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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1期|郭喬:巴閘夕照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1期 | 郭喬  2025年01月24日08:33

編者按

對蕓蕓眾生來說,別人眼里的一粒沙,很可能就是自己世界的一座山,無論這山是在你的腳下,還是肩頭。

這篇《巴閘夕照》,在飽滿到甚至細(xì)碎的生活場景中,把普通人生活的多個向度充分打開呈現(xiàn)。不見了的老狗,一個掉了的包袱,沒有傳達(dá)出的親情,被囈語帶出的往日回憶……筆者不致力于描述人物世界的風(fēng)暴過境,只把事后大地的平靜寂寥講好,就夠了。

巴閘夕照

// 郭 喬

“老狗丟了!”在老狗走失一天一夜后,木爺對老妻說。老妻袖著手,斜倚在沙發(fā)里,眼睛一直盯著對面墻上一塊就要脫落的墻皮,像是要用眼神再把它釘上去;偶爾目光也會飄到電視畫面上,卻只短暫地停留。木爺巴巴地望著老妻,他只是想把心里的無助說給一個人聽聽。老妻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一看就沒有把木爺?shù)脑捖犨M(jìn)去。自從得了這個“二兒子海魔”(阿爾茲海默),老妻的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仿佛她的體內(nèi)真的藏著一只魔,把她的魂兒吸走了。木爺嘆了口氣,又出了門,只身尋老狗。他把整個鎮(zhèn)子走了一遍,連郊外都沒有略過,哪里有老狗的身影?木爺越走越迷惘,心里的緊張彌漫開來,腿腳越來越沉重。沒了老狗,就再沒一個聽木爺講話的“人”了,況且,嬌嬌就要回來了,怎么跟她交代呢?

木爺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嬌嬌懷抱老狗的樣子:從一個嫩嫩的小女娃娃和一只嫩嫩的小狗伢伢,到如今抽條的楊柳枝兒一樣的大姑娘和一只老到毛發(fā)打結(jié)、走路打顫的老狗。那時候,若是沒有老狗陪著嬌嬌,她指不定會怎樣呢。木爺記得那天,當(dāng)他把一只才生下沒幾天的小狗送到嬌嬌懷里時,明顯能感覺到嬌嬌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眼里閃過了一道久違的光。那光亮閃閃的,刺著木爺?shù)难劬?。木爺差點兒沒忍住淚。

記憶的引線順勢將木爺牽引到一個死角,是木爺不愿提及的往事。那些年月啊……木爺長嘆一聲。那日,他跟著警車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仿佛跑在一段長長的時空隧道中。老妻因為驚嚇,得了失眠癥。嬌嬌更是嚇破了膽,從一個嘰嘰喳喳麻雀一樣歡叫的小姑娘,變成家里最沉默的那一個。那之后,兒媳婦英娟的性子變得更加暴烈,每天一睜開眼睛,站在街巷里大罵一陣后,就不見了蹤影。她魔怔了一樣,嘴里整天念叨著他們汪家人多勢大,可也太欺負(fù)人了,就是他們害了志明,要不是他們強(qiáng)租別人家的地,志明就不會坐牢。說什么要湊夠三百畝,否則要不來什么資格。要來要不來,關(guān)我們什么事?街巷里靜悄悄的,每家窗口都豎著幾只耳朵。

當(dāng)初,志明怒瞪著兩只充血的眼睛,對著汪家老三喊叫的話:“你們要種樹發(fā)財,憑什么強(qiáng)租別人家的地?他們怕你們家,我不怕!”到今天,都會時不時地在木爺?shù)亩吇厥?。志明的憤怒并沒有嚇退村汪家那個混蛋三兒子,第二天,他就指揮著一輛鏟車,進(jìn)了木爺家的地。當(dāng)他們一家得知消息,趕到村外自家的地里時,那十幾畝揚(yáng)過花的麥子,已經(jīng)被鏟掉了一大半。志明當(dāng)場就發(fā)了瘋,他順手抄起地頭的鋤頭,大聲喊叫著向老三沖去。過程快得出奇,老三得意洋洋的獰笑還沒有從臉上褪去,就被一鋤頭敲在了腦門上。那種驚詫加微笑的表情,一直掛在那壞臉上,直到他一頭扎倒在地。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村巷里的氣氛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每個人看木爺?shù)难凵穸己軓?fù)雜,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警察到汪家調(diào)查。

