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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湯茫茫:兩個鐵球同時落地(2025年第3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5年01月23日14:54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fā)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湯茫茫

湯茫茫,95后,先后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和倫敦大學學院。曾供職于浙江大學,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譯林出版社、外語研究與教學出版社擔任過實習編輯。曾在《香港文學》、「ONE·一個」等刊物或平臺發(fā)表小說。

作品欣賞:

兩個鐵球同時落地

引子

高考結束后的假期,我獨自搭上火車去找我爸。等我到了地方,收拾好東西,我爸先是帶我去撮頓好的。在還沒上菜的餐桌旁,我告訴他,我估過分,“差一點”能上重點大學。我爸告訴我,他“差一點”就重新成了家。

我對此沒有回應。

記得那晚,我爸請我吃了蝦蟹魚貝,實實在在破費不少。滿桌美味前,我爸又問起,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他為什么要扯到這上面來?像是我們一家拆散后,就連我也得找到一個伴侶,我們的分開才更完滿。

那個問題后,我們一直沉默到飯菜吃完。酒足飯飽,父子二人并排走出飯館,沿河岸散步。我爸講起,他閑時也會在周圍遛彎,目前正考慮養(yǎng)只小狗,傾向柴犬,覺著現在鄰居家的狗就不錯。我問他,還記得咱家從前養(yǎng)的那條土狗嗎?到咱家時,都要十一歲了,風燭殘年,正是從前鄰居搬家時遺棄的。

我爸忽然放慢腳步,在靠近街邊垃圾桶的地方停下來,說:“兒子,我怎么覺得你說話方式,和以前不同了?”

我沒有回應,但也停下來。

“給我說說,是不是對我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沒有。”真的沒有。

可我看我爸皺眉的樣子,覺得得找個法子,讓他信我。

“記得當時那土狗老了,我又不懂事,老想騎它背上,把它當馬兒使。”

我爸笑了,邁開腳步:“你說的調皮事,我還真是頭次聽到?!?/p>

我倆都放聲大笑。

總體而言,那次見面算得上一場品質之旅。我爸領著我,在他重新定居的城市轉著、看著。這城很小,又逢晝夜平分。白天注意到的是腳邊的水,晚上夕陽引向不遠的山。我爸給我介紹風景,也把我介紹給他同事、鄰里。那些人見到我,問我是不是我爸常提的獨生子。

我爸說,是的。補充說我即將考入重點大學。

這話聽得我面紅耳赤。

后來證明,他的預言是準了。我考過了,但壓線,很勉強。沒讀理想專業(yè),很慚愧。

無論如何,我會記得,在離開我爸的前一夜,我躺在他出租屋次臥的小床上,心中默默感激他對我短暫的照顧。他努力使我融入環(huán)境,即便我不可久留。他像是小城的東道主,立志將我培養(yǎng)成接班人。那時,躺在床上,被薄被、黑夜、空調風包裹,我突然覺得,自己并非一般幸運——我爸“差一點”就成家了,我就“差一點”成為這個“差一點”的犧牲品——如果此事成真,我來到小城,就只可能做個客人。初次見面的阿姨和她的孩子,大概會對我不錯,會帶我去周圍轉轉,以彰顯他們都比我,更懂這個地方。

而且,我不可能比他們懂得更多。

還好,以上,不過是假設而已。

我在老家上大學。多個周末,我會去我媽租的兩室一廳住。遇上討債的人來,我媽反應敏捷,即刻讓我躲屋里別出來。再后來,我媽讓我別去她的出租屋,叫我回老屋,她會來看我。我答應了,但也知道,她的目的不只是躲債那樣簡單。

大一暑假,我媽照例到老房子這邊,陪我住上幾天。她變得像個房客,問我毛巾在哪兒,牙刷又在哪兒。我告訴她,老地方。她聽后總會發(fā)愣,雙目放空,最終依然走向正確位置——畢竟從前,都是她指揮我收拾東西。

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坐電視機前啃雪糕。我媽削了西瓜,擺茶幾上,笑嘻嘻地和我并排坐下,說她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我有個女朋友,還打算結婚。我猜她不是頭次做這種夢了,也許在我未出生時,她就夢見過,有時還會是女兒牽回了男朋友。

“我下個月才成年,現在屬于早戀?!蔽移届o地說著,吮吸掛在木棍上最后一滴化掉的雪糕。我媽也沒說什么,只把一塊西瓜遞給我。我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她自己也拿了一塊,小口地吮著汁水,輕聲嘟囔,說她可沒說現在,也許是遠點兒的事。可能十年后,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她也有家了——“那不可能!”我腦子里回蕩著這個聲音,環(huán)顧四周,看向從前。從前的話,倒是有可能的。我看舊電視、沙發(fā)、茶幾……最后把目光聚焦在這盤西瓜上。一個本就附著裂紋的圓球,被劃開成一個又一個紅綠黑相依的立體三角。拿一塊,吃下去,你還會把它用于繁育下代的籽一粒粒吐出來,黏在底部泛黃的老煙灰缸上。

