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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江萊:粉紅色閃電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2期 | 江萊  2025年02月08日08:21

下午四點半左右,我趕到面館,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彭放。彭放胡子沒刮,眼袋青著,整個人瘦了一圈,他正在用筷子夾盤子里的花生米,行李箱緊緊挨著他的腿,上面搭著一件綠色外套。我坐在他面前,問他,你怎么想的?他把筷子遞給我說,菜還沒上,你先吃著。我說,果果今年幾歲了?彭放說,九歲,讀四年級,成績中等,有點偏科,數(shù)學不行,這點隨我。我說,你和張璐離婚,果果判給了張璐。彭放把酒一口悶了,他說,我沒忘,也沒想怎么。我想見一面果果,就這么點事。

昨天晚上,我從樓上下來,把狗繩解了,讓小樹自由活動。小樹在草坪里跑了兩圈,然后蹲在地上撒了泡尿。我坐在椅子上,戴著耳機聽歌,是一個小眾的樂隊,都是些年輕人,出道不久,三男一女,女的唱歌,男的負責樂器,沒什么熱度,留言三三兩兩,有人評論,我們諷刺一切,可是沒人行動。有人在后面回答,槍打出頭鳥。這時我收到彭放的消息,明天下午四點,我從上?;貋?,飛機轉(zhuǎn)高鐵,在介休東站下車。你不用來接我,老地方見。我回他,有意思。你回來干嗎?他說,想見一面果果。馬上要登機了,我要睡一會。今天起得太早,剛剛差點睡著了。我說,你見果果干嘛?綁架?還是敲詐勒索?彭放沒有回復。

彭放說的老地方是我們高中校門口的飯店。過了這么多年,那所高中已經(jīng)遷往別處,學校也沒空著,現(xiàn)在改成了一所初中,后面一排小二層住著幾個退休的煤礦工人,那是我們曾經(jīng)的宿舍樓。以前我和彭放住在最右邊的房間,緊挨著垃圾場。彭放住上鋪,我住下鋪,有時候彭放渴了,就讓我給他遞水。我是個挺窩囊的人,個子矮,長得也丑。彭放長得也矮,但是不丑。說起來也復雜,彭放的爸爸是副校長,但是并沒有給彭放的在校生活帶來便利。彭放成績不好,用他的話說,他也學,就是學不明白,后來他把這個問題歸咎于天賦。他覺得自己也有天賦,比如社交,彭放人緣很好,對男同學很好,對女同學更好,所以他談過不少女朋友。在他爸的眼里,彭放和街上的混混沒什么區(qū)別,他爸除了愛管我們的課堂紀律,還愛批評彭放,所以彭放很少回家住,大部分時間都和我呆在一起。當時的飯店老板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和學校的某個領(lǐng)導有點關(guān)系。飯店后墻有個窗戶,對著學校操場,學校的飯吃膩了,彭放就讓老板給他炒碗蛋炒面。

大概十分鐘后,老板端來一盤過油肉和油麥菜,他沒認出我們,低頭問彭放要蛋炒面還是肉炒面。彭放說,兩碗蛋炒面,醋和辣椒都要。老板點頭,轉(zhuǎn)身回到廚房。我說,你什么想法?彭放說,現(xiàn)在有兩件事情,一是見一面果果,二是把房子賣了,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房產(chǎn)中介,把房子掛上去了。我說,現(xiàn)在行情不好,出手太急容易血虧。他說,低于市場價,大概一個月就能出手。那套房子買的時候挺便宜的,你小時候還去玩過。我說,棚戶區(qū)那套?他說,對,是那套。另一套離婚的時候判給了張璐,我凈身出戶,那套留給果果。我說,我記得你媽生病了,病好了嗎?他說,在精神病院呆著呢,我把房子賣了,就把她帶走。我也不知道要去哪,但總比把她留在那兒強。