那些艱難的日子啊,不知道是怎么熬過去的。再回頭時,也就是留下些許后怕的記憶,就像院子里的這棵梨樹,風(fēng)吹過時,葉子也會嘩啦啦響,再怎么都比不了果子砸地的聲音。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十幾年后,這地界的人都不愿種地了,家家的土地幾乎都流轉(zhuǎn)了,交到承包商手里搞集體種植。巴閘也撤村改制,變成了現(xiàn)在的巴閘鎮(zhèn)。鎮(zhèn)子中心蓋了高樓,建了商業(yè)街,把過去莊稼地的熱鬧搬到了街市上。

十五年過去了,老狗儼然成了家庭的一員。每次回來,嬌嬌除了把他們老兩口兒摟著抱著親一頓,剩下的時間就是逗弄老狗玩。老狗畢竟是老了,隨時倒斃的樣子。有一次,木爺忍不住問嬌嬌:“下次回來要是見不到老狗,該咋辦?”起先,嬌嬌沒明白木爺?shù)囊馑迹睦镆恢睕]有死亡的概念,無論對人還是對狗。等意會了,低低吐出一句:“該來的總會來,傷心一陣也就過去了?!边@個回答,讓木爺有些輕松,又有些難過,無論對狗還是對人?,F(xiàn)在卻不是因為死亡,老狗是活著走丟的,他該怎么向嬌嬌交代?

木爺一直找到月上中天,鎮(zhèn)子的前前后后,連郊外的田野和水塘都沒有錯過,可哪里有老狗的影子?木爺望著水塘里倒映著的那鉤彎月,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做夢都是霧靄沉沉。

睡夢中,木爺?shù)难矍坝忠淮螡L動著那個耳帽,沿著長長的坡路一路滾下去,木爺在后面追啊追,眼看就要一把抓住,那耳帽似是拐了個彎,跌落進(jìn)了路邊的溝壑里。木爺沮喪極了,捶打著雙腿,懊悔自己跑得太慢。不想那耳帽又從溝底升了起來,在木爺眼前一晃,繼續(xù)飄飛。木爺心頭重新升騰起了希望,他追著那耳帽,跟著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直到耳帽消失不見,木爺從高空墜下,他一下子驚醒,知道自己又做了那個夢。

木爺就很訝異,有多久沒有夢到那個耳帽了,今夜偏又入夢。往事宛如昨日發(fā)生一般,又浮現(xiàn)在木爺眼前。

十五年前的那個冬季,那個耳帽連同盛棉服的包袱,一起從那輛四輪車上蹦下去,不知道是掉在深溝里了,還是被路人撿去了,再也沒有找到。汪家老三因送醫(yī)及時,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志明被判了六年,服刑的監(jiān)獄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白芨溝。那以后,一月一回的探監(jiān),就成了家里最大的事情。每個月快到日子時,英娟和老妻會做些好吃喝,再備辦些志明需要的東西,一切妥當(dāng)后,一家人就出發(fā)了。一路上,英娟拉著小的攙著老的,前往遠(yuǎn)方那山高溝深的地方。多少個不眠之夜,木爺和老妻都會感慨,這世上的事,就是這么讓人說不清。當(dāng)初沒出事時,志明和英娟這對夫妻,成天打打鬧鬧,日子過得雞飛狗跳,把離婚隨時掛在嘴邊。出事的前兩天,英娟還嚷嚷著不過了;出事后,英娟反倒沒再提過一句,留在家里照顧老小,一心一意過起了日子。

那天,他們老小四人,倒了兩趟車,才到達(dá)白芨溝車站。監(jiān)獄在溝底,出了站,還要走一段長長的土路。隆冬高寒,那段在夏日里塵土飛揚(yáng)的馬路,板結(jié)成了硬實的凍土路。一路上狂風(fēng)呼嘯,四人瑟縮著膀子,走了很久,也沒走出多少路。尤其是嬌嬌,瘦小的身子在大風(fēng)里,前仰后合。要是來輛車就好了,英娟頻頻回頭。許是老天可憐他們老小四人,沒過多久,身后突然傳來了蹦蹦車的隆隆聲。四人高興壞了,齊齊揮手?jǐn)r下了車。四輪車的車廂里堆滿了玉米,哪有他們坐的位置。好心腸的車主可憐他們,就安排他們坐在了玉米堆上。十幾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激動的心情,沒有維持幾分鐘,老妻就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包袱。那會兒坐車時,因為玉米垛高,英娟只得一手抓著車廂靠背的橫桿,一手緊抱著嬌嬌;木爺也一樣,他負(fù)責(zé)自己和老妻的安全,老妻懷里則抱著給志明準(zhǔn)備的幾個包袱。沒想到,只顧著人了,包袱顛簸掉了都不知道。

