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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山》2024年第6期 | 雷平陽:從翁丁到巖帥(五題)
來源:《鐘山》2024年第6期 | 雷平陽  2025年01月27日08:03

小編說

雷平陽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jié)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xù)撰寫該專欄,“毎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數(shù)篇散文(新書推介 | “將四季與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陽《茶山》)收錄至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2024年《鐘山》第6期“泥丸小記”發(fā)有他新撰的《從翁丁到巖帥(五題)》,今日微信推送。

看佤族人祭木鼓

一筒綁著公雞的木鼓被眾人

用粗繩子拖上山來

頭上插著白羽的老人提刀殺了公雞

念著咒語,領(lǐng)著幾個人繞一座

飾有各種祭物的土丘

雞血滴到麻栗樹光滑的落葉上

很快又被紛亂的腳掌抹掉

手握塑料步槍的人本質(zhì)上還是獵手

他們披著棕衣,站立在旁邊

目光高于槍管但明顯沒有殺氣

他們的后面是氣根飛揚的

大榕樹,那兒有一個儀式正在

同步進行:幾個女子跪在地上

圍著一個做著各種獻(xiàn)祭動作的男人

唱歌,在榕樹庇護下

氣氛肅穆至極。然后男人引領(lǐng)她們

來到木鼓旁,站成一排

或有限度地加入祭禮的大隊人馬

給我的印象——他們是在祈求樹神

并最終帶來了樹神的諭令

三個外省來的老年游客,因為想

拍攝她們心儀的場面,從木鼓上

多次跳過,跟著白羽老人繞圈

擠進肅立的端著祭品的人群

她們肩上的紅色披風(fēng)在祭臺上

飄忽不定,被握假槍的人多次呵斥

但她們沒有放棄祭壇上她們

扮演的角色。祭歌與舞蹈

是同時開始的,歌聲像他們

紛紛從口中吐出箭一樣飛上天空的

黑鳥,舞蹈則像是一支象群

來到了山坳,圍著鼓神跺腳

時間豎立著向上,木鼓

則橫向延長,沒有人可以為它們

設(shè)置末端,一切都由人操持但

不由人決定。直到白羽老人把公雞

又懸掛到插入木鼓的一根木棍上

眾人才彎腰握住粗繩子,聽從號令

拉著木鼓下山,木鼓上的公雞搖晃

不休,樣子像只死去的鳳凰

——整個過程,我都在恍惚中張望

什么都不敢確定,不知道

每個細(xì)節(jié)、動作和音調(diào)的功能

以及木鼓是如何被喚醒的。只是在

扛著假槍的獵人經(jīng)過身邊那一刻

開玩笑似的將手中的一枝杜鵑花

插向槍口。發(fā)現(xiàn)槍管是實心的

一滑,花莖插到了獵手的手臂上

而獵手回過頭來

向我咧嘴一笑。那是在

祭鼓儀式上我唯一見到的笑

去過一次翁丁寨,卻像是去過了無數(shù)次。但我始終無法進入它的現(xiàn)實與精神系統(tǒng)——它的語言、美學(xué)、風(fēng)俗、力量之源和沒有顯現(xiàn)的神秘空間,以及它的時間,都不在我的經(jīng)驗之內(nèi)。離開祭祀現(xiàn)場,一個人冒昧地走進那間坐著兩個白髯飄飄的佤族長者的木屋,在火塘邊的木凳上坐下,喝著其中一個長者遞上來的烤茶,我仿佛去到了一顆陌生的星球。他們笑著,熱情地用佤語講述著什么,放在火塘里的茶罐撲哧撲哧地響著,柴火上的白煙不時遮住他們,或?qū)⑽艺谧?,我以為自己來到了世界的終點,哪兒也不用去了,他們就是我的守護神,讓我心安。找出隨身帶著的紙和筆,在膝蓋上,我寫下了這首關(guān)于翁丁祭鼓的旁觀者的詩歌。除了給我添茶,整個過程中,他們一動不動,穩(wěn)固地坐著,對我的行為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好奇心。我的氣息、動向、沉思,似乎一點兒也沒有驚動他們,空氣中濃釅、雄沉的茶香,是肉眼看不見的紫云,無處不在。

