凸不平的劃痕。樂音被呈現(xiàn)在大雅之堂時,市井里就會有死于三叉戟鋒刃之上的海鳥的哀鳴。下午三點左右,左鄰右舍廚房里鍋碗瓢盆不約而同地叮叮當當起來。她聽得慣了,自然能從聲響中分辨出誰家的鍋底積存了堅實的黑垢。張三家的冰箱添置了豬鴨魚肉,李四誆人說自己是三甲醫(yī)院的外科主任,王五的愛人為了他花兩百塊錢請工友吃飯,整晚喋喋不休……這些她都聽得一清二楚。自然,別家也能聽出,她家衣柜導(dǎo)軌的滑輪該更換了。
她剛剛洗了手,這會兒已經(jīng)來到了衣柜前面。衣柜里面的外套不多,款式老舊,顏色樸素,她挨件拿出來試穿。這些年,她的身材幾乎沒有走形,雖稱不上是曼妙的,但至少是勻稱的,腰腹無贅肉,這些穿著有點年頭的衣服自然也就還能穿得上。她試圖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里找出最得體的那件—那件當陳浩看到以后,會以為自己的境況沒那么糟糕的。捋下了頭發(fā)上套著的皮筋,尹麗將發(fā)梢翹起的地方散弄開。她找出抽屜中塵封許久的鏡子,對著它,手指插進發(fā)絲,來回撩動,終沒能擺弄出令自己滿意的式樣。正琢磨著,要么還是把皮筋套回去吧,那樣看著習(xí)慣些,她瞥見抽屜里,兩沓證書和抽屜面板的夾縫處,藏著兩根鮮艷的紅頭繩。這兩根頭繩是她到貴州支教時當?shù)氐膶W(xué)生送給她的。名叫朱芬芬的女孩代表班里的十三名學(xué)生,在教師節(jié)這日,將頭繩雙手遞到尹麗的手中。女孩的臉被太陽曬得黢黑,顴骨處的皮膚還有些皸裂。眼睛滾圓,睫毛狹長,稚氣的面孔和拘謹?shù)膭幼魉坪醪粚儆谕粋€身子。跟她們相處久了,尹麗意識到這些孩子對她這樣的支教老師會下意識地有所防備。她們大多是留守兒童,家庭關(guān)系里的情感紐帶相較城里的孩子,本身就不算完滿。校長告訴她,在她來到這里之前,朱芬芬這屆的學(xué)生先后經(jīng)歷了十余名支教老師。有科任的,也有班主任。她們當中很少有自愿進山的,不過是為了保研的資格,才強忍著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待上一年半載。臨別時,口口聲聲說日后會再回到山里來看看她們。孩子們起初盼過,一次、兩次,知道了那都是唬人的謊話,索性連騙子們姓甚名誰也都拋之腦后。尹麗離開貴州沙坪,朱芬芬的眼睛時而在自己的夢魘里不請自來。這樣的噩夢循環(huán)往復(fù),有時甚至連人物和情節(jié)都不存在,就只有無數(shù)只眼睛在盯著自己。縱使這雙眼睛的主人,她的眼神再單純再澄澈,也是駭人的。尹麗也會夢見自己分娩,在沙坪村和新寨之間,往南五公里左右的樹林里。那里距離鎮(zhèn)中心的衛(wèi)生院不算太遠,卻聽不到自己杳杳的呼喊。尹老師,你的衣服破了……老師,你怎么了?好像流血了……老師,你怎么在這里?別叫了!我沒事……別叫啦!我說了,別叫啦!朱芬芬的這雙眼睛本該不敢正視自己,永遠都是朝斜上方,用眼白沖著,此時它卻在自己的兩腿之間,就這樣注視著,記錄著自己所有的狼狽不堪。洪水沖刷掉血漬,又在被疏忽的時刻卷土重來。紅繩就永遠塵封在抽屜里面吧,可別讓自己再看到它們。她們用極細的棉線以編織麻花辮的方式,將它們攢成一股。再將攢好的三根線合并成更粗的一根。這根紅頭繩能捆扎頭發(fā),又如手銬,扼住她的手腕和腳腕,任人擺布。當時朱芬芬眼中的她,就和此時此刻碎裂的鏡子里呈現(xiàn)出來的一樣,披頭散發(fā),敷衍地靠著不受精神支配的動作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
挪亞方舟的故事在這個時候被提及,只因她預(yù)見了洪水,身上的血漬只能靠洪水來沖刷干凈。她可以告訴她們,當洪水退去,她們從船艙中走出,她們爬上陡峭又蜿蜒的樓梯,樓梯好似鳳尾螺的螺線。數(shù)不清的日夜跋涉,她們終于抵達樓梯盡頭,那上面比預(yù)想中的寬闊,讓她聯(lián)想到兒時讀到的關(guān)于男孩和魔豆的童話。
可以瞭望到洪水當中的松山寺。廟宇中沉重的佛造像浮出水面,尸體紛紛沉入水底。陳浩雙腿夾著粗壯的木頭,劃行到了尹麗家的陽臺。他幾乎是全裸著的,只套了件濕透了的紅色內(nèi)褲。他興奮地告訴她,自己潛進了張大帥的故居,在院子的地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兩大箱財寶。他又說,寶箱太沉,靠他自己可提不上來,非得被箱子拉扯下去不可。他怕光憑自己紅口白牙地說著,尹麗難以相信,就掏出亮锃锃的佛牌。尹麗接來手中細細掂量,有些分量,用的是百寶嵌的工藝,將細密的南紅、松石、螺鈿顆粒拼合成釋迦牟尼佛的法像,四周又以金線掐絲綴飾,如熠熠普照的佛光。尹麗問,沒到孫大帥家?陳浩說,去了,地里埋著兩口封死的大缸,沒什么寶貝。這個時候怕是那些缸都漂上來了。
4
七天后,救援隊來了,他們合力打開大缸的蓋子,缸中各藏有一尊肉身佛,眾人得知后紛紛議論他們生前的身份。有人猜測,人是孫大帥殺的,死后封于缸中。緊跟著就有人質(zhì)疑,孫大帥信佛,怎么會殺生呢?再者,裝進缸中時人若已死,那便不是什么肉身佛了,只是普普通通的尸體。某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總會在無所事事的時間里被重新拾掇起來。在那個時候,陳浩或許就已經(jīng)思考過肉身佛和尸體的區(qū)別,他或許是以得到答案為目的來進行那次的思考,然而在橫無際涯的安達曼海域之上,他翻閱維特根斯坦所著的《哲學(xué)研究》,讀到“時空之內(nèi)生命之謎的解決在時空之外”時,他釋懷了同眾人無差的對那兩尊肉身佛身份的執(zhí)念,轉(zhuǎn)而在意死后的精神可否不受生理依托而獨立存在。在那種境遇下,他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自己并非有意將水中緊緊相擁的男女尸體分開,再將他們裝進原本滿是奇珍異寶的瓦缸當中。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清楚中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他將他們慘白的身體強行掰開,從其他尸體身上剝下衣物,走馬觀花地套在兩人身上,全然不顧尸體的胳膊是否完美地伸進了上衣的袖子中。他把他們分別移動到相隔數(shù)百米的地方,之后,洪水中的幸存者們看到他們時,自然不會追究這對男女的關(guān)系。月光下,水波搖搖晃晃,每處屋頂都是座孤島。他畏怯于周身幽暗的深淵。他想到了白天被自己調(diào)整了姿態(tài),又更改了位置的尸體。他不是致使兩人喪命的兇手,卻因自己參與了他們之后的因果而有了負罪感—即使他們已經(jīng)死了。那晚,矛盾的心理遣散了所有困倦,他對著月亮默不作聲地徐徐哀鳴。好希望他們能夠被留意到??!又希望這種關(guān)注和其他的成百上千具尸體沒有差別。這很難。次日,他果斷將他們拖回原處,裝進了瓦缸中。