老板把面端過來,然后坐在我們隔壁桌上教他兒子數(shù)學題。他兒子看著年紀不大,紅領(lǐng)巾掛在脖子上,校服挺臟的,在陽光下有點反光。有時候算錯了,老板揚起手,在后腦勺上給他一下,他也不哭,拿手指抹上口水擦掉錯誤的地方。老板比過去胖了一圈,頭發(fā)稀疏,右臉長了兩塊指甲蓋大小的黑斑,身上系著圍裙,腳上穿著一雙鴻星爾克,像是許久沒刷,已經(jīng)變形。我說,你和張璐離婚那年,果果幾歲了?彭放說,五歲半。我說,能記事了嗎?他說,能記,記得不少。記得我叫彭放,是個左撇子,在家不愛穿上衣,喜歡光著膀子,干瘦,像個行走的骨架。我說,怎么凈記得這些?彭放搖搖頭笑著說,可能是我太差勁了吧。和張璐結(jié)婚那幾年,我上班打游戲,下班就回家看電視,陪果果的時間并不多,大多是張璐帶著她。張璐崇尚精英教育,從胎教開始,她從沒松懈,一心想讓果果贏在起跑線上。我說,張璐這么想也挺對,不過果果受得了嗎?他說,剛開始受不了,后來習慣了。有時候她會給我發(fā)幾道不會的題,語文我還能給她講講,后來她開始學奧數(shù),我就講不了了。我說,你們還有聯(lián)系,那就好辦了。他說,果果記得我的手機號,偶爾我們會通個電話,時間不長。果果吃完晚飯,會有二十分鐘的娛樂時間,她會拿著張璐的手機玩會兒消消樂。我說,給果果發(fā)個消息,約出來見一面。彭放搖搖頭說,從今年過完年開始,我們的聯(lián)系變得少之又少。我說,為什么?彭放說,我和果果聯(lián)系的事,被張璐發(fā)現(xiàn)了。她打電話警告我說,不要再聯(lián)系果果了,你以為你做的事情光鮮嗎?我希望你不要成為果果人生的污點。還有,彭放,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你想都不要想。我停頓了一會回答說,好。然后她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彭放顯得萎靡不振。店里來了客人,老板讓孩子把書拿好,去后廚寫,自己去給客人倒了杯熱水。我還真有點餓了,拿起筷子吃了兩口面,味道沒變,我卻吃不慣了,現(xiàn)在年紀上來了,口淡。彭放突然抬頭問我,你有什么想法?我說,要我說,你收拾東西回上海吧,帶上老太太,別留在介休了。他說,我得見一面果果,這事挺重要的。我說,別給她們娘倆添亂了。彭放說,張璐給我打完電話以后,過了一個月,果果又開始給我打電話,我沒敢接。他低著頭繼續(xù)說,果果見我不接電話,又開始給我發(fā)短信。有時候給我發(fā)她的照片,圓頭圓腦的,鼻子像我,眼睛像張璐。有時候給我發(fā)她新買的鞋,粉色的,鞋頭鑲著鉆。有時候和我講她和張璐吵架,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冷靜下來后,又開始互相道歉。但是我從來沒有回復過,我覺得張璐說得挺對,我不是個好東西。我對他說,明白人。他把手機遞過來說,這是果果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消息。我冷靜下來,低頭看了看那條消息。

今天媽媽生病了,她暈倒了,我找了鄰居的叔叔幫忙,才把她送到醫(yī)院里。媽媽醒來后和我說,她只是太累了,想睡一覺。然后媽媽問我,想不想要一個新的爸爸,照顧我,照顧我們。我猶豫了。但是媽媽說,新的爸爸會送我上學,帶我去吃肯德基,還會帶我去游樂園坐摩天輪,我很想試試,我的同學都去過了。媽媽說,新的爸爸會比過去的爸爸做得更好,本質(zhì)上他們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對你很失望,你說話一點都不算數(shù),之前發(fā)給你的消息都沒有回音。但是沒有關(guān)系,我很快就會有新爸爸了。再見,我不會再聯(lián)系你了。

我把手機還給彭放,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自己像是被拳頭擊中了。我說,好吧,我沒孩子,沒有任何經(jīng)驗可以告訴你。彭放接過手機,倒扣在桌子上,對我說,人我得見見,見著了我心里才踏實。我說,可以,你有地方住嗎?他說,沒有,那套房子很久沒打掃過了。我說,去我那兒住幾天。他說,方便嗎?我說,方便,我一個人住。彭放說,你把面吃了,我們這就走。我又吃了幾口,放下筷子。他起身去結(jié)賬,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活動活動筋骨。隔壁桌的客人正就著蒜吃面,好像是附近的工人,衣襟散著,胸口爬滿汗珠。我回頭一看,飯店里的那扇窗戶還在,但是被人拿磚頭從外面堵死了,黑壓壓一片。彭放結(jié)完賬,拉著皮箱和我出了門,我開上車,把他帶回了家。