孤煙直

巖帥鎮(zhèn)是愛星·西涅的故鄉(xiāng),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這兒度過的。越野車駛過2010年興建的東勐村來龍茶廠3500畝的丘陵上的生態(tài)茶園,停在59歲的茶廠廠長田秀到家門前的空地上,他甚至不需要田秀到廠長做向?qū)В瑵M心歡喜地就將我領(lǐng)到了一座長滿了松樹和麻栗樹的山岡頂上的觀龍亭里——指著東邊連綿起伏的群山,耐心地啟發(fā)我,一定要我從群山的表象上找出一條想象中的巨龍。我無法確認(rèn)他所指的巨龍是哪一道山梁,從沒有一絲浮云的藍(lán)天下的明晃晃的群山之中,我一眼就能看見幾百條甚至幾千條扭動著又肥又粗的巨大腰身的游龍——它們自成一個自由的國度,無聲但又劇烈地翻卷著。陽光照耀著群山下的水庫,熾熱的光暈仿佛滿蕩蕩的龍涎向著四周散發(fā)的熱量在空氣中所形成的波紋。初夏的風(fēng)不大,只是輕微地清數(shù)著松針和麻栗樹葉,但因為松針和麻栗樹葉的數(shù)量趨于無限,無限的一點兒動靜累積在一起,進入我的耳朵,就是排山倒海的蟬鳴,就是沸反盈天的風(fēng)聲。

茶園分屬于東勐村的132戶茶農(nóng),平均一個人有5畝,每畝年收入2300元左右。整座茶園的年產(chǎn)量可達(dá)到200噸,但人們每年只采摘160噸左右的干茶,主銷給滄源最大茶企之一的碧麗源公司,部分茶葉也銷往西雙版納州、普洱市和安徽等地。據(jù)茶園負(fù)責(zé)人田秀到介紹,因為茶園生態(tài)環(huán)境好,茶質(zhì)優(yōu)異,多年來,這兒的茶葉一直很好銷售,沒有積壓。采摘春茶的高峰期已過,茶園里沒什么人影,我們在茶園中的便道上走過,只遇到了兩撥人。一撥是來自杭州農(nóng)夫山泉公司的科研團隊,他們跑遍了云南眾多的茶山,從氣候?qū)W、土壤學(xué)、茶學(xué)和生態(tài)學(xué)等諸多學(xué)科入手,分門別類地調(diào)研,目的是找到與之長期合作的茶山、茶園、茶企和茶農(nóng),而巖帥鎮(zhèn)“碧麗源”正是他們傾心的茶山和茶企之一。另一撥人則是來自緬甸佤邦的務(wù)工人員,一共12個婦女,他們正在幫助一戶茶農(nóng)采摘夏茶,每公斤鮮葉可賣2.6元,她們收取1.3元,若每天一個人采100公斤,收入130元。遇到她們的時候,雇主剛好用面包車送來午餐,兩張木桌子擺放在高高的茶山上,上面分別是兩菜一湯,外加用紙盒裝著的一些沒有加工過的小米辣。12個人每桌6人,低頭靜靜地吃飯,見我們走近,頭壓得更低,我只能看到她們頭上戴著的斗笠頭巾和遮陽帽,走近她們,與她們簡單地交流,12張黝黑的臉龐才羞澀地抬起來,淺淺地笑著,并用沒有握筷子的那只手遮住嘴巴。從她們的聚桌上方往遠(yuǎn)處看,被視為巨龍的群山之上出現(xiàn)了一朵朵白云,茶園青蔥如碧玉壘成,她們的聚桌就像是剛從云朵上移下來的,獨立于天地間無塵的夾縫中,絲毫沒有人間的氣息和來自她們故鄉(xiāng)戰(zhàn)火中的硝煙味。

