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雷雨”還能酣暢地降臨嗎
李六乙執(zhí)導(dǎo)、由胡軍和盧芳主演的這一版《雷雨》,恢復(fù)了曹禺文學(xué)劇本的序幕和尾聲,這對主演面對上海媒體時聲稱這是“找回并再現(xiàn)曹禺的原著”??赐?20分鐘的演出,不得不說,“重訪曹禺”是迫切需要的。
曹禺曾在《雷雨》劇本的自序里寫道:“我不討論序幕和尾聲能否存留,總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導(dǎo)演精巧地搬到臺上,這是個冒險的嘗試,需要聰明的導(dǎo)演來幫忙。”那么,《雷雨》的“序幕”和“尾聲”究竟寫了什么?這一頭一尾是同一個場景,時間在悲劇發(fā)生十年后的除夕,周宅成為教會醫(yī)院,蘩漪和侍萍是這里的病人。序幕結(jié)束于侍萍走出幽居的病房,倒在舞臺中央,曹禺明確地在劇本里交代,侍萍的這個特殊亮相伴隨遠處傳來巴赫《b小調(diào)彌撒》的頌歌。序幕的最后和尾聲是重合的,黑暗中的彌撒曲包圍著沉默的侍萍。曹禺有過這樣一段描述:“在《雷雨》里,宇宙像一口殘酷的井,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黑暗的坑。這是一個夢幻者探尋著自己,這樣的超脫,落在情熱火坑里的蘩漪是不能了解的。”在這個被瘋癲和死亡包圍的悲劇里,作者悲憫著、仍幻想著能被救贖的,是雖被擊潰但和命運鏖戰(zhàn)大半生的侍萍。
風(fēng)燭殘年的周樸園在序幕里短暫出現(xiàn),迅速離場。四幕劇的部分,在“雷雨”爆發(fā)的那一天里,這位老爺大部分時候在暗場。這是一部復(fù)調(diào)的劇作,序幕的落點在母親侍萍,正戲開始于女兒四鳳,發(fā)生在子輩的“丫鬟和少爺之間禁忌的愛情”,是上一代往事的變奏。此外,通過蘩漪的描述,周萍帶著新文化的氣息來到她身邊,這個曾經(jīng)的新青年喚醒了她,又很快拋棄了她,他轉(zhuǎn)身認同父親的“道德”,準(zhǔn)備好做繼承者了。隱藏在《雷雨》中更深一層的悲劇也在這里:周萍面對情感的軟弱,以及他對父親的倒戈,重復(fù)了30年前周樸園的軌跡——昔日留德的新青年“周家大少爺”,終究做了合格的資本繼承者,成為“周老爺”??v使他不是“刻板印象的冷酷資本家”,但他無可辯駁地控制工人,控制妻兒,他是父權(quán)制度里的掌舵人,是這則郁熱戲劇的陰沉底色。
李六乙導(dǎo)演讓消失了幾十年的《雷雨》序幕重回舞臺,但他作出驚人的改編,侍萍偏坐一角,舞臺正中的位置留給周樸園,十年前的那場“雷雨”是周樸園視線下的“舊日重來”。十年后的除夕和十年前的夏日重合,瘋了的蘩漪和失語的侍萍在舞臺上,死去的四鳳、周萍和周沖也在舞臺上。成為醫(yī)院病室的周家客廳真成了鬧鬼的房子,醫(yī)院的兩個嬤嬤始終在場,隨時安撫著這些受了創(chuàng)傷的人和鬼,舞臺上的種種,既是活人破碎的回憶,也是群鬼重演往日的片段。曹禺渴望的巴赫《b小調(diào)彌撒》被換成了《馬勒第二交響曲》,并且不只出現(xiàn)在序幕和尾聲與侍萍有關(guān)的場景,“馬勒第二”的合唱段落縈繞在整晚的演出中。這部交響曲的另一個名字是“復(fù)活”,開始于“送葬”的主題,結(jié)束在“復(fù)活頌歌”,伴隨德語歌詞唱出“要相信啊,我的心,你并未失去所有,你擁有渴求的一切”。周樸園大聲朗誦起《圣經(jīng)》。
23歲的曹禺想象著“夢幻者的超脫”,他會不會想到,這個劇本在90年后被演繹成“父親的悲悼”?他讓周萍有過“殺死父親”的沖動,讓周沖幻想“帶母親離開父親”,讓魯大海徹底地離開無論是血緣還是象征層面的“父親”,而這個和周家舊宅一起衰敗下去的“父親”,竟然在若干個代際后得到苦盡甘來的體恤。文本是開放的,劇作家早已長眠于地下,他無法壟斷對他作品的解讀。把周樸園演繹成“無奈、孤獨、深情”的“實業(yè)救國的企業(yè)家”,是《雷雨》的“與時俱進”嗎?這也可以是個開放的議題。但有意思的是,周樸園在漫天大雪的頌歌里被救贖時,魯貴徹底地從這個世界里消失了。侍萍二嫁的丈夫、四鳳的父親魯貴,他是個糟糕的小人物,好賭好色,游手好閑,在東家面前偷奸?;鎸ζ迌候湙M跋扈,尤其把女兒當(dāng)作待價而沽的貨品。這個形象和行為都很不堪的底層父親,在白茫茫一片的舞臺上,被揩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痕跡。墮落的、不體面的父親被刪除,留下來的父親是艱難時世里含辛茹苦的人。
究竟是這演繹離開曹禺很遠,還是曹禺離開這個時代很遠呢?他在劇本里不厭細致地描述周家客廳里的一道紫色帷幔,在那個郁熱的夏天,它是嶄新、華麗的,十年后,仍然掛著的帷幔已經(jīng)褪色,滿是斑點,圖案脫線且破了大洞?!独子辍返谋瘎±锪魈手嗄瓴茇ち业姆纯挂庵?,他控訴“以父之名”運行的世界吞噬了青春和生命,也預(yù)言那個世界像朽爛的帷幔衰敗不堪。他在序幕和尾聲寫到一對偶然闖入病房又飛快離開的姐弟,這是意味深長的閑筆——新一代的明媚天真的生命,不要進入這個破敗有病的世界。李六乙導(dǎo)演恢復(fù)了序幕和尾聲,奇怪的是他濃墨重彩地突出嬤嬤,上帝保佑老父親,孩子們卻不見了。
張叔平設(shè)計了藍色調(diào)的大面積光影作為這版《雷雨》的舞美,可是,表現(xiàn)主義的燈光一定比現(xiàn)實主義的“帷?!备冗M嗎?屬于曹禺的那場大雷雨,還能降落在今天的舞臺上嗎?答案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