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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期 | 蔣在:你是我的女兒嗎(節(jié)選)
來源:《山花》2025年第1期 | 蔣在  2025年01月24日08:22

蔣在,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鐘山》等。出版小說《街區(qū)那頭》《飛往溫哥華》。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xué)雙年獎”新人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西湖新銳文學(xué)獎等。牛津大學(xué)羅德學(xué)者提名。北京老舍文學(xué)院合同制作家。首師大外國語言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在讀博士。

1

救護車的聲音在樓下的院子里嗚嗚地響,她蓬亂著頭發(fā),剛才發(fā)生的事還沒有平息。她喘著氣心慌意亂地走過去,趴在窗邊往下看。車頂紅藍閃亮的信號燈不停地轉(zhuǎn)動著,車身上白底藍字寫著:精神治療中心。她開始發(fā)抖,幾個穿白色長褂的人,從車里跳下來,正朝著單元樓道疾步跑過來。

她轉(zhuǎn)身去看正在接電話確認單元和樓層的女兒——小蔓。

剛才她們吵架了,小蔓砸了東西,還將一個杯子打在她身上,并嘶吼著說她有嚴重的精神病。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認為小蔓才是真的有精神疾病,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地摔東西,而且每次都拿東西朝著她身體的重要部位砸。有時候杯子直接瞄著她的頭飛過來,那種定要置她于死地的決心,讓她畏懼難安。小蔓自從結(jié)婚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女婿則是連面都見不著,但他卻無處不在地操控著家中的一切,特別是她的女兒。

“我自己生的女兒肯定不會將我關(guān)進精神病院,因為我根本沒有病,一切都是女婿指使的。”每次她們發(fā)生沖突,只要她不小心說錯一句話,女兒都要咆哮。她說:“就是一句簡單的話而已,你為什么要那么大的反應(yīng)?”女兒卻總是像被點燃了一樣,叫囂著要送她去精神病院。

開始她還正常地訓(xùn)斥女兒,沒有家教,誰家姑娘這樣說話之類的,女兒就摔東西,先是摔在地上,然后就往她身上摔。

她問女兒是不是女婿讓她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話就像捅到了馬蜂窩一般,女兒撲過去就要廝打她,如果不是外孫開門站在她們跟前,女兒早就抓住了她的頭發(fā)。

后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也無論女兒說什么,她都盡量沉默著。只要她沉默下來,小蔓身上的火焰也就慢慢熄滅了。

她沒想到這一次,女兒真的就打了精神病院的電話。

電梯門開了,腳步聲朝著她家涌過來,然后是拍門的聲音。女兒走過去開門時,她看了女兒一眼。她看見女兒眼睛里全是眼白,像是時間和生活中的一段留白。

門開了,穿白褂子的人進來了。女兒指向她,他們朝她走過來。

她喊了聲:“小蔓,我的兒啊,那個魔鬼都對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她聲嘶力竭將壓了很久的話終于說出來了。他們要強行將她帶走,她掙扎著說:“你們聽我說,我沒有病,一切都是那個魔鬼操縱的。”

他們踩過摔碎的玻璃片,其中一個人還把地上的碎片踢到一邊。幾個人架著她往外走,她越是說她沒有病,他們就越將她扯得緊。她知道有病的其實是女兒,但是她不能說出來,她不可能看著女兒被精神病院的人帶走,不可能像女兒看著她被帶走一樣,只有喪失理智的人才會無情。

這一次,女兒不僅將杯子摔在了她身上,還動手打了她,抓扯她的頭發(fā)。她知道女兒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她雙手護住頭,任憑女兒狂亂地一陣猛擊。在那短短的瞬間,她竟然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臨終前的眼神和說過的話:“你千萬不要賣掉房子,姑娘受女婿操控,他是個魔鬼?!?/p>

她不知道自己跟女兒的出路在哪里。心臟上扎滿了刺,她在這樣的刺痛里絕望得近于麻木,她蜷縮著抱住頭,像一個孩子接受懲罰那樣逆來順受。女兒正常的時候,她也勸過女兒離婚,可這句話一出口,女兒的反應(yīng)就更激烈,更加確定她患有精神病無疑,并且四處搜集關(guān)于精神疾病的資料,試圖進一步讓她接受這一事實。

