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器里的風景
得悉我將到隆昌,有一互動較多的大學室友發(fā)問,你要不要與久居于此的另一舊友相見?
我看見室友在微信里的留言時,正在四川隆昌與重慶榮昌交界的三合村。接待中心那古香古色的小樓里,陳列著各色陶器——無論是隆昌還是榮昌,陶藝是相通的。我望向博古架上的一只陶藝花瓶,想起多年前這位家鄉(xiāng)在隆昌的舊友說過,土陶做的瓶瓶罐罐,哪怕插幾根野坡上放肆生長的狗尾草,高低錯落,也別有一番趣味。這位舊友叫作“霞”。霞對于美術,無師自通。土陶之美,天然去雕飾。喜愛土陶瓶的霞,簡樸于外,慧秀于內。有著一對雙胞胎妹妹的縣城姑娘霞,早早感知生活的不易。偶爾,皺眉說起父母撐起生活之傘的艱辛,微笑說起上天送來的妹妹們。平日里,她不多言不多語,卻總于日常的某個細節(jié)處顯出驚艷。
眼前這未曾上釉的素色陶藝花瓶不知何時燒制,更不知何時乘著鄉(xiāng)村振興的新風,進了這專門用于展示的小院木樓中。它靜靜佇立于此,人們指指點點,言語間討論這花瓶里能展開什么樣的風景。或許,這就是時光的本質——周遭的一切變幻不止,內里的品質卻是雋永。很多時候,遠觀祝福便好。
“行色匆匆,就不見了?!蔽一貜偷馈?/p>
但到了一處,卻自有一處的鄉(xiāng)土人情與牽絆關聯(lián)。雖說不見,但到底心中念著。在滿是陶器的展示廳里彎彎拐拐,有人順便說起我寫的報告文學《師范生》,我便有感而發(fā),提起大學校園種種,說到那個覺察土陶之美的女孩,她無師自通的畫藝,一手漂亮的粉筆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對文學作品的獨到見解,等等。不承想,一個才相識的隆昌作家突然說他認識霞。在他的描述里,關于霞畢業(yè)后的人生便生動展現(xiàn)出來——為了孝敬父母,從省會成都回到隆昌縣城,執(zhí)教于當?shù)刂袑W,因為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收獲了同道中人的愛情,之后工作生活圓滿,前些年已調動去了內江,家里人也都安排得妥帖。隆昌,她的家鄉(xiāng),留下了她成長跋涉的足跡。
如今的霞,從當年的師范大學生到優(yōu)秀的中學老師,再到別人口中的高校教師,論起如今的情形,足讓人艷羨。但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就如滿目所見的陶器一般,由泥土到成品——花瓶、擺件、酒杯、碗碟、筆洗……20多道工序,選泥、曬泥、碾泥、攪泥、過泥、踩泥、揉泥、制坯、晾坯、刻花、上釉、打磨、裝窯、燒窯、出窯。從大自然產(chǎn)出的黏土到用于加工制作的細沙,都有著風吹日曬、反復碾壓的疼痛過程。陶器精品,在時間磨礪中一點點生成。通向理想的人生,其中的歷程,亦如同一件獨特陶器的燒制打磨。人們所見的結果,只是那個上架并被贊嘆包圍的成品陶器。它的心路歷程,已經(jīng)深藏在不可見的微粒之間,化為精美紋路之上特有的溫潤。
從隆昌到榮昌,所見陶器各異。
在霞的故鄉(xiāng)隆昌,我見到一排排巨型的陶制酒缸,遠比一個壯漢還高大。雖不知買家為誰、擺放何處,我卻總是暗自想象著,這樣的巨缸盛著接地氣的好酒,在逢年過節(jié)的鄉(xiāng)間宴席上,一壺接一壺端到賓客圍坐的大圓桌,酒香菜好,喜氣四溢。當然,酒壺是深褐色的陶壺,它們也有故事。
在榮昌大名鼎鼎的“安陶小鎮(zhèn)”,陶器愈發(fā)精致。鎮(zhèn)子道路兩旁,隨處可見對多肉植物足夠友好的陶藝花盆,盆口寬敞又足有半米高。陶藝博物館里,外素內釉筆洗的底部碧波蕩漾,似乎放條金魚進去,就立馬展開蝴蝶式的魚尾開始暢游;潔白的陶兔豎著耳朵,瞪圓眼睛,似在緊張地吃草;黑褐色的陶牛舒適地躺臥,想必不遠處牧童正在吹笛,它雖不懂音律,卻知曉主人那純純的心事;工藝繁復的根藝壺,有人俯下身暗自數(shù)著標價后究竟有幾個零,也有人看著一串價格數(shù)千元的袖珍泡菜壇,嘴里感嘆著“喜歡就好”。
街面上分布著許多陶藝小店。手藝人在敞開的店面里制作陶坯,雖說如今電窯出來的陶器總是成批成堆,造型大同小異,但也總有讓人心動之處——有人看中了擺放在店外小桌上沒有釉的白色素陶碗,雖說這種大小的陶碗蒸飯不夠一家人吃,可貴在精致好玩;有人瞧上了如今常常作為“伴手禮”的“柿柿如意”,顏色各異、大小不同的陶柿,很容易讓人患上“選擇困難癥”。還有人買了泡菜壇,在這之前,他專門給妻子打過電話。
我熟悉的一位榮昌文友,一路面帶微笑,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外來客們對本地陶器的迷戀。與霞一樣,她的故事也是從與“陶器”密切相關的家鄉(xiāng)啟航。當年,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帶著對文學的夢想,許多年漂泊在異鄉(xiāng)。
“你還記得小時候印象最深刻的陶器是什么嗎?”我問她。原想著,早早被國家輕工部命名為中國“四大名陶”之一的“重慶榮昌陶”,應該在她腦海里有著多姿多彩的印象。
“泡菜壇子,我們本地產(chǎn)的。家家戶戶都用那種,泡菜好吃得很?!彼卮鸬馈?/p>
或許,漂泊異鄉(xiāng)的那些年里,讓她咬牙挺過各種艱難的,正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與陶器密切關聯(lián)的家鄉(xiāng)至味。后來,這位文友終于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成為一位多產(chǎn)的知名作家,作為“引進人才”回到了家鄉(xiāng)。小城的迅猛發(fā)展,也讓“榮昌陶”越來越有名。這位文友的筆下,亦出現(xiàn)了千姿百態(tài)的家鄉(xiāng)陶器。
在我看來,陶器,不單單是陶器,是一種生活,更是一種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