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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4年第5期|巴音博羅:一條幽靜荒蕪的林間小路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5期 | 巴音博羅  2025年01月23日08:22

巴音博羅,詩人、小說家、油畫家。曾三次獲遼寧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小說獎和年度詩歌獎,獲臺灣《創(chuàng)世紀(jì)》詩刊50年金獎等各類刊物獎30余次。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jì)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shù)是歷史的鄉(xiāng)愁》以及小說集《鼠年月光》等多部。

林芬有一天傍晚出去遛彎,繞過玉佛寺土紅色的外墻,她本應(yīng)在路的盡頭折回,卻鬼使神差地跨過欄桿,進(jìn)入一片以前從未涉足過的叢林里。這是一片平日里少有人光顧的地方。路呢,也是野草蔓長的荒蕪小路。沿途不時有雜亂樹枝拉扯她的衣襟裙擺,也有蜘蛛網(wǎng)掛上她的面頰,讓她煩惱不堪。但林芬是個喜歡冒險的女人。越是難走的荒路反倒越激起她歷險的興趣。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絆絆往前走的,足有一刻鐘,她才拐上一條明顯好走些但卻更加幽靜的山間小路。那小路曲曲折折,帶著一種未知的神秘通向更幽靜的密林深處。

就這樣七拐八拐的,好容易快要走出密林來到玉佛寺西邊的游樂園時,驀地,從樹后閃出一道鬼魅似的黑影,杳無聲息地貼近了她,并用低沉的嗓音低低喝道:

“別動,搶劫的!”

林芬這才驚覺,幽暗中有一把雪亮的刀子正抵在她的腰胯處。

她一驚,渾身一陣顫抖,險些叫出聲來。

“別喊!要喊你就死定了?!蹦侨擞謵汉莺莸赝{。

“我不喊,我一定不喊,一切聽你的……你要什么都給你……千萬別傷害我!”林芬哀求著。

“把包給我?!?/p>

她麻溜地把包遞了過去。

那人顯然是嫌她動作慢了,劈手奪過,胡亂地在里面翻了幾下,只取出鈔票揣進(jìn)兜里,又回手遞給她,說:“站著別動。”

林芬明白,他要逃了,但仍隨聲附和著:“我不動,肯定不動。”就在這一瞬間,那搶劫犯抬起頭,雖然戴著口罩,但林芬還是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的半張臉,尤其是那雙還算好看的眼睛,讓她頭腦里“轟”的一聲,真真有些愣怔了。

過了少許,當(dāng)她再一次清醒過來時,歹徒早已不見了蹤影。林芬驚魂未定地慢慢往回走,僅僅過了幾分鐘,她就來到了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游樂園里。這時候,公園里的燈一下子全亮起來,人世間的一派和平祥安的景象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而剛剛所經(jīng)歷的驚險,卻噩夢般不真實起來。

林芬是個寡婦,她丈夫多年以前就病故了。這些年,她一個人拉扯孩子,又當(dāng)?shù)肿瞿铮貌蝗菀装押⒆訐狃B(yǎng)大上了大學(xué),她這才感到一個人空巢的寂寞來。

好多時候,當(dāng)她在公園里看到男女情侶相擁著旁若無人地親熱時,她都羨慕得不得了。到了夜晚,當(dāng)她自己寂寂地吃過晚飯,收拾停當(dāng)上床休息時,除了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看電視,就只好把耳朵支楞著竊聽樓上樓下的動靜了。如果有誰家發(fā)出點聲響來,林芬都會立馬起身,把耳朵緊緊貼上毫不隔音的墻壁,把鄰居的響動聽個一清二楚。

她覺得自己是不是病了?

而日子就是這樣一點點往前挨著過的。

唉,有時候她也很想找個男人,哪怕歲數(shù)大點,把自己再嫁一次,好歹也有個說話的人不是?但事情遠(yuǎn)沒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許多獨身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要么性情古怪,不可理喻,要么嫌她拖著個待娶媳婦的兒子,負(fù)擔(dān)重,誰也不愿背著額外的債!時光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白白流淌著,林芬的婚事總也沒有個頭緒。

而她又不愿隨便找個男人將就。

但是昨晚,想到昨晚那驚魂的一刻,林芬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張稍稍有些英俊的男人的臉龐來。

是他?不對!那人明明比他年輕??墒悄且凰查g怎么那么像他呢?

他是林芬的初戀情人。那還是讀電大時,在校園里一次偶遇,下著雨,他們彼此都被對方吸引住了,并很快找到借口住在了一起。那是她刻骨銘心的一次戀情,她不止一次懷過孕又做掉,她甘愿為對方貢獻(xiàn)一切。但這世間的事兒啊,總是那么不完美,那么詭吊。就在他們攜手準(zhǔn)備創(chuàng)建他們自己的樂園時,她的情人突然接到上級一道命令,來不及跟她說聲再見,就從她生活里消失了。這時她才知曉那個和她如膠似漆的男人,其實還有另一個身份,另一種不便告人的秘密,他得隨時為之獻(xiàn)身犧牲。丟掉一切,一切的一切,自然,她在他的一切之內(nèi)!

