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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雪四章
來源:光明日報 | 肖復興  2025年02月03日08:06

1

那一年冬天,我在農(nóng)場場部中學當老師。星期天一早,天上飄起鵝毛大雪。這不稀奇。大雪是北大荒冬天的標配。

我準備回二隊。我是從二隊抽調(diào)到場部中學教書的。還沒出屋,老宋推門而入,對我說:“別走了,雪下得太大。這雪中午前就停了,再走不遲?!崩纤我彩菑亩犝{(diào)到場部,在獸醫(yī)站工作,他是當?shù)乩限r(nóng),大半輩子在北大荒,自然對這里的天氣最熟不過,人稱“活天氣預報”。

我謝了他的好意,執(zhí)意走出門。暴風雪,北大荒人稱之為“大煙泡”,撲面而來,洶涌的浪頭一樣,立刻吞沒了我。

從場部到二隊,十六里地,好天氣快走要一個多小時。這樣鋪天蓋地的大雪,一腳一個深深的雪窩子,不知要走多長時間。我沒有猶豫,還是走在通往二隊的土路上。眼前,白雪茫茫,一直連接到天邊的地平線。風卷著雪,雪裹著風,世界仿佛被它們主宰。人和風雪對比,顯得那樣渺小。

那時候年輕,心里泛濫著虛妄的熱情,總會涌出“我有辭鄉(xiāng)劍,玉鋒堪裁云”“想君白馬懸雕弓,世間何處無春風”之類紙上的詩情兼豪情。一路上,我唱歌壯膽,有時候唱老歌,有時候唱樣板戲,有時候唱自己編的歌。那時候,獨自走在荒原上,我常哼唱自己即興編的歌,不知編了多少首。我也寫詩,也不知寫了多少首。眼前漫天飛舞的雪花,似乎都是從我編唱的曲子里飛出的一個個音符;身后踩出的雪窩子,似乎都是我心里迸發(fā)出的一行行詩句。漫天的風雪立刻吞沒了我的歌聲,身后的雪窩子很快就被雪填平,霸道的風雪不允許任何人的一點聲音存在,任何人的一個腳印出現(xiàn)。

盡管如此,心里還是泛濫著單薄脆弱的歌與詩,和肆虐的暴風雪做著力不勝任卻自以為是的抗爭。

老宋預測得很準,沒到中午,雪就停了?;脑黄籽┌}皚,像平鋪著一層厚厚的絨毯。藍天和太陽露了出來,雪雀在眼前翻飛,翅膀上抖落的細碎雪花,在陽光中閃著迷眼的光亮。

二隊就在眼前了。

那里,女朋友正在等我。

2

那時,我剛到北大荒。國慶節(jié)前一天的清早,二隊就飄起了雪花。我們在場院上干活,將大豆入囤。雪花搖晃著腦袋瓜,從天邊的地平線上,遠遠地,成群結(jié)隊而來。由于雪花不大,落在地面上并不顯眼,也看不出是白色,開始以為是下雨。等雪花落在我的臉上,絨乎乎的,清冽、有點兒針扎的感覺,才發(fā)現(xiàn),哦,原來是下雪了。

想起以前讀過郭風在《松坊溪的冬天》里寫過的雪:“像柳絮一般的雪,像蘆花一般的雪。像蒲公英的帶絨毛的種子在風中飛……”眼前細碎的小雪花,正是這樣的雪,比北京的雪更白,帶有絨毛。

雪花飄飄飛飛,漸漸地,拉著潔白的輕紗一樣,罩滿了天空和田野,也罩滿了場院。通往囤頂?shù)娜A跳板上,鋪上了一層雪花。那雪花非常好看,細碎,晶瑩,一粒一粒疊加,層次那么清楚,那么有序,那么嚴絲合縫。它們知道自己細小,于是像疊羅漢一樣,一層層往上,密密麻麻地耐心地碼著,這樣就能和我們一樣夠到囤頂。

裝滿大豆的麻袋,足足一百八十斤,上肩,入囤,人必須踩到跳板上。被踩的雪花很不高興,故意弄得跳板濕滑,很容易讓人一腳踩空,連麻袋帶人一起掉下去。

場院班長老蘇,沖扛著麻袋剛上跳板的人連聲喊道:“快下來,快下來!今天不入囤了!”有知青吃涼不管酸地回道:“沒事!雪不大!”老蘇不容分說地呵斥道:“雪不大,也等雪停了再干!”