一個月后,我步入成年,真的有了女朋友。謝華悅,隔壁行政班的。我們相識于暑期社會實踐,一起吃午飯、晚飯,聊了許多。自始至終,我們之間都沒有特別強烈和沖動的感覺。實踐臨近尾聲時,她告訴我說,這是最后幾餐了。我聽了,渾身不對勁,馬上說,這種日子應該得到延續(xù)。我們就是這樣在一起的。

其實,她不愛籃球,我不喜動漫,坐在一起吃飯,講點新聞熱點,扒扒老師同學的背景,然后刨對方家底。首先被刨干凈的是她。華悅來自普通工薪家庭,本地人,獨生子女。我們學校里,一半女生的人生都是這個腳本。她聽了我的故事,開始沉默。沒有人愿意牽扯進一個混沌的家庭中。

十月底,某個周四,華悅問我周末安排。我們已吃完晚飯,趁著晚課開始前半小時的空隙,在逐漸昏暗的操場邊散步。我聽到籃球場上幾個老哥們的聲音。他們現下專心致志,即使見了我和華悅,也懶得瞎起哄。我們本就不是那種會讓人興奮的情侶,但像這樣打球的場合,我最近推辭了很多。

“這周末?我收到了兩張喜帖?!?/p>

“兩張喜帖?”華悅被逗笑了,“你還沒工作呢,禮金都給不起?!?/p>

“不用給。一張是我爸的,”我停頓,聽見旁邊籃球“咚”一聲砸地,“一張是我媽的?!?/p>

會直接給我派喜帖的人,只有他倆了。

華悅微微張嘴,她看上去不算很驚詫,可能只是不知如何回應我:“那他們,他們是不是?嗯,是不是,要恭喜他們復合?”

“復合的話,一張就夠了。”我不想讓華悅難堪。一切都是我表述的問題,而她只得從最積極的角度去解讀,才不會讓我難為情。

我收到的是兩個分別的通知,喜帖并沒有真正被送來。這周二睡前,我接到我爸的一通電話。我跑到宿舍陽臺,聽他說,他正向公司申請調回老家,已經辦得八九不離十。這周他回來,想和我見面。他說,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他認識了葉阿姨,準備回來定居。

沒什么來不來得及的,他早計劃先斬后奏,省略我這道最復雜的程序。如果他的女朋友是葉阿姨,那我是不是得管他叫他姚叔叔?他又說兒子,不要多理,不要多管。聽我半天沒反應,他貌似心虛了。他沒錯,我少管閑事,被牽扯進來的程度就會更小??涩F在,是我爸主動在找我吃飯,是他在把事情搞復雜。

“恭喜你了吧,那就,就這周六晚上見。”通話時長一分五十一秒。

當晚,我沒去洗澡,掛了電話,發(fā)會兒呆,就爬上床。沒多久,寢室關燈。在黑夜中,我感覺床很擠,這間屋很擠。室友當中,只有一人迅速睡著,扯起鼻鼾。沒有了,什么都沒了,我爸出租房里留給我的一間小屋子,我在那座小城立足的機會,沒有了。忽然之間,我狠下決心,等讀完大學,就在那城里去定居,奪回我的繼承權。

周三中午午休時,我在宿舍接到我媽打來的電話。在她開口之前,我就有預感,她要說件差不多的事,但我一丁點準備也沒做好。

我媽說,小雨,周日出來吃個飯。

她可能本打算就提供這么點信息,但我立馬追問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我媽沉默,不出聲。每分每秒,都讓我更堅信自己預感準確無誤。是哪個叔叔?。课覌屨f是盧叔,有事要和我談談。我不認識盧姓叔叔。不過,我媽采取的也是我爸那套,先斬后奏。一日夫妻,百日默契。還有什么人呢?盧叔的女兒,比我小。我說好的,我來,但沒告訴她關于我爸那邊的事。這就像一年前,我沒有告訴她我爸“差一點”就成家。

現在,我是三人之中掌握信息最多的一個,是所有復雜性的交匯點。掛上電話后,我屏住呼吸,數了十下,吐出那口氣時,腦子一片空白。這次,算是父母同時給我發(fā)了口頭請?zhí)?,以我的年齡、身份,不用貼禮金、送紅包過去。相反,盧叔和葉阿姨會給我見面禮。我收下后,我們就認識了。

我躺在床上,再次作出不嚴謹的假設。假設,我是對整件事情知曉最少的那個人。假設,葉阿姨是我媽的化名,盧叔是我爸的,他倆準備復合,連著兩天擺酒,給我驚喜,兩張喜帖應該合二為一。怎么解釋那個姓盧的妹妹?她或是我未來的親妹妹,也可能是寵物的名字。她會和我一樣蒙在鼓里——

