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11期|吳洋忠:婚事
和劉紅梅戀愛兩年多,中間隔著兩個春節(jié),去年臘月二十六,就是第三個春節(jié)到來之前,代俊林才終于鼓起勇氣把劉紅梅帶回了家。因為新房建好了??吹絺髡f了兩年多的人活生生走近,趙春蓉愣在院門前,竟然忘了迎上去。
女孩兒嘴甜,老兩口兒還沒說話,她就先懶洋洋喊開了,叔叔孃孃好!
時已傍晚,新房建在山腳一塊高臺上??可接晌飨驏|走勢,灣里所有人家房屋都坐西向東修建。難得的冬日暖陽天氣,太陽擱在后山頭,紅彤彤照在對邊山脊上,這屋下卻已經(jīng)暗沉沉冷颼颼。
聽那一聲喊,趙春蓉心里咕嚕咕嚕冒起水泡,這下心終于放下了——二十六歲再不結(jié)婚,兒子就算半根光棍兒了。前不久,她還托人打聽了山后一家女子的情況,那孩子看上去是不那么漂亮,人卻非常機靈,初中畢業(yè)后就在鄉(xiāng)場上開鋪賣百貨,能說會道會掙錢——趙春蓉激動得身子發(fā)顫,抖著嘴唇對劉紅梅說,快坐,屋里坐。代明軍手捏香煙佝僂著站在旁邊,傻愣著沒敢開口說話。
這是劉紅梅第一次進她家門的情形,也是最后一次。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趙春蓉心里都是恨。又一年春節(jié)到了,兒子早早回來,甩著兩只空手,孤單一個人。跟劉紅梅耍朋友那兩年,他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沒回家過,只正月初幾回來留一晚上,像完成任務(wù)。當時,她對兒子怨恨又氣惱,現(xiàn)在見他在院里無所事事來回走動,竟然比那兩年不見人影更叫她難受。
盡管只住了一晚上,趙春蓉心里已經(jīng)對劉紅梅喜歡得不得了。那孩子看上去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不多言語,說話不徐不疾,眼睛謹慎地觀察著周圍,可能因為第一次來,顯得有點兒拘束。吃過晚飯,兩個去爬山。天黑盡人還沒回來,趙春蓉打電話催促。兒子說已經(jīng)下到半山腰。她提醒兒子,不要說老屋在哪里。兒子說,那沒有啥,起先路過我就指給她看了,都是農(nóng)村出生的,她不嫌棄。放下電話,趙春蓉特地去二樓檢查了電熱水器。這房子什么都好,可惜缺個帶廁所的大臥室,年輕人住著不方便。
第二天,兩個人早早起床,匆忙吃過早飯,包個“野的”走了。
劉紅梅急著趕回去上班,每周只有一天休假。兒子沒有車,劉紅梅有一輛微型電動車,續(xù)航五十公里,只能在城里遛彎兒。所以,昨天兩個人折騰三次才到家,先從果城坐大巴到鎮(zhèn)上,再換中巴到鄉(xiāng)上,之后打“野的”到屋前。兒子說明年計劃買輛車。她責怪兒子腦子笨,應(yīng)該在鎮(zhèn)上包輛車“嗖”一下直接到家。兒子說劉紅梅嫌破費。她說,關(guān)鍵時刻,該大方就應(yīng)該大方。兒子說劉紅梅不讓他大手大腳。聽兒子這么說,趙春蓉沒再多言語,她承認這些話都有道理。另外,那天晚上兩個人沒有睡一間屋,也令她驚喜又意外,她認為這是對方父母管教嚴苛給孩子養(yǎng)成的好品德。
她清楚記得,他們離開那天是臘月二十七。
他們離開后,趙春蓉趕忙給女兒打電話。女兒說他們在滑雪場,電話那頭風嗚嗚地吹著,圍巾“啪嗒啪嗒”拍打著電話響。那種嘈雜聲持續(xù)了大概一兩分鐘,電話那頭才安靜下來。女兒說,現(xiàn)在好了,我到服務(wù)中心里邊來了,外邊太冷了,風吹得人流鼻涕。抱怨完,她問,有什么事,媽你快說,娃在滑雪場里滑雪呢。趙春蓉停頓了一下,她覺得那話不該講,可是不講又咋個去呢?她說,你們滑完雪就趕緊回來,明天你開車送我們?nèi)ス墙o你弟弟提親。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好,等一會兒我給你打過來。
說完,女兒把電話掛了。她隱約感覺有些不妙。
