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面,一碗長長的鄉(xiāng)愁
黃面是用素鹵汁澆拌而食的黃色涼面。
涼面也稱“過水面”,古代稱為“冷淘”,據(jù)說源于唐朝,是指涼吃的面條。涼面在各地有各地的吃法,各地有各地的口味,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如中原涼面、四川“紅油涼面”、陜西“狗肉涼面”、山東“麻醬涼面”、廣東“雞蛋涼面”、上海“粗條冷面”、山西“柳葉涼面”、天津“打鹵涼面”、北京“素什錦涼面”、蘭州“清湯牛肉涼面”、湖北“炸醬涼面”、臺式?jīng)雒?、吉林延吉冷面、新疆涼面等等?/p>
在新疆奇臺的各色美食小吃中,最有特色、最具代表性、最能吸引食客的,除了過油肉,還沒有哪種美食能和黃面一較高低。
做出真正的奇臺黃面,需要面粉、蓬灰、芥末、蒜泥、辣椒面、醋、醬油、淀粉、菠菜、味精、鹽等主料和輔料。做黃面離不開蓬灰,就是將蓬灰溶于水來和面。面粉里大多是淀粉,而淀粉其實如一盤散沙,沒有面筋蛋白的幫助根本無法聚集凝結(jié)在一起。揉面就是把不同的面筋蛋白互相連接形成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如同面團的骨骼與肌肉,將淀粉凝聚起來,賦予面團韌性。蓬灰中含有碳酸鉀,拉面加蓬灰的基本原理就是利用碳酸鉀創(chuàng)制出堿性環(huán)境,使面筋蛋白形成更細密的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才能把面拉得更細長更筋道。
蓬灰,蓬草燃燒流出汁液形成的晶狀物,如同柴草燃燒后的灰燼。蓬草,生于丘陵、山地、荒灘,是一種含堿較高的植物。燒蓬灰,常在深秋,先把一坡一洼的蓬草拔下來,風(fēng)吹日曬。在順風(fēng)之地挖一個很大的灶坑,蓬草半干,塞進去點燃,把干干濕濕的蓬草不斷塞進灶坑,待火一滅,就在熱灰里倒水,滋啦啦,冒出一股濃濃白煙。灶坑里的灰燼冷卻結(jié)塊,就是蓬灰,一塊塊一堆堆綠澄澄,像融化的玻璃,又似燒過的爐渣。
蓬灰出自天然,成分純真。用蓬灰化水,蒸出的饅頭饃饃蓬松綿軟又可口。正宗的蘭州牛肉面非用蓬灰水和面不可,否則,既抻拉不出細如棉線的“一窩絲”,也缺少筋道柔韌的口感。甘肅武威面皮子,正是因為在制作過程中添加了蓬灰,面皮才會顏色黃亮、口感筋道、風(fēng)味獨特,成為當?shù)厝俗铉娗榈男〕灾弧?/p>
奇臺縣現(xiàn)在制作黃面時,為保證面條色澤黃亮,會在和面的水中加入梔子黃或用紅花泡水和面,比加入蓬灰微帶綠色的面更顯金黃油亮,梔子和紅花均可入藥,既可以作為食品食用,又能當作藥材治病,倒有藥食兩用的效果。作為全國優(yōu)質(zhì)小麥生產(chǎn)基地,奇臺縣面粉質(zhì)量上乘,面粉和成面團能吹出氣球。有了好面粉,就一定能做出好面條。