周三下午,我和華悅說要去打球,但我跑出校門,到商場給父母分別挑禮物。如果回寢室,有人問大包小包拎著什么東西,我就如實回答“給爸媽的結婚賀禮”,保準所有人都會只顧著驚訝。還好,我去商場轉了圈,到頭來一無所獲。我問導購,哪些東西適合婚慶送禮?她說這個紅的那個紫的,年輕夫妻的話,就送浪漫的純白飾品。我一是窮,二是一樣都沒看上,歸來時兩手空空,不像購物過,更不像打了球,好在華悅不住男生宿舍。不過,我想還是該把這事告訴她,雖然她沒必要知道。于是周四操場上,我說出了來龍去脈,讓她知道我爸媽和我組建了一個全新的、她這輩子大概都沒機會體驗的家庭形式。

和華悅的周末計劃泡湯,我很抱歉。如果這是個有得選的周末,我會獨自待在寢室里,直接以網購形式送賀禮給我爸媽。盧叔、葉阿姨想給我見面禮,也可快遞到學校。我還要給華悅寄道歉禮,告訴她這周處理作業(yè)外,還要處理物流,很忙。

這也總比參與兩次飯局強。

因為至少每個和我相關的人,都在我這里,得到了一些實際的東西。

周六說來也就來了,這次我爸仍是帶著我撮頓好的。他先給我發(fā)了份純文字版菜單:層層脆鮮椒鱸魚,酥皮牛柳,火焰仙蝦,黃金粉絲娃娃菜……延續(xù)鋪張浪費的傳統(tǒng)。我順便問今天一共幾人?他說三人,有且只有三人。

我爸訂了間小型包廂。入場后,服務員抽走了多余的椅子,三人坐得很開。我最后到,一開門,另外兩人很快站起來。葉阿姨應該比我爸年輕,笑起來卻生出不少皺紋,牙齒明顯不齊。她戴著銀質耳環(huán),上衣下裝一套灰色西服。不出我所料,她送了我紅盒子包裝的見面禮,按顏色判斷,我才是被恭喜和祝福的對象。

當天,我穿著深藍色衛(wèi)衣,上面標著我并不感興趣的某NBA球隊隊標和名稱,下身就一條灰色棉質運動褲。葉阿姨說,她聽聞我喜歡打籃球,又問我是不是穿得單薄了點。對,我確實愛打籃球,這身也剛好。我們三人圍桌坐下,我爸讓服務員開始傳菜。葉阿姨繼續(xù)講,她兒子比我小點,跟著他爸,也喜歡籃球,但個子矮,打不了,他再高點我倆可以切磋。我說沒問題?;@球更像我的擋箭牌,同陌生人寒暄、找借口、套近乎全靠它。我把球傳給這人,那人再把球還給我,一來二去,大家相互熟悉?;@球的這項功能,我運用起來得心應手。

“伯恩那孩子,手指長,有勁兒,是個材料?!蔽野洲D頭對葉阿姨夸贊道。伯恩大概是她兒子。那他的手會像誰?我忍不住去看葉阿姨的手指,才發(fā)現她左手四指上有顆小鉆戒,才想起我爸說過,他們回來不是為看我,而是來定居的。這可不大合規(guī)矩,新人不該在結婚典禮上交換戒指嗎?可能婚禮也一早就有了,也先斬后奏。葉阿姨的鉆戒跟隨手的動作旋轉,每一面都映射著頭頂上玻璃吊燈的光。我爸的左手也放上桌面,同款戒指與之交映。

“你們婚禮辦了嗎?”我不拐彎抹角,因為我不會表示任何異議。我爸搖頭,但我看向葉阿姨。她察覺我目光時,立馬埋下頭去,又緩緩抬起,拿起木筷,笨拙地往嘴里送花生米,戒指增加了她手上的重量。我想如果那顆鉆石粘附不住,掉入碗中,和花生混在一起,她可能會輕松不少。這么一來,留下的就只剩束縛手指頭的小圈。

“我們肯定,肯定還是要問你的意見?!蔽野盅杆兕┪乙谎郏迩迳ぷ?,又立馬補充,葉阿姨在本地做保險工作,兒子叫蔡伯恩,那孩子很乖。我爸最近又調了回來,做以前差不多的工作,工資漲了點,現在在看三室一廳的房子,以后不打算搬走了。

這段話顯然出自他一早備好的演講稿,只不過,菜才上到第三道酥皮牛柳,因為我?guī)拙涮旖倒碓?,提前被勾出來。它本應出現在酒足飯飽后,出現在葉阿姨夸完我成績好、性格好、長得好等等之后。此時,要是我告訴他們,我也交了個女朋友,告訴他們,她是我隔壁班同學,我們沒孩子,一直待同一學校里,做著和以前差不多的作業(yè),但成績好了點,不看房子,一直住宿舍,以后可能離開這城市工作——我沒有準備任何臺詞,也不會去渲染,照著我爸的模板,實事求是地念出來。

“我沒意見?!蔽翌^也沒抬,咀嚼著鮮香入味的牛柳,“我本來想買個禮物給你們,但不知道送什么好?!?/p>

“怎么能讓你這孩子來破費呢?”葉阿姨立刻回應。也對,如果我花錢,必定會花我媽給我的錢。父母給我的零用錢從來都是混在一起的,只有在我這兒,他們才像沒做過財產分割。話說回來,我媽是會祝福他們的,她與他倆目前處在差不多的位置上。