大概二十分鐘后,我把車停下,帶彭放上樓。房子是我父母付的首付,我需要每個月還兩千塊的房貸。彭放坐在沙發(fā)上,從左到右把整個房間掃視一遍。房子面積不大,兩室一廳,裝修極其簡單,只有一個窄茶幾,一張兩人座的沙發(fā),一個木制的書架,上面擺著一些我淘來的二手書,大多是些推理小說,比如紫金陳,大山城一郎,最喜歡東野圭吾,他的書看了很多遍,還有大學買的幾本雜志。小樹蹲坐在墻角,四肢匍匐在地上,擺出一副攻擊的姿勢。小樹是一只棕白相間的史賓格,兩只前爪布滿斑點,現(xiàn)在還不到一歲,可是體型不小,站起來能觸摸到我的胸口。小樹站起來,走到彭放身邊,用鼻子嗅了嗅,確認安全后才放松下來。彭放伸出手,小樹把前爪搭在他的手心,彭放笑了笑說,好玩。彭放去了衛(wèi)生間,我洗了杯子給他沏茶。小樹躺在地板上,兩條腿舒展著,眼睛閉著睡著了。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彭放沖了馬桶,走出衛(wèi)生間。

你一直沒談女朋友嗎?他說。我說,什么?他說,一個牙杯,一塊肥皂,一個刮胡刀。連一根超過兩厘米的頭發(fā)絲都沒有。我說,沒有。去年有一個,打算結(jié)婚,后來沒結(jié)成,吹了。他說,什么情況?我說,她還有個孩子,兩歲半,是個女孩,不想讓孩子跟著后爸受委屈,后來和前夫復婚了。彭放笑了,你家里人不著急?我說,著急,我媽覺得可能是家里祖墳出問題了。最近朋友介紹了一個女人,比我小兩歲,還沒確定關(guān)系,現(xiàn)在有點苗頭。但她先天性無子宮,懷不上孩子。不過沒關(guān)系,我也沒想著要孩子。彭放說,你媽那邊能同意?我說,不行,我媽說想抱孫子,我說我天天在外面給人當孫子,你抱抱我得了。說完我遞給彭放一支煙,彭放沒抽,接過去放在桌子上。他說,嗓子疼,不抽了。我點點頭問他,你呢?他說,什么?我說,你和張璐離婚以后,去了上海,一直沒結(jié)婚嗎?他說,沒結(jié),談過兩個。第一個女人在一家私企當會計,個子挺高,皮膚也白,就是性格不好,容易急眼。我剛到上海,換了兩份工作,那段時間挺不順,心情不好,天天在家喝酒。她問我,能把酒戒了嗎?我說不行,她提起酒瓶在我腦袋上砸了個窟窿。彭放低下頭,靠近脖子的地方有道兩厘米長的疤痕,應(yīng)該是傷到毛囊,沒有再長出頭發(fā),好像一道河流,藏在稀稀疏疏的一片樹林里。他把頭抬起來,自言自語道,后來她離開上海,回了老家,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個女人年紀比我大,但是保養(yǎng)得挺好,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上海呆了段時間,各方面也逐步趨向穩(wěn)定。我開始追求她,每天送花送咖啡,花了些心思,不過后來她移民了。