站在探監(jiān)室的門口,老妻難過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那個包袱里裝著給志明準(zhǔn)備的棉服和羊皮耳帽。上次探監(jiān)時,老妻就注意到志明的耳朵上已經(jīng)有了凍瘡,身上的制服也不夠厚實。志明從小就怕冷,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個月,御寒的裝備給置辦好了,卻被她這個蠢笨的老太婆給弄丟了。老妻不停地自責(zé)著,那些話讓木爺比丟了包袱本身還要難受。木爺當(dāng)即決定,沿路返回尋包袱,找到的話,志明就不會再多挨一個月的凍了。

木爺走啊走,那條荒灘上的土路,從正午走到了黃昏。木爺一直走到車站,一路上眼睛瞪得老大,每一個溝溝壑壑,都沒有放過。風(fēng)在木爺?shù)哪_步聲中,漸漸停止了怒吼,直到無聲無息。木爺不知道,當(dāng)他再次出現(xiàn)在老妻的視野中時,身后是一輪正在西沉的太陽。土黃的大地,被濃烈的橙紅色,涂抹了一遍。木爺披著緋紅的晚霞,從遠(yuǎn)處走來,臉上卻滿是掩飾不住的悲傷。

之后,那頂消失的帽子就深深刻印在了木爺?shù)挠洃浿校瑝衾镄褋矶紩肫?,持續(xù)了一些年,直到最近,才在木爺?shù)挠洃浿械h(yuǎn)。今夜,卻又進(jìn)入他的夢里。

窗外傳來了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夾雜著噼里啪啦雨點落地的聲音,沒過一陣,便成聲勢。在這混雜的聲音中,似乎還有一種“篤篤篤”的聲音,仿佛鳥嘴啄樹,又像極了狗爪刨門。木爺不確定,屏息傾聽,那“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清楚響亮。

木爺開了門,外面風(fēng)雨交加,老狗立在門口,眼神凄哀。進(jìn)了屋,木爺一邊數(shù)落著,一邊把渾身濕漉漉的老狗擦干凈。老狗身上沒有傷,只是瘦了,精氣神更不如以前。這幾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老妻聞聲也醒了,翻了個身,手指著狗,嘴里說著:“狗!狗!”木爺回答:“狗!狗!”心里又添了重驚喜,老妻并不是完全糊涂。

天亮了,風(fēng)停雨住了。木爺開始收拾自家的小院。昨夜的風(fēng)雨比躲在屋里想象得還要大。院子里的地上,滿是黃沙枝柴?;苌系呐杌?,有的被吹落到了地上,盆摔碎了,花也離了根。菜圃里的薄膜,被風(fēng)撕扯開一個大口子,像一條拍在岸上大張著嘴的魚。一早上的時間,木爺掃了院子,拾掇了花架,院子又恢復(fù)到了之前的清爽整潔。木爺愛侍弄個花草。整個巴閘鎮(zhèn),還沒有誰家的院落,比他家的好看。每年從春天開始,一直到深秋,木爺?shù)脑郝涠枷駛€小花園,引得左鄰右舍常常來他家賞花。隔壁的鰥夫老海,活著的時候,幾乎天天來院里一趟,時不時地嘖嘖稱嘆:“木匠,你怎么這么大的心勁兒?”木匠,就是木爺。木爺年輕的時候做過木匠,巴閘大部分人家的家具都是他打的。木爺手巧心細(xì),做下的木工活耐用又美觀。所以,他木匠的稱呼,反而比他的大號深入人心。時間久了,人們好像也就真的忘了他的真實姓名。后來,木匠這行逐漸被淘汰,大家對他的稱呼卻沒有變;先是木匠,后來是木匠爺,直到現(xiàn)在順嘴叫成了木爺。

