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5年第1期｜大解：消逝的馬車
大解，本名解文閣，1957年生于河北青龍縣，現(xiàn)居石家莊。代表作有長詩《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長篇小說《原鄉(xiāng)史》，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母 親
母親站在菜畦里，揚起胳膊，
摘下高處的豆角，又彎下腰，
摘了一些低處的豆角，放進(jìn)籃子里。
隨后，她坐在菜畦邊的
一個小木凳上，摘去豆角的筋脈。
豆角很胖，里面的豆粒鼓脹脹的。
老家的菜地都在院子里。
灶膛里的火還未熄滅，
母親心里有數(shù)，一切都不用急。
她摘完豆角，正要進(jìn)屋的時候，
我回來了，我?guī)啄瓴呕匾淮卫霞摇?/p>
母親看見我，一邊喊，
一邊小跑迎接我，她并不知道自己
已經(jīng)去世了多年。
走夜路
山區(qū)的月亮是扁的，非常薄，
而且輕，比剪紙略透一些，論實用
還不如油燈。趕上月牙或多云，
那就算了吧，不要指望它
給你多少光亮。
我一個人走夜路，回家的路，
摸黑也不會走錯。
那天云彩稀薄，星星幼小，
山路模糊不清，月光略勝于無。
不記得那是哪一年了，
反正是很久以前，我從遠(yuǎn)處回來，
走回了家里。那時父母還在，
有一個亮燈的窗口。
如今已經(jīng)漆黑，
沒人住了，永久漆黑了。
釣 魚
在一尺深的河里，我釣起了一條魚。
兒子高興得跳了起來，那時他三歲，
每當(dāng)他折騰，我就說帶他去釣魚，
他立刻就乖了。說了幾十次，不管用了，
我必須真的
帶他釣一次。
正午的陽光曬得我滋滋冒汗，
兒子異常興奮，在河邊捉螞蚱、做魚餌，
他跑來跑去，臉上的嬰兒肥，泛著油光。
一條魚，比柳葉胖，但比柳葉短，
這唯一的收獲，讓我這個垂釣者，
吹噓了多年。
那個正午，原野空曠，土地冒煙，
小河在蒸發(fā)中越發(fā)透明。
見四下無人，
我突然放聲歌唱，
聲音又粗又難聽，壓住了夏日的蟬鳴。
一座山被陽光曬得透明
一座山被陽光曬得透明，別的山，
未必有這個福氣。多數(shù)的山都是石頭，
土壤、雜草、樹木、鳥獸、昆蟲……
有一個透明的女子住在山里，
你一眼就可望見。
你望見那個女子不要老遠(yuǎn)就喊她。
你要走到山里去，看見她從井里打水，
你要幫幫她，你可以喝一口
她從木桶里舀出的水。
當(dāng)你也透明了，從山里出來，
陽光把你包圍，好像你是一個大寶貝。
你就慶幸吧，不是誰都能走到遠(yuǎn)方，
在你的來路上，
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融化，
還有一些人走著走著，變成了陰影。
消逝的馬車
為了阻擋一輛馬車，
一座山，提前多年就站在那里，
等待馬車出現(xiàn)。
倘若這座山是云彩臨時拼湊的，
那就另說了，終有一日，
會有人翻過山頂。
這時馬車來了。
馬車來自遠(yuǎn)方，
死神也無法阻攔。
我眼睜睜看著，
馬車穿過山脈，后來山也消失了。
我讓靈魂去追趕
那些消逝的事物。
河流一直在逃跑
河流一直在逃跑，傻了吧？
逃到哪兒也沒用。魚還在水里，
水還在河床里，河床還在原地。
古老的村莊還在兩岸，已經(jīng)扎根。
我坐在山坡上，
看遠(yuǎn)看近，村莊零落，
河流在夕陽下反光。
我曾多次寫過：
河流豎起來會流向天空。
而實際上，河流一直躺在地上，
它站起來太累。它不愿意。
假如把村莊搬到天上，
村莊會害怕甚至掉下來，太危險了。
河流也一樣。
該趴就趴著，該逃跑就逃跑，
不要去追趕，不要抓回來。
黃 昏
黃昏約等于發(fā)昏。
村莊的煙霞加深了幻影。
這時一切都是模糊的，
你若沿著小路去尋找一片記憶，
我勸你算了，不要白費勁。
多少往事已經(jīng)消散，
多少人，走到了人生的外面，
一去不返。你，
如今是誰？
暮色越發(fā)濃重，漸漸地，
你也模糊了。
我知道你有前世。
那時，我們隔著太多的歲月，
遙遙相望卻不知彼此，
就像此刻，身處黃昏。
捉月亮
捉月亮的孩子們空手而歸。
不是他們太笨，而是月亮太光滑，
根本抓不住。我就知道這些孩子
是在瞎胡鬧，不可能有收獲，
但是天性使然，就放任他們?nèi)ァ?/p>