我看我爸,此刻神情有些不自在。葉阿姨笑盈盈,似乎比他還輕松不少。她要夸我的那些套話,也和盤盤菜肴一起,逐步呈上。我也夸她年輕干練,性情好。在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葉阿姨邀請我拆開禮物看看是什么。

一臺電子詞典。據我所知,這牌子的東西不便宜。我謝過她,說非常喜歡。我打開機子,擺在桌上,向他們展示怎么操作,他們看得很開心。我爸伸出左手,探著身子去勾葉阿姨的手。兩顆鉆戒像突然擁有磁力,碰撞一起。我亂撥詞典鍵盤的頓音成了他們身后的背景樂。他們全程都沒有過于親密的互動,可能因為隔得太遠。不過他倆年紀也不小,又怕我見不得這些場面——我當然見得,我和華悅,在交往之初就像是坐得太開太遠,在桌子的兩端,想勾對方的手又夠不著,手上又無磁鐵吸力。最后累了,索性轉為中年人模式。

“用著感覺怎么樣?習慣嗎?”葉阿姨到我身旁問道。

“習慣,很好用!”我隨手扣上了屏幕,“您兒子以后學英語,也可以用這個,比紙質的快捷?!?/p>

“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阿姨提?!?/p>

“謝謝!”我連連點頭,“謝謝阿姨!”

末了,我們走出餐廳,去向停車場。舊車當年是判給我爸的,但這次他開的是一輛新的,更貴的。我爸與葉阿姨租的過渡屋就在附近。阿姨說她自己走回去,讓我爸送我返校。我們都同意了。我爸先是坐上車,啟動引擎。我在拉動把手時,葉阿姨扶住我的肩,示意我轉身。她輕輕擁抱我,雙手搭在我背上,我似乎可以感覺到她手上的戒指,再次映襯出四周的霓虹光彩。她松開我時,我以為她還會有話對我說。她沒有,只向我揮手再見,看我坐上車,和我爸一起駛離原地。

而我和我爸需要這么一段時間,獨處。

在車上,一切明的暗的都被甩到身后,納入我們雙眼的光影不斷涌現,又不斷消失。我爸定會問我對此事怎么看,他倆婚禮我能參加嗎——我都會說些好聽的話給他聽。從這里到學校大約要三十分鐘,每個問題三五分鐘,也不過十個而已,挑戰(zhàn)性不大。事實上,我們大半程都沉默無語,只在最終時刻有所交流。

“兒子,你是不是,對我不大高興?”我爸的語氣,讓我想起他曾在河邊問我是否有不滿。時隔這么久,我真不希望自己在他眼里總是不滿意、不高興。

“不?!蔽液芷届o地回答,“葉阿姨是個好人?!?/p>

我爸終于遇到紅燈,停下車來,說他們這么快定下來,確實有些對不住我。我不知還該說什么,只能重復一遍,我覺得她很好。我接著問,葉阿姨兒子是否知道他倆的事。綠燈亮了,我爸再次出發(fā)。他說知道,葉阿姨對那孩子坦白得早些。

“他年紀小——”我爸左手突然離開方向盤,捂了下嘴,支吾幾句聽不清的話。

“我媽前幾天說,她要再婚了?!?/p>

“什么?”我爸語氣震驚,猛踩一腳油門,慌亂地把車速降下,好在背后沒有其他車輛,“什么時候的事?”

“也是最近?!?/p>

“我和你媽倒是很久沒聯系了。”我爸囁嚅道,又慢慢將車速提升上去,“別被這些事影響,專注自己的事。不管你媽怎樣,現在我回來了,你有事還能馬上找我。”

這些事都不會影響我。在下車前,我向我爸坦白真正可能影響到我的事:“其實我最近,交了個女朋友?!?/p>

“你這是在考驗你爸的心臟吧!”我爸刻意摁幾下喇叭。

“我才是第一個被你倆考驗的人?!蔽覄傉f完這句,就后悔了。這像我和華悅的事,是對我爸媽的報復,正印證了我爸關于“兒子不高興、不滿意”的猜想。

很快,我們來到校門附近,車進不去。我臨走前,我爸問我明天怎么安排,我直接說陪我媽和那叔叔吃飯。我爸嘆了口氣,讓我注意天氣。最后的最后,他再次問我愿不愿意接受葉阿姨。

“完全沒問題!”我的回答鏗鏘有力。

我爸塞了我?guī)装賶K錢,和我再見。

車離開了,我左手握著錢,右手抱著葉阿姨送的禮物,走進校門。自始至終,我爸都沒提過讓我到他的新家去生活。不過我清楚,即便提了,我也頂多在周末去落個腳,再告訴他這幾百塊是怎么使的,電子字典又多么好用。運氣好的話,還能見到伯恩,教他打籃球。我把錢全揣進兜里,到寢室樓下,看有些燈亮著,心想,明天華悅也該回來了。她為什么不能與我一塊兒返校?我該給她打個電話,叫她明天陪我共赴飯局。如果我在一開始,就邀請她參加我爸這場,氣氛和結果可能會非常不同。我停在樓下,打電話給華悅。我說,今天我見了我爸,明天能不能陪我見我媽?她說不想這么早面對婆媳關系。我說,我家的情況她還不明白嗎?見一面而已,我媽不會管我們。她說,得考慮考慮,明早給我回話。

