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早些年，常在舊書店淘到署名“艾明之”的書籍，如民國版《霧城秋》《饑餓的時候》，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小說《競賽》《不疲倦的斗爭》，電影劇本《偉大的起點》《幸?！贰蹲o士日記》等，面對這摞舊著，我想，一位創(chuàng)作成就如此突出的作家，怎么無聲無息了呢？帶著這個疑問，經(jīng)多方查找詢問，我終于叩開了位于永嘉路上艾明之先生的家門。之后一次次拜訪聊談，我漸漸走近了這位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并撰寫了《尋找艾明之》一文，期望老作家能重新回到廣大讀者的視野。去年至今，因協(xié)助上海影協(xié)、影評學會等籌辦“紀念艾明之先生百年誕辰”系列活動，我的腦際不時浮現(xiàn)艾明之先生親切的面容。

危難中遇到貴人葉以群

艾明之（1925—2017）生前多次跟我談及葉以群先生，說：“以群是我的貴人恩人?。　卑髦S志堃，出生在上海一小商戶人家，全家靠父親經(jīng)營電影器材的小本生意維持生計。然而，“一·二八”日軍打進上海，炮火瞬間炸毀了商鋪兼居家的小平屋。從此，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十二歲的艾明之小學沒畢業(yè)，就進了難民所。白天在街頭背個小箱為路人擦皮鞋，當天報紙來了，還抽空做報童，滿街喊叫賣報紙，還去餐館做過洗碗端盆的堂倌，去網(wǎng)球場給人撿球，以此勉強糊口?？伤环艞壸x書，考入陳鶴琴任校長的“國際難童中學”。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悍然進入租界，在敵人的威逼下，學校不得不停辦。艾明之失學后，從寫作中尋找心靈寄托，第一篇小說《人生驛站》，刊發(fā)在陳蝶衣主編的《萬象》上，這年艾明之才十五歲。接著他與幾個同學決定離家出走去重慶闖蕩。所幸，艾明之很快在巴蜀中學找到了一份教職。因課時不多，在閑悶時，他重新萌發(fā)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欲望。想到上海的種種不爽，不禁百感涌上心頭，寫下平生第一部中篇小說《上海二十四小時》。

當時的重慶，只有一份《文哨》刊物辦得還不錯，艾明之大膽把小說投去，也沒抱多大希望。很快，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不像退稿。拆開一看，是編輯約他去聊聊的短信。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位于重慶朝天門江邊的一座舊房內(nèi)。接待他的是一位和善的中年編輯，他作自我介紹說叫葉以群，從此艾明之記住了這一令他終生難忘的名字。葉以群筆名以群，曾留學日本，回國后參與左聯(lián)的創(chuàng)建，任組織部部長、《北斗》《抗敵文藝》編委。后來茅盾創(chuàng)辦《文哨》，具體編輯事務(wù)，都由葉以群一人負責。他告訴艾明之，《文哨》只發(fā)短篇作品，不刊中長篇小說。但如果能修改好，可以列入他們主編的“新綠叢書”中，出版單行本。艾明之聽后，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接著，以群對《上海二十四小時》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肯定優(yōu)點，給予熱情鼓勵，尤其是指出不足，一條一點都具體、細致，令艾明之口服心服。心想，以群對上海了解真多??！仿佛有了指路明燈，艾明之信心滿滿地告別葉以群，回去修改。他終于不負所望，修改稿受到了以群的贊賞，欣然以責任編輯的名義，將艾明之的處女作列為“新綠叢書”第三種，由讀書出版社于一九四五年出版。

此時，抗戰(zhàn)獲得勝利，在大后方的文化人大多回到上海，可艾明之窮得連飯都吃不飽，怎么回上海呀。他大膽地給葉以群寫了一封信，表達想回家的愿望，以群馬上回信，請他去找在川作家李劼人、陳翔鶴。果然，李劼人一見面就說以群來過信，并掏出十二元，交給艾明之作回家路費。如此，艾明之得以順利回到上海?；販麜r，艾明之帶著一部剛完成的長篇手稿《霧城秋》，他在《后記》中寫道：“抗戰(zhàn)勝利了，大家原以為可以重新建筑自己應(yīng)有的一份和平、安樂的生活，不幸的是，種種陰謀、毒辣，不僅沒有變成歷史，而且已普遍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這是重慶也是當年上海的真實寫照。艾明之身無分文，找不到工作。危難之際，又是葉以群伸出援手，介紹艾明之進入鄒韜奮創(chuàng)辦的生活書店工作。艾明之曾在《追思綿綿》一文中說：“以群不僅是我在學習創(chuàng)作的長途跋涉中一位誨人不倦的師長，且在我生活面臨許多困難時總是第一個向我伸來熱情扶助的手。以群是我永志心頭、永懷感激的第一人！”