救援隊離開了,連帶著四只汽艇和兩尊肉身佛,也一同消失在陳浩等人的視線中。幸存者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心心念念這只救援隊的歸來。他們會帶來新的物資,也會帶來洪水即將消退的佳訊。一定會的。這些人并不關(guān)心被他們帶走的肉身佛造像在被送到專業(yè)機構(gòu)檢測后,鑒定出的年代結(jié)果。兩尊肉身佛可以是這場洪水當中遇難者的尸體,他們也可以指鹿為馬地對著尸體朝拜,這些都不重要,他們只在乎行為的結(jié)果,便是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獲取食物,滿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這些人后來失去了時間概念,太陽與月亮所給予的感受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在渾渾噩噩當中勉強維持著生存的希冀。幸存者們逐漸開始適應(yīng)起這種生活節(jié)奏,把二十四小時拆分成兩天來過,睡六個小時,再醒六個小時,周而復(fù)始。他們也習(xí)慣了在水中排泄,與異性不設(shè)防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交歡。待親眼看到穢物在水中徐徐沉降,又會有人俯身用手心舀水入喉。數(shù)月的等待,盈余的食物只夠眾人支撐三四天,且須以節(jié)衣縮食為前提。他們深陷譫妄,又有人試圖在睹始知終的絕望中揮霍與貪歡。夜里,當所有人熟睡時,啤酒桶的酒閥被人打開,成噸的酒水從天臺傾瀉而下,堪比瀑布,但壯麗場面只維持了幾秒鐘,瀑布便變成涓涓細流,且只有那肇事之人看到。人們在與原始生活無異的狀態(tài)下有多絕望呢?法律沒有能力審判罪人,人們只能祈求這人可以受到道德上的譴責(zé)。進而開始構(gòu)想出能夠達成共識的神,在某方面擁有人類難以企及的能力。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在野蠻生長的新秩序中釋放了出來。在對港韻廣場上波塞冬雕像重新欣賞的同時,他們又不得不顧及,雕像上的三叉戟曾經(jīng)終結(jié)過一只海鷗的生命。
陳浩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至少在他們發(fā)現(xiàn)港口不知何時泊靠了一艘游輪之前,一直都是這樣。偶爾看到了某天黎明時分另類的日出,譬如陽光從大堆大朵的云層縫隙間穿過,像被紡織機固定好的金色紡線,直挺挺地延展到地面上,溫暖地投射到自己濕漉漉的身上,他都會感到新奇又幸福。這樣的日子起碼是嶄新的。劃行到了松山寺,陳浩將漂浮著的藥師佛像推到了尹麗家的陽臺邊上,隨后詭計得逞般地躲到佛像身后,期待著她看到這尊龐然大物時的反應(yīng)。等待中,他因疲倦而睡去,佛像的庇佑讓他睡得分外安穩(wěn)和踏實。再睜開眼,洪水早都散去,佛像也不見蹤影,身邊站著的只有林澤。林澤告訴他,他母親和尹麗的父親皆已溺水身亡。
他更在意停泊在港口上的游輪。船體繪制了浮世繪風(fēng)格的菊花和牡丹。徑直通往大海的港東五街,寬敞的六排車道,兩側(cè)林木郁郁蔥蔥。這條路只有幾百米,遠遠就能看到盡頭的游輪、碧海和藍天。即將成婚的情侶手捧花束,在攝影師的鏡頭下,他們對視彼此,想著婚后的生活只會比如今更好,不會更糟,便也不會在意身后那艘可能來自日本的游輪。梁平的尸體如果不是在明澤湖被發(fā)現(xiàn),那么就會在那艘游輪里面,甚至不是全尸。上面的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同船體用來裝飾的花卉圖案一樣,牡丹開在白天,菊花開在夜晚,不給人半點兒喘息的時間。就在荷官收回桌面上梁平擲出的所有籌碼時,梁平聽到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詠嘆雙重奏讓心臟猝然絞痛,當然,也不乏其他原因造成這種痛感的可能,他解釋不清,就像大廳里煙酒和各種香調(diào)的香水混淆不清,以及難以掩蓋的體臭。
她怎么會和梁平這種男人結(jié)婚呢?他以無欲無求的姿態(tài)示人,甚至對異性不起心不動念,至少經(jīng)由他人之口,從未聽說這人主動撩撥過哪個女人。他少言寡語,將熱情全都投注在唐卡繪制和古法珠寶的制作上。他原本在古玩城三樓有間店面,掛滿了彩緞裝裱過的佛像。初見梁平時,他正接待顧客,扶著玻璃柜臺,娓娓道來佛教三界之事。他已經(jīng)講到了欲界第二層的忉利天。婚后梁平告訴她,很多人到店里,其實都只為聽自己講法,順帶請幅唐卡回去。在他們看來,這也算是功德。凈土宗的信徒將密宗唐卡請回去,又在他的店面聽聞半晌《妙法蓮華經(jīng)》,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他們共同生活了四年,她從未見過梁平在家中繪制佛像和抄寫佛經(jīng)。他說,要挑選合適的日子來做??v使時間和地點都滿足了期待,如果不稱心的話,還是不會去做的。尹麗提醒他,這天是農(nóng)歷的六月十九。梁平依舊無動于衷,繼續(xù)搖晃著研磨機的手柄,里面有他剛放進去的松石礦料。她上了樓,打開了唱片機,希望可以掩蓋研磨機運轉(zhuǎn)的噪聲。當時播放著的,是席琳·迪翁演唱的《泰坦尼克號》主題曲。這首曲子在上回播放時只播到了三分之一處,此次續(xù)聽,錯過了尹麗以為的最曼妙的哨笛前奏。她從間奏中依然能夠聽到,只是,要等。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也許還沒有等到哨笛再度響起,梁平就會走上樓梯,將機器的唱臂移開。這臺黑膠唱片機在洋樓出售時,打包給了房子的新主人,之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七七街的咖啡店。店主告訴陳浩,這臺機器最早的擁有者,是位僅僅聽到愛爾蘭哨笛的聲音就會流淚的女人—這是唱片機的前主人告訴自己的。
七七街距離尹麗現(xiàn)在居住的紅磚樓不遠,大概三公里。搬離了南山街,她就再未去過。梁平也就只在南山街十三號的洋樓里住了兩年,之后房子便被抵押掉。他不是本地人,不大可能聽聞十幾年前的那場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的洪水,尹麗也從未跟他講起。他時常在院子里嗅到類似海草或腐爛魚蝦的腥氣。這種臭味和他在賭場中聞到的迥然不同。賭場中的臭味是陳舊的、腐敗的;這里的每時每刻都在更迭著。起初味道沒有那么明顯,那會兒是他們剛結(jié)婚時。他盡可能地向尹麗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主動和熱情。他說,自己用很便宜的價格從云南供貨商那里入手了十斤雌黃礦料。他以為尹麗會問自己一次性囤積這么多顏料的原因,繼而問到雌黃的常規(guī)價格。她卻只顧搗鼓著手里織毛衣用的棒針。先前自己在南方做生意時的見聞,在尹麗這里,也得不到任何激動的反饋。唯一的一次,就是在尹麗整理自己收藏的郵票時,梁平告訴她,她從古玩城收來的那些新紀特郵票,都是被動過手腳的二膠票。他親眼看到店家將剛洗去背膠的奔馬小型張用電熨斗熨平,涂上新的背膠,晾干后又用一千目的細砂紙打磨,套上透明的保護袋,鎮(zhèn)定自若地塞進1978年的集郵冊里面。尹麗質(zhì)問他,這事該早點兒讓自己知道。梁平不語。十分鐘后,待她將集郵冊收回了柜子,他走到她身后,說,有些事你也該讓我知道。
5
電話里,陳浩說他想去東港的游艇碼頭。他跟尹麗說,可以叫上林澤一起。尹麗說,林澤早就沒了。陳浩自始至終都認為林澤還活著,畢竟林澤搬家轉(zhuǎn)學(xué)的消息就是尹麗告訴自己的,她也時常向陳浩透露此人近況。他以為這么多年,尹麗仍然和林澤保持著聯(lián)系。她當時有多詳盡地介紹林澤的生活,現(xiàn)在就有多細致地描述林澤的死狀,細致到就和《老友時代報》報道她丈夫時的一樣。慶幸尸體最后被發(fā)現(xiàn)了,梁平的死訊也被公之于眾,盡管他并不是什么名人。嚴格來說,那份報道撰寫得很敷衍,它完全能夠以專題的形式出現(xiàn)。如果他的死因連同他尋死的動機,以及關(guān)于梁平曾經(jīng)涉足過的所有賭博場所,這些都被曝光出來,那記者將會成為普利策新聞獎的新寵。關(guān)于梁平的死狀,陳浩沒有興趣通過尹麗的敘述復(fù)刻出具體的畫面,那很殘忍,無異于往魚叉上的海鷗尸體涂抹水泥,使之成為波塞冬雕像的一部分。