在佤山的道路上,我曾多次對偶遇的陌生佤族人提出過不講理的非分訴求:“嗨,你好!能唱首歌給我聽嗎?”他(她)先是一愣,繼而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雪白牙齒,然后側(cè)身站到路過的巖石旁、松樹下、青草叢中,或目視遠(yuǎn)山,或一雙大眼專注地盯著我,放開喉嚨便唱了起來。歌曲要么是《加林賽》,要么是《西古拜》,要么是《白鷴鳥》,或是我沒有聽過的古歌。唱完了,一笑,也不問我什么,沒有半點敵意或不悅,轉(zhuǎn)過身去,鏘鏘而行,消失在彎曲起伏的道路盡頭,背影像一團火。所以,面對佤山歌唱家、54歲的巖帥鎮(zhèn)文化站站長艾管·永更(漢名:田澤軍)時,我也忍不住脫口而出:“嗨,你好,唱首佤族古歌吧!”那是在茶園旁邊的田秀到家里——我們即將享受一桌佤族風(fēng)味中餐的地方——他微微有一點驚訝,而且這驚訝是因為芳香的水酒還沒上桌、入喉,敬酒歌還沒唱起來,未到唱古歌的時候。但他臉上那驚訝的表情轉(zhuǎn)瞬即逝,爽朗地大笑,然后問我:“想不想聽聽用佤族古調(diào)演唱的祝酒歌?”我還沒做出任何表示,他已把站在他身后的66歲的田茸改和71歲的肖英搞兩位老歌手推到了我面前:“他們都是東勐村來龍茶園的茶農(nóng),會唱古調(diào)。”邊說,邊用手拍著肖英搞的肩膀,告訴我肖英搞就是愛星·西涅的親叔叔。于是,沒有圍著酒席或火塘,而是圍著一個茶案,田秀到給每個人面前的茶杯倒上酒,大伙兒分別將杯中酒倒一些到地上,然后持杯起立,望著首先開嗓的田茸改,聽他唱古老的《佤族迎賓祝酒辭》。他雙手捧著酒杯,眼睛沒有望人,盯著酒,無論嗓音如何動蕩,蒼古的銅臉上都沒有多變的表情,皺紋沒有拉開,似乎聲音是獨立的——像從石柱中噴發(fā)而出,并不牽動五官、軀體和四肢。其歌聲的詞意我一無所知,音調(diào)如風(fēng)過古松,煙云彌漫懸崖,暗流經(jīng)過河床,仿佛是在夏天的密林中或秋天的朗月下,用動情的大嗓門沉靜地講述個體的往事,聲音里存在著一個我的認(rèn)知抵達(dá)不了的王國,曠遠(yuǎn)、縹緲、陌生。我以為我進入了他的聲音,并在他的聲音里開始了一次向后的遠(yuǎn)行,但當(dāng)愛星·西涅將歌詞翻譯成漢語給我聽,我才知道自己在長滿松樹與麻栗樹的佤山上已然迷路。

呃,呃,呃……

斑鳩鳥,

達(dá)官貴人,

你們辛苦了!

你們來到這地方,

光臨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們迎接你們,

我們用酒慰藉你們,

化解你們的勞累!

砍來了長長的竹木,

我們迎接福祉,

我們迎接好運。

你們是送來好雨的龍,

你們是送來富庶的天神,

讓我們的莊稼茁壯,

讓我們的田水充沛,

讓我們的黃牛健碩,

讓我們的水牛角長。

祝你們身體健康,

讓你們長壽,

讓你們的身體比巖石堅硬,

讓你們的壽命比藤蔓漫長!

唄唄唄唄!

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在一首詩中寫道:“就像歌曲,它只在歌唱中存在,而不是歌者?!痹谶@兒,我卻無法將歌曲、歌唱和歌者分開,他們是一體的,甚至連端著酒杯的聽眾也進入了他們的體系之中,盡管我因為語言的阻隔現(xiàn)身于體系內(nèi)又如同陷入了一座迷樓。田茸改的迎賓祝酒辭唱罷,我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田秀到又將酒斟滿,愛星·西涅的叔叔肖英搞又唱起了《佤族送賓祝酒辭》。71歲的老人,他的歌聲是顫抖的、跳躍的,如龍?zhí)独锏牡厝凑丈衩氐囊?guī)律往外冒出一串串水珠,調(diào)子深沉、寂靜、妥貼,熾烈的情緒分明經(jīng)過了時光與閱歷的反復(fù)過濾,浮華散盡,聲音受雇于歌者,需要深情地喧染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蛻變?yōu)槠届o的祈禱和叮囑。按照愛星·西涅的翻譯,歌詞的大意如下:

呃,呃,呃……是這樣!