為此她沉淪了好長時間才慢慢調(diào)整過來。后來經(jīng)人介紹,她才和后來的丈夫成了親并有了一個兒子,從此過上那種平庸的、所有人都認(rèn)可的家庭生活。但命運(yùn)似乎對此還不滿意,她這樣平凡的日子僅僅過了七年,就又被厄運(yùn)無情地拋到了谷底,丈夫病故,她又成了名副其實的寡婦,也成了逆來順受的“木頭”。

但是昨晚,那個至今仍驚魂未定的傍晚,僅僅因為她大膽地拐上一條從未走過的荒草野徑,就發(fā)生了讓她渾身顫抖、三魂出竅的大事兒,她被搶劫了!而搶劫者竟然特別像她沉浸在心底里,多少年也不曾驚動的初戀情人。

難道是上天又一次在捉弄我?

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總之是有些像罷了,那人明顯要比他年輕吧,怎么會是他?絕對不會,也絕對不是!

她一次次回想,否定,再回憶……她簡直要瘋了,魔怔了。她覺得她心理上一定一定是病態(tài)了,她患上了一種可怕的單相思癥或狂想癥,這還不算,她竟開始渴望再次能見到那個人!

怎樣才能再見到那個搶劫犯呢?一連好幾天她一直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地瞎琢磨。她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到一種恐怖的泥潭里,越掙扎陷得越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從中擺脫出來。

此后一小段時間,她努力想從這漩渦中掙扎出來不去想他,也不再理會他。她報了個唱歌班,每周一、三、五上午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文化宮附近的一個教室里,隨聲樂老師的“啊——哦——呀”一起練習(xí)。后來又報了個瑜伽班,她想用古印度那神奇的功法,使自己完全擺脫那鬼魂般的糾纏。

可是沒用,那鬼魅似的陰影一直隱藏在她軀體里的某一角落,一到夜深人靜時就鉆出來騷擾她。

終于,也是個萬籟俱寂的黃昏,她一個人又踏上了去玉佛寺后面的荒草野徑,他會出現(xiàn)嗎?那搶劫犯!

她料定他是個慣犯,從他麻利的手段和作案的細(xì)節(jié)判斷,他絕非初犯的新手,而是一個老謀深算、專挑像她這樣的中老年孤身婦女下手的卑鄙之徒。

所以,她料定他們之間還會有故事發(fā)生。

但是一連幾天,在那條人跡罕至的密林中,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始終沒有再見到那個身影。

也許他去了別處,是個流竄犯?不像!聽口音,他就是本地人?;蚴撬噶耸聝?,被警察給抓住了,蹲了監(jiān)獄?

她心煩意亂,一次次走過那片令人心驚肉跳的小樹林,卻始終沒有發(fā)生她想發(fā)生的事兒。

大約又過了一月有余,就在她自己認(rèn)為她是癔癥了,犯了邪病,想要放棄,重新回到自己那波瀾不驚一潭死水的日子時,她無數(shù)次夢想過的事情又發(fā)生了,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

那不是個傍晚,而是一個無比平靜的中午。太陽明晃晃地掛在樹梢頂端,把一地細(xì)細(xì)碎碎的光斑灑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她正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歇息,突然,又是一個鬼魅似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貼上來,又是一聲壓低嗓門卻極有威脅力的斷喝:“搶劫了,別動,把包遞過來!”

她一驚,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假裝害怕地舉起手:“求求你別傷害我。”手里的包卻慢吞吞地放在手上,并沒有遞出去。

那人顯然沒有認(rèn)出她來,因為雖是大白天,她依然戴著口罩、墨鏡,還換了身運(yùn)動裝,像是一個登山運(yùn)動員。

“快點兒,”那人一邊命令,一邊扭頭往周圍巡脧,看有沒有人突然出現(xiàn)??磥恚诖蟀滋旄蛇@行,還是要冒些風(fēng)險,需要更警覺些。

她假裝出慌張害怕的模樣,有意把手包掉到了地上,趁著撿起時又偷瞄一眼那人,她又看到了那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他們對視的一剎那,林芬感到自己仿佛渾身通了電,顫抖得不行。那人見她這樣,似乎有些疑惑,不知道眼前這個芳華已逝、鬢角略微有些斑白的女人,為什么這么怪異地逼視著自己?

