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地五彩繽紛
去年,我在云南。那天,離開紅土地鎮(zhèn)千年老龍樹景點,汽車沿著曲折的山徑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叫樂譜凹的緩坡。
道旁坐著一位老漢,灰黃的氈帽,古銅色的臉膛,雪白的胡須,加上紅夾襖、花坎肩、羊皮褂和長煙鍋,左側(cè)站著一只老綿羊,膝前蹲著一條小黑狗,遠看像陜北的牧羊老倌,近瞧,才知是當(dāng)?shù)匾妥謇蠞h的標(biāo)配,滄桑而時髦。
游客至此,能不如遭電擊!紛紛“長槍短炮”,能不以之為焦點!網(wǎng)上有人說老漢神似羅中立的名畫《父親》,而我卻仿佛見到了從古堂狼縣穿越而來的原住民,或是集東川三千年采礦、冶煉技藝于一身的銅塑。
這不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張東祥老爺子嗎!張老爺子本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夫。若干年前,他伴著一條老黃狗在地頭吸煙小憩的一幕,被一位西方旅行家收入鏡頭,并發(fā)表在國際著名的攝影雜志上。誰也沒有料到,掌聲驟然響起,讀者紛紛留言,贊之為“東方的大地之魂”“紅土地的神秘使者”。于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國內(nèi)外攝影師與愛好者紛至沓來,千拍萬照——就這樣,張老爺子一夜躥紅,躍為“網(wǎng)紅爺爺”。
到了東川,不看紅土地是一種遺憾,看了紅土地而未見張老爺子則是更大的遺憾。一介胼手胝足的農(nóng)夫,因緣際會,成為一方風(fēng)土不可或缺的景點,堪稱今古傳奇。
張老爺子不負眾望,除了擔(dān)當(dāng)以“老人與狗”為標(biāo)志作品的專職模特,還參與了多部以云南鄉(xiāng)土為背景的影片拍攝。隱約記得,有《許愿樹下》中出演一位農(nóng)村空巢老人,與留守的孫兒相濡以沫,甘苦備嘗;有《換種方式》中扮演路邊棄嬰阿莎依的養(yǎng)父,淳樸善良,大慈大愛。他的本色表演雖然樸實無華,卻比刻意扮酷的演技更直擊心靈。
哎呀,不對!瞬間想起,這位上過《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封面的張老爺子已于數(shù)年前去世,那么,眼前這位是……
當(dāng)?shù)氐呐阃∮航榻B說:“這是張老爺子的侄兒,人稱‘二大爺’。”
二大爺,也可以理解為二世。曾經(jīng)聚焦,空缺是怎樣的失落。再度銜接,天衣又是怎樣的無縫。我欣喜張老爺子后繼有人,依然是紅土地催生的那種令人贊惹人嘆的“開花洋芋”。
趁前一撥游客興盡而散,我湊上去,恭恭敬敬地請教:“老人家今年高壽?”
他扭頭看我一眼,說:“我倆差不多大,我屬馬?!?/p>
屬馬?按他的口吻和氣度,應(yīng)該是1942年的馬,82歲。
“您每天來這兒嗎?”
“只要天氣可以,身體還行,就必定來這兒上崗?!崩先思艺{(diào)皮,把給游客當(dāng)模特說成上崗。
這是網(wǎng)絡(luò)時代催生的新職——模特必須夠老,是龍鐘而又矍鑠的男性,而且是義務(wù)的。誰的規(guī)定?為什么?不知道為什么,也沒聽說有誰規(guī)定——我唯一想到的是,黃土是自然主義,黑土是改良主義,紅土是浪漫主義,而浪漫主義的代表正是張老爺子和這位二大爺。
不投票而投票的是文化。
“您打哪里來的?”輪到他問我了。
“北京。”
“北京,噢,北京好,經(jīng)常有北京人來看我,大老遠的。”
一撥摩托車游客轟然而至,前客讓后客,我知趣,趕緊打住話題,挨著老漢左邊的圓木凳坐下,與之合影。
老綿羊持重,明白這是待客的禮儀,晃了晃彎曲如鐮的雙角,當(dāng)仁不讓地立于C位;小黑狗懵懂,未諳文明,或是膩煩了這日復(fù)一日的繁文縟節(jié),一溜煙跑開,躲得遠遠的。
老伴按動手機快門,須臾為我們定格。
心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仿佛這不是上古原住民穿越而來,而是我逆向的時空騰挪,恍若在烈山遇見了神農(nóng),在成紀(jì)邂逅了伏羲。張老爺子,我雖從未謀面,但在文字、圖片與影像上是舊相識。我曾盯著他的一段視頻審視良久,他生成慈父般的風(fēng)貌,仁藹而親切,連春風(fēng)都喜歡圍著他轉(zhuǎn),不,是他自帶春風(fēng)。這位二大爺,莊重中帶著一絲靈動與俏皮。兩人風(fēng)格雖然有別,但為時代釋放的熱忱、笑迎八方賓客的從容,以及灑脫隨性的淡然,是如出一轍的。所有這一切,都源自背后那方五彩繽紛、飲譽天下的紅土地。好的風(fēng)景不必代言,它自會說話;好的代言人亦不必多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絕佳的詮釋。
我?guī)ё吡死先速n予的快樂。
返回京城,動筆整理記憶,忽然心生疑惑:張老爺子若在世,大概85歲,二大爺82歲,這叔侄倆的年紀(jì)未免太接近。雖然有可能,即使侄子比叔叔大一截,也屬正常,但寫作的嚴(yán)謹(jǐn)讓我忍不住追問:他究竟多大歲數(shù)?
電詢東川文旅局吳女士,對方回復(fù):“78歲?!?/p>
78歲?周歲屬狗,虛歲屬豬,哈哈,模特即便虛報年齡,也屬即興發(fā)揮的“臺詞”,何況,他帽檐下露出的白發(fā),以及下頦飄拂的銀須,分明也當(dāng)?shù)蒙?2歲。
“他叫什么名字?”
“李朝國。”
哦,原來不姓張,既然和老明星有叔侄關(guān)系,那么就是內(nèi)侄,或是外侄。
很想打破砂鍋問到底,猶豫了一下又停住。管他內(nèi)侄還是外侄,這個細節(jié)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大爺?shù)拿蚕唷赓|(zhì)均相當(dāng)出色,舉手投足,顧盼俯仰,堪稱張老爺子的2.0版,任誰見了,都會豎起大拇指,從心底贊聲“好!”
想到這兒,我打開手機,翻出和二大爺?shù)暮嫌埃耗_下是灼灼紅土,身后是層層峰巒,頭頂是湛湛藍天——潛意識里,那條躥出鏡頭的小黑狗正急急奔回,一步跨越千山萬水,溜進我居室的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