北大荒的雪,哪怕是細小的雪花,也是有脾氣的。那時,我們不懂,老農(nóng)懂。

3

師部在七星河北岸,二隊在南岸。我在師部宣傳隊的時候,回二隊,過七星河,一般會斜插穿過一片叫底窯的老林子,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半的路。這個冬日回二隊,還沒走進老林子,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因為下著雪,又是天近黃昏,怕身后有悄悄搭人肩膀、被當?shù)厝私凶鳌皬埲钡睦?,怕前面突然竄出一條紅尾狐貍。十分后悔,應(yīng)該等上個伴兒,一起回隊上才好呀。

后悔來不及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只有硬著頭皮,在雪窩子里一步步地走,多走一步,離隊上就近一步,離危險就遠一步。

走進老林子的時候,雪停了,美景出現(xiàn)了。一只野雞,抖動著五彩灑金的尾巴,從頭頂飛過,落到前面不遠的雪窩子里,頭扎進里面,只露出漂亮的尾巴,雪地里盛開了一朵花,鮮艷奪目,如同神奇的童話。我躡手躡腳地靠近它,一個魚躍撲了過去,心想只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就跑不了了。誰想到,它撲棱棱地從雪窩子里飛起來,抖落一身的雪花,迷住了我的眼睛。然后,飛了沒多遠,又落在雪窩子里。等我走過去,再次向它撲去,它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成心逗我玩?我心想非要捉住它不可,這樣,回到二隊,就有了吹牛的資本。

就在一次次向野雞撲去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迷路了。等到野雞振翅高飛,飛得沒影兒了,我已偏離那條林間小路很遠,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只是不住地在老林子里轉(zhuǎn)圈。在北大荒,這叫作“鬼打墻”。我真的慌了神,天黑之前,如果回不到那條小路上,寒冷的黑夜,會像一頭巨獸吞噬一根小草一樣,將我吞進去,連核兒都不會吐出來。黃昏時分,雪地上泛著光,很是刺眼。

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怎樣昏倒在林子的雪窩里。等我蘇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抱著一洗臉盆雪花,正用雪為我從頭到腳地揉搓。我認識這個人,是守林的老頭兒。來北大荒的頭兩年,每年冬天從二隊到七星河畔挖凍土方修路,每天上工收工,都要經(jīng)過他守林的木刻楞小屋,有時候會進屋烤烤火,和老頭兒逗逗悶子。如果不是老頭兒發(fā)現(xiàn)了我,最輕,我的腳也會被凍壞。

老頭兒那一雙渾濁的眼睛,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小屋里,火爐中的松木柈子“噗噗”地響著,燒得正旺。

4

有一年春節(jié)前,我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同伴是個哈爾濱知青。頂著紛飛大雪,好不容易坐大巴顛簸到佳木斯,卻買不到火車票,不由得焦急萬分。

同伴對我說:“別急,我有法子?!彼覐氖燮碧幾叱隼线h,一直走到鐵軌交叉縱橫的地方,這里貨車、客車和破車雜陳,像是停車場。見我有些疑惑,他說:“保你今天走成!我前年在佳木斯干了整整一冬,給咱們兵團運木頭,這地方我賊熟!別說買不著火車票,就是買得著我也不買。就從這里上車,乖乖地拉咱回家!”穿過那些雜七雜八的車廂,看準了車牌上寫著“佳木斯—哈爾濱”的一掛車,他就拉著我上了這節(jié)車廂。

車廂里沒有暖氣,但比風雪中暖和許多。每天從佳木斯到哈爾濱只有一趟火車,晚上開。我們倆一個人占一排長椅子瞇了一覺,直到車廂輕輕一晃才醒。我睜眼一看,見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的,臉朝著車窗,望向窗外。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車廂里很暗,只有停車場昏暗的燈光灑進來。看她穿的棉衣,就知道她也是知青,我們稱之為“兵團屎綠”,好聽點兒,叫“國防加強特別綠”。

列車緩緩開動,要進站了。一個列車員打著手電走進了車廂,像是進站前的例行檢查。我們兩人想趕緊鉆進座位底下藏起來,但已經(jīng)被列車員發(fā)現(xiàn),被趕下車的危險來臨了。

列車員先走到那個姑娘面前,停住了腳步。姑娘旁若無人,還在望著窗外,手電光朝她打了過去,窗玻璃上映出姑娘的臉龐。我以為姑娘會被突然照過來的手電光驚著,轉(zhuǎn)過臉來,然而并沒有,她很鎮(zhèn)靜,依然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列車員停了一會兒,什么話都沒說,走到我們面前,依然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望了我們一眼,便走了。

同伴跟我說:“誰家里沒有插隊的知青?一看咱們這身打扮,還看不出是知青,還跟咱們較勁?”

我覺得我們沾了那個姑娘的光。

列車駛出佳木斯,一路上,只要一抬頭,總能看見她。很多時候,她都望向窗外,偶爾對面的火車駛過,燈光輝映,撲滿水蒸氣的車窗上映出她的臉龐,朦朧而明亮。有時候,列車員會走進車廂查票,沒有查姑娘,也沒有搭理我們倆。我看清了,是個中年男人,不茍言笑。

很多年以后,讀川端康成的《雪國》,寫的也是一個雪夜,在列車車廂的窗玻璃上,小說男主人公看到了一個姑娘的臉龐。作者寫道:窗外的“景色在姑娘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他又寫道:“雪夜的寧靜滲入他的心底,那是因為他被那個女子吸引住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忘記那個姑娘,也沒有忘記那個列車員。從佳木斯駛向哈爾濱的那個雪夜,是那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