彭放的頭上都是熱汗,他喘著氣,把水喝光,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我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措x婚。彭放冷冷地笑了一下,他說,沒什么稀奇,我出軌,她提出離婚。關(guān)于財產(chǎn)和果果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找了一個不錯的律師,業(yè)務(wù)能力沒得說,之后的過程很順利。我點點頭,沒說什么。他說,你當時勸我別結(jié)婚,說真的,我挺后悔沒聽你的。我說,我們認識多久了?他說,十一年。我說,認識挺久,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學校辦公室里,你的歷史考了八分,你爸說你是個漢奸,間諜都比你考得多。他說,那會兒挺渾,不提了。我爸退休以后,哪哪都不自在,人走茶涼,抱怨之前的同事沒人情味。我說,人得往前看。他說,他對張璐一直挺滿意的。我爸臨終前,我和張璐鬧離婚,還瞞著他,沒敢告訴。我說,這事不能說,沒輕沒重的。他說,我爸糊涂了,耳朵還聾,話也說不清了。我說,嗯。他說,我爸讓張璐坐近點,張璐懷里抱著果果,果果還小,什么都不懂,噘起嘴來,臉上掛著淚。我爸說,小璐,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什么德行,你管著他點,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張璐臉色緋紅,抽泣不止,她擦擦眼淚,和我爸握了握手,算是給他一個交代。我爸最后一口氣已經(jīng)耗盡,眼角的淚水盡數(shù)風干,呼吸時有時無,最后終于停了下來。

彭放說完,垂著腦袋,發(fā)出一聲嘆息。我看著他的手,正在微微顫抖。窗外的天空漸漸暗下來,光影愈發(fā)凌亂,無法捕捉。我費力地站起來,把窗戶輕輕地關(guān)上。小樹還在睡著,裸露著圓滾滾的身體,打起了鼾。我深呼一口氣,拍了拍彭放的肩膀,小聲地說,都過去了。彭放眼角發(fā)紅,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心濕著,十分滾燙,我打著冷顫,任他握著。他說,我沒臉見張璐,我想了想,她沒有理由原諒我。我說,彭放,你這人真挺混蛋的。彭放的臉色有點難看,他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我的眼睛說,是,我承認。

夜深了,室內(nèi)燈沒有開,窗外的燈光把天花板照得清清楚楚,木制的書架站在角落,似乎已經(jīng)陳舊。彭放異常疲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縮在沙發(fā)里。他使勁吸了口氣,說,我累了,心臟感覺不舒服,我睡一會兒,醒來給你講講別的故事。然后他站起來,走進我的臥室。臥室有一張小小的單人床,落著一片淺淺的月光。他側(cè)身躺在角落,兩只手緊扣肩膀,腿蜷縮在一起,像是依附在子宮中的嬰兒。五分鐘后,彭放徹底睡過去。

我把門關(guān)上,走出房間,躺在沙發(fā)上,兩條腿僵直地搭在一起。窗外傳來一陣鳴笛聲,還有小樹重重的喘氣聲。我回憶起彭放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彭放是誰?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他是許多年前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他結(jié)婚時我是他的伴郎,我替他擋過幾杯烈酒,之后我穿著不合適的西裝,醉倒在酒店的大堂。后來他離開介休,我們沒有了聯(lián)系,他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今天他再次出現(xiàn),我并沒有感覺到過多的喜悅。彭放此刻正躺在我的床上,安然入睡,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他似乎變得更加成熟了,又好像和幾年前沒什么變化。我的視線愈發(fā)模糊,內(nèi)心平靜下來,很快睡著了。

早上六點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簾沒拉,天空沒有太陽,此刻聚攏著一團烏云,面積很大。彭放已經(jīng)醒了,他背對著我,頭發(fā)凌亂地坐在窗前。我坐起來,小樹飛快地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坐在我的腳邊,吐出舌頭。它看起來精力充沛,腦袋極其清醒,我摸摸它的頭,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順便喂小樹吃了早飯,轉(zhuǎn)身去廚房煮了兩包泡面。我剛出廚房,彭放走到我面前,垂頭喪氣地說,昨天我告訴果果我回來了,可是到現(xiàn)在一直沒收到她的消息,果果正在放暑假,功課沒那么緊張。楊東明,你能幫我嗎?我說,什么忙?他語無倫次道,你能幫我去看看果果嗎?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冒昧,你有自己的事要忙。好吧,我還沒問你,你今天有安排嗎?我坐在沙發(fā)上,把早餐放在桌子上,遞給他一雙筷子。我說,你別急,我沒安排,天氣不好,我休息一天,不去送外賣,先把飯吃了。彭放緩慢地坐下,他木訥地接過筷子,慢慢地吃起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要下雨,房間有些悶熱,我吃完飯,感覺渾身是汗,一點也不舒服。彭放把筷子放下,轉(zhuǎn)頭看著我說,我第一次見你,你被人按在地上,臉擦破了皮,爛了好大一塊,流了不少血。我說,好像有點印象。他說,我一直不知道班里有你這么一號人,你個兒不高,身上瘦得沒二兩肉,卻為了替受欺負的男同學出頭,跟那幾個人拼命。我說,哦,那事兒,現(xiàn)在完全想起來了。就是看不慣他們幾個,也沒想別的。他說,是的,我也看不慣他們,也沒想和他們對著來,怕麻煩吧。當時覺得你這人挺有意思。我說,是,那會兒挺蠢的。他說,你不蠢,這不叫蠢。我這次回來,那些過去和我吃肉喝酒的朋友,我一個都沒想起來。你看上去比較靦腆,吞吞吐吐,其實你挺擰巴。我的腦袋嗡了一聲,扭動著身體站起來,抓起桌上的車鑰匙,走到玄關(guān)打開門。我回過頭看他,看著他近乎哀求的眼神。我說,你把果果的照片和地址發(fā)給我,我再幫你一次。這事兒過了,我們不要再見了。我關(guān)上門,離開了家。