通話結束后,我把手機揣回兜里,摸到那幾百塊錢,還是熱乎的。我在原地發(fā)會兒愣,仿佛在等明晚的到來,等華悅和我共同走到寢室樓下,等樓上的燈亮到平時該有的狀態(tài),再各自回到寢室去——

我回過神,準備踏出第一步時,葉阿姨的禮物掉到了地上。

四點半,我到華悅家樓下等她。

思索一晚后,她愿意和我共赴飯局。她問我是不是昨天有些不愉快。我說沒有,而且也不是想讓她撐場子,或者利用她來反抗我媽。

她把平時扎起的頭發(fā)放了下來,身上穿著淡粉色薄大衣,內里是白襯衫,下面搭配休閑褲,確實比在學校里柔和不少。我依然是昨天那一身。我們上了公共汽車,在顛簸下,我才發(fā)現她戴著星形的銀色耳環(huán),很小,很不起眼。她解釋說那是耳夾,她沒耳洞。華悅還戴著她媽媽送的銀制手鏈,右手中指上套有簡樸的小珍珠戒指。我笑她,沒必要弄得珠光寶氣的,尤其是這戒指,最夸張。

“你再買個一模一樣的,我們都戴左手四指上,你媽當場就坐不住了。”

我搖頭,又想起葉阿姨的戒指,明晃晃的,有份量,有質感。我要是昨晚足夠機靈,就該找她和我爸借借,套我和華悅手上,就能代他們二人出席今晚的盛宴。像是如此一來,我們一家人才齊整。我也不再需要特地去說明我與華悅的關系,它和來自我爸的認可,都表現在我倆的手上。我又問華悅,在答應我要求的背后,是不是帶有同情的成分?她說不是,更多出于好奇,想看我父母究竟是怎樣的人。

不久,我們到站下車。我媽訂的也是中餐,但餐館規(guī)格檔次比昨日遜一籌。我們到時,才五點二十的樣子。我們先在包房中靠近大門口的位置坐下,等其他人到來。時間難熬,我很迷茫。華悅一直默默地玩手機,和我零交流。我去完廁所,又到大廳晃悠,來回幾圈,有機會就瞅華悅兩眼,擔心她突然改變主意,跑了??伤y絲不動,甚至像忘了我的存在。幾十分鐘后,我媽,盧叔以及小姑娘同時出現,一推開門就見到我和華悅,每個人都很困惑。華悅保持著素有的淡然,放下手機,輕聲打招呼。這讓我不得不立馬接上她的話,說她是謝華悅,我同學兼女友,我們在一起大概一個多月了。

“女朋友嗎?”小姑娘張開嘴,驚訝地看向她父親。

“伶伶,別這樣!”盧叔揉揉她腦袋,又轉來對我們笑,“我女兒,盧千伶,今年剛十歲——我叫盧俊成,今天第一次見啊?!?/p>

我媽持續(xù)震驚。她雙眼發(fā)直,仿佛周遭環(huán)境無論如何變換,她都凝固在華悅出現的一刻。在她再婚的途中,光應付我就不簡單,而我又為她提供了料想不到的新困難。

小雨啊小雨,現在是要讓你在飯桌前,融合到重組之家里,但你偏偏要自己找門路出去?

可我的境況相對沒那么難。我有了昨天的經驗,又找來華悅支持我。等待時的不安在減退,開場的情形給予了我更大信心。

“阿姨好!”華悅主動問候。她站我身后,語氣不緊不慢,氣定神閑,更讓我產生了狐假虎威的錯覺。

“你好你好——”

“大家都坐下吧!”盧叔拍了拍他女兒后背,大家紛紛響應這個信號,圍桌就坐。今天人多,熱鬧,大家挨得更緊湊。我和華悅仍在門口,我媽和盧叔中間隔著他女兒,在我們的對面。菜并沒配好,我媽和盧叔都說以我和華悅的喜好為主。點菜之時,我媽一直偷瞄著華悅。她好奇華悅的口味,也想借此機會測試華悅愛吃的口味是偏向她,還是我,而我們是否有機會在餐桌上發(fā)生分歧,甚至爭吵。我和華悅自然表現出對千伶的謙讓和尊重。最后,三個孩子各貢獻了兩例菜。

“小雨,我之前看你照片,就覺得你和你媽長得像。”