很快電話回了過來。女兒說,你們包個車去吧,我們今天剛出來,明天給幺女安排了游樂場,后天去爬山,導航顯示回來需要四個小時呢。她沉默著聽女兒講。女兒講了許多,找各種托詞說明自己回不來。好!她聲音低沉地說。她把電話掛了。她把電話丟在飯桌上往堂屋外邊走。剛跨過門檻,手機就在飯桌上嗡嗡震動。她知道那是女兒打來的。后來她想,如果不接那個電話,也許事情會是另一種結(jié)局,也許那場提親就按部就班在臘月二十八舉行了,也許雙方就莽莽撞撞把結(jié)婚的事兒敲定了,也許……
她內(nèi)心是個優(yōu)柔寡斷總把顧慮放在首要的人。許多時候她能意識到自己性格中的這個缺點給自己帶來的困擾。這個缺點甚至也是他們?nèi)业娜秉c。她把電話拿了起來。女兒問她,她幾乎是在責問,至少是在追問,她問,明天是去提親呢還是只是雙方父母見面?這個問題把她難倒了。兒子明確告訴她明天去提親,可是女兒這一番話把她問住了。第一次見面就說提親?他們沒有做任何準備,也只見過劉紅梅一次。女兒又問,代俊林咋個說嘛?剛帶回家,馬上就喊去提親?。繉Ψ接猩蹲右??她被問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感覺腦子越來越不夠用,支支吾吾說,不曉得嘛,去了再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很不中用,尤其是腦子。
媽,你等一下,讓華榮跟你說。女兒說。
此刻,代明軍走到趙春蓉面前,眼巴巴望著她。叫女兒開車去果城提親就是他的餿主意。他覺得安排女兒理所應(yīng)當,開車去方便有面子,既展示一下家庭實力,女兒又能幫忙把把關(guān)。趙春蓉耐心等著電話那頭說話。代明軍讓她打開免提。她勉為其難按開放在桌角上。兩個人圍著手機坐下。
媽,恭喜喲,要去提親了。伍華榮說。
這個開場,讓她有點兒措手不及。除了語氣溫和,態(tài)度也誠懇。
嗯。趙春蓉說。
她剛要開口重新說話,伍華榮就搶先說開了。他說,你說是不是?她沒有回答。他話多,話癆,由他個人說去,好聽的聽,不好聽的耳朵扇牛蠅子。伍華榮語速飛快,說,提親要看真心實意,如果雙方為了房子彩禮扯來扯去,那可不可以理解為對方愛錢比愛人更多一點兒?媽,我們首先要搞清楚,明天只是雙方父母先見面認識,還是真的就直接說提親。我覺得應(yīng)該是先認識,畢竟你們才第一次見面。
是嘛。趙春蓉說。后來她反省,問題就是從那通電話開始整復雜的。如果不聽他兩個胡說,莽莽撞撞把親提了,該說彩禮說彩禮,該買房就想辦法湊錢買房,說不準孫子已經(jīng)抱上了??墒琴I房的錢從哪里來呢?修那棟房子剛花去二三十萬。早知不該修那房子,可是不修房子兒子又拒絕帶女朋友回家!這一切像鬼打墻里擱著個巨大的旋渦。她壓著耐性聽伍華榮在電話那頭講。代明軍幾次抬手搶電話都被她打了回去。
伍華榮說,純粹見面就簡單,如果真是提親,雙方必定要談到訂婚房子彩禮這些。如果說彩禮,你們就說錢拿來給孩子們買房子。彩禮給過去就是對方父母的,他家還有個女兒在讀大學,談成房子首付款,彩禮實際上就是你兒子兒媳婦的?,F(xiàn)代社會,沒有哪個說孩子們結(jié)婚,對方必須給彩禮的,你嫁女給我才給了你四千塊嘛!聽到這句,代明軍憤怒地跳起來,一把搶過手機。趙春蓉雙手逮住他手腕,把手機奪回去重新放在桌角上。對方似乎聽到了響動,提高嗓門問道,媽,你聽得見嗎?我這邊游客中心人多太吵鬧。她說,你講嘛,聽得見。伍華榮說,我沒啥說的了,就是這些,你們不主動說提親的事,看對方咋個說,如果對方說彩禮說買房,你們就說回家商量好了答復,千萬別當場亂表態(tài)。趙春蓉說好。對面又說,雄赳赳地去!對方也一家農(nóng)村人,不要怕!再怎么你還有女兒女婿給你撐著,氣勢拿出來。曉得你們手頭沒錢,二十萬以內(nèi)我借給你們也要支持小舅子把婚結(jié)了。聽到這話,代明軍興奮地跳起來,激動地對手機喊,你莫操那么多心!你們安生耍,我們曉得安排。