“你磨嘰什么?給我吧——你!”他熟練地劈手搶過包,翻出票子揣進(jìn)褲袋,又有意把大包扔向遠(yuǎn)處的草叢里,然后一溜煙逃跑了。

林芬并沒有按搶劫犯希望的那樣走進(jìn)草叢找她剛剛被扔掉的包包,而是拔腿緊跟,也向那人消失處輕捷地跟進(jìn)。她早算計好了,她的手機(jī)并沒放包里,而是掛在貼身的衣裳里,掛在胸口。她穿了一雙運(yùn)動鞋,早年運(yùn)動員的體質(zhì)現(xiàn)在幫上了大忙,她不用費(fèi)勁兒就遠(yuǎn)遠(yuǎn)跟上了那條身影。翻過一座小山丘,又跳下一堵矮墻,眼前是個水塘,水塘中間只有一條用木板搭起的便橋,人一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仿佛稍不留神就會掉摔下水塘。林芬咬咬牙,一狠心也踏了上去,騰云駕霧般竟也越過了那座便橋。緊跟著就是一片小區(qū)的住宅樓,林芬像貓一樣躡手躡腳靠近一處門廊,果然,剛剛搶劫她的那家伙,此刻正站在門廊邊數(shù)著手中的紙幣。顯然,他因為自己的又一次得手暗自慶幸呢。

林芬并沒有驚動他,而是泥鰍一樣悄悄潛回自己的巢穴,她有另一個驚天的計劃正在醞釀中。

自此之后,林芬覺得生活里充滿了刺激和想象。她從一個離群索居無人關(guān)注的棄婦,變成了渾身是勁兒晝伏夜行的偵察兵。像個特務(wù),她對自己描述:像個特務(wù)!她開始頻頻光顧那片陰暗老舊的小區(qū),并一次次跟隨這個鬼魅似的身影出行。直到有一天,也是在一個公園的樹林里,他們狹路相逢了。

“你……”那人驚駭?shù)卣驹谀莾?,兩眼瞪成驢卵了。

“我……”她笑嘻嘻地貼上去:“搶我呀,搶我呀,快下手呀!”

她把包主動遞給他。

“你……”那人瞪著她,接連后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不會報警的,我也不跑?!彼廊恍Σ[瞇地看著他,仿佛他是她的戰(zhàn)利品。

“神經(jīng)?。 ?/p>

那人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但林芬很快就踅到了他跟前,直直截住他的去路。這些天,自打她決定再見他之前,她已把周邊所有的地形地貌全摸清楚了,她像個老練的獵手,就等她的小乖乖上鉤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那人驚恐地問。

“不干什么,我就想讓你再搶我一次,真的,再搶我一次吧,我喜歡被你搶!”她邊說邊迎上前去。搶劫犯倒嚇得節(jié)節(jié)敗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松樹前。

“你一定是瘋了,瘋了……”那家伙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擦著臉上的汗。這也讓她極度喜歡,她掏出自己的手絹遞過去,但是搶劫犯沒有接,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后來那人渾身一軟,蹲了下來,說:“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錯了,我把錢都還給你行不?你放過我吧,放了我吧,啊,放了我吧……”

那人嘟嘟噥噥,越這樣說,越讓她喜歡。她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說:“你別怕,千萬別怕,我只是喜歡你搶我,沒別的,你搶我吧,連我都搶了去吧!”邊說邊把包往他手里塞,那人嚇得使勁往回推,但發(fā)了瘋發(fā)了狂的女人似乎更有力量,她掏出一把票子往他的褲兜里塞,又牽他的手進(jìn)自己的懷里。那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嚇傻了,像個傻瓜蛋一樣立在那兒,任女人胡來。

女人的衣裳什么時候解開、又是怎樣敞開的?誰也說不清楚了??傊税谆ɑǖ哪套恿涝谀莾海被稳说难劬?。忽然,那男人似乎猛然驚醒了,怪吼一聲,拼力推開越逼越近的溫軟身子,兔子一樣拼命跑開了。

小樹林的上空響起一陣刺耳的、癲狂的笑聲,日頭一下子被云彩包裹起來,風(fēng)吹得樹葉發(fā)出簌簌的亂響,仿佛在回應(yīng)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臨近年關(guān)時,園林派出所門前的小街上,踽踽走來一個瘦小的身影,是那個搶劫犯!他是來投案自首的,他實在受夠了那瘋女人的騷擾和折騰。他寧可重新回到那潮濕陰暗的牢房里,也不愿整日擔(dān)驚受怕,生活在恐懼和煩惱中了。

“我簡直受夠了,受夠了 ……“他想。

自那日之后,那女人隔三差五就來敲他的門,有時一路跟蹤他,弄得他再也干不了老營生了。他難道能為此殺了她嗎?他可不想觸犯極刑,抑或再一次隱姓埋名逃到別處生活,但那女人顯然知道了他的一切,她不會放過他的,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會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他,直到滿足她奇怪又無理的要求。

是啊,誰又能干出這樣荒誕的事兒呢?

有一次他真想干了她,雖說她已年過芳華,但由于保養(yǎng)得體,仍然不失女性的魅力。但是他不行,他的身體不給他做主,每次他要干的時候突然就萎頓下來,就像搶劫,他無法在假裝的游戲似的女人面前干活!說明白些就是,他早已喪失搶劫的激情了。

這真糟糕,糟糕透了!

現(xiàn)在,當(dāng)他離那道被漆成深藍(lán)色的,平日總被他恐慌的派出所的大門越來越近時,他卻突然渾身輕松下來,腳步也暗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