救護車開來前,女兒進房間去了。她正準備清掃地上的碎片,拿著掃把從廚房出來,她在廚房的玻璃門上,看見了自己蓬著頭驚慌錯亂的神情,然后就聽見了救護車開進院子里的聲音。她看見女兒拿著手機從房間走出來,已經(jīng)整理好了剛才瘋狂的情緒,兩只手將棕色的頭發(fā)捋了又捋,還對著她往嘴巴上涂了口紅,像是立馬要出門見人的樣子。

她喊著女兒的名字:“小蔓,小蔓,你知道的,我沒有病,是那個魔鬼有病,他這樣做到底是為什么???”

她越是掙扎著說自己沒病,他們就越是將她控制得死死的,使出了殺豬的力氣,將她拖拽到救護車邊。然后,兩個人在上面拖,兩個人在下面搡,好不容易將她按到座位上,用帶子將她綁定。她已經(jīng)是滿頭的汗水,加上滿面的淚水。

醫(yī)生們都上車后,女兒提著行李箱也上了車,看來她是早有準備。女兒坐在靠窗那排的前座,自始至終沒有轉(zhuǎn)過頭看她一眼。中途女兒還接了一次電話,她知道是女婿打來的,這一切都是他制造的,她通過車窗玻璃看到女兒說話時悄悄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阿春說得對,女兒正被女婿PUA。阿春讓她去看一個叫《煤氣燈下》的電影,她只是在網(wǎng)頁上打開這部電影的介紹看了,完全沒有勇氣看這部電影,她不想體驗像針扎一樣的感受。

車子經(jīng)過“阿春超市”的時候,她從車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阿春和幾個婦女,她們站在超市門口,她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看見她。車身上明顯的標志,讓所有人都知道車子的去處。原本她們今晚還約了她一起去超市看《紅樓夢》,幾天前她還給她們講了莫言。

她們都是從黑龍江來北京投奔子女的老鄉(xiāng)。阿春是五六個老鄉(xiāng)中。唯一還有丈夫的女人,他們夫婦先是從漠河到深圳打工攢了點錢,后來因女兒在北京發(fā)展,就來北京了。其他幾個老鄉(xiāng)要么離異,要么跟她一樣丈夫已經(jīng)不在了。阿春真好,有丈夫有女兒,還沒有女婿,他們一家人看上去很幸福。

2

車子一路朝著城外開。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道路兩邊的柳樹槐樹發(fā)了新芽,在太陽光下閃亮,天空湛藍高遠。過了十字路口,汽車拐進另一條道路,暗紅色的墻體順著道路延伸,斑駁的樹影在墻面上移動,來往的車輛比先前少了,她也比之前平靜了許多。

她開始想,阿春是不是看見精神病院的車了?阿春有沒有看到她坐在車上?如果看見了,阿春會不會像之前說的那樣,約上老姐兒們?nèi)ゾ人克o阿春說過不要將她跟女兒的事說給她們聽,她們不會理解的,這事反而會成為那些人的談資。

她退休前跟丈夫一樣都是大學(xué)老師,丈夫三年前去世了,她賣了家里的好幾套房子到北京來給女兒帶孩子,在阿春的超市認識了她們。她們中有兩個高中老師,另外兩個是初中老師,退休后她們都還保持著讀書的習(xí)慣,所以她們常常約著讀同一本書,然后一起在阿春的超市互相分享。每次讀書會,阿春總是最后一個拿著書走向她們的人,她會取下頭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圍腰,笑嘻嘻地坐在專門留出來的座位上。她們的聚會,她總是背對著窗玻璃坐在燈下。

這會兒她朝車窗外看,想著那個空出來的座位。她們照常坐在那兒,會不會討論救護車的事?阿春會不會去她的樓下找她?阿春看見她們家沒有開燈,就會知道她之前說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她在北京沒有去處,女兒也不會帶她去別的什么地方,阿春那兒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阿春會不會幫她報警?可是報警有什么用呢?阿春證明不了她是正常的,能去超市買東西,能分享讀書的感受等等,這些都沒有說服力。她忘了是什么時候,她告訴過阿春自己有可能得了阿爾茲海默癥,理由就是她老忘東西。而實際上她已經(jīng)確診了,她只是不能說出來。