代明軍非要貪圖那個便宜,非要等女兒開車送他們?nèi)?。掛掉電話,代明軍火燎燎給代俊林打去電話,他說,兒子,你去跟你劉叔商量一下,馬上過年了,各家各戶都忙著團年走人戶,時間忙不過來,看見面能安排在初幾上不嘛!兒子說沒問題。至于兒子去說沒說,對方同不同意,趙春蓉沒有問,她已經(jīng)在心里定好了時間。第二日早晨,她打電話給兒子叫他約在正月初七,她擔心對方父母急著返程回去打工。不一會兒,兒子打來電話說確定好了。代明軍聽見初七,臉色沉下來表示反對,七不出門八不歸家。于是,她又要求兒子去改成正月初八。時間改好了,只等著雙方見面。有事懸在心里,她容易失眠,也可以這么說,那個春節(jié),趙春蓉是在失眠中度過的。
女兒女婿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匆忙走了。女婿調(diào)侃說,還是回自家過年吧。
他看到新房子說的第一句話也難聽。他說,哎喲,新房子呢,這么大的事我都不曉得,真把女婿當個外人啰。層高三米四破費材料不?我干建筑二十年也不問問我。修五間臥室干嗎?當然有必要嘛,代明軍酒杯放在唇邊說,兒子一間,孫娃一間,你們一間,孫女一間,我們一間,正好五間嘛。伍華榮刀子嘴,從不饒人,之前春節(jié)只有我們回來啊,沒有看見你兒子半個影子的呀!代明軍把酒杯重重杵在飯桌上,趙春蓉看到女兒臉上掛滿無奈,女婿眼中全是憤怒。女婿說,你兒要結(jié)婚買房,你們先花一大坨錢在農(nóng)村,要是換成其他姐夫,糊嘴吃飯都成問題,誰借錢給你們?那這次你兒的親提還是不提?他話糙理不糙,可是其中的結(jié),趙春蓉自己也沒有搞明白,她就更不知道咋個跟外人講清楚了,難道找個女婿就是專門來訓人的嗎?
那個春節(jié),趙春蓉總感覺有一種不祥的氣氛罩在她心頭。相反,代明軍卻很安靜,是那種多年心病已了的安靜。正月初七,下午天未沉,女兒帶著外孫女回來了。如預料,女婿沒有來,他堅決反對女兒開車接送。女婿對女兒說,你兄弟二十六歲了,這些事情應(yīng)該由他自己安排操辦!茶葉和酒他在果城買不更方便嗎?還需要你從成都買過去?女兒很生氣,氣憤地說,爸給了錢的。女婿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思維有問題!女兒說,爸覺得成都買過去質(zhì)量更好。胡說,女婿說道,同樣品牌同樣價格有啥差別,非要你帶著幺女到處跑來跑去他才安逸?你這個護弟魔,你這是配合你媽老子繼續(xù)把他當個媽寶男!獨立,獨立,一定要讓他獨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后,所有吵架,不了了之。
正月初八,晴天,早晨八點出發(fā),九點三刻就抵達了果城。
趙春蓉再見到劉紅梅,心里更喜歡了。她覺得兒子配不上她。她言語盡管稀少,但是干凈利落,有主張。她問女兒怎么樣。女兒頓了一下說,感覺不錯,比代俊林強。她想,強才好,兒子不理事,媳婦強點兒正好管束。她問外孫女。外孫女說,舅舅女朋友真漂亮,眼睛大大的,臉圓圓的。就此,她女婿卻不這么看,他說,一個九歲娃娃有啥眼光?聽你們這么說,我感覺舅子找女朋友倒很像是比著他姐姐的模樣在找,大臉,眼睛鼓出,像得過輕微甲亢,人偏胖。聽他說話就倒胃口,趙春蓉放下筷子,女兒也跟著放下,餐桌上氣氛驟然凝固。女兒看氣氛不對勁,在桌子下邊用力蹬了一腳,女婿才住了口。
飯桌上,可能首次見面,所有人都很拘謹。她和代明軍沒說啥話,女兒只顧著照看孩子,也沒怎么說話,兒子緊張兮兮也不調(diào)動氣氛,劉紅梅縮在代俊林邊上木著。代明軍對劉紅梅的爸爸說,老劉,喝二兩?老劉說不喝,一直不喝酒,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牌。代明軍又勸了兩次,對方堅持不喝,之后兩人就沒有話說了。代明軍叫了二兩泡酒自顧自喝起來。大家邊吃飯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尬聊。飯后,兒子請大家喝茶。老劉說,廣場上隨便走走吧,晚上舅舅家團年,要抓緊回去。她看得出來,雙方都想提孩子結(jié)婚的事兒,可是誰都沒提。臨別時,代明軍把茶葉和酒遞給老劉。老劉轉(zhuǎn)手拿給劉紅梅。他說提著趕車不方便?;氐郊也畔挛缥妩c不到,時間還很早。代明軍問女兒感覺如何,女兒說,劉紅梅人不錯,父母煙酒不沾,不打牌,長年在外打工掙錢,不是個懶散家庭。
