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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通往心靈的橋
來源:新民晚報 | 陳世旭  2025年02月07日08:12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縣委宣傳部門做新聞報道工作,有一年采訪全縣勞動模范表彰大會,看到一位鐵路工人的事跡,他十幾年如一日,守護著一座鐵路橋,讓那座鐵路橋在他值守之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行人傷亡的事故。

那座橋就在我們縣城邊沿,橫在一條小河溝上,橋兩邊的人行道剛剛可以落腳,如果人在橋上,遇到火車過橋,呼嘯的火車氣流就會造成難以想象的慘禍。

附近鄉(xiāng)村的老鄉(xiāng)進城趕集和回家,許多人都要經(jīng)過那座橋。當時那條鐵路火車很少,一天里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空著,老鄉(xiāng)們可以放心大膽地從人行道甚至在鐵軌之間過橋。一旦接近火車經(jīng)過的時間,橋頭的值守人員就會提前打招呼,讓要過橋的老鄉(xiāng)在橋頭停下,等火車先過橋。

值守人員住的是一間枕木和鐵皮搭的小木屋,受表彰的勞模先前是巡道工,因為風濕病走路不便,改派到這里接替退休的值守人員。他對這段鐵路的路況和行車時刻特別熟悉,一天二十四小時,什么時候可以迷糊一陣,什么時候必須全神貫注,他一清二楚,而且絕對負責。

如果事情僅僅如此,這就只是一個優(yōu)秀鐵路員工的故事。是他的妻子,給這個故事帶來了傳奇色彩。

勞模老家在農(nóng)村,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妻子一邊干活一邊照顧。老人過世、兒女參加工作了,她就到鐵路來陪伴腿腳不便的丈夫。那是一位少數(shù)民族大嫂,會武術,一手擲石子的絕活,在這里派上了用場:每當橋?qū)γ嬗腥瞬宦牼?,要強行過橋,丈夫怎么喊也制止不了,她就擲石子,說擲哪就擲哪——先擲到腳前,不聽再擲到腿上,再不聽就毫不客氣地擲到她想擲的任何位置。對方領教了她的厲害,只好老老實實地退回到安全的地方待著。

可以說,受表彰勞模的光榮,是妻子與他一起創(chuàng)造的。

看完事跡材料,我找到勞模,請他談談感想。勞模漲紅了臉,上下嘴唇抖了半天,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我只好放棄了采訪。十幾年酷暑嚴冬,十幾年風霜雨雪;一間小木屋,兩個相依相伴的老人,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一座小鐵橋,來來去去的火車零事故……所有這些,本身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還需要什么天花亂墜的表白?

那時候,我到縣城生活已有將近三年,無數(shù)次坐火車從那座橋上經(jīng)過,卻從來沒有注意到橋頭的那間小木屋,以及住小木屋的兩位老人。這讓我有種莫名的內(nèi)疚。

回到單位,我很快寫出了長篇通訊,標題《橋頭勁松》——那是兩位老人的象征,很快就被省報刊發(fā)。

稿子原是送到工交版的,卻刊發(fā)在文藝版上。標題后面加了個括弧,里面寫著:“短篇小說”。

對我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那時候,全國的文學期刊都還沒有恢復,報紙上突然出現(xiàn)冠以“短篇小說”的文字,也是一件頗新鮮的事。認真說,那該是我的小說處女作。那座鐵路橋頭小木屋里的兩位老人,讓我平生頭一次成了“小說作者”。

兩年后,我被調(diào)進縣文化館,宿舍離那座鐵路橋不遠。又兩年,兒子會走路了。傍晚,我常常牽著他的小手,去看夕陽,夕陽下的鐵路,鐵路上鳴著汽笛、冒著白煙的火車,告訴他,長大了,你會坐著“車車”去很遠的地方,不管走到多么遠,都要記得,為了人們的遠行,有許多人在默默地付出。我曾經(jīng)想過,等他稍微懂事,就帶他去看看那座小橋、小橋頭的小木屋、小木屋里的“爺爺奶奶”。遺憾的是,不到這一天,兩位老人已經(jīng)退休回了外省的老家。我們一家不久也遷到了省城。

去年十月,我回了一趟闊別四十三年的故地,我住過的那片區(qū)域的所有建筑,連同當時的鐵路、鐵路橋、火車站,沒有了一丁點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高大宏闊、富麗堂皇、面積達數(shù)萬平方米、橫跨上十條鐵路干線的現(xiàn)代車站站房。

我深為振奮。同時不知為什么忽然想:物質(zhì)成果的大小可以計算,精神成果的影響則無法估量。

眼前浮現(xiàn)出那道橋頭有著小木屋和兩位質(zhì)樸老人的鐵路橋。

那是一道通往心靈的橋,永遠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