手工課在鈴聲響了兩聲后才算真正結(jié)束。尹麗向林澤展示自己花費二十四天時間制作的巨輪模型。林澤問她,怎么如此肯定是二十四天,每天都會以日記的形式記錄進度嗎?尹麗很誠實,說,不是。也可能是二十三天,或者十三天。告知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更能讓對方相信她投入的精力。她很擅長撒謊。林澤試圖捏住模型的船樓部位,以此將甲板層掀開看看,問她,之間好像沒用膠水黏合,這樣直接拿起來不會弄壞吧?尹麗讓他放心大膽地打開。甲板下空空蕩蕩,只有兩架用鋁片搭建的旋轉(zhuǎn)樓梯。她說還沒有為船模命名,可能叫“鄧肯號”或是“麥加利號”。林澤反復(fù)觀察樓梯,制作得尤為逼仄,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供職于造船廠的父親為她設(shè)計的圖紙成為模型的包裝紙,偌大幕帳圜圍巨輪,與世隔絕。數(shù)日后,林澤撕開線條因油墨暈染而模糊不清的包裝紙,打開了船艙的艙門,看到尹麗帶著十四個孩子順著旋轉(zhuǎn)的樓梯魚貫而出。難以忍受的白熾太陽向這些人的瞳孔里面狠狠地鉆,同時也在瞳孔中留下了不屬于那個世界的影子。她們紛紛瞇起眼睛,依然看到了猶大扔在耶路撒冷宮殿中的三十枚銀幣。銀幣上還殘存著它們上一位主人,客西馬尼園祭司長雙手的血腥氣息。顯然,這里不是耶路撒冷,但明晃晃的銀幣光澤惹得她們頭暈?zāi)垦?。她們已脫離外面光明又真實的世界太久。十四,這真是個讓人心安的數(shù)字。她至少可以坦然無備地接受身后所有孩子賜予她的親吻。朱芬芬天真地問她,洪水消散了嗎?尹麗點頭,將她抱起。她注意到朱芬芬的腳下滿是松散的褐色銹渣。在午夜的長江路上,她告訴陳浩,林澤從廢棄別墅的旋轉(zhuǎn)樓梯上踩空墜落,銹蝕的鋼筋插進了他的身體,他死的時候很猙獰。她不知所措地直愣愣地看著,從那座廢棄的建筑中跑出,呼喊求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段,連飛鳥都無意盤桓。再回去時,林澤的尸體不翼而飛。他肯定是死了的,沒有人可以在那種狀況下殘喘太久。她后來的夢給了她充裕的時間用來重現(xiàn)關(guān)于死亡的殘忍片段,按照她的個人喜惡在那些片段上面進行增刪。有些靈感來自她從借閱的圖書里讀到的奇聞逸事,說的是某個男子,在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毫無緣故地多出了幾塊紅色斑點,之后那些被檢測為氧化鐵成分的斑點越來越多,直至遍布全身,乃至內(nèi)臟。林澤也被銹蝕掉,與城市里無人問津的鋼筋混凝土建筑融為一體。此般解釋可以讓她的愧疚之心逃之夭夭嗎?她又有什么愧疚呢?人又不是她殺的。她反復(fù)確認,自己的衣服、雙手、裸露出來的四肢,都沒有血跡。她從未拾起過場地中央的鋼筋從他背后刺入,以她瘦弱的身軀也不足以提供如此強勁的力量。倘若是真的,也就只是刺破對方的上衣,在他的身上割出沒到致命地步的傷口。她不得不進行猜測,最簡單、但也最能夠自圓其說的設(shè)想是有兩個林澤:一個是死于洪水之后,被廢棄建筑物中的鋼筋穿插致死,尸體至今下落不明;另一個依舊安然地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這個設(shè)想的缺點是沒有解答真正的謎,便是,尹麗為什么要持續(xù)數(shù)年向陳浩編造林澤生活狀況的謊言。
她的夢還游蕩在格里那凡組織的旅行隊。周末幾乎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被她用來閱讀那部凡爾納的得意之作。書上未印有凡爾納的肖像,她猜測他大抵是和雨果長相類似的胖子,面部臃腫,目光深邃,須鬢相連—她曾在圖書館走廊的墻壁上遠遠看到過雨果的畫像。應(yīng)該是的。他們都是法國人。他們歐洲人可憐得很,終生沒享用過真正的珍饈美饌。她想到了他們的食物:小麥、土豆、牛肉、奶酪,飲品是威士忌與紅酒,都是些口味寡淡且輕易就讓人發(fā)胖的食物。此時,老師講授的寓言故事相形見絀,索然無味。狐貍、夜鶯、烏龜和烏鴉,還有她尚未提到的動物,儼然成了夢境的新素材。她見過實實在在的狐貍,在濱海東路至迎賓路的叢林中。在提防中享用過自己施舍的食物后,狐貍與其依依惜別。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看望過那只狐貍幾次,每回帶去些野果與生肉。尹麗眼見著它羸弱柴瘦的身軀日復(fù)一日豐腴了起來,皮毛也漸顯灼灼光澤。她們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不聲不響,狐貍也可從幾百米外感知到這位不請自來的舊友。狐貍無所戒備地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巢穴。密林里的啁啾聲掩卻了洞口的窸窸窣窣,泡桐樹下還有它的眾多同伴。她也曾在沙坪的樹林中看到過同樣的棕灰色狐群,它們似乎是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氣息,這才循跡而至。狐貍們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踱步巡視,之后,它們相繼離開。日落的余暉漸漸隱退,樹林外邊,狐群孩童笑聲般的號叫此起彼伏。聲音引來當?shù)卮迕?,這些人發(fā)現(xiàn)樹林深處的尹麗時,只見她未著寸縷,膚色慘白,滲血的傷痕遍及身體各處。頭戴玫紅色頭巾的婦女將自己身上的外套蓋在尹麗身上,她們將其送回住處。她躺在濕冷的床上,失去了調(diào)整睡姿的力氣,當夜的夢也光怪陸離。她騎在狐貍身上,周圍是沖天的火焰。以詭異的儺戲面具掩面的眾人在火光中影影綽綽,他們手持刀槍劍戟,左右腳交替跳躍,激烈詭黠。他們又迎來了儺婆,儺婆沸水敢蹚,烈火敢踏。儺婆以相同的舞步順著火焰燃燒的軌跡踩踏,須臾,火光外的世界得以顯現(xiàn):成千上萬個白瓷娃娃堆積成山,好似水塘中密密麻麻的新產(chǎn)的蛙卵。儺婆湊近她,緊貼她的耳廓,說要送給她一份禮物。她將麻繩的一端塞進尹麗手里,手把手套取外面的瓷娃娃。沒中,再來!套中啦!好容易哇,是不是?才兩次就套中啦!儺婆激動地摘下面具,下面是副中年男人鷹嘴鷂目的獠面。那人將拴住的白瓷娃娃牽至尹麗跟前,一改方才猙獰面容,像對有鮮活生命的呱呱墜地的嬰兒似的,對娃娃輕聲細語,說,你要管她叫媽媽。學(xué)會了嗎?跟我說一遍:媽媽。
窺探過了船體的內(nèi)部空間,林澤將船模上層建筑的部件扣回原處。圖紙畫得可真細致??上М媹D紙的人死了。你爸死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說。林澤坐在尹麗身后的座位上,整個下午他都在時斷時續(xù)地踢尹麗的椅腿??此剖歉嬷?、提醒,實則與恐嚇無異的話語縱使在她的夢中也無法消弭,如同儺婆的絮語。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6
在尹麗接下來的描述中,大約是在他成年伊始,林澤對外單方面宣布,自己成了詩人。與他在同所技校畢業(yè)的狐朋狗友和他頻繁混跡在民主廣場向西兩百米的修竹街一帶,偶爾冒充工作人員到周邊停車場收取停車費,屢試不爽,從未失手。這里聚集著數(shù)家酒吧,凌晨兩三點,酒氣未消的紅男綠女從朋克風(fēng)的霓虹燈牌下扶掖相出。從仲夏到寒冬,林澤也沒從這些人里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穿著板板正正長褲的女人。暗仄小巷中,靠墻站立的同伴將煙掐滅,招呼著林澤該行動了。他湊到那些人跟前,劣質(zhì)香水裹挾著紛紛淫欲撲面而來。氣味有催眠的效果,不出意外地,眼前的女人接下來會被這個噴著硬邦邦發(fā)膠的男人塞進車里,帶到附近最便宜的酒店。不會太貴的,這男人渾身上下的地攤兒貨滿打滿算不超兩百塊錢,那女人的貞潔也就只值這些錢。之后,她會在陳設(shè)老舊,無意間可聞到霉菌味道的房間里,被對方粗魯?shù)刈聝?nèi)衣,被薅起蓬亂的長發(fā),不住地呻吟。