起初木爺還回一句:“閑著也是閑著,干點活兒疏松疏松筋骨?!毙睦飬s藏著另一個答案,老妻一輩子愛花,他侍弄這些花草,就是給她看的。老海接上話茬兒:“莊稼地里干了一輩子,還沒干夠?靠這個疏松筋骨?”話里含著鄙夷。木爺就沉默不語了,他繼續(xù)著手里的活兒,要不給蔬菜間苗,要不給盆花澆水。老妻卻忍不住,從廚房出來,說笑道:“你這懶驢子駕轅,不打不走的人,竟嫌棄起我家木匠了?真是三伏天吹西北風(fēng)——奇了怪了!”老妻沒生病前,是這鎮(zhèn)上有名的快嘴,快人快語,性格爽利,口才好得讓不善言辭的木匠,常常心生佩服。老海嘴張了幾張,果然不知怎么應(yīng)對,訕訕地笑了笑,又強(qiáng)站了一會兒,就走了。過不了兩天又來了,沒看幾分鐘,老話又順出了嘴,招來老妻又一頓搶白。木爺覺著好玩又解氣,就老海那狗窩一樣的門戶,還有臉笑話別人,活該被老妻擠兌。然而,老海亡故也有些日子了。巴閘鎮(zhèn)和木爺同年齡段的老人越來越少,每年都要送走其中的一兩個,仿佛秋冬時節(jié)樹木上的葉子,總歸是要落到土里的。老海走了后,再也沒有人和老妻斗嘴了,木爺?shù)亩忧鍍袅嗽S多,卻帶著絲絲寂寥。

木爺再抬頭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許是刮了一夜的大風(fēng),太陽光也被風(fēng)的陣仗唬住了,失了五月天的囂張,只把一輪薄而淡的光暈灑向人間,像是一張還沒上色就熄了火的攤餅。想到攤餅,木爺?shù)亩亲佑悬c兒餓了,他挪挪發(fā)麻的腿腳,拄著手里的細(xì)竹竿,緩緩立起身。這畦豆角地壟共三行,連頭連尾不超過五米,為給新出的秧苗插桿,木爺半蹲著身子,忙活了大半個時辰。

老狗也跟著站起來,甩甩耳朵抖抖毛,順帶出一些灰塵和蜢蟲。一早上,木爺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追著老人的腳蹤。昨夜回來后,老狗更是黏著他,一刻都不分離。木爺覺出了老狗對他的親昵,他其實和它一樣,也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心情。這一次,被老狗絆得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他也只是嘴上輕輕呵斥幾句:“起開!老不死的,滾一邊去!”老狗眨著一雙渾濁的老眼,癡癡盯著主人。

木爺給老妻洗了臉擦了手,從套間的廚房里,端出剛剛做好的吃喝:熬得稀爛的小米粥和攤得柔軟的雞蛋攤餅。這兩樣都是老妻的最愛。小米粥黃澄澄的,上面點綴著幾顆紅枸杞;攤餅也黃澄澄的,上色均勻,火候恰到好處。木爺心頭蕩漾著淡淡的喜悅,為自己學(xué)會了老妻的手藝,甚至還要好。有時候,老妻吃著吃著會發(fā)脾氣,扔了勺子掀了飯碗,木爺也不生氣,賠著笑臉安撫著,哄好了后,再盛一碗。今天老妻卻乖巧,安靜地吃著飯,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沒有多少湯汁從那因中風(fēng)而合不攏的嘴巴里流淌出來。一頓飯,木爺吃得很舒泰??諝庵惺幯南矏?。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正吃著飯,門簾一晃,嬌嬌拎著大包小包進(jìn)了屋。木爺有些意外:“你不是說下個禮拜才回來嗎?”

“情況有變,你那不省心的大兒子和大兒媳,又要鬧離婚,地動山搖的。我不提前回來能行嗎?”