代明軍問她接下來怎么辦。
趙春蓉沒有說話,轉(zhuǎn)眼望著女兒。
女兒說,伍華榮說借二十萬支持俊林結(jié)婚,那就談結(jié)婚嘛。
那你明天就去看房子嘛!代明軍興沖沖給代俊林打去電話交代。
趙春蓉仍然感覺有一種隱約的不祥,具體是什么她說不清楚。劉紅梅父母說,現(xiàn)在戀愛自由,他們沒啥意見,但是過日子要有個窩。有個窩就是喊買房唄。這房子,匆匆趕在劉紅梅上門前搬進來,家具是賒的,外墻沒錢貼磚,遠看上去,就是一塊正方體水泥塊。女婿也不禁說些難聽的話。他說,這外觀顏色很不錯,水泥砂漿原色,有點兒工業(yè)風的味道,不過立在這塊高臺上顯得有點兒突兀。她明白他說的意思,整個灣里所有人家外墻都貼了瓷磚或者噴了明亮的真石漆,就她家的房子古里古怪外墻沒弄坐在那里。她看到女兒橫了女婿一眼。女婿不服氣地說,我認真說的,比那些貼苕里苕氣墻磚的好看許多。
第二天,那不祥就應(yīng)驗了。
她跟著女兒回到成都。這些年,她一直替女兒照看孩子。如今孩子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她得空較多,在住處樓下鄰近工地食堂做洗碗工。早中晚三頓刷,不忙,閑余時間自由安排。閑時,她便回到家里打掃、清洗、準備晚飯。她對此種狀態(tài)很滿意。女婿笑呵呵問她,媽,心里樂開花了吧?要娶媳婦了。這個狗東西,心眼兒不壞,說話刻薄,脾氣暴躁,經(jīng)常折磨家人。她說,就那么樣嘛!她不喜歡說旗幟鮮明的話。女婿說,你看你,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開心就是開心,喜歡就是喜歡??茨惚砬?,心里是非常滿意哦!她沒有回答,推開廚房門準備做晚飯。
她聽到女婿在餐桌旁對女兒說,我才想到代俊林沒法首付三成,天府新區(qū)他名下有一套房啊。女兒沒說話。女婿接著說,果城房子買下來再加上裝修,全部弄下來至少六七十萬。她放下手中的菠菜,洗碗槽已經(jīng)灌滿水,她伸手拿掉下水蓋,水嘩啦啦快速降下去。女兒說那怎么辦,短暫的安靜過后,女婿說,我也不知道嘛!又是短暫的安靜。女婿說,我猜想問題出在你兄弟身上,為何結(jié)婚就必須只能在果城買房呢?告訴對方在天府新區(qū)有那么個大房子不就得了??!他家兩個女兒,你媽一個兒子,就必須隨她家意愿定居在果城?說傳統(tǒng)點兒,這是入贅,人家兩個女兒就要求女婿必須定居在他們所在的城市,那么你媽一個兒子是不是也該要求必須在你老家安居呢?安靜。長久的安靜。她聽到女婿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家里卡上只有七十萬,且是抵押貸款來的,全是負債。天瞬間崩塌了,趙春蓉覺得。那一整晚,她沒能入睡,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掙扎。她后悔當初同意用兒子的名額跟女兒共同購買了那套房子,若不買,那四十六萬剩著……她又聽到女婿說,小舅子結(jié)婚我不能反對,只能支持??墒羌依锞湍敲袋c兒錢,何況錢是你在管,現(xiàn)在我沒有工作,短期內(nèi)也不打算再找工作,三兩年也許沒有收入,本計劃用這錢做點兒小事情養(yǎng)家糊口??傊沂侵С值模銈兗业氖虑檫€是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吧……