陳原教艾明之學編稿

生活書店是鄒韜奮先生在《生活》周刊社的基礎(chǔ)上，于一九三二年創(chuàng)建在環(huán)龍路（今南昌路），后遷往四馬路（今福州路）。韜奮先生去世后，生活書店經(jīng)理徐伯昕按地下黨要求，秘密潛入香港，創(chuàng)建香港生活書店，上海的店務(wù)由陳原先生主持。艾明之到書店來，成為店里的新生力量，陳原非常高興，向他介紹了生活書店當時面臨的困難，又作了一些提問，了解到艾明之的基本情況后說，“放心在這里工作，有什么事情由我擔著。”簡單的一番話，使艾明之如沐春風，感到溫暖無比。這樣，艾明之就在陳原的領(lǐng)導(dǎo)下，開始步入出版工作。

時值抗戰(zhàn)勝利不久，國共和談破裂，內(nèi)戰(zhàn)烽火燃起，國統(tǒng)區(qū)物價飛漲，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文化出版業(yè)也是舉步維艱。然而，生活書店繼承韜奮精神，繼續(xù)出版各種進步讀物。艾明之在陳原指導(dǎo)下，既學習做編輯，又把編務(wù)雜事都攬下，深得陳原欣賞。生活書店在出版書籍外，還出版了多種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刊物，《讀書與出版》就是其中的一種，此刊由陳原接替胡繩任主編。當時，白色恐怖嚴重，書店其實是處于半地下的工作狀態(tài)。平時，編輯部只有艾明之一人，陳原交辦可用的稿件，艾明之逐字逐句進行文字把關(guān)，稿件經(jīng)終審后，他跑印刷廠排版校對，直到交書店發(fā)行。還要處理編務(wù)，登記來信來稿，給讀者回信等。在做好編輯和編務(wù)工作中，艾明之更加注重自身的學習和提高，書店良好的環(huán)境，也為他廣泛涉獵各種讀物提供了諸多便利，從而極大地豐富了他的精神境界。同時，艾明之也沒有放松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一九四七年，他精選了九篇小說編成集子，請?zhí)餄h題寫了書名《饑餓的時候》，請丁聰、朱金樓兩位著名畫家配上九幅精美插圖，由上海耕耘出版社出版。自渝返滬，艾明之分別出版了長篇小說《霧城秋》，以及中、短篇小說各一部，在文壇初露頭角。可惜，好景不長，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經(jīng)過慎重考慮，組織上安排艾明之于一九四八年春離開上海，轉(zhuǎn)入創(chuàng)辦不久的香港生活書店編輯部工作。在香港工作之余，閑不住的艾明之繼續(xù)努力創(chuàng)作，并常投寄給香港報刊發(fā)表。當時，生活書店正在推出“新中國百科小叢書”，秘密發(fā)往控制森嚴的國統(tǒng)區(qū)，為廣大讀者提供寶貴的精神食糧。在編輯部安排下，艾明之用半年時間，完成了《馬克思》《列寧》《孫中山》三部人物傳記的寫作。

當三大戰(zhàn)役取得勝利后，又傳來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喜訊。艾明之和滯留在香港的大批民主人士無不歡欣鼓舞，黨組織及時租借了一艘外籍輪船，將他們專輪送到北平。

周而復(fù)鼓勵他多寫上海

在北平的生活還沒有完全安定下來，接著上海也解放了。艾明之歸滬心切，決定辭去生活書店工作，投入到新上海建設(shè)中。離開北平前夕，他去向茅盾先生辭行。茅盾對他的意愿表示肯定，并鼓勵他為今后寫作開辟一個新的起點，還請艾明之帶封信給時任華東局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周而復(fù)同志。