她在冰箱的門上寫下所有該記下來的電話號碼,以及日用品和蔬菜的名稱,就是擔心有一天失憶了,還能通過記錄的文字想起什么來。很多次,她也想將自己的病癥告訴女兒,可是女兒根本就不會聽她說半句話,而且就算她說了,女兒也只會說她是無病呻吟,德道綁架。

車身在減速帶上起伏騰躍了一下,道路上的海棠花開得粉粉的。海棠花在她來北京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她誤認成了蘋果花?,F(xiàn)在偶爾出現(xiàn)在眼前的海棠花明麗地閃耀著,落在花上的陽光細細碎碎如銀如芒,讓她睜不開眼,讓她感覺到一種悠遠的茫然無措。

她側(cè)著頭,可以通過車窗玻璃的反光看到女兒,女兒一直埋著頭在發(fā)信息。她看見女兒面色暗黃,幾根白頭發(fā)從淡淡的棕色中冒了出來。打了電話還不夠,還要一路向他匯報動態(tài)。想到這兒,她的心由痛滋生出恨,那種刻骨的,對女婿的深深恨意一直在蔓延,像毒素一樣染著色,讓她深陷其中。

女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被那個男人控制的呢?好好的一個女兒,自從結(jié)婚以后,不,應(yīng)該是從認識這個游手好閑的人開始,他就像一條毒蛇一樣蟄伏在女兒的身體里,慢慢變成血液流遍女兒的全身。女兒的每一次情緒失控,就像他噴出來的毒液,暗黑、洶涌,令人窒息。

命運就這樣安排他們在女兒外出旅游時認識了,后來女兒還專程去了他的城市看他。很快女兒就告訴她,他們有了結(jié)婚的想法。不同意又能怎樣呢?女兒對他深信不疑。她跟丈夫兩個人的反對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還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他第一次來家里,家里養(yǎng)的貓對他透露出了巨大的敵意,刺啦刺啦地叫,充滿著莫名奇妙的攻擊性。人說萬物有靈,貓咪肯定先于他們有了什么不好的預(yù)感,甚至可能看到了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女兒很快跟女婿結(jié)了婚,兩個家庭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舉辦婚禮,更別說彩禮了。結(jié)婚是兩個人的事,她縱然有千百個理由說不能嫁給這樣的人,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大概是一個人的命運,好端端一個閨女,只能眼看著一天天地滑入深淵。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兒的變化,是女兒懷第一個孩子小產(chǎn)時,那時她跟丈夫都還沒有退休。那天她剛下課去到超市,手里拎著東西,女兒的電話來了,哭得很傷心。她問女兒怎么了,女兒說:“他說他不要我了?!彼龔某凶叱鰜碚驹谝豢脴湎?,將手里的東西放到地上,靜靜地聽著女兒嚶嚶的哭聲。

她在女兒哭泣的間隙里問女兒為什么,女兒說:“他說我把孩子弄丟了,我是個罪人?!彼械絻?nèi)臟被利器扎入,深痛之后是血流,如果能代替,她一定會去代替女兒經(jīng)受這一切。

她輕聲細語地說:“小蔓,他這樣責備你是不對的。他去哪了?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女兒哭得更厲害了:“媽,你不要去指責他,不要打電話。他不會聽你的,你又沒有生養(yǎng)他,他只會瞧不起你,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們一家?!?/p>

她沒有聽女兒的,還是給女婿打了電話。他把電話按掉了。她又打,還是被按斷。她急得團團轉(zhuǎn),整個人火燒火燎,試圖再給女兒打電話安慰一下。女兒小產(chǎn)需要安慰,女婿那樣對女兒真讓人心痛,他住著女兒的房子,用著女兒的工資,當然他自己也有錢,據(jù)說還不少,可是在北京是靠著女兒工作掙錢養(yǎng)家啊。他也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閑,自己的錢一分不肯拿出來。她向丈夫報怨過,而丈夫卻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那之后,女兒便不接她打過去的電話了,偶爾給她打電話,大概也是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女兒總是很自責,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做好,并且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自我責備,說自己有精神疾病。