幾十歲的人了,兒女都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也不怕人笑話,木爺心想,他心疼孫女嬌嬌,作志明和英娟的女兒,一定很累。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沒吃上父母做的一頓熱飯,還得費心為他們斷官司。木爺就張羅著給嬌嬌包餃子。和好了面,剁好了餡兒,爺孫倆一個搟皮兒,一個包,晃晃悠悠地干著,轉(zhuǎn)眼就到了下午。

吃完餃子,嬌嬌給奶奶洗了澡,剪了指甲,攙著奶奶到院里曬太陽。滿院的花木經(jīng)了一夜的雨水,開得更艷了,到處都是奪目的姹紫嫣紅。老妻嘴里喃喃著:“花兒……花兒……”嬌嬌邊隨聲應(yīng)和著奶奶,邊逗弄著趴在她膝頭的老狗玩。老狗吐著舌頭,晃動著尾巴,狗眼里溢出的笑意,仿佛拉絲糖一樣,在空氣中絲絲縷縷地飄揚(yáng)。嬌嬌被老狗逗得哈哈笑,木爺卻感覺哪里不對勁兒。從嬌嬌進(jìn)門的那一刻,木爺就感覺到了,嬌嬌也和平?;貋頃r一樣,說著笑著,但他卻總覺得嬌嬌心里裝著事兒。嬌嬌的笑意是浮在臉上的,不是從心里流淌出來的。應(yīng)該不會是為她爹媽鬧離婚的事,木爺心想,這事誰又會放在心上呢?

“嬌兒,上次和你一起回來的那個小張,這次咋沒一起來?”木爺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問問。

“分了?!眿蓩傻卣f,眼底里有絲絲縷縷的憂傷。

木爺心疼極了,他摩挲著孫女的頭發(fā),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其實,那個笑眉笑眼的小伙子,給木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雖說看起來還禮貌,給木爺遞送東西時,都是雙手奉上。但是背轉(zhuǎn)身,無人的時候,他卻把痰吐在盆花里,甚至還在老狗身上熄滅煙頭。木爺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些告訴孫女。嬌嬌看那小伙子的眼神,讓木爺不忍心說出不好的話來;當(dāng)嬌嬌開玩笑說要嫁給小伙子時,更是讓木爺捏了把汗?,F(xiàn)在好了,木爺再也不用為這個問題煩心了,又暗自慶幸孫女是個有福的孩子。

傷心是傷心,過段時間就好了。木爺心想,他把勸慰孫女的話,吞進(jìn)了肚里。木爺相信會是這樣。這輩子,他有多少事情,都是這樣過來的。

日影逐漸下斜。前排老海家的房屋,在院子里投下的陰影,比起正午來,縮小了一大半。剩下不多的蔬菜和花木,尚處在光的余暈中。院落里一片寂靜。

“熏媳婦,跪奶了嗎?”老妻嘴里突然蹦出了這么一句,木爺都聽得不大清楚,嬌嬌更是一臉蒙。

自從去年,老妻又添了中風(fēng)的病癥后,說話就越來越含糊,越來越讓人聽不清楚。木爺很懷念老妻生病前的日子,那時候,他只需老老實實做好他的聽眾就行。老妻的話像巴閘河里的水,從早到晚嘩啦啦流淌著,每一個水花兒都浸潤著木爺?shù)男?;老妻病了后,記性一天比一天壞,許多話,頭天反復(fù)念叨,第二天提起時,她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木爺總覺得病了后的老妻,腦袋里像藏著一塊橡皮擦,把她的記憶沿著一條時間線抹去——越近的,老妻反而忘得越早。那些陳年舊事——木爺都快忘了的,又被她重新提及。在老妻嘴里,過去的某些生活場景,在木爺腦海里,像電視畫面一樣一一再現(xiàn),每天都有新的內(nèi)容。

按照順序,最早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是女兒志紅,后是小兒子志新。那些日子,這些畫面反復(fù)播放,有時候還會混搭在一起。比如,老妻頭天會問木爺,志新把那些紅柳栽完了嗎?第二天,就變成了志紅栽紅柳,而志紅臉上的疤印,則變成了志新臉上的。木爺從老妻那些細(xì)碎又交錯的念叨中,感受到了她對兒女的思念,這或許也是老妻在垂暮之年癡呆的原因吧。一個人的思想,總是在幻想中沉浮,回到現(xiàn)實中,多半是幻夢清醒后的失望,積攢多了,是會傷心傷腦的。這是木爺那個讀醫(yī)學(xué)院的小孫子說的,木爺聽不懂,他大概猜到了些意思,老妻太想念女兒和小兒子了,才得了這個病。木爺就有些后悔,不該讓小兒子志新去新疆當(dāng)兵的,更不該讓女兒志紅遠(yuǎn)嫁。志新留在了部隊,后來又在新疆娶妻生子定居;志紅嫁到陜西,回趟娘家,也要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木爺心疼著老妻。每一個黃昏,老妻佇立在街門口遙望遠(yuǎn)方的身影,就像是另一幅電視畫面,印在木爺?shù)哪X海中??捎惺裁崔k法呢?后悔不后悔的,或許命運早已安排好。對于許多無法改變的事,后來,木爺多半都是順從接受,就算無可奈何,他也只能接受。