艾明之回滬后，就去找周而復(fù)轉(zhuǎn)交茅盾的信，周看信后對艾明之說：“茅公要我對你多幫助哪。你想深入生活，多寫上海，我非常贊同?！痹谥芏鴱?fù)的關(guān)心下，艾明之很快去上海市政府重工業(yè)處報到，被任命為上海第三鋼鐵廠軍管會軍事助理員，一年后又繼任副廠長。艾明之的人生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

生活是座富礦。在鋼鐵廠工作三年后，艾明之又到江南造船廠“下生活”一年多，這些都為艾明之創(chuàng)作上海題材的作品提供了豐富素材。在鋼鐵廠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建國后第一部長篇小說《不疲倦的斗爭》，獨幕劇《爐邊風波》，三幕話劇《鋼鐵的力量》等。尤其短篇小說集《競賽》出版后，其中有三篇作品被日本《新的世界》等雜志翻譯發(fā)表。

一九五三年夏，夏衍將艾明之調(diào)到新成立的上海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成為專業(yè)作家。翌年，他寫出首部電影劇本《偉大的起點》，即獲得了文化部頒發(fā)的劇本獎。一九五五年，艾明之寫出建國后第二部長篇小說《浮沉》。小說女主人公簡素華從護士學校畢業(yè)后，主動奔赴北方工業(yè)基地，將青春熱血灑在那片熱土上。小說出版后印數(shù)超過百萬冊，還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外印行。接著，艾明之又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護士日記》，女主角由著名演員王丹鳳出任。影片放映后，贏得觀眾一片喝彩。尤其是王丹鳳演唱的影片插曲《小燕子》不脛而走，家喻戶曉。

一九六三年，艾明之醞釀多年的長篇小說系列“火焰三部曲”第一部《火種》，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以上海為背景，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工人斗爭生活寫起，通過一個工人家庭悲歡離合的命運，折射出工業(yè)城市初期及我國第一代產(chǎn)業(yè)工人，在上海波瀾壯闊的巨大變遷和斗爭畫卷。小說氣勢恢宏，人物形象鮮明，情節(jié)曲折生動，頗為引人入勝?！痘鸱N》的創(chuàng)作成功，大大地鼓舞了艾明之。于是，他馬不停蹄，投入第二部《燃燒吧，上?！穭?chuàng)作中。然而，“十年動亂”中艾明之已完成的初稿連同所有資料，統(tǒng)統(tǒng)被打成“毒草”付之一炬?；鸸庵校髦男脑陬澏?，在無聲地淌血。一直到20世紀八十年代，艾明之在體質(zhì)每況愈下的情況下，依然憑著一股頑強毅力，從頭開始，終于出版了五十余萬字的《燃燒吧，上?！?。

由于晚年患心臟病等老年性疾病，艾明之不得不放下一生所摯愛的筆，“火焰三部曲”的第三部將永付闕如，成為他無法彌補的遺憾。作為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離休老作家，他深居簡出，淡出文壇。十五年前，為紀念市文聯(lián)成立六十周年，計劃出版紀念專集。在尋找參加過第一屆文代會的文化老人中，我想到了艾明之，他是唯一在世的小說作家，可謂碩果僅存。我請他談?wù)剠?jīng)歷，他滔滔不絕，仿佛回到了當年。他說當年市文聯(lián)主席夏衍同志心胸開闊啊，把不同風格的作家都請來了，最大程度地團結(jié)了這些上海作家。我請他把這些內(nèi)容寫下來，他信任地請我執(zhí)筆記錄?！段拇鷷昂蟆芬晃膶懗珊?，發(fā)表在《文匯報》副刊，編入《我與文聯(lián)》一書，他見之非常高興。

記得最后一次去看望他，聊談甚多。我請他題詞，他想了想，提筆寫下“熱愛文學”四個大字。我知道，他在文學這條道上走得太苦了，他不愿自己的后代從事這一行，兩個女兒先后從事貿(mào)易和餐飲?？伤闹幸廊蝗紵膶W的火焰，“熱愛文學”這四字是他一生的寫照，也是他生命的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