整夜的魚水之歡后,她愛上了他,可男人卻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她打聽不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八九天后,男人再次出現(xiàn),這讓女人喜出望外,他見面的第一句話便表達了這段日子里對她的想念,緊接著,夸贊起她曼妙的身材。溢美之詞令她忘乎所以,她果真以為男人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腩,或者,他已經(jīng)忘記了。男人說他偏愛女人突兀的顴骨、棱角分明的方下巴,連同她雜草般干枯的頭發(fā)。他說女人是上天賜予他最好的禮物。又過去很久,男人找她借錢,她不假思索地借給了他。沐浴在綿密的情話里,她始終不覺得對方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蛟S,昨天、前天、大前天,這個男人對從酒吧狩獵到的其他異性也是這般說辭。林澤幾乎每晚都會看到他,他是附近所有酒吧的常客。他走到男人身邊,他一眼認出了林澤,條件反射般地掏出百元鈔票,不耐煩地拍在林澤掌心里。在這個瞬間,林澤內(nèi)心無端地萌生出聊以慰藉的錯覺,這個錯覺不是騙子虛偽的情話給予的,或許來自這個瞬間以外的其他時刻與之形成的落差,他覺得自己是可以主宰對方往后命運的神。林澤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伸出手掌,比畫出一個女人無法拒絕的數(shù)字五。
林澤未對自己的行徑有過分毫的懺悔之心,反而將其歸咎于那些讓自己有機可乘的“聽審者”。他居高臨下,向他們吟誦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了心安理得地坐實自己詩人的身份,他買來廉價的盜版書籍,拜倫的、米沃什的、休斯的,乃至《神曲》與《伊利亞特》。讀罷其中的某頁,他就暢然將那頁撕下,折成簡易的煙灰缸,最后同煙灰和煙蒂一起團成紙團扔掉。團伙中其他分子都認為他們會永不解散,至于這種勾當何時止步,如果不做這個,他們又將何去何從,這些人聽天由命。有天,毫無征兆地,林澤突然宣布自己要退出,眾人亂作一團。團伙中的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分工,有的負責(zé)盯梢真正的收費員,有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有的負責(zé)定價,林澤則是流程中的最終實施者,只因他的長相或多或少痞氣了些,即使身份被對方識破,那人也會乖乖將“停車費”交出,破財免災(zāi)。林澤說,自己要寫詩去了,這段時間自己所經(jīng)歷的,已經(jīng)為他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夜里,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在稿紙上寫下幾行文字,拿在手中細細端詳,又從桌子上另一堆先前完成得較為滿意的作品里隨機抽出幾頁,拿來與之對比,不甚滿意,隨即揉成團丟到墻角。幾平米的房間里,廢棄的紙團已然堆積成了小丘。其中有他未完成的手稿,更多的,還是包裹著煙灰的盜版書的內(nèi)頁。在林澤俯身去撿掉落在地的鋼筆時,他瞥見地毯與墻角之間的縫隙藏了只蟑螂。這是個活物,它的觸須間或撩動。他置之不理。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夾層中,誰也無法篤定是否藏匿著這家伙的老巢。連續(xù)幾天晚上,他都見到了這只蟑螂,但他無法判定是不是同一只。他饒有興趣地跟蹤它,以期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找到這只蟑螂的同伙。他像只昆蟲似的緊緊尾隨其后,沿途陷入難以自拔的幻想,想著幾天前這只蟑螂在回到它的巢穴后,是否會氣咻咻地告訴它的同伴,自己險些被墜落的龐然大物嚇得魂飛魄散。現(xiàn)在他望向天花板,落滿灰塵的水晶吊燈隨著窗外的風(fēng)來回晃動,陌生又高遠。幾?;覊m落下,每粒都堪比他四肢般大小。他猛然想到昨日看到的新聞,臺風(fēng)將在今天夜間到明天白天登陸本市。地毯下面的世界有些虛幻,猶如夢中所見。微弱的光線已不足以讓他尋覓到那只蟑螂向?qū)У纳碛埃珣{直覺。如果自己對時間的感應(yīng)還算靈敏,他大概行進了十來分鐘,全程處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深邃、窒息、絕望。起初他沒有絲毫恐懼。長時間的摸索后,周身環(huán)境并無改觀,他這才逐漸有了畏懼的感受。如果他能在這個時候再次碰見那只蟑螂,也許情況就沒那么糟糕。所有的恐懼都只源于暫時沒有找到處理未知事物的方式。終于在某處由母狼、獅子和豹子看守的森林中找到朦朦朧朧的光亮,森林直通幽深空洞的地下世界。動物們沒有予以放行。獅子告訴他,止步于此吧,這下面關(guān)押著罪大惡極的犯人。最深的第九層關(guān)押著胡塞爾的學(xué)生——海德格爾;至于林澤本人,則被囚禁于第八層,那里盡是些偷盜、詐騙、沉淪于搬弄是非的頑物。那里還幽禁著伊塔卡島的國王奧德修斯,以及宙斯的兒子坦塔羅斯。他并不孤單。 以上,以十四行詩的形式寫成無盡章回的敘事詩。林澤就此銷聲匿跡。他的朋友們最終在他未上鎖的房間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散落滿地的手稿,上邊寫滿密密麻麻的“地獄”。
梁平從店面回來時,看到了尹麗貼在冰箱上的字條,上面說,她要出去幾天。她在字條上留下了個地址,中原街五號的大眾餐館。店是林澤開的。她告訴他晚餐可以到那里將就吃點。餐館隱匿在美食街的盡頭,店外路磚的縫隙被暗黑色的發(fā)黏的血跡填補。白天他們剛在這里宰過羊,空氣里還滯留著若隱若現(xiàn)的腥臊。他推開門。從備餐間探出半個腦袋的家伙就是林澤了。他戴了頂油膩膩的白色帽子,眉清目秀,看著比梁平更不像是本地人。這邊的人極度排外,當面不講,背后一口一個“南蠻子”“北蠻子”,就連同市的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哪些是市內(nèi)的,哪些是近郊的,哪些又是更偏遠的縣級市的,明明白白。若非林澤土生土長,方言流利,光憑他這張姑娘般白凈嬌嫩的臉,他的生意鐵定是做不長久的。他認得梁平。他去過他們的婚禮。那時他已經(jīng)不做詩人了,卻在裝有禮金的紅色信封里面附上了他陳年舊歲創(chuàng)作的長詩。只要他認為它是值錢的,它就是值錢的。就如他曾經(jīng)以詩人自居一樣。顧客不多,幾乎可以提前收工,工作日往往都是這樣的情況。他請梁平吃雙拼鲅魚蓋飯,一半煙熏,一半紅燒,里面的刺均剔除掉,烹調(diào)起來費些工夫。魚也是凌晨四點多從火車站北的海鮮市場采購來的,休漁期剛過,眼下正是肥嫩時。林澤試探地問,她又去山里了?看梁平的表情,他多半也不知道。他又問他有沒有拆開信封看送給他們的詩。這是個設(shè)問句,不需要梁平去回答,他回答不上來。林澤接著自己的話,說,他把自己認為寫得最好的一句送給了他們:“一生的道理太多,不必太早知曉全部?!痹谶@句詩的后面其實還有一句補充,“人終歸都是要死的。”有了這句,那首詩才算完整??蛇@是人家大婚的日子,談什么死不死的,思前想后,林澤還是將后半句給刪掉了。有些內(nèi)容逡巡于唇齒之間,要么全盤托出,要么半吞半吐,要么舉要刪蕪—所有事情的處理方式無非都是如此。尹麗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向別人描摹林澤的死亡。她說,改天不妨到墓地去,在他的墓碑上,刻著這個人的生卒時間。陳浩說,不必了,自己以為林澤還活著,才想著叫上他到游艇碼頭。長江路從西向東只有五公里,時間在這條路上卻被反復(fù)折疊,它失去了因空間的運動而產(chǎn)生的矢量感,混沌不堪。這比印度洋上五十海里的渡濟更冗長和無序,在那里,他可以置身事外地專注于維特根斯坦對“事實”與“事態(tài)”的區(qū)分上。在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的處理上,他和尹麗剛好在用全然相反的兩種方式處理。他逃避,想方設(shè)法遺忘,轉(zhuǎn)移自己的專注對象。自始至終,陳浩都未否定過既成事態(tài)的存在;尹麗卻對事態(tài)支離破碎地破壞、刪改,改到面目全非,個中主體、行為、時間的先后順序,似被車輪碾壓過的綿延荒草,交錯縱橫,讓人摸索不到邏輯和規(guī)律。事實是基本事態(tài)的存在。尹麗背棄了存在本身。