幾十年前的事了,誰又能說得清。當(dāng)初,志新去新疆當(dāng)兵,全家最不樂意的就是老妻,她嫌那地界遠(yuǎn),又在荒無人煙的建設(shè)兵團(tuán)。志新離開的那天起,老妻就懸著心,她擔(dān)心會打仗,她的小兒子會上前線;還擔(dān)心邊疆荒僻,志新站崗時會遇上狼。過了些日子,志新把家書寄回,說是他們新兵連一到駐地,就開始種樹,要將紅柳插遍整個北疆。信末,志新難免抱怨,說他煩透了紅柳,看見都頭疼,不知何時才能種完。隨信還附了一張照片,上面的志新果然嘴唇干裂,又黑又瘦。那段日子,老妻拿著那張照片,一遍一遍看時,嘴里總會嘀咕:“不知志新的紅柳種完了沒?”

生病后,老妻的頭腦,就像是短路的線路,把曾經(jīng)那么靈醒的設(shè)備燒壞了,一些線路似乎也被熔斷了,有幾條卻似高壓線一樣,強(qiáng)悍地占據(jù)在她的記憶中。

志紅臉上的疤痕,就是其中一條。那還是志紅五歲的時候,有一年夏收,志紅和志新姐弟倆因無人照管,就被他們的母親帶到了地頭。志新還不會走路,被母親用一根布繩攔腰拴在田埂邊的樹上,任他在樹蔭下的草席上爬玩;志紅,則給她一個小竹籃,提著拾麥穗。志紅很乖巧,跟在捆扎麥垛的媽媽身后,把一些零散的麥穗,一根一根拾進(jìn)自己的小籃里。志紅走路不穩(wěn),還沒有拾上幾行,就被一束高出的麥茬絆倒了。新收割的麥茬,根根刀尖一樣鋒利。志紅摔倒時,小嫩臉正好跌在上面。那天夜晚,當(dāng)媽的就一直檢討自己的錯誤,一直自責(zé)自己的粗心大意。傷口早已在鄉(xiāng)衛(wèi)生室里包扎好,結(jié)痂后,還專門買了祛疤膏。那段日子,妻子動不動就會把那句話掛在嘴邊:“志紅臉上的疤印,不知道會不會褪干凈?”如今,妻子已經(jīng)變成老妻,那些小事,即使生了病,她都沒有忘記。

那時候,老妻說話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含混,木爺立馬就能聽明白,可這次不行了?!澳棠陶f的什么啊?”嬌嬌問,“什么跪奶???”木爺也聽不明白,他只聽清楚了一個詞——“媳婦”。

這樣的糊涂話,老妻每天都會說一些,多數(shù)木爺都聽不明白,聽不明白也沒關(guān)系,聽著就行了。突然之間,仿佛有一道電光在木爺腦子里閃過。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當(dāng)他第一次聽到老妻問他:“新媳婦,回來了嗎?”老妻的臉上也是這樣一副疑惑加殷切的表情。木爺終于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一陣酸楚涌上心頭,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啊!這意味著記憶的時間線,又往前推進(jìn)了一步,留在老妻腦海里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五十多年前的天比現(xiàn)在的藍(lán),花比現(xiàn)在的紅,巴閘河里的水比現(xiàn)在的洶涌。那天,年輕的木爺一個人孤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頭腦里空空蕩蕩,神情木木呆呆。走到閘口,他的魂兒仿佛才被嘩嘩流淌的水聲喚回來。他停了下來,望著流向峽口村的河水,心里逐漸明白了一件事,他那成婚才三個月的妻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岳母的語氣兇狠,話說得比峽口村頭百年老槐樹的根,扎得還要穩(wěn)——她的閨女已經(jīng)被她送到包頭了,馬上就要嫁給當(dāng)?shù)氐母粦?,再也不回來了??粗麧M臉驚詫的表情,岳母又補(bǔ)了一句:“跟上你這窮小子,遲早得餓死!”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用兩斛米換來的妻子,一起生活了才三個月,又要嫁給別人。當(dāng)時,他就想哭喊,想和岳母一家好好理論。但沒容他問出第二個“為什么”,就被兩個街門一樣高大的舅子哥,架著胳膊扔出去老遠(yuǎn)。等他終于爬起來時,身上的泥土都想不起拍,就飄飄蕩蕩地出了村巷。到了巴閘河畔,他憋著的氣終于提了上來,趴在橋梁的欄桿上,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閘口的河水,翻騰著巨大的浪花,撞擊著河床石,發(fā)出雷鳴一樣的響聲,把他的哭聲也吞沒了。哭得正忘情時,他的后背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他轉(zhuǎn)過頭,看到隔壁沈閘生產(chǎn)隊的“鐵姑娘”白鳳坐在馬車上,正向著他揮出第二鞭。