“對!真的超像!”千伶突然舉起右手,表情嚴肅起來。盧叔把她右手摁下去,她左手又冒出來。千伶和她爸也像。盧叔長得不錯,千伶眉毛長順濃密,眼睛有光,臉頰微胖,人不笑時都帶著淺梨渦。我媽喜歡女兒,也許他們再多生活一陣,就能擁有夫妻像與母女像。我媽與盧叔的手上都沒戒指,這讓我無法判斷他們走到了哪步。

現在,主菜還沒上,人還沒夸,我看到華悅伸出右手,去抓零食盤里的小吃。她中指上簡單的小銀環(huán),在一片啞暗的黃白苞米中最迷人眼球。

等她抓完,我也伸出右手。零食沒能堵上我嘴,反倒讓我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我爸他應該快結婚了,他告訴過你嗎……”我聲音越來越弱,也不敢看對面三人的表情。我聽到華悅不再咀嚼,而我的手附著兩三顆黏糊的苞米粒,停在半空。

這相聚的好日子,我總是帶著所有人往外拐,把好局面給拆散。

“沒?!蔽覌尲毬暬卮穑八膊粫X得我有知道這事兒的必要?!?/p>

“你們還沒那么快結婚吧?”我聽見千伶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抬起頭,見千伶正左顧右盼。我對著盧叔,華悅對著我媽,千伶對著我倆間的夾縫——我和華悅之中正缺了一個這樣的角色??汕Я嬉彩呛⒆?,也是小輩,從我們這邊看去,倒像是安插于敵方的間謀。

我聽見我媽深吸了口氣,她轉過來,朝著我們回答千伶的疑問:“沒有,這次只是大家見面,這個是必要的,相互認識熟悉一下?!?/p>

“我和你媽媽相識時間還不算太長,雖然相處得好。要最終決定的話,肯定得認真規(guī)劃、深思熟慮?!北R叔忽然嚴肅起來,目光也鎖我身上,“你不用擔心任何的事情,這是兩個家庭的結合,我們肯定會小心謹慎?!?/p>

“那,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千伶昂頭問她爸,而盧叔只是沖她皺眉。我也想發(fā)問,不是現在,是何時?自始至終,他們沒提過一句關于共同生活的話。

我突然想對千伶說,就讓她來定日子,可菜在這時端了上來。毛血旺、蛙段是我點的,金湯白菜豆腐和熗炒青菜是華悅的,千伶要了冰淇淋配面包和魚片清湯,葷素和辣度都很平均。菜的熱氣形成煙幕,又散開。轉盤一圈圈地轉,交替改變眼前的情狀。我們都開始拉家常。盧叔聽說我成績好,我說華悅比我更好。我媽稱贊千伶聰明漂亮,上次考了全班前十,還做了“國旗下的演講”……華悅顯得沉默,安靜地專注飲食,偶爾附和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像是她一開始替我擋了子彈,硝煙還未散完,就功成身退了??晌依嫌蓄A感,她還可能再次站出來,到舞臺中央。

“小雨你以后想做什么?”盧叔突然問道。

“目前還沒有想好。”

“華悅呢?”我沒想到我媽會主動問這問題。

“我當然會用到最大的努力,去到一個好的工作崗位。”華悅微笑著看向我,我突然緊張起來,“如果有機會和您兒子共同奮斗,是最好不過的?!?/p>

所有人都對華悅的“超標準答案”感到滿意。盧叔舉起他的酒杯,大家都一同站起來,在桌子正上方碰杯,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夠著對方的杯子。四只大手在上,千伶小手在下,只有華悅的手上套著戒指,沒有奪目的鉆石,映射出千面光澤,投向每只玻璃杯上。碰杯飲盡后,我們坐下,聊了聊別的小事。

這餐是盧叔請的客。飯后,我們慢慢走向門口。我這才意識到,我媽和盧叔父女并沒住一起。我媽解釋說,工作單位距離有些遠,不方便。盧叔不能酒駕,他本也沒開車,就叫輛出租車,和女兒往城南走了。臨別前,他握了握我的手,囑托我好好學習,說期待下次再見啊。盧千伶也跑來和我握手,說下次見,想多吃點甜點。我媽開了輛借來的車,送我和華悅返校。

我和華悅坐車后排位子。從餐館到學校,需要比昨晚花更多時間。黑暗和黑暗之中的星點光亮,讓我分不清是昨天是今天。到現在,為期兩天的飯局任務已結束。我媽如果想要問我問題,無非集中在兩點上:一、你覺得盧叔人怎么樣?二、華悅是個怎樣的人?

這次,我先發(fā)制人:“媽,昨天我去見了我爸和那個阿姨,他們都挺好的,盧叔人也好?!?/p>

誰也沒說話,華悅想調節(jié)開窗大小。她撥弄按扭,時上時下,沒找到個合適的位置。

“你帶上華悅去了么?”

“沒有,今天我們倆要一起返校,方便一些。”

“你應該早些通知我的!不是,華悅,我沒怪你,但小雨,今天是咱們頭次見面,你再怎么都要把事兒說清楚吧!介紹女朋友不是小事——”我媽急促地摁了好幾下喇叭,前方一輛貨車忽然占到我們這條車道,壓在線上,又躲避回去。我媽立馬蹬足馬力,反超上去。

“你最開始也不打算跟我說,盧叔會帶著他女兒來?!蔽易€(wěn),從靠背上直起身子,“而且你前幾天才告訴我盧叔的事兒!”