等紅綠燈的時候,彭放發(fā)來了消息。我看了看地址,是他們結(jié)婚的房子,我還有點印象,不在市中心,是一套學區(qū)房,附近有一所重點高中和一所職業(yè)中學,還有一所公辦的婦幼保健站,占地面積不小。我點開照片,是一張全家福,背景是一棵椰子樹,太陽好像很刺眼。果果坐在他們兩個中間,張璐和彭放環(huán)抱著她。果果的眼睛小小的,臉圓圓的,正咧著嘴笑,露出殘缺的牙齒。張璐好像沒有化妝,臉色有些憔悴,像是熬了大夜,昏昏欲睡的樣子。彭放干瘦,曬得很黑,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裸露著胳膊上的文身,好像是一條彎曲的巨龍,一直蔓延到衣袖下面。他胳臂搭在張璐肩膀上,手指修長,三人緊緊挨在一起。綠燈亮了,我嘆了口氣,把手機關(guān)掉,開車駛過斑馬線。

正值上班高峰期,車位不緊張,我把車停在超市門口,進去買了瓶水,和老板打了招呼。小區(qū)里有幾條狗,我路過的時候,可能因為我是生面孔,狗突然狂吠起來,幾個抱著孩子的老人躲得遠遠的。我在附近閑逛了幾圈,找到了果果所在的樓層。我在想直接找到果果家里不太禮貌,決定躲在樓下,守株待兔。我坐在椅子上,有點發(fā)困,眼皮撐不起來,渾渾噩噩地抽了幾根煙。樓門開過幾次,有一個小孩抱著籃球,快速地跑出來,另一個小孩臉色發(fā)白,頭上纏著紗布,跛著腳跟在他后面徐徐前進。還有一個老太太推著電瓶車,車籃里放著一把黑色雨傘,一個太陽帽。可能她年紀大了,骨頭發(fā)脆,不敢使勁,只能用右手抓著腿根,輕輕地跨上去,然后騎著電瓶車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我歇了一會兒,把水喝了,半躺在椅子上玩手機,大概等了一個鐘頭,果果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我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樓門再次打開,一個背著粉色書包的女孩走了出來。她個頭不高,一米五左右,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短袖,白色短裙,腳上穿著一雙運動鞋。她的頭發(fā)烏黑,披在肩上,手腕上套著發(fā)圈,大大的眼睛,還有和彭放相似的圓潤的鼻頭。也許是光線的問題,果果要比照片上黑一點,肩膀略寬,她蹦蹦跳跳地朝著前面跑去,書包在她的背上上躥下跳。我站起來,跟在她的身后,很小心,與她保持一定距離,盡量不讓她發(fā)現(xiàn)端倪。果果出了小區(qū),往右拐,順著超市往前走,在一個奶茶店停下,我趕緊鉆進超市,順便買了包煙,眼睛緊緊盯著外面。我從超市出來,果果已經(jīng)離開奶茶店,手里握著冰激凌,與我拉開了一大截距離。我提了一口氣,慢跑幾步,這時果果的脖子扭過來,回頭看了看后面。我驚出冷汗,身下一軟,從褲兜里拿出打火機,低頭假裝點煙,沒敢看她。走了一會兒,果果在一家輔導機構(gòu)停下,背著書包走進去。機構(gòu)總共有兩層樓,玻璃上貼著兩張巨大的海報,寫著“暑假輔導班正在招生中”“一對一輔導”等等字眼,我看著果果走進去,爬上二樓,沒了蹤影。我沒敢進去,左右望了望,機構(gòu)對面有個十字路口,現(xiàn)在正在堵車,兩個值班交警穿著反光背心,手里握著對講機維持秩序,到處都是鳴笛聲。雖然今天是陰天,但是十分悶,熱烘烘的,汗水一直往外冒,我有點不好受,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褲子濕透了,嘴里涌出沫子,于是我去超市買了兩根雪糕,坐在樹下緩了緩。