陳浩從尹麗家回去,院子里晾曬的所有咸魚都被驟雨淋濕,無人嘆惋。咸腥氣味是他關(guān)于那段回憶的桎梏,揮之不散。通過被腌漬過的魚的尸體,追本窮源,它們生前的模樣漸次跳入他的想象里。他看到了成群結(jié)隊的魚。魚群之中沒有領(lǐng)袖,在深不可測的海底,它們的身體閃耀著銀光,又趨光而來。當那些如同光一樣的事實明滅可見地在記憶里閃爍時,他想起8月9日,他從尹麗家回來,雨水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臉上,在他的眼窩處形成淙淙水幕,模糊了他的視覺,以致不得不掩面而行。他在路上撞見了林澤,他打著傘,剛出門的樣子。林澤問他是否要送他回去,他說不用,很快就到了。林澤也惦記著尹麗家的報紙。那條路正是通往尹麗家的,陳浩直截了當?shù)財[了擺手,說,你也甭去了,我剛?cè)ミ^。林澤“哦”了聲,卻仍舊支支吾吾的。陳浩蹙眉,往林澤的雨傘底下鉆,用手掌抹干了臉上所有的水,接著說,那鎖眼根本捅弄不開。林澤問,不如敲門跟她借呢?陳浩半側(cè)著,搖頭晃腦甩干凈頭發(fā)上的水,說,她爸不得看嗎?林澤又“哦”了聲。這會兒他倆已經(jīng)折返回去了。林澤問,你媽在家里頭?陳浩說,在呢吧,我出來的時候還在家呢。怎么了?林澤說,沒事,隨便問問。林澤將陳浩送到了回各自家的分岔路,陳浩雙手捂住腦袋,意欲在滂沱大雨中往家飛馳的架勢。這時林澤無端地拋出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浩我問你,我打個比方,假如說,我是說假如,我媽跟你爸偷偷親嘴兒了,被你看到了,你該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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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勸陳浩盡早下船,隨便做點生意,好歹是實實在在的生活。這些年他靠遠洋運輸攢下的積蓄絕對可以在中央商務(wù)區(qū)的高檔寫字樓租間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小辦公室,六七個人便能運作。他可以搞外貿(mào)運輸,細分的話,船運代理、貨運代理、海運保險、法律咨詢,太多了,這些他統(tǒng)統(tǒng)都能做。他的那些昔日為航運巨頭賣命的故交,在摸清了門路后,自立門戶,十個人里面九個都發(fā)了財。他很抵觸這些。抵觸自我角色的變更,抵觸決策,抵觸為某件事情提心吊膽,耗費心神,夙興夜寐,也抵觸這些人的說教。他知道這些人勸自己是出于善意,誰不想發(fā)財呢?可他以為這和說教沒什么兩樣,那些人在誘導(dǎo)自己向主流的價值觀靠攏,便是人生到了某個階段就要更換成和那個階段相匹配的角色。就如同疾病一樣。哪里有什么疾病呢?不過是那些所謂的病人在某個方面和絕大多數(shù)的人有所差別罷了。現(xiàn)在的他很享受在失去了社會關(guān)系紛擾的海洋上的純粹與安寧。時間于此黯然失色,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他的人生,起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收錄別人所認為的那些高光時刻。當他站到船舷邊,看見海面波紋起伏涌動,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生活里的大喜大悲,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當事人的心神,隨后又像物理學(xué)中所有的波動一樣,能量被分攤到四面八方,最終,生活又恢復(fù)成了本來的模樣。何必呢?按理來說,尹麗應(yīng)當是他們這些人里面家境最為優(yōu)越的了??墒乾F(xiàn)在呢?當年這些孩子都還居住在平房時,尹麗就住在了讓這些人無比艷羨的洋樓里,達官顯貴都是她的鄰居。她不玩泥巴,也不玩洋娃娃,她祖母帶她侍花弄草,吟誦風(fēng)雅,習(xí)書作畫。男生經(jīng)過她們家,見她恬靜地站在陽臺上,手肘撐著陽臺外墻,手心托著右腮,都覺得這女孩像是童話里的公主走進了現(xiàn)實,高不可攀。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她嗜睡的隱疾,經(jīng)常沒來由地就在課堂上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給她起外號叫睡美人。等到千禧年之后,他們所住的平房紛紛拆遷,各自搬進嶄新的樓房,尹麗依然住在陳舊的老宅時,這些人又覺得她不再那么灼灼其華。她剛念初中,她爸就死了。她早早結(jié)了婚,嫁給了各方面條件都十分普通的男人。沒過多久,她丈夫也死掉了,她成了寡婦。她在那些昔日仰慕著她的男孩眼中,泯然眾人,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接下來,她可能還要結(jié)婚,或許會和年紀比她大十多歲的糟老頭子結(jié)婚,他們也會因此而更加可憐自己。尹麗相信,建造和拆毀港韻廣場上波塞冬塑像的,是同一支施工隊。她無法設(shè)身處地地站在神的角度上,去揣摩看到自己具象化的形象慢慢形成,然后頃刻間灰飛煙滅的心理落差。因為,以己度人的前提是彼此處在相同的維度上面,是信奉者通過修行與神明共情,而非夏蟲語冰般的臆斷。
尹麗揉搓著膝蓋,看到了自己在擦拭得發(fā)亮的機車上的倒影,撥弄起頭發(fā)。她問陳浩,這樣看著習(xí)慣嗎?陳浩說,那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會覺得習(xí)慣嗎?他有模有樣學(xué)著方才尹麗撩動頭發(fā)的動作,二人相視一笑。陳浩說,我們船上,有名海員,上學(xué)那會兒就給跟他同宿舍的人理發(fā),行頭齊全。我愣是沒讓他給我剪。過海關(guān),他們核驗我的證件,拿上面的照片跟我本人反復(fù)比對,屢屢碰壁。照片上是短發(fā),我得捋開頭發(fā),露出額頭給他們瞧。尹麗說,我這頭發(fā)是自己對著鏡子剪的。還行吧?陳浩難以置信。她接著說,我記得是咱們二年級還是三年級那年,我記不太清了,畢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我記得我經(jīng)過聯(lián)營商場門口的電影院,看到外邊貼著的電影海報,上面印著的是位漂亮的短發(fā)女人。女人笑容詭異,在我看到她之后的幾天,她始終在我夢中纏繞。陳浩問她,說的是不是《天使愛美麗》。她說,對。她又問他有沒有聽說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她有天突發(fā)奇想,也想剪成海報上那個恐怖女人的短發(fā),家人不允,她便擅作主張,到理發(fā)店剪成和艾米麗七八分相像的式樣。剪成后,她有些后悔,如果偷偷把海報從電影院外墻撕下來,讓理發(fā)師照著上邊的發(fā)型去修剪,沒準會剪得更像。陳浩說,我不記得你之前留過長發(fā)。尹麗說,那是因為我戴了假發(fā)。我的腦袋被密不透風(fēng)地緊緊包裹在里面,像是在蒸桑拿,又癢又悶又潮。我反復(fù)向家人哀求,假發(fā)可不可以不戴了。我向她們展示了我頭皮上生出的紅疹,她們無動于衷,在次日替我戴好假發(fā)前,往我腦袋上撒了層痱子粉。林澤知道她戴假發(fā)的事。有一回她到“基地”,林澤和陳浩還沒到,她就將假發(fā)取下,擱在書包上,這時林澤恰好翻窗戶進來,被他撞見。尹麗誆他,稱自己患有癌癥,嗜睡也是因為癌癥,她這才剪去頭發(fā)并用假發(fā)掩蓋。她請求林澤替自己保密。林澤深信不疑。