“我至少,至少全都如實告訴你了,而且我也不想讓你一直把這事兒掛心上?!蔽覌尫啪徿囁?,與卡車拉開距離,“你該多花心思學習,充實自己?!?/p>

“那我也有權選擇說與不說,還有什么時候說!”

我感覺到華悅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背,我也想要想辦法,冷靜下來。在我爸面前,我不想表現得“不高興”或“不滿意”,可對我媽就變成了這樣。

“阿姨,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時間點就不那么重要了?!比A悅竟開口了,“最重要的,還是要去了解選的這個人是怎么樣的。小雨說了,盧叔很好,我也認同小雨的感受。您其實也想知道兒子最近怎么樣,和什么樣的人在一起吧?”

“對。”我媽點頭,“我呢,是不反對這時候戀愛的,這是學習的過程。學習之后,你們才會成長。”

“早些學會,才不會像你和我爸那樣結婚后犯錯,再帶孩子離婚復婚離婚復婚……”我甚至不敢信我一口氣說了這樣長的句子。我快沒力氣呼吸,也聽到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沉默。

“你要是這種心態(tài),最后會什么東西都學不到!你這個年紀談戀愛,就是過家家!”

“我和華悅不會分開!你走著瞧!”

不可能的。

不可能不分開的——我知道即使是我媽,都不會這么快去否定我和華悅的關系,但我一張口,便知是不可能的。

沒人比我和華悅更清楚實情,我倆甚至連過家家都算不上。我倒是不后悔這么說,因為在那一刻,我向車內所有人宣告,我與華悅的關系已到了牢不可破、永不分離的至高點。如果愛情的滿分是一百五,此刻我們沖向頂峰,分手的傷害是五十分,而九十分及格的話,這樣下來,我和華悅分開還能剛剛過線,我們的朋友關系還能繼續(xù)維持。我突然感覺松了口氣,但華悅和我媽沒有。華悅瞪大眼盯著我,將窗戶按到最低,一陣猛烈的秋末寒風蒙住我的臉,讓我無法睜眼與呼吸,全身僵硬起來。她迅速將窗戶恢復至原狀,整理起自己的頭發(fā),看向前方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我聽見我媽夸張地大聲嘆氣,似乎想以這種方式將怪責我的言語發(fā)泄出去。

“兒子,很多事情是不可控、不可逆的。”她保留了幾句溫和的說辭,而雨刮忽然動了起來,緩慢地掃了一下,兩下,就被我媽給摁停,“像我現在在這條道上走,如果發(fā)現方向錯了,想要調頭,只能換一條,否則就是逆行,要撞車的。”

她此刻的語氣非常像我爸。她說得對,一路上這樣多的路口,哪有不拐的道理?我想很久以前,我們一家三口曾共同擁有一輛車,我爸駕駛,我媽副駕,我坐后方。我爸左拐,把我們放在路上;我媽買了新車,右拐;剩我一人在路中央。我拼了老命跑,才不會被后來的車撞上。后來華悅來了,但她也就是個學生,經濟能力不足,帶著我上了輛雙人自行車,我們加足馬力向前行駛,勉強擺脫后方的追車,最終只會筋疲力盡。

到學校還有一段距離,我們保持坐姿,看著各自的方向,默契地什么話也不說。車里響起英文歌,曲調舒緩。我媽開大音量,但到副歌部分時,減速帶“突突突突”,應和了不和諧的協聲??赡苤挥形覍⒆⒁饬α粼诹诉@歌上,我媽壓根兒沒聽。到最后一段副歌出現時,我壓緊喉頭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像蒼蠅沒勁兒地嘆出一口綿長的氣:“吁——”

我看向前方。我能辨識出哪些建筑屬于我們學校。

誤按的雨刮停下了擺動,我媽格外溫柔地對我說:“以后你周末也可以不住校的?!?/p>

“周末你不去和盧叔他們重聚嗎?”

“是啊,你也一起??!”

我支吾著搪塞過去,沒明確表態(tài)。我媽也覺察出氣氛有些不對,她斷斷續(xù)續(xù)接著說了些什么,我都沒聽進去。華悅與我在校門口下車,我媽還是叮囑我好好學習,注意保暖。我和華悅挽著手走進學校。我突發(fā)奇想,笑著面向華悅,問她發(fā)現了沒有,我爸媽同一天結婚,同一天離婚,現在又幾乎同一時間再婚,而且他倆生日是同一年,只差整好的一個月……華悅打斷了我,她說感覺我媽和盧叔還會有一陣子才會決定。那我改口,這應該說同一時間向兒子“官宣”。