神靈家主,

列祖列宗:

他們要來回往返,

他們要出門觀望。

保佑他們不被毛蟲叮咬,

讓他們所騎的馬匹不會疲累,

讓他們乘坐的車輛不會拋錨。

讓他們沿著爺爺?shù)牡缆沸凶撸?/span>

讓他們照著父親的真理行事。

神靈家主啊,

列祖列宗:

給他們福祉,

給他們好運。

讓別處的人好好迎接他們,

讓別處的人抱著他們安睡。

讓他們路上平安,

讓他們再次平安地回來。

唄唄唄唄!

人們坐到餐桌旁之前,田秀到85歲的母親田葉寨佝僂著腰,也低聲唱了一首佤族古歌,聲音微細(xì),像一群蝴蝶貼地飛過,人們屏息靜聽,無人聽清她在唱什么。田秀到的家安靜得像一座月亮上的宮殿,神話正在起源,沒有能夠破譯的人。而隨著幾杯米酒落肚,群山中的小世界交到了艾管·永更的手上,古老的祝酒歌、情歌、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贊歌,一首接著一首,讓我覺得他的身軀乃是由歌聲凝固而成,他就是歌曲本身,或說他就是聲音的肉身。

離開東勐村來龍茶園,在前往巖丙村的山路上,我?guī)锥锐v足于連片的巨型楠竹林中,因其筆直、高邁、茂盛,內(nèi)心視其為竹子部族的眾神。神祇四周密密麻麻的碗口粗的竹樁,泛著尖利的灰白的光。因為無風(fēng),道路所經(jīng)的一個個山坳上,偶爾會見到向著多云的天空升起的孤煙,高直如云朵上伸下的不知有什么用途的立柱。

公無渡河

夜雨之后,這一日的清晨,從寄宿的滄源縣城的一家旅館出來,信步往一座不知名的碧山走去,途中遇上一條河流,把我和碧山隔在了此岸和彼岸。夜雨后的河流是混沌的,浮著青草、樹枝、塑料袋以及其他雜物,目極之處,沒有橋梁,亦無舟楫。唏噓之余,竟想起了漢樂府詩篇中的《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這首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晉人、唐人和宋人都有著述,南朝詩人張正見、唐朝詩人李白、明朝詩人何景明等等還對此詩進行了摹寫和擴寫。至于對這首詩的點評文字就多得難以輯錄,無論是在歷史之內(nèi)還是在歷史之外。明朝人陸時雍在《古詩鏡》中如此說:“是歌是哭?招魂欲起。寥落四語,意自愴人!”《采菽堂古詩選》中,清人陳祚明亦說:“不增一語,其哀無比。”關(guān)于此詩出處,約定俗成的說法是:霍里子高是朝鮮守河的一個小吏,一天清晨,他在河上劃船巡察,看見岸上有一個白首狂夫,披發(fā)提壺,在一種未知的力量和信仰驅(qū)策下,一定要空身橫渡河流。其妻在后面制止、哀求,但此公不為所動,最終躍入河流并溺死于河流。其妻心生大哀,坐在岸上,用箜篌鼓之,唱出了《公無渡河》四語,丟下箜篌,投河自絕?;衾镒痈咭姶司跋?,內(nèi)心悲慟,回到家中,把所見的場景和聽到的詩篇與曲調(diào)講述給妻子聽,他的妻子麗玉又引箜篌,悲而歌之,并將此曲命名為《箜篌引》,此曲因此流傳,“聞?wù)吣粔櫆I飲泣”。眾多詩學(xué)與樂學(xué)的典籍之外,還有一個說法,霍里子高的妻子麗玉,在以箜篌歌吟此詩時,一句一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哭,心魂便被白首狂夫的妻子帶走了,自己也進入了“無法轉(zhuǎn)身折返”的境地,由神秘的力量推著后背,來到河邊,縱身一躍,亦把生命托付給了河流。

在河堤上,與流水的方向一致,我走了二十分鐘左右。堤上青草,夜雨還墜滿葉片,將我的鞋子和褲腳打濕。我不敢確定:從此岸到對岸,是否也有人懷著執(zhí)念入河橫渡,河水中是否也有人跟著濁流遠(yuǎn)去,或伏身于河床,不死的心放不下岸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的一陣陣箜篌。碧山隱隱,高出眾多草木的董棕樹,其扇形的巨大葉片總讓我聯(lián)想到大象鼓動不休的肋骨。