“基地”是學(xué)校旁邊的小區(qū)里一處無人問津的毛坯房,位于臨街那棟樓的一層,四十平方米左右,畸形,各房間沒有一處構(gòu)造是周正的。她們從來沒有具體測量過,可能是個巨大的三角形,也可能是個不對稱的梯形。窗戶底下恰好堆滿別家裝修施工用的沙袋,尹麗她們爬窗就能翻進去,再從正門大搖大擺地出來。是陳浩最先發(fā)現(xiàn)的這塊寶地,分享給了林澤,之后尹麗也參與進來。慢慢地,“基地”就成了屬于他們的秘密又奢侈的空間,彼此心照不宣,絕不將它透露給三人之外的其他人。陳浩收集來廢棄纖維板,在三角形臥室的墻角拼搭起簡易書架,他和林澤把用零花錢偷買的漫畫書都藏在里面,臨走前不忘用編織袋將書架罩住。他們也會將捉到的知了、蝴蝶、蜻蜓,以及零食和上鎖的日記,統(tǒng)統(tǒng)放在里邊,那里藏著當時三個人幾乎所有的秘密。他們偶爾也在里邊排演戲劇,客廳是他們的舞臺,黑洞洞的衛(wèi)生間則是候場區(qū)。尹麗創(chuàng)作的劇本,情節(jié)乖謬又虛幻,將她讀到的故事?lián)Q湯不換藥地雜糅起來,進行到極其荒誕的地方,經(jīng)不起推敲,幾人便舍棄劇本,即興表演。要么結(jié)局可以自圓其說,要么在某人“且聽下回分解”的旁白聲中結(jié)束,又在次日的相同時間以連續(xù)劇的形式與之串聯(lián)。樹的枝條可以將情節(jié)與空間連接。幾乎不朽的、不受時間約束的生命,與不知何時便壽終正寢的房間,在某種機遇下開始有了聯(lián)系。確實,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房子就會被人買下,他們同時也在質(zhì)疑,什么樣的人會對這種奇形怪狀,并且?guī)缀蹩床坏焦庹盏姆孔痈信d趣呢?按照尾房來處理,房子的單價定然不會很貴,估摸著,買它的人,多少是有些拮據(jù)的。延伸進三角形房間的是根法桐的斜生枝,尹麗見過它的主干,就算是他們?nèi)藸渴忠埠媳Р蛔?,自落地生根至今已逾百年,極有可能是沙俄占領(lǐng)時期種下的。仔細查看,外表皮的角質(zhì)層上應(yīng)該還留著種植者的簽名,或者,簽名早就因風(fēng)霜雨雪的侵蝕,伴隨著皸裂的外組織剝落,零落成泥。他的名字可能是什么“斯基”,也可能叫作什么“太郎”。后者基于她先前的推斷舛誤,那它被種下的時間就要更遲些,未必不是和日軍占領(lǐng)孫大帥的府邸處在同年。其他枝丫也跟隨著最初的那根闖到房間里來,在方寸之地開枝散葉,使其煥然一新,從不毛之地變?yōu)樯鷻C勃勃的叢林。她又想到了男孩和魔豆的神話,想到了四福音書,想到這些枝條捅破屋頂載她通向天國的場景。她用經(jīng)段援引,這種子比其他一切種子都小,但長大了卻比其他的蔬菜都大。它成為一棵樹,甚至連天空的飛鳥也來在它的枝子上面搭窩(《馬太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二節(jié))。屋中的旁條側(cè)枝果真就都有了根。熱帶雨林在《厄斯特羅特的英格夫人》臺詞中恣意搖曳,獨木成林,阿喀琉斯的對白沿著河流的軌跡最終在下游河段傳播開來,野蜂攜帶它們來到蕪穢地帶,數(shù)日便開滿以自由作為花語的鳶尾花,菡萏葳蕤。她從鳶尾花叢的縫隙里窺見致密的赭紅色野菊,以及1889年扳機扣動前的凡·高。林澤和陳浩還在客廳里用沙石壘建微縮版的防波堤。他們輕喚尹麗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看來她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她要撥弄開樹枝和藤條才能依稀見著光亮,這中間下過兩場雨,眼下正是雨林里雨水最為豐沛的季節(jié)。過了七八日,也許更久,她只記得樹枝上躥出條蛇,誘騙她去吃法桐上的球形果實。她沒有吃,只是將果實摘下,捏在手里,果實瞬間變成搖晃后能夠發(fā)出聲響的銀鈴。蛇在聽到鈴聲后坦言相告,將會有持續(xù)百日的洪水,是時候要將制造巨輪的計劃提上日程。圖紙是她從父親書房的垃圾桶里撿到的,據(jù)此以易拉罐的鋁片剪裁拼接。敷衍了事地制作完成后,幾人將房間灌滿水,方舟下水試航。數(shù)月,洪水未至,這讓尹麗不得不懷疑預(yù)言的可靠性,打算廢然而返,泊船靠港。陳浩說,等等。他從船艙聽到低低切切的西皮三眼的板式。循聲而至,是蔣老軌的聲音。蔣老軌在船艙里頭唱著《捉放曹》,唱到呂伯奢剛為孟德所殺,陳宮意欲相勸,此時初更鼓未響:“馬行在夾道內(nèi)我難以回馬,這才是花隨水,水不能戀花。這時候我只得暫且忍耐在心下,既同行共大事,必須勸解于他!”他常去麒麟西巷的京劇院,本地人管這叫南山大廟,擱過去,就叫東本愿寺了。寺里唱戲,人神共賞。他說,他跟他愛人結(jié)婚也緣起于此。他邊說邊從綠罩臺燈下取來他們的合影讓陳浩看。單從照片來看,他妻子比他年輕很多,就算說是父女也不為過。實際她卻只比蔣老軌小四歲。學(xué)生時代他到他妻子家里做客,看到墻上裱著整套梅蘭芳無齒票。所謂“無齒票”,指的是四周未打孔的郵票,發(fā)行量小,因而比有齒的更珍貴。這套票總共八張,畫片上印著的分別是梅蘭芳本人的畫像及其經(jīng)典劇目演出形象。1962年發(fā)行的郵票,其間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能夠完好保存下來尤為不易。愛屋及烏,自己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和她結(jié)了婚。早些時候,1980年前后,他每月工資到手八九百元,妻子在大學(xué)做圖書管理員,月薪只有六十多元,相差十余倍。他下船就迫不及待到園子聽戲,當時的票價是一塊兩毛錢一張。他們唱《七俠五義》的連臺本戲,他便日日跟著捧場,從不間斷。好在那年頭社會風(fēng)氣好,沒票販子,也沒人加塞兒。本地的劇團里邊談不上能成角兒的,票販子就這么左手倒右手的,夠不上。若是真有外埠的角兒來了,也該是萬人空巷的,沒票也趴在園子外邊聽到散場。半個月還沒到,十多塊沒了,只要糧票足夠,這錢夠買百斤大米。妻子嫌惡他奢靡、不務(wù)正業(yè)。蔣老軌說,自己就這點嗜好了。他們跑東南亞航線,船剛泊靠在港區(qū)錨地,當?shù)卮锞统藵O艖紛至沓來。他碰都不碰那些姑娘,只讓她們幫忙整理房間。船員們因而給他起外號,管他叫法海。稱呼口口相傳,整艘船上的人都這樣叫著,船娘們竟信了這便是蔣老軌的本名,用蹩腳的南洋英語客客氣氣地稱呼他法先生、法大哥。年輕水手在艙室里和船娘行著風(fēng)流韻事,兩男兩女,晃得甲板也跟著搖。他們尚且不知蔣老軌已有家室,只知他不近女色、不解風(fēng)情,便說他有病。他是用英語說的,吞吞吐吐地將幾個英文單詞組合起來,全然不合語法。在那句話的前面,他接連用了三個表示“疾病”的形容詞,無一貼切,中間沒有用謂語連接。句子的最后是兩個倒裝的并列主語,一個是“他”,另一個則是“法大哥”。流言之花自然不會常開不敗,無趣的話,蒼蠅都不屑于給它授粉,自生自滅。越是有趣,南來的北往的就都要湊湊熱鬧。久而久之,這病在船娘她們那兒也散播開,并且傳得愈發(fā)邪乎,末了,她們口中的“法先生”被說成是染了性病,剛好那陣子船上有些人的身上無緣無故生出紅疹,眾人怕了,船娘們爭相棄船而逃。講到這里,蔣老軌乍然從床上站起,對著空蕩蕩的空氣做出單捋中髯的手勢,褶子慢腳步,昂首向前一探,附以“呔”字攘臂瞋目,徐吟道,此時間不可鬧笑話,胡言亂語怎瞞咱!