她聽到這些,心里很難受,第二天把抱怨給女兒講。女兒說,當時買房大家都同意的啊,哪個曉得他耍個果城的女朋友就非要在果城買房?以前大家一直考慮他到成都發(fā)展!當時說買房,發(fā)生過分歧,原本考慮買在德陽,女婿堅決反對,主張買在成都。他說,買在德陽干啥,舅子不在德陽工作,你們不在德陽生活,買了閑在那里嗎?代明軍不以為然,代俊林也認為買在德陽好。你個鄉(xiāng)下人,只是地屬德陽,隔了一百多公里八竿子打不著!女婿大聲說道,情緒非常激動。代俊林說,買來孝順父母嘛,以后我要住再買就是。聽舅子這么說,女婿瞬間發(fā)火了,他說,不是,他是罵道,以后再買一套?你以為你有多大能耐賺錢容易得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東西!代明軍掀起一個小木凳朝女婿砸了過去……幸好沒有砸著,女婿丟下筷子,跨出堂屋走了……
女兒也只好跟著走了,他們?nèi)齻€沒心情繼續(xù)再吃,剩一桌子菜涼在那里。
趙春蓉輾轉(zhuǎn)反側(cè),她想了一整夜也沒有想清楚。誰都沒有錯,可是誰都好像有錯。如果沒有買那套房子,現(xiàn)在處境就不會這么苦痛。她鼓足勇氣對女兒說,你們把那四十六萬還給我吧,我也不要你們借錢,你還給我,不夠的我們自己想辦法。女兒被她這突來的話震驚了,半晌沒有說話,立在餐桌前低頭削蘋果。削完,她一剖為四,分出一瓣給女兒,又給她一瓣。女兒說,媽,你糊涂了,房子在代俊林名下,錢全都付給了開發(fā)商,等于是我們放了一大筆錢在他名下!趙春蓉說,我不管嘛,反正你們還給我,當時是你們喊買房子的!女兒眼眶里噙滿眼淚,沒再說話,進臥室推上了門。她落在了黑暗的陷阱里,不知道該如何辦才能爬出去!她推開門走進廚房。這時,女兒從臥室跑出來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媽,你想清楚,是我們把錢給了你兒子,房子在他名下,現(xiàn)在你來這么逼我們!說完,女兒哭著跑回了臥室。
母女倆陷在僵持中。到第三天,代明軍給女兒打來電話講,你弟弟房子快看好了,潛臺詞就是讓女兒把錢轉(zhuǎn)過去。女兒不表態(tài),女婿說他全力支持。趙春蓉沒跟代明軍說實情,更不敢跟兒子講。她只沉默著,沉默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可以避而不談,可以盡量往后拖延,可以短時間遮掩。那幾天,她眼睛看東西都像有重影,她懷疑自己得了白內(nèi)障,她分明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女婿說,讓代俊林算個總賬吧,看總共需要多少錢。跟對方先談好彩禮,還有訂婚費用,之后算清楚首付款、辦婚禮的錢和裝修款。趙春蓉看女兒臉色蒼白凝重,神情憂難不語。她也決定不說話。女婿又說,總得算個明白啊,如果買了,對方反悔不結(jié),一大筆錢套在那里!現(xiàn)在房子到處都在降價。趙春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悔恨當初女婿主張買那套房……女兒說,媽,你倒是說話啊。她不說話,她鐵了心不說話,她只恨女婿……趙春蓉說,對方讓先買了房子再談結(jié)婚。女婿推門跨了出去,有煙味兒從門縫里飄進來。女婿跨回來激憤地說,就算四十六萬全還你,這個婚你們也結(jié)不起,成都這房子沒有辦產(chǎn)權(quán)不能交易,果城買房只能首付六成,我大致給你們算過總賬,至少需要六七十萬。另外,你們發(fā)瘋似的催你兒子結(jié)婚,結(jié)婚了你們一樣催著他生娃,對方父母長年在外打工賺錢肯定不能給你帶孫子,你去給他們帶娃連你那三千工資也沒有了,媳婦懷孕到再工作至少一年沒有收入,目前你兒子幾個月找不到工作,別說供按揭,到時候連奶粉錢都拿不出來。老漢鄉(xiāng)場上賣豬飼料月賺幾千塊頂?shù)米幔?/p>