和好的黃面面團醒好后揪成劑子,揉搓成條狀拉長,抻拉出細如粉絲、狀若龍須的面條,下鍋在開水中翻兩個滾撈出,過水,涼涼,裝盤,調(diào)以芥末、蒜泥、油潑辣子、醋、醬油,配上焯水的嫩綠菠菜段,澆上素鹵汁攪拌均勻,美味即成。
和面,揉面,醒面,抻面,煮面,所用食材完全一致,制作方法也無二異,但黃面入口味道大有不同,真正的機密和靈魂就在這看似簡單、實則玄妙的素鹵汁里。素鹵汁各家有各家的味道,但共同的特點是絕不外傳,如同武功秘籍,只能獨有,從不分享。誰都知道同行是冤家,教會徒弟總有可能餓死師傅。
黃面制作,不僅僅是食物的加工,食材的形狀改變,更是奇臺人對食物的熱愛、尊重、敬仰、感恩,把全部的心思和感情都融進了面里,那小心翼翼、凝神聚力、充滿虔誠的過程,幾近于沐浴更衣。
黃面的鹵汁和拌菜里面如果放了豆芽、芹菜丁、黃瓜絲和韭菜段,就不是正宗的奇臺黃面,奇臺黃面里只放菠菜。如果一家黃面店的門頭、招牌、店鋪的玻璃上同時出現(xiàn)黃面、涼皮、搟面皮、牛筋面、高旦面,當?shù)仄媾_人絕不會向前踏入一步半足。一間小小店鋪,各種涼食應(yīng)有盡有,味道肯定都不會太好,真正的小吃美食,全是花了功夫,又加上下傳承,就是用心只做一種面。再怎樣的愛意盈懷,也不宜分攤普降。
開在汽車站、大商場、步行街等人多路窄的黃面店,味道一般不會好,因為人多,所以不會用心去做也沒有必要去做一盤真正的好黃面,店家根本不需要回頭客,有些人一生可能只路過一回。真正的好黃面,就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美食家天生長了狗鼻子,哪里有美食,一定能循味而至。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但養(yǎng)人,還養(yǎng)莊稼和牲口。
黃面生意是真正的辛苦活,五更里起床和面,面條煮熟出鍋,太陽已升上屋頂,佐料配好就到出攤時分,緊走慢趕,可能還會落在別人后面。賣完黃面,攤位收拾干凈,太陽已經(jīng)偏西,又得趕快回家為明天按時出攤作準備,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敢懈怠,一年四季,年年如此。
坐路邊方桌條凳,看攤主抓黃面入盤中,把芥末、油潑辣子、蒜泥、嫩綠菠菜等混合一起的素鹵汁往面上澆,還沒張口,饞蟲早就向外爬,口水已往肚里咽。迫不及待從攤主手中接過盤來,還沒坐穩(wěn),先挑一筷頭吃了再說。此時此刻,只等一串一串又一串的烤肉來配黃面。從前奇臺人吃黃面,是一只手拿一串烤肉,另一只手拿筷子,一口肉一口面,有南方人吃米飯菜的樣子;現(xiàn)在奇臺人吃黃面,直接把烤肉從烤肉扦子上擼下來拌在面中,快速咀嚼大口吞咽,完全是吃拌面菜的架勢了。
前一天晚上喝多喝醉喝透,第二天必須吃黃面解酒。這種吃法,尤以年輕人為多,還要多澆一些素鹵汁,吃完面還要把盤中的鹵汁喝干凈,才能徹底解酒。奇臺黃面之所以深受大眾喜愛,除了味美,另一個原因就是經(jīng)濟實惠。一盤黃面曾經(jīng)只賣兩塊錢,再怎樣省吃儉用的人都吃得起,如果吃不了一盤,吃半盤也行,只收半份的錢,僅僅只是一塊錢啊!