8
聲音來自別處?,F(xiàn)在,在尹麗暫住的紅磚樓的房子里,床對面的鐵架上,那艘船的模型還在。唱戲的聲音也在,也是老生,那聲音可能來自隔壁住戶的樓上或是樓下,誰知道呢,她還沒全然見到自己的鄰居都長什么樣子,等認清了,將平日在屋子里聽到的說話聲跟每張臉全都對應(yīng)上,她可能就不住在這兒了。偶然的敲門聲都會讓她錯愕不已,慶幸每回開門之后,外面站著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梁平的債主們來找過尹麗幾次,她反倒不懼怕這幫人,孑然的現(xiàn)狀讓那些人心知肚明,從自己身上是獲取不到任何東西的。她客氣地請他們進房間,就坐在開裂的塑料凳子上,要坐得老實,坐姿稍有不正,便很可能從凳子上摔下。家徒四壁,連用來給他們喝水的杯子都湊不齊整套,她就主動問他們要不要喝水,她好從鄰居那兒借水杯。她跟他們講,梁平半點兒遺產(chǎn)沒留,你們來找我也是白搭。我還年輕,我要生活,我還會嫁人,總不至于就這樣孤獨終老。梁平的死,終結(jié)的是他自己的人生,影響不了我的生活。人死債清。你們做這行的,比我更清楚。這些話說得語無倫次,但語調(diào)始終是非常平靜的。這大概不是尹麗頭回說這些話,在他們來之前,還有其他的債主也來找過她。豪華的車子隔三差五便停在紅磚樓的樓下,這種老建筑的樓梯都是敞開式的,鄰居就看著從車上下來的這些人最終會敲響幾樓幾戶的房門。門響了。尹麗方才聽到的樓上唱戲的聲音隨之戛然而止。緊跟著,她似乎能聽到樓上的那個人疾步去了陽臺,她又聽到了陽臺窗戶被拉開的聲音。想必那個鄰居此刻已經(jīng)探出腦袋朝自己家門口這邊張望了。這時尹麗也推開了門,外面站著的是陳浩,他來接她去海韻廣場。尹麗言辭焦躁,說,別拍門,拍門是報喪。陳浩惶然,無言以對,一動不動站在門外。他不經(jīng)意地抬頭,左上方有張骷髏似的臉正對著自己,眼窩完全凹陷進去,面部毫無血色,仿佛白臉妝的日本藝妓。見陳浩也在朝著他看,這張臉飛快縮了回去。他進了房間,合上門,安分地在門口守著。他說,洋樓的人給的他這個地址,他便找到這里。尹麗說,是,那里不住了,抵押了。她從衣柜里找出外套披在身上,袖子還沒來得及套到胳膊上,腦子里想著的凈是陳浩剛剛拍門的聲音。她父親被抓捕時,外面也是這樣的拍門聲。“啪啪啪啪”,短促有力的四聲。太糟糕了。記憶中可駭?shù)穆曇艟硗林貋?。會有人像那天夜里的那些人在自己的家里翻找不停,她也不知道他們在找什么,?yīng)該是些很機要的文件,應(yīng)該不是她從書房里撿到的廢棄圖紙。他們對照著圖紙生疏地拼接起船體的每個部分,成品不像是貨輪或是客船,倒更像是艦艇。沒錯,這和她撿到的圖紙沒有半點關(guān)系,它們都被揉成了紙團。
手工課在鈴聲響了兩聲后才算真正開始。陳浩和林澤向尹麗展示他們花費十二天時間制作的船模。尹麗問,怎么如此肯定是十二天,每天都會以日記的形式記錄進度嗎?陳浩說,沒有。他們每天只裁剪兩個易拉罐,再將剪下的鋁片當日組合完成。截至昨日竣工,共消耗掉二十四枚鋁罐,所以是十二天。尹麗試圖捏住模型駕駛室的位置,以此將甲板層掀開看看,問林澤,這上面的雷達制作得很精細,確定粘得牢固嗎?我直接拿起來不會散架吧?林澤讓她放心大膽地打開。她打開了甲板,里面被紙團塞滿。她詫異地看著他倆。陳浩解釋說,艙體是空的,上層建筑又過于笨重,他們就把圖紙塞到里面,用來增加穩(wěn)定性。傍晚,他們回到了“基地”,尹麗在路上聽到不知是林澤說的還是陳浩說的,說,秋天就要來了。她心不在焉。不是連續(xù)的時間片段,卻僅僅是回過神來的瞬間,尹麗忽然意識到她目之所及的時空都逐漸瑟縮起來—老態(tài)龍鐘的空氣、郁郁寡歡的暮靄、奄奄一息的鳥鳴。原先延伸進入房間的法桐枝條也被人撥弄回室外,“基地”的窗戶就此被徹底鎖上,窗戶下邊的沙袋也都被人移走。這間房子終于迎來了它真正的主人。房子,他們口中的那個奇形怪狀,大概永遠都不會有人購置的房子;主人,他們口中的那個囊中羞澀的冤大頭。
9
尹麗終于回來了。梁平守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若無其事地說,回來了?他沒問尹麗這些天去了哪里,她給他留過字條,算不上不辭而別。尹麗主動說,我去看了孩子。梁平將電視的遙控器擱在沙發(fā)扶手上,直坐起來,問她,孩子?尹麗說,沒錯,我以前到貴州山里支教的那些孩子。我每年都會過去待上一段時間。你慢慢就會習(xí)慣。尹麗上了樓。梁平幻想過很多次,利用她在浴室洗澡的空檔,悄悄潛進她房間,拉開她那只米黃色皮包的拉鏈。在皮包內(nèi)膽的夾層里面,塞著皺巴巴的票據(jù)。根據(jù)那些票據(jù),他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譬如她乘坐的是幾點的飛機,中途經(jīng)轉(zhuǎn)幾趟大巴,去過哪些地方,下榻在哪家酒店,又在哪家飯館就餐過,他靠著票據(jù)都能大致猜度。綠色在視野中向后奔走。從剛下車到閑庭信步到氣喘吁吁,對于綠色的喘息,梁平感同身受。他聯(lián)想到了研磨機的刀頭,由鋒利無比地直至慢慢鈍化。這不是眨眼的瞬間,卻在某個需要停下來休息調(diào)整的時刻才后知后覺。就在這個時候,視角變得更寬廣了些,似乎她抬頭了,并注意到另一種維度的綠色。從縱向的空間上,這些綠色分成了兩個部分,靈活的、多變的,以及腐朽的、木訥的。有些早就行將就木,已經(jīng)可以從它們身上嗅出生命進入倒計時的妥協(xié)跟無助。它們蹣跚地倚杖而行,數(shù)著這是自己翻過的倒數(shù)第幾個山頭,余生還剩下幾個,之后便再也越不過去,望洋興嘆。沒有被研磨成粉的巨大綠松石顆粒從空中緩緩墜落,這些顆粒要在機器的蓋子打開,粉末篩選完成后,網(wǎng)羅起來并重新研磨。將它們收集在褶皺的綠色紙幣上,鈔票得到了短暫的煥然一新,而后又打回原形。那是張茍延殘喘的即將被限制流通的兩元紙幣,上面印著兩位少數(shù)民族的姑娘,開始有依稀的婦女形象出現(xiàn)在視野里面。她們裹著頭巾,也有戴著當?shù)靥厣饘兕^飾的,琳瑯滿目。這并不陌生,常常能夠從黃胄的畫中看到。畫上的七頭驢載糧而歸,綠頭巾的女人坐在當中最為壯碩的公驢身上,趕驢前行?,F(xiàn)在,關(guān)于綠色的視角似乎變得更高了些,能夠看到隊列前面搖搖晃晃的頭巾。可惜頭巾太厚實了,它們在織造時絲毫沒有偷工減料,如果可以再稀薄一點、輕盈一點,像根羽毛似的,透過它的縫隙,朦朦朧朧地,看到遠處矮塌塌的房子被憂郁的綠色籠罩,也成了綠色,從而想到了略薩在1966年發(fā)表的《綠房子》,花花綠綠的肉體堆疊成了山丘,赫然浮現(xiàn)。真正地向嘈雜過度,是從那些烏壓壓的人頭給綠色提供了光影效果和透視關(guān)系開始。它試圖為自己增添些具象化的形象,其中包括人物和景觀,并細致描摹有關(guān)它們的細節(jié)。騎驢婦女的身形是佝僂著的,或者,因她顛簸在驢背上,為了保持平衡,身體只能前傾,久而久之,當她回到地面上時,她的后背依然在坍縮著。