巖丙村的午后

巖丙村坐落在兩面大山之間向陽的那道斜坡上。寨子規(guī)模不大,但分為兩個區(qū)域,一個區(qū)域是寨子本身,另一個區(qū)域則是墓地。根據(jù)習(xí)俗,寨子在斜坡的高地上,墓地則在寨子下方的溝箐里,也就是以前祭人頭樁所在的地方。墓地不能高于寨子,對死者所在的那個隱形世界,人們不乏敬畏,但也有恐懼,誰也不敢保證墓地中暗藏的神秘力量不會給寨子里的活人帶來困厄和災(zāi)難。墓地的布局與寨子的布局是相同的,兩者的平面圖沒有半點區(qū)別,住在寨東的人仙逝,葬之于墓地之東,住在寨心的人仙逝,葬之于墓地之心。之南,之西,之北,一一對應(yīng),寨子中的秩序即墓地的秩序,自寨子建立之日起,無人僭越和反對。人一直在繁衍、輪回,墓地卻不曾擴大面積,為此,人們給疊葬賦予了合法性——讓所有死去的親人永遠(yuǎn)依偎在一塊兒。不過,因為人們對生死的理解缺乏足夠的現(xiàn)代意識,墓地還分成了三個單元,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和夭折的逝者,他們分別安息在不同的地塊,人們始終覺得那些非正常死亡和夭折的人沒有得到老天爺和列祖列宗的庇護,死亡乃是對其某種罪過的懲罰。

巖俄·賽索(漢名:趙艾俄)已經(jīng)85歲了,他是佤族祭木鼓、铓鑼舞和祭老虎的三項省級非遺傳承人。他的家在穿過寨子的鄉(xiāng)村公路的上方,一棟佤族風(fēng)格與磚混結(jié)構(gòu)相結(jié)合的兩層樓房,客廳在二樓,已經(jīng)是夏天,客廳中央的火塘里柴火還燒得很旺。年輕的村支書趙劍把我領(lǐng)進他家的門,他正安靜地坐在火塘邊,四壁漆黑,光線黯淡,他的臉是模糊的。趙劍用佤語告訴他我的來意后,他站起身來,進到里屋,拿出一瓶酒并給每人倒了一杯,舉行了表達(dá)歡迎之意和祈求平安的滴酒儀式——把杯中酒滴了幾滴在火塘里,然后又舉杯向來訪者致敬。老人的身體硬朗,談鋒甚健,說話的過程中,臉上、脖頸上的皺紋繃得很直,不時還會用雙手在空中比劃。他用佤語講述,我與他的對話,全由趙劍、艾管·永更、愛星·西涅和龔林國輪番翻譯?,F(xiàn)將其有關(guān)祭虎的講述整理如下:

老虎是神圣的動物,如果它不傷害到寨子里的人、牛、羊,我們是不會獵殺它的。獵殺老虎是出于捍衛(wèi)自己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目的,當(dāng)然,老虎是百獸之王,獵殺傷害過我們的老虎,也可以讓老虎知道,我們是能戰(zhàn)勝它們的,并且要讓它們知道,殺了傷害過我們的老虎,我們還要祭奠它。

任何一個部落,一旦獵殺到老虎,那就像送葬一樣,把它抬往祭人頭樁的地方,途中還得把虎肉、虎骨和內(nèi)臟丟在寨門外的山坡上,把它交還給山神。有人說,祭虎的時候,佤族人會把虎肉瓜分給寨子里的人家煮來吃食,虎肉不夠分,就用牛肉充抵,這說法不對,至少巖丙寨的先人們沒有這么干過。相反,祭虎的時候,尤其是祭公虎,全寨的人都要跳舞迎接虎魂,然后殺牛,一個家族一口大鐵鍋煮上牛肉,請摩巴為之念經(jīng)、超度,祈求它的靈魂不要再傷害我們。對了,寨子里有不同的家族,有的家族負(fù)責(zé)引領(lǐng)全寨人敬奉山神,有的家族掌管占卜,有的家族負(fù)責(zé)剽?!阑⒅眨C殺老虎的人是不能參加的,祭虎的各種活動都交給寨子里的其他人,剽牛的家族把牛殺死,占卜的家族觀察牛倒下的方向、觀察牛肝和牛膽的飽滿度、痕跡,看牛的脾臟和胰腺是否有剪刀痕,借此占卜村莊運勢的好壞。遇到兇年,莊稼歉收,瘟疫流行,夭折的人多,又適逢老虎到寨子里禍害人畜,我們也會追山獵殺老虎,用它來祭寨子,同時又祭它,形成一種循環(huán)祭祀,以求山神庇護,以求寨子安妥。