路口的車輛散去,馬路上恢復平靜,交警撤了,地上的樹葉胡亂飛舞。我背靠著樹,半睡半醒,眼前的馬路不停搖晃,偶爾感到耳鳴。臉頰一涼,我的發(fā)絲被風吹起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老頭,蹲在地上擺弄著鳥籠,里面裝著一只漂亮的藍毛鸚鵡,鸚鵡說,你好,我迷路了。老頭充耳不聞,手里的動作沒有停止。鸚鵡繼續(xù)說,你好,你好。老頭突然狂躁起來,他站起來,一腳踹翻了鳥籠,鸚鵡從籠中掉出來,在地上翻滾了幾圈,貍花貓從天而降,將鸚鵡撲倒在地,然后它被貓叼在嘴里,嘴里一直說著你好,你好。貍花貓縱身一躍,跑上二樓,然后消失了。老頭沒有特別緊張,就是有一些輕微的干嘔,可能被貍花貓的出現(xiàn)嚇了一跳。地上只留下一片鸚鵡的羽毛,好像一片嶄新的樹葉,老頭用腳踢開羽毛,提著空鳥籠,穿過馬路,離開了我的視線。

天氣很熱,汗水浸濕了我的衣衫,路上幾乎沒有人,樹葉的清香凝結(jié)在空氣里,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點整,我慢悠悠地點了支煙,肚子有些鼓脹,我站起來,在路上來回踱步,剛好看到一輛車停在路邊,空氣中到處都是細微的塵土。一個女人推開車門走出來,她滿臉笑意,踩著高跟鞋,穿著一件及膝的短裙,挺著細長的脖子站在玻璃前向里面望去。這些年雖然我們沒再見過面,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張璐。記憶中,我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彭放剛結(jié)婚,帶著她和我們吃了頓飯。彭放點好菜,酒杯也倒?jié)M了,張璐姍姍來遲,穿著一件羽絨服,臉頰凍得通紅,好像喝醉了酒,她的眼睛很亮,低著頭和我們道歉,說是路上碰到學生家長,就和她聊了幾句,沒想到遲到了。第二次是彭放喝醉了酒,吐得到處都是,張璐匆匆趕來,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我們幫她把彭放扶到車上,她向我們道謝后,載著彭放離開。我側(cè)過頭,往后撤了幾步。

果果補完課,從樓上跑出來,張璐開了門,將果果擁入懷中。車門再次打開,從主駕駛位置走出一個男人,男人長得斯文,個子不高,頭發(fā)稀疏。他拍了拍果果的腦袋,嘴里說著慶祝一下,接著自然地接過果果的書包,放在車上。男人穿著一件灰色工作服,背上有×××能源集團幾個黑色大字,這是介休的一家國企,印象里待遇不錯,每個月的工資能準時出現(xiàn)在卡上。我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然后看著他們坐上了車,男人踩著油門,按了按喇叭,把車開走了。

我把照片發(fā)給彭放,然后清了清嗓子,給彭放發(fā)了條語音。我說,彭放,跟你說個事。你要有心理準備,張璐可能結(jié)婚了。彭放很快回復我,你在哪兒?地址發(fā)給我。我看了看路對面,發(fā)現(xiàn)張璐的車已經(jīng)走遠了,我想開車追上他們,可是我的車還停在遠處,此時發(fā)給彭放我所在位置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彭放給我打來電話,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已經(jīng)啞了。他說,果果給我發(fā)來消息,今天下午她要去游樂場,你來接我,我在家等你。撂下這么一句話,彭放把電話掛斷了。