那個時候的她,無法想象“魔”這個詞的重量,卻能感受到女兒身上的陽光氣息在漸漸喪失——女兒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膽怯,像一只驚弓之鳥,時時在不安中準備逃離,即便是隔著電話,她也能感覺到女兒的顫抖。她說她要來北京陪陪女兒,女兒立馬驚慌失措地拒絕了,然后便掛斷電話,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聯(lián)系她。

那個曾經(jīng)特立獨行的女兒,仿佛在一團陰影的后面蛻變成了一條軟體小蟲。陰濕和冰冷,仿佛讓女兒氣若游絲,給她打電話時,往往吐出來的都是充斥著綠色液體的有毒氣泡,她氣得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那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畢竟人生是女兒的。但她沒想到,這種現(xiàn)象在女兒生了兒子之后更是變本加厲。女兒打電話時顯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的都是自己這不是那不是。她問他們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經(jīng)常吵架,女兒也總是支支吾吾,然后就是自責,還主觀地判定自己得的是產(chǎn)后抑郁。

“他就是這么給我說的,說我的情況和網(wǎng)上說的產(chǎn)后抑郁的狀況一模一樣,又給我看了好多資料。不過他說了,這會隨著孩子的生長而自然消減。我也去看過醫(yī)生了?!?/p>

她問:“那么醫(yī)生也說是抑郁癥嗎?”

女兒說是心理醫(yī)生說的。她告訴女兒不要聽心理醫(yī)生的話,是人就會有情緒,到了心理醫(yī)生那兒就成抑郁癥了。哪里有這么夸張?只是心情不好罷了,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嚴重。

女兒還問過她,家族里有沒有精神病一類的病史。她以為只是母女間的簡單交流,努力回憶自己父母這一支,從祖輩一直延續(xù)下來都沒有。

女兒說:“你確定沒有?”

她說:“當然啦,如果有,你姥姥會說的?!?/p>

女兒又問:“那爸爸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慢慢說:“你爺爺?shù)故窃?jīng)被人打出問題了,其實也不是精神病,反正就是打得不正常了。

女兒問:“所以爺爺?shù)降资遣皇蔷癫???/p>

她說:“應(yīng)該不是?!?/p>

女兒回她:“你在有意隱瞞。”

就這樣,她們的對話就停止了。再后來這個話題就變成一個不需要討論的事實。

她說:“你爺爺只是那一陣子有點不正常而已。

女兒并不接她的話,喃喃地說:“他說了,我們家有精神病史,所以才會在我身上發(fā)生,還有我爸爸,還有你。我們?nèi)叶际?。?/p>

她被女兒的話說懵了,以為女兒只是在開玩笑。

可是女兒卻說:“世間沒有所謂的玩笑,你說的這些一點也不好笑?!?/p>

后來當女兒有意地說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她立刻就把話題岔開,轉(zhuǎn)而問起女婿的家庭情況。在女兒那里她從來沒有真實地聽到過關(guān)于女婿家的任何情況,就連他有兄弟幾個都不知道。

除了見過面,其他都一無所知。對一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人是自己的女婿這件事情,她跟丈夫都是忐忑的。出于對女兒的信任以及無奈,他們小心翼翼地聽著女兒說出的每一個細節(jié),試圖從中獲取關(guān)于女婿身份的一切蛛絲馬跡。他們發(fā)現(xiàn)女兒說話變得越來越縝密,說到女婿時總是輕描淡寫,這甚至讓他們覺得女婿的存在只是一個猜想。

她給女兒表達了,女婿跟他們沒有任何交流,甚至連面都不見,感覺生冷而又怪怪的。女兒冷冷地回:“你們想怎樣?他是跟我過,又不是和你們過。而且他說了,一個獨立的人應(yīng)該要勇敢地和家里斷親,就是要和你們獨立開來的意思,擺脫你們對我的控制。有任何問題嗎?”

她說:“有問題,我生養(yǎng)了個女兒,當然希望有個實實在在的女婿。而且我們是關(guān)心你,到他那里怎么變成了控制?”

女兒掛斷了電話,退出了家庭群聊,把他們都拉黑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和家里任何人聯(lián)系。

……

(節(jié)選自《山花》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