最后一次祭奠真實的老虎是1962年,當(dāng)時我才23歲。后來老虎越來越少(現(xiàn)在根本見不到了),寨子里不安順,沒有虎作亂,也不能再獵殺老虎,我們就扎紙虎來祭寨子,同時也殺牛祭祀想象中的老虎。一樣的念經(jīng),一樣的跳舞,一樣的煮食牛肉,一樣的占卜。整個祭虎活動,最后的一道程序:到山上砍來外形筆直、材質(zhì)最好的樹木,把寨子周圍的水溝都搭起木橋,讓虎魂將不潔之物趕出寨子,同時又將吉祥之物迎進寨子……

 巖俄·賽索家里有穿堂風(fēng),不時把火塘里的柴火吹出明焰,白煙一縷縷升起,人們環(huán)繞著他,聽他用佤語講述,然后又佤語和漢語交叉著根究某些語義和詞義,直到他陷入沉默——將祭虎的往事又交還給古老的時間和熱烈的記憶。他的兒子背著沉睡中的孫子,手中握著酒瓶,頻頻給空了的酒杯加滿,或置身事外似的站在鐵條上插掛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的窗前,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偶爾有寨子里的人好奇地沖進屋子來,站著聽上一會兒,不感興趣,又轉(zhuǎn)身走掉。在起身告辭前,我把從一份資料上看來的關(guān)于祭虎的知識說給巖俄·賽索聽:祭虎,又叫“賧老虎”,佤族人叫“朵西木”,dox si vāi,意即祭虎魂。不知道他聽明白了沒有,臉上沒有表情,繼續(xù)穩(wěn)坐在他的沉默里。而趙劍則接過話題,在另外的一些寨子還有祭大象的,人們把巨大的紙象抬上祭臺,念經(jīng),祈求,相信孔武百倍的象魂一定會庇護向它求助的人。

在巖丙村,我最后一個拜訪的人是趙劍86歲的外婆趙葉那。她在唱古歌的時候,收縮著蒼老多皺的臉,掉了上門牙的嘴巴輕微地顫動,聲音卻十分尖厲、高飄。調(diào)子總是突然出現(xiàn),也總是突然停止,像雨天孤獨的老人在吟哦,又像通靈的人在與隱匿的神靈交流,有懇求,有遺忘,聲音里的世界仿佛來到了末尾,但又在祈求新的開始。她好像在懷念一個人,一群人;又好像在叮囑另外世界中的某個人,某一群人;同時又好像在安慰旅途上的某個人,某一群人。她不時咳嗽,嘆氣,靜默,接著又唱,斷斷續(xù)續(xù)但讓人覺得諸多元素都是古歌的一部分,沒有分裂和單獨的東西摻入其中,傾聽過程中,我?guī)锥认肟?,因為聲音和古歌的氣息。至于?nèi)容,我仍然難以進入。愛星·西涅給我的譯本,古歌的名字叫《憶舊古調(diào)》,內(nèi)容如下:

呃,呃,呃……

呃,呃,呃……

(舊社會)英國人用鴉片毒害我們,

日本人對我們實行“三光政策”。

女人裹小腳,

男人吸大煙。

人家派款,

人家派糧。

大家深受壓迫,

大家深受剝削。

食不飽肚,

衣不蔽體。

人們才住兩棵樹杈撐起的房子,

人們不得吃,

人們不得穿,

人們就拿苦楝果吃,

人們就靠吃老鼠和野櫻桃度日。

人們就穿掃把葉的褲子,

人們就系樹葉的裙子。

在舊的社會制度里,

在我們老祖宗們的那時代。

人們沒有文化,

人們愚昧無知。

人們就像撒落的冷飯,

人們就像亂飛的花絮。

雞鳴在上海,

圣書北京傳,

毛主席能擒大象,

人們才過上了好日子!