她們即將迎來接洽者,就在前方的岔路口,油豬和土雞也都徐徐叫喚,飽暖思淫欲,有必要考慮是否要在畫布周圍固定上用以裝裱的畫框,以及畫框的材質(zhì)。就在此時,她注意到了下面聚集著十多個孩子的苦楝樹。她跟那些孩子共處幾日,像每回她去看望他們一樣,被追溯的時間可以使駝背婦女直立行走,色彩恢復(fù)到最初的混沌狀態(tài),不必區(qū)分它們的鮮明度和飽和度,黧黑的面孔就可以和赤黑色的土地達成融洽的契約關(guān)系—即使要死,也要這方土地將自己深埋。然后,梁平在翻看過了那只包里面的所有票據(jù)后,會將它們恢復(fù)原狀。他不一定記得它們的排列順序,其中,總共有幾張五塊錢的紙幣放在一起,它們的后面放著的是車票還有沙坪當?shù)匦l(wèi)生院的掛號單。掛號單被折疊了幾次,還有上面填寫的信息,怎么可能全都記得住呢?他太謹慎了,常人怎么會顧及這些細節(jié)呢?現(xiàn)在如果有人問他,你是在猜疑嗎?你的猜疑是有必要的嗎?你猜他會怎么回答?他會將掛號單從那沓票據(jù)里抽出來,將折痕展平呈給你看,你于是就看到了一張泛黃的、身份證大小的掛號單,底部印著幾行注意事項的小字,再往上,是她手寫的姓名和勾選的性別,連年齡信息都沒有,自然也就無從考證這張掛號單誕生于何時?;蛟S你還沒有意識到,這張無足輕重的紙,激發(fā)起了你的探索欲,更確切些,是窺探他人隱私的興奮感,這種亢奮可以比肩于年輕時看到年輕女孩胸罩的顏色從淺色的衣服上透出。你希望此類風(fēng)韻得以延續(xù),卻不能賦予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假借上帝之手在女人的子宮里放進去了個孩子。那個孩子順利地降生了,她就在那十多個孩子當中。于是,你的臆測和事情的真相形成了完美的閉環(huán),尹麗所說的“孩子”就是她自己偷偷生下的。她早就有孩子了。內(nèi)衣的顏色昭然若揭,她不得不換身衣服示人。沿海大道,陳浩的那句“還好沒孩子”縈繞耳畔,尹麗想,他們男人在對待這件事情上是否都是同樣的心理狀態(tài),以至于女性在割舍前段感情時,連帶著就要把自己的骨肉也拋棄掉,這樣就如釋重負了?如獲新生?那么,孩子是怎么來的?她告訴他們,多年前在村里舉行的某個儀式上,她用繩子套中了個瓷娃娃,次日身邊就多了個水靈靈的孩子,呱呱墜地,開口就能字正腔圓地喊自己媽媽。天方夜譚。你信嗎?還是說你信?她挨個問。反正她自己是不信。她要名正言順地給這孩子一個由頭。
從浴室走出后,她躺在床上,這比她在沙坪睡過的梆硬又濕冷的麥稈床簡直不要舒適太多。倦意難掩,她盡量使自己的眼皮不完全合上,視線聚焦在對面墻壁上的白玉蘭壁燈上,思忖著關(guān)于自己寄養(yǎng)在貞豐縣的那個女孩身世的說辭。大約六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或者四年前,大洪水還未消散時,她們的方舟航行到太平洋赤道附近海域,彼時是在夜里,月光之下,那片海域的島嶼星羅棋布,明滅可見,她猜測她們大概來到了美拉尼西亞、密克羅尼西亞,或者波利尼西亞群島,總之應(yīng)該就是那里了。她將泛著綠光的臺燈挪至旁邊,又將桌子上鋪著的世界地圖拿起,和舷窗外的環(huán)境對照著,就像真能從中看出名堂一樣。漸漸地,她的指尖原本捏住地圖的地方開始有了觸摸沙子顆粒般的粗糙感,她真切感受到了陰冷潮濕的海風(fēng)劃過裸露的皮膚。她憑空來到了方舟之外,手中的地圖也消失無蹤。她抬起頭,這晚是滿月,在豐盈且不安的紅樹林中,潮汐的躁動不絕于耳。開始有零零星星異域面孔的人從海上朝自己這邊走來。那些人邊走邊談,用的是她能聽明白的語言,但裝束的風(fēng)格卻讓她全然陌生,華麗、夸張又肥碩,似乎能與大航海時代至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人的穿著相稱。她聽到其中有人說,傳舌人的言語,如同美食深入人的心腹(《箴言》第十八章第八節(jié)),又聽聞緊伴其側(cè)的女人不斷重復(fù)著,圣母無玷始孕。等那女人慢慢走近,她注意到她胸前閃爍著的帕托石,縱使是在夜晚,也格外璀璨奪目。她試圖看清女人的面孔,被法式兜帽整齊箍住的長發(fā)底下,竟無清晰可辨的五官!她惶恐不安地掉頭向島嶼叢林深處奔跑,不經(jīng)意地再次抬頭看見月亮,月亮以一種詭異的、接近赤紅色的光焰持續(xù)增強其發(fā)出的光芒,燦若白晝。驚駭之余,她墜入?yún)擦种刑崆安己玫南葳濉?/p>
身臨其境的踩空感讓她伴著尖叫驚醒,急促地呼吸著。她看向?qū)γ鎵Ρ谏系陌子裉m壁燈,磨砂的玻璃燈罩比她剛睡去的時候明顯泛黃許多,黃銅基座滋生出零散的綠斑,上邊還落著不少灰塵。尹麗下了樓,叫了幾遍梁平的名字,得不到回應(yīng),這便瞟見客廳茶幾上攤開著的報紙,民生版面刊登了梁平的死訊。
此前她對外的回答是,她的丈夫躲債失蹤了。如今,她又要更新自己的說辭。這樣也好,債主們聞訊后很難再登門造訪,她也不必苦口婆心地向他們反復(fù)解釋。對于梁平的去向,她全然不知。并且,這棟宅子已經(jīng)抵押了出去,她馬上就要搬離這里。倘若其中依然有窮追不舍的,她就將報紙甩到他們臉上。但求能夠以此解脫吧。她已經(jīng)過了八十六天暗無天日的生活。從梁平失蹤的頭天開始,秋分,9月23日,到現(xiàn)在,12月20日,她幾乎就沒怎么出去過。白天總有那么兩三輛車子,要么駐守在樓下,要么就是藏在隔壁巷子里。她站在三樓的陽臺上全能望見。上午九點至十點,大門外邊會出現(xiàn)一輛藍色保時捷,車牌尾號是三個八。那臺車只坐著司機一人。她在陽臺上目睹過這人下車的樣子,很纖瘦,看起來像是癮君子,不過他從沒按響過她家門鈴,每周會來兩次,中午之前必定離開。車型稍大點的,大都是日系車,豐田、尼桑之類。車漆顏色也較為內(nèi)斂,要么黑色,要么灰色,連白色都很少見。這些車的車里通常會坐三到四人,她是清清楚楚見過他們長相的,沒有想象中那般獐頭鼠目,但多數(shù)算不上端正,出挑的則更鳳毛麟角。每次上門只來兩人,其余的都留守車內(nèi)。詢問過尹麗這邊也無梁平的消息后,匆匆抿了口她沏的茶,他們便回到車里繼續(xù)監(jiān)視,直至西山日暮。還有兩天就冬至了,她想在這之前搬進她新的住所,搬離這個終日令自己惴惴不安的地方,然后在冬至日的當天,在新家心無旁騖地吃頓餃子。熱乎乎的餡料對她貧乏的味蕾不斷試探,但這并非口腹之欲,她沒有心思去深究新家的這頓餃子要包成什么餡兒的。芹菜的、韭菜的,還是白菜的,這些通通都無所謂。飲食如今在她看來,只是用以果腹的形式。她親自烹調(diào),或是叫外賣,再或者,不情愿地換身行頭到外頭的餐館解決,沒有任何差別。
…………
(全文詳見本刊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許牧,本名牟福鵬,1994年生于遼寧大連。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當代小說》《唐山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