萬一能捉住呢？
萬一有一個孩子，手臂越長越長，
伸手夠到了天頂。
我知道其中一個娃娃，
反復(fù)出生，不斷更換母親。
這么說吧，他若有一張大網(wǎng)，
能把天上的星星撈盡。
但他不能這樣做。星星是有用的，
抓住了也不能吃，還不如留在天上，
天冷了用于烤手，天黑了
用來照明。
而月亮，可以切開，
吃一瓣留一瓣，
實在吃不完，留給天狗啃。
寓 言
如果你特別有勁，把一塊巨石舉過頭頂，
還算不上本事，你若把它舉到天上去，
它就會飄浮在那里，成為星星。
這是神做的事，你不行。
你還是老實呆著吧。
倘若實在閑不住，還不如把太行山搬走，
送回原處。
想當(dāng)年，
愚公真是造孽，他也不嫌費勁。
我若見了他，非踹他兩腳不可。
如果你真的把巨石送到了天上，
不愿回來了，請你看看人世，
是多么蒼茫而虛幻。
請你給愚公捎個話，就說是我說的：
他自私，不講武德，自己門口寬敞了，
卻讓我開門見山，出入而迂之。
一盞油燈
月亮掉到山后，摔死了。
一個村莊的人們舉著火把去尋找。
他們需要月亮，更多的時候，
他們依賴星星。
我說的是河灣村。
虛幻的人們走在路上，仿佛影子
飄浮在遠(yuǎn)處的時光里。
那個夜晚我缺席，準(zhǔn)確地說，
我還沒有出生。人們走到了山后，
看見月亮摔碎了，變成了一地?zé)艋穑?/p>
一個村莊在燈火中做夢。
人們見證了這一切，
返回的時候唏噓不已。
其中一個人的后代就是我，
他遺傳的火把，
如今縮小為一盞油燈。
懸在空中
只要力氣足夠大，就可以
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拔起來。
我練過幾年，后來放棄了。
還不如練輕功，
還不如編織光環(huán)，戴在頭頂。
那些年我頭戴光環(huán)到處走，
有時去天上，飛機是個包裝盒，
里面裝著真品。
我飛過不止幾百次。
但我還是不死心，總想著
靠自己的力氣把自己拔起來。
如果地球引力不允許，
我就把地球踹下去。
我，
一個人，
懸在空中。
你看到了，為何不制止我！
你為何捂嘴嗤笑而一聲不吭？
在去往明天的路上
把轎車的四個車門都打開，就能飛起來。
甲蟲就是這么起飛的，而汽車需要助跑。
給汽車安上翅膀，
還不如自己有翅膀。
我若有四個翅膀，就張著，
像車門大開。
在去往明天的路上，
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
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我說了不算。
去山里
小路和麻繩都可纏繞。
如果小路打了死結(jié)，解不開了，就砍斷。
所謂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理兒。
我有一把透明的快刀，是鐵匠
用月亮的碎片打制的，
鐵匠用拳頭打鐵，他的拳頭漆黑。
我還有一根繩子，經(jīng)常捆在腰上，
有一天脫落了，繩子爬進(jìn)了山里，
變成了一條小路，一見我就痙攣。
不要怕。
我?guī)е斓秮淼缴嚼铮?/p>
不是要砍斷小路，
而是要尋找一些陳年的腳印。
堅持不跑步
我下了十多年的決心，要跑步，
結(jié)果只跑了三個早晨。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
我一直堅持不跑步，這需要
多么堅強的毅力。
大路通天，各走一邊。你跑你的，
你跑步的時候，通常是
我的靈魂在狂奔。
我在紙上寫字，在心里放馬，
在星空里尋找時間的裂縫。我忽然發(fā)現(xiàn)，
你還在跑步。
你跑你的，我堅持我的。
今天你跑進(jìn)了我的詩里，
我不打算留下出口，我讓你在結(jié)尾處，
不斷返回，氣喘吁吁，汗流不止。
蒼天作證
蒼天作證，還不如找一個
拙嘴笨腮的朋友作證。盡管他蒙頭蒙腦，
不知要證明什么，但我可以告訴他，
莫須有。
你出面就行了。你抓耳撓腮，
不知要說什么，急得臉都紅了。
不要急，凡事都會有結(jié)果。
我不需要蒼天作證。
天空大而無當(dāng)，空有虛名。
你騎著自行車，或者步行，
走到今天下午，在拐角處停下來。
你站在我對面，不用說話。
蒼天已老。我需要一個替代者，
無論你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