在奇臺,無論婚喪嫁娶或其他席面,所有餐廳酒店的菜肴搭配,都少不了黃面烤肉這道傳統(tǒng)菜,其他菜肴不動也可,不吃也罷,但黃面烤肉一上桌,客人便手嘴不停,筷子當然更不會放下,當?shù)厮渍Z稱作“將軍不下馬”,瞬間這道菜就會被吃得“場光地盡”。黃面烤肉的搭配和契合,是不同民族飲食習(xí)慣相互融合的產(chǎn)物。擅長經(jīng)商和餐飲的回族人,無論大小的黃面攤點在街面上開張,幾天之后,甚至當天,旁邊自會出現(xiàn)維吾爾族人悄然搭起的一個烤肉槽子。這種默契的搭配,自然和諧,相得益彰。一個黃面攤子剛剛擺起來,一個烤肉槽子總會緊隨而至,如同樹邊總會長草,苞米地里套種黃豆。和面的時候面粉里加了蓬灰,黃面雖然有很強的飽腹感,但排空時間短,餓得快,必須得用烤肉來支撐彌補。
我在奇臺縣工作的那些年,每天早晨都要在民主路市場吃黃面,整整吃了四年,稱得上風(fēng)雨無阻。當時一盤黃面兩塊錢,我會羊肝、羊心、羊腸、羊肉各烤一串,葷素搭配。我每次只要一塊錢黃面,我要兩次,用了這樣的心思,兩份一塊錢的黃面合起來就比兩塊錢一份的黃面要多,至少得拌兩次,鹵汁也是澆兩次,再素的鹵子里也少不了清油,油潑辣子和蒜泥更離不了滾油。賣黃面的是一個年輕的回族媳婦,旁邊的人都叫她黑丫頭,確實皮膚黝黑,我想那是因為太陽長時間的曝曬,但皮膚黑更顯出她的一口牙白。很少看見她的笑容,仿佛總有什么心事,加上滿面勞碌困倦,過時的半舊衣服,愈覺愁苦可憐。要不是她的黃面好吃,尤其是她的油潑辣子和蒜泥真香,油潑辣子里還隱透蒜香,我根本沒有理由吃她的黃面,美人美景可以下飯增酒,可她這里,真沒有。和她一起推車擺攤賣黃面的男子,有點膽小怯懦,不清楚是不是她的丈夫,因為照理是,看起來也像,但直覺又不像。這種事情,從兩個人的表情神態(tài)說話語氣親密程度,還有不易察覺的默契,能看得出來,非要找個理由,就是沒有理由。戀愛中的青年男女,也常常會問對方,究竟和到底喜歡自己的啥,但說出來就沒了意思,沒有理由才有味道,才是真心的喜歡和愛。
據(jù)說人的腸胃有記憶,不知道別人的腸胃有沒有記憶,我覺得我真的有。我吃黃面就要定攤選點挑人,還往往舍近求遠,專門從縣城的東面到縣城西面吃自己喜歡的那一家,也真是吃慣了嘴,跑慣了腿??h城雖小,從東往西,也有六七公里。
我弟弟上大學(xué)時,有年暑假剛剛下車,我問他想吃什么,他說吃黃面烤肉。新疆的烤肉一般是每根扦子上穿五塊肉,其中第二塊和第三塊一定是羊尾巴油,純瘦肉吃到嘴里發(fā)柴,肉油搭配一起才鮮香綿軟,嘴角流油才是王道。他黃面加烤肉狼吞虎咽吃完之后,意猶未盡,我讓他再吃幾串烤肉,他覺得肉已不能下咽,專門烤了兩串羊尾巴油,就是十塊肥油。這下,他才長舒一口氣,說這下算是安撫了幾天幾夜火車上委屈的腸胃,那些褶皺那些寒涼那些摳酸挼,被黃面里的堿和烤肉里的油,熨燙得平平展展,妥帖如意。好比膠水粘紙,糨糊填縫。
奇臺黃面真正走出奇臺的時間并不長,大約是在2010年前后,之中的翹楚和代表非燕燕黃面莫屬。燕燕黃面先是在奇臺生根發(fā)芽,破土探頭,之后慢慢安營扎寨夯基培土鞏固后方,接著開始謀篇布局攻城略地,以特色、加盟、分店等形式,在昌吉州的七個縣市,在首府烏魯木齊,舒枝展葉開花結(jié)果,向外界和世人展示奇臺黃面的魅力。新疆大地,天山南北,以芳草湖、石河子為代表的兵團涼皮涼面,以青稞涼皮、陜西搟面皮為代表的內(nèi)地涼皮,加上奇臺黃面,簡直就是烽煙四起群雄逐鹿的“三涼”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