她閉上眼睛不說話,只想馬上起身去睡覺。不,她就像在夢里,不得不面對一個模糊人影對她肆意刁難。最后她聽到女兒大聲喊道,代俊林,你告訴對方你在成都有套大平層,你那份比例價值一百五十萬,比果城買套房六十萬多出九十萬資產(chǎn),這么跟她說她要還是不接受,這個婚我們就不結(jié)了。
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竟然瞬間就陷入了崩塌的境地。
女婿說,媽,你別操心,年輕人必須靠自己努力,就算結(jié)了婚,沒有錢過日子,要不了幾天照樣離婚。你看現(xiàn)在離婚率多高。
她知道所有人肚子里都積著怒氣,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人提及兒子的婚事,包括她自己。后來,兒子終于找到了工作,是在幾個月之后,不在果城,經(jīng)過同學介紹去了西藏林芝。
她說你跑那么遠干嗎呢?果城找工作不好嗎?兒子冷淡地回答,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我又嫌棄人家。她想,他就是嫌工資低,不愿意干重活笨活,臉上掛不住。再后來,兒子說跟劉紅梅分手了。再后來兒子連消息也難有了。
趙春蓉時常想,劉紅梅人看上去挺好,怎么會說出你爸媽活了幾十年連買套房子的錢都拿不出來那樣的話呢?就因為這句話我決定跟她分手,兒子說,你可以說我,但是不能說我爸媽!她懷疑分手不是兒子提的,是人家打心眼兒里就看不起他。第一眼看到劉紅梅,她就覺得兒子配不上。兒子那么說,只不過是要面子。
代俊林說,過完十五,還去西藏。趙春蓉內(nèi)心反對。想到去年的事,對兒子有虧欠,她又不好反對。人曬黑了,腮眉上有高原紅,說話也不那么順溜了。女婿的同學在昌都待了幾年,一個四川人,每回來女婿家耍,都聽不懂他在說啥,話里那邊口音很重。兒子目前依舊單身。女兒開玩笑說,叫他在當?shù)卣覀€家里有幾百頭牦牛的女娃兒嫁了,一輩子躺平。真結(jié)婚在那遠地,她心里舍不得,何況聽說高原待久了對心臟不好。
他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來回走動,不去拔菜,不去幫著燒火,也不去找人打牌。以前回家,他總是扔下行李騎上摩托就沒了蹤影。她故意提高嗓門對兒子喊,明天我們?nèi)ネ夤覉F年,幾個老表都要來。兒子憤憤地說,不去!去年正月初二,外公家團年,幾個老表坐在一張桌子上打麻將,他還得意洋洋地教訓一直不談戀愛的二表哥說,年輕人嘛要孝順父母,早點兒結(jié)婚生個孫子給父母抱。她當時聽見,仿佛看到自己懷里已經(jīng)抱著個胖小子。女兒也勸說他留在四川。兒子說,我個人的事,要你管那么多?她覺得女兒說得對,但是代俊林一意孤行慣了。
其實兒子嘗試過努力留在果城,但是這兩年,工作的確難找。兒子想,長期工作沒落實,先做些臨時兼職,多少掙個房租錢。所以他去做兼職,但只做了一次就放棄了。那事聽他講起來簡直像個笑話。
一個老同事介紹他去售樓部做形象大使。什么形象大使呢?當青蛙!就是穿一身青蛙皮站在售樓部門口招攬客戶,兩百元一天。只要有車有人經(jīng)過,就馬上喊,看房呀,看房呀,這邊請,周末大促銷!不只招手,邊上還架著個手機直播。沒想到他扮演的那只青蛙突然火了,直播間里呼啦一下竄進上萬人,搞得果城人盡皆知。回到家已經(jīng)快十點。劉紅梅坐在床沿上刷手機。代俊林走過去說,咋個沒有反鎖門呢?那套房子是合租房,一間的認識,一間的不認識。劉紅梅沒有搭理他,眼睛盯著手機看。
代俊林說,睡吧,有點兒晚了。
劉紅梅把手機舉到他眼前說,當青蛙好耍不?。?/p>
代俊林偏頭不看她眼神,坐到床上脫襪子。劉紅梅去端來一盆水。代俊林抬手去接。劉紅梅把水盆甩開,反手推到代俊林鼻子上,眼里充滿憤怒,面龐漲得通紅,吼道:
“你給我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