他一把抓住馬鞭,狠狠地將白鳳拽下馬車。這一拽,使他胸腔里憋著的委屈與憤懣,化成了熊熊燃燒的怒火。他對著白鳳一頓怒吼,白鳳也對著他張嘴瞪眼地喊著什么,水聲太大,根本聽不清楚彼此的話。僵持了一會兒,白鳳一把拽過他的衣襟,將他拉上馬車,自己坐在車頭,揮著鞭子,“駕駕”地打馬前行。過了橋,又往前走了一段,水聲逐漸被甩在身后越來越遠(yuǎn)時,他才聽到了白鳳的聲音:“瞧你那點兒出息,一個大男人,尋死覓活的,你到底有什么想不開的?”“誰要尋死?。俊彼泵q解。兩人爭論了一路,一個一口咬定對方就是想要尋死,另一個指責(zé)對方血口噴人。快到巴閘時,木爺才又想起新媳婦再嫁的事。

沒有幾天,木爺?shù)氖虑榫蛡鞅榱怂姆剑瑐鞯剿淅飼r更加離譜。有人說,新媳婦的娘,本就是個貪財鬼,為了弄錢,臉都不要了,更別說是鄉(xiāng)序禮法。出嫁的女兒,還能轉(zhuǎn)手再嫁?也有人說,不是娘家媽的問題,是那新媳婦不是好東西。上次回娘家時,正好碰上了舊情人,倆貨就偷偷私奔到了包頭。也有人說,怪只怪他們這地界離政府遠(yuǎn),扯一張結(jié)婚證太麻煩。最后一種說法,木爺?shù)故潜容^認(rèn)同。新中國多少年了,他們這地方,大部分人成親還是沿用古舊的做法,下一張聘書就成了。誰知道聘書沒有保障?自那以后,結(jié)婚領(lǐng)證才在巴閘流行起來。

過了幾天,他們生產(chǎn)隊和沈閘的生產(chǎn)隊集體挖渠時,他又遇到了白鳳。中間歇晌趁著無人時,白鳳踱到了他跟前,悄悄問他:“新媳婦,回來了嗎?”他只嫌她多管閑事,說聲“走走走”,就躲開了。之后的日子,不知為何,他和白鳳見面的次數(shù)突然就多了起來。在合作社購物品時,在村口的轆轤井上汲水時,有一次甚至在木爺家的門口。在白鳳最后一次問木爺這個問題時,看著她緊張的表情,木爺才恍然有所悟。第二天,木爺就托了媒人,上門提親。

白鳳就是老妻。新婚之夜,木爺終于知道了白鳳想嫁他的原因。那日,看到木爺趴在橋頭,抽搐雙肩哭泣的身影,白鳳的心也跟著抽搐起來。那天之后,不知為什么,白鳳總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見他的心情,就故意制造了很多見面的機(jī)會。木爺佯裝生氣,原來你是可憐我啊,我以為你看上我愛上我了。白鳳便捂嘴笑,說,傻瓜,女人的可憐有時候就是一種愛啊,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在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后,白鳳也時常感嘆,多好的男人啊,真不明白那新媳婦是怎么想的。有時候,白鳳也逗他,問新媳婦好看還是她好看。起初,木爺也拿假話哄騙她,嘴里說著,腦子里卻是一張可人的俏臉。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木爺漸漸忘記了新媳婦的長相,年年歲歲,甚至連那個人都要忘了。多少個日子以來,木爺?shù)难劬锞椭挥欣掀薜纳碛?,老妻在莊稼地收割,在菜畦里壅肥,在灶臺旁忙活,老妻家里家外,冬夏春秋,挺拔的腰背變得佝僂。

這個為他生下兩兒一女的人,此刻,像一只布口袋一樣,瑟縮在屋檐下的破沙發(fā)上,正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他挪步到老妻跟前,看著曾經(jīng)那張不無英氣的大方臉,變成了眼前浮腫蠟黃的團(tuán)子臉,一陣心酸。握緊那雙布滿褐斑的手,附在老妻的耳邊,木爺?shù)偷偷卣f:“不回來了!放心!”