我開車回到家的時候,彭放正站在樓下焦急等待,他打開車門,系好安全帶,我掛上倒車擋,掉過頭駛向馬路。彭放的額頭上都是汗,眼神有些游離,他打開高德地圖,找到游樂場的位置。介休唯一的游樂場,距離我家十公里的距離。我看了看目的地,心中忽然有種預(yù)感,一切都要塵埃落定。我輕聲安慰他,沒事的,不要擔心,很快就能見到果果了。他捂著胸口,身體抖個不停,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嘆息。

游樂場建在山頂上,附近有一片別墅,開發(fā)商跑路,后來荒廢了。我找地方停好車,彭放買好票,我們排隊進去。因為最近是旺季,游樂場人不少,音樂聲震耳欲聾,在我耳邊回蕩,讓人無法忍受。我們在園內(nèi)穿梭,在人群中四處尋找,依然沒有熟悉的面孔。彭放沒再收到果果的消息,我們?nèi)缤瑹o頭蒼蠅,任何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白色短裙的小女孩,我們都要一一辨認。彭放一頭霧水,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遞給我一瓶冰水。我們坐在椅子上,看著孩子們打水槍,水霧彌漫。上一次和我來游樂園的人是我的初戀女友,齊劉海,帶著眼鏡,涂著口紅。我以為我們會結(jié)婚,然后一輩子在一起,可是命運和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們不停爭吵,最后分道揚鑣。

短暫的休息后,我們又開始尋找果果,游樂場面積不小,人山人海,要找到一個小孩無疑是大海撈針。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看著眼前出現(xiàn)的陌生人。頭頂傳來尖叫聲,過山車急轉(zhuǎn)直下,從半空中飛下來,尖叫聲戛然而止。傍晚將至,風直直地吹下來,像一支溫柔的手,拂過我的胸膛。彭放表情嚴肅,喘氣聲越來越粗,天快要黑了,他幾乎要陷入絕望。我扭頭看他,他的下巴又尖又長,他好像想起什么,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我跟在他身后,渾身的汗毛豎起來了。好在他很快停下,我的面前是一個閃著亮光的摩天輪,他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忽然他睜大眼睛,目視著前方。

我看到三個人的背影,我們不停尋找的那個人,此時就站在不遠處。果果頭上戴著兔子發(fā)箍,手里握著冰激凌,正在左顧右盼。男人提著塑料袋,里面裝著三瓶水,一包紙巾,一個鴨舌帽。張璐依偎在他的身邊,挎著男人的胳膊,皺著眉頭在他耳朵嘟囔著什么。男人摟了摟她的肩膀,低頭不停地笑。張璐嬌嗔地笑了一聲,躲在男人的懷里。印象中她總是一副拘束的模樣,如今張璐好像走出那個我認識的冬天了。

彭放愣在原地,雙眼目視著前方,一動不動。此時他沮喪又挫敗,空氣變得稀薄,我小心翼翼地聽著他的呼吸聲。張璐三人排隊有序地走進座艙。彭放失魂落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他坐上下一個沿著軌道滑來的座艙里,車門銹跡斑斑,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對情侶,他們支起自拍桿,準備等座艙登頂時拍照。

天上響起一聲驚雷,閃電十分耀眼。彭放屏住呼吸,看著三人的背影,一直呆坐著。果果捋了幾下頭發(fā),頭頂?shù)耐米佣滢抢聛?,顯得無精打采。座艙緩慢升起,直達頂峰,此刻似乎下沉了一點,完全靜置在半空中。忽然果果轉(zhuǎn)過頭來,她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彭放,果果歡呼著,揮舞著雙臂。一束粉紅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在我的面前炸開,閃電綻放的瞬間,整個城市的燈亮了起來,雨水像碎片一樣落下來,我的面前一片混沌。彭放想放聲大喊,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細微的叫聲。我看見他的眼睛流出淚來,嵌入這片深不可測的黑夜里。

【作者簡介】

江萊,生于2000年,小說發(fā)表于《西湖》《山西文學》《黃河》《都市》《青春》等刊;現(xiàn)居山西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