……呃,呃,呃!

趙葉那老人唱古歌時,巖丙寨占卜家族的第三代傳人趙艾搞走進屋來,并坐到我的身邊。老人唱完,他也唱了一首歌,從聲音上分辨,猶如這座山上的人唱給另一座山上的人聽,聲音里有空茫、擔(dān)憂、掛念,有一個漢族詩人也能領(lǐng)會到的充分的善意。我問他占卜的事情,他說現(xiàn)在只是義務(wù)地幫寨子里的人家“看日子”,婚嫁、白喜事、造房、出行,人們來問兇吉,就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告訴他們。

在廣允緬寺

就像在我的心目中,傣族敘事長詩《一百零一朵花》,是用傣語、佤語和漢語共同寫成的一樣,滄源縣的廣允緬寺也是由傣、佤、漢、白等多種文化方式共同完成的建筑藝術(shù)作品。不同的是,《一百零一朵花》已經(jīng)在我個人能夠確及到的現(xiàn)實生活中消失了,查找不到口頭流傳的痕跡,用漢語整理出版的文本也被人們遺忘了,鮮為人知,而廣允緬寺因為它的宗教功能和杰出的壁畫藝術(shù)成就,仍然在現(xiàn)實層面和精神層面被虔信它的人們視為圣地。類似的文化生態(tài)的形成,不是可以用“邊地特色”這樣的概念輕松地遮蔽掉的,它與政治、宗教、民族習(xí)俗和語言傳播等諸多因素息息相關(guān),值得文化人類學(xué)家們嚴(yán)肅地去研究。從建筑風(fēng)格上看,廣允緬寺是漢式建筑外形與傣式內(nèi)部裝飾相結(jié)合的一個建筑作品,其以佛教故事為內(nèi)容的壁畫《舞女圖》《極樂世界圖》《飯王苦心圖》《車匿還家圖》《降魔圖》《化城圖》《歡慶王子回國圖》《傣寨風(fēng)俗圖》《金娜麗》《廣夏圖》等等,同樣是清代宮廷畫、傣族金水漏印、傣佤民間畫風(fēng)和印度造像藝術(shù)等技藝的融匯之作。壁畫中,明、清服飾同時出現(xiàn),《飯王苦心圖》中甚至出現(xiàn)了女性半裸體形象,它們既讓我驚訝,也讓我從大面積的褐紅色、綠色和時間的黑色中,一眼就看到了邊地雨林中無處不在的疏離、夢幻與生命活力。畫家曾曉峰說過:“云南傣族佛寺壁畫在中國壁畫中是一個另類,它在范式規(guī)矩之外,在主流文化視野之外,類似野史。它沒有永樂宮壁畫對形象預(yù)期的控制,也缺失敦煌的氣度及輝煌,更無藏傳壁畫的嚴(yán)謹(jǐn)。囿于技窮,囿于傳承缺陷,致使傣族壁畫從未入流,但卻意外得到了天真與自由,造型于它從未存在問題也從未存在束縛,只是隨意地表達(dá),自如地書寫,意到即止,從不拖沓?!蔽疑钜詾槿?,而且覺得廣允緬寺壁畫中那些天然、自在、隨心的部分,更加契合信仰南傳上座部佛教地區(qū)的精神氣質(zhì),是廣允緬寺壁畫得以不朽的重要元素。站在《降魔圖》的下方,望著身著偏襟短衣、腰系筒裙的土地女神郎妥落尼將自己的長發(fā)梳變?yōu)樘咸辖?,將圍繞著釋迦牟尼的眾魔卷走,我甚至覺得自己所見的不是佛經(jīng)故事,而是傣族民間神話出現(xiàn)在了寺廟的墻壁上。那郎妥落尼的樣子,分明是一位瀾滄江或者南汀河上沐浴的傣族少女。

【雷平陽,1966年生,現(xiàn)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tǒng)》《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jié)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xù)撰寫該專欄?!?/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