黃昏如期而至。許多日子以來,木爺和老妻就坐在這前廊下,看著霞光將院子涂抹成玫瑰金的顏色,又變成橙紅,隨著日影的下移,光線黯淡,小院籠罩在一片寧靜的寂寥中。街門口也空空蕩蕩,少有行人路過。木爺就常常感嘆,人都到哪里去了!木爺眼見著生產(chǎn)隊變成村,村變成了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也由少變多,又由多變少,直到如今,整個鎮(zhèn)子都空空蕩蕩的,看不見幾個人。街門也從五十年前的木頭門,換成了后來朱紅漆的大鐵門。漆皮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fēng)吹日曬脫落后,刷過一層草綠色的漆。如今,也已銹蝕得看不清本色。刮風(fēng)的日子里,即使敞開著,鐵門也會發(fā)出輕重不一的聲音,或者“咣當(dāng)咣當(dāng)”,或者“吱嚀吱嚀”。

此刻,南墻架子上的西葫蘆花,將或大或小的陰影投映在地上;菜畦里的西紅柿、黃瓜、茄子等等,分不清哪是哪的秧苗。架子上排排列列的盆花,統(tǒng)一成暗沉的醬紫色……老妻昏昏欲睡。老狗吐著舌頭,趴在嬌嬌腳下,看她拿一根細(xì)枝在水泥地上劃豎道,一道一道,嬌嬌不知劃了多少道。木爺突然就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仿佛每一個黃昏,他們爺孫仨都是這樣度過來的,又好像第一次擁有這樣寧靜美好的時光。那些整齊的道道,在蒼茫的暮色中,顯得疏朗又細(xì)密,恰似流逝的歲月,在木爺記憶深處,斑駁不一。

暮色四合,微風(fēng)輕拂,院門口的棗樹葉子,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坐著坐著,木爺?shù)难劬τ行┌l(fā)麻了,恍惚中,他又看見一個人,跨過街門走進(jìn)來,小小的身影,左眉上有一顆黑痣。多少次了,木爺疑心,那是小時候的自己,還沒張嘴問,人影就穿過他的身體,消失不見了。后來,木爺終于悟到,人生一輩子,不過是像跨過一道門檻,只是一瞬間而已。這樣想著,木爺?shù)男念^又漫過一種蒼涼又寂靜的感覺,就像晚風(fēng)吹過樹葉。

許是劃厭了,嬌嬌站起身來,跺跺發(fā)麻的腿腳,對木爺說她要走了:“還能趕上末班車。”

“不住了?”木爺有些驚訝?;貋硪惶瞬蝗菀?,至少應(yīng)該住一個晚上的。轉(zhuǎn)念一想,這些年,兒孫們每次回來,似乎不住的情況居多。

“不住了,還得再回去看一趟。”嬌嬌嘴上說著不管父母的事,心里到底牽掛著。

“也好!也好!”木爺答應(yīng)著,心里的想法和嬌嬌一樣。

老狗追著小主人送出去很遠(yuǎn),木爺拄著拐杖,站在街門口的廊檐下,目送著。夕暉中的人影,在鄉(xiāng)道上越走越遠(yuǎn),漸漸變成一個小點,直到消失不見。幾十年來,對于這街門口的目送,在木爺心頭引起的情感激蕩,濃度似是越來越淡。木爺終于把許多事情看得輕淺了,后輩們來來去去,自己和老妻再怎么牽掛與不舍,終究仍是要離開,就是他們自己,也會很快離開。那或許會是一場真正的告別。不過,那又有什么呢?

【作者簡介:郭喬,本名王秀琴。魯迅文學(xué)院第44屆高研班學(xué)員,吳忠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見于《民族文學(xué)》《清明》《飛天》《天津文學(xué)》《朔方》等刊,曾獲《朔方》文學(xué)“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