“太多的事情你是難料的?!比A悅小聲喃喃,我?guī)缀趼牪磺逅脑捳Z,但此時她抓著我手臂的手收得更緊了。她還在想我在車上說的話么?我眼前出現說這混賬話時,我媽的神情——她的前方沒其它車,透過玻璃見到的是寬闊安全的馬路,而她的后方,壓逼的車輛、她的兒子、真假難分的未來兒媳。她能與其他車拉開距離,但一時半會兒,她擺脫不了我與華悅——在我的想象中,她定當握緊了拳頭??蓳Q作我是她,我就不顧一切開懷大笑。

學校宿舍的燈亮得多過昨天。幾堵光點照亮的墻,黑暗中最刺眼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終點,我們的結束。我不必再為之前說了什么作解釋,華悅的手也慢慢放開。太多事情都是擋不住的。

回宿舍房間之后,我趁沒熄燈的工夫,給我爸打了個電話。他接到后很驚異,因為我極少這樣主動。我告訴他,今天我見了我媽,還有她的未婚夫。我應該一早料到我爸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答。我也說不清,自己哪根筋不對。我更分不清他現在是在同情我,還是在自責,或是別的什么。思來想去,同情我的人是我自己,責備我的人也是我自己,我沒必要去投射到我爸身上。

“那你們,吃得還好嗎?”

“還行?!?/p>

“那兒子,那你就代我和葉阿姨向你媽祝賀啊。這話我們直接說,感覺不合適?!?/p>

“好的,爸,但我真不是想催你去祝賀他們什么的。我就,就想和你隨便聊聊?!蔽医Y結巴巴地說著,聽到我爸低聲“哼嗯”了幾下。

“兒子,周末也別老在宿舍,多來找找我們,多過來住都可以啊?!蔽野窒袷抢鲜绞找魴C,剛搜到信號,歷經一串“嗤嗤”聲后終于開始播報一般。

我答應了,和他再見,掛了電話。

接下來,我沒有去任何一家長住。但到周末,我會到我爸家或我媽家吃個飯。爸媽都告訴我好事將近,也問我和華悅怎么樣,有什么打算?我并沒實話告訴他們,年輕人是看不到那么遠的。我爸媽年輕那會兒,可能不知道那只是想想而已,所以到現在這個地步。

和華悅分手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父母兩家之間來回穿梭拜訪,我以我的“犧牲”使這個“大家”變得更加“完整”。只是在學校里,我要逐漸習慣不再和華悅吃飯、散步?;@球還是要打的,也必須得打好,能讓我選進校隊,在校際比賽中贏上那么一場,或是兩場,就夠了。

本期點評1:

世上沒有哪兩個人的人生是同心圓或重疊,我們都只能彼此交疊一部分。每個生命都是邏輯自洽的星球,在生活的宇宙里公轉與自轉,也有偏離軌道乃至碰撞的,碰撞之后努力循入新的軌道運行,除非被毀滅。一個原生家庭的支離破碎,輻射出的負能量,必然傳導給家庭中的每個成員,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無一幸免。

面對父母離異又重組各自家庭的局面,“我”貌似表現得波瀾不驚,殊不知湖面之下暗流涌動,這股暗涌的力道必然會找到一至幾個出口,沖撞與爆發(fā)?!皟蓚€鐵球同時落地”,不是“塵埃落定”,而是激蕩起更多的塵埃,甚至在心靈砸下難以填補的深坑。

小說中至少有兩場“見面會”:一是父親帶著新的另一半與“我”見面;二是母親帶著新的另一半與“我”見面。他們只是維持雞肋式的流程和自以為是的體面,能擺到桌面上的討論可能僅是八分之一,八分之七的信息量只能讓各方在會后逐步消解,或永遠消解不了。

見面會往往不能解決什么根本問題,更多的還會衍發(fā)新的議題和矛盾。第一場見面,“我”比較鎮(zhèn)定地讓“鐵球”飛了一會兒;第二場見面,面對第二個“鐵球”的落地過程,“我”顯得有些焦躁不安,可能是因為第一個的分量疊加到第二個上面,難以承受其重的應激反應。兩個“鐵球”落地雖有物理時間差,可在“我”看來,心理時間是同時的,它們逐一落實到目標對象,“我”可能首當其沖,相關的每個人其實都受到或重或輕的鈍擊。

從故事構架來看,這篇小說與作者之前發(fā)表在中國作家網的《鏡像人生》有點類似,都能呈現情節(jié)的張力,人物對手戲也很有戲劇沖突。作者似乎擅長把小說氛圍營造出話劇感,飯店、車廂等或應酬性或逼窄化的空間環(huán)境,往往成就微型舞臺,能更好地釋放出角色的內心戲碼,從而讓角色自身表達出人性的復雜與幽微。

小說語言總體上是樸實的,適時順出一兩句頗具口語化的哲思,反而更為驚艷,猶如一位性情木訥的人,冷不丁來一兩句幽默的話,一下子就能點亮這個人,讓讀者感覺此人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個人比較喜歡這般小說的腔調,小說題目也很好地提挈出這一腔調,很容易沉浸其間,代入角色。如果要給作者提出意見和建議的話,覺得小說的故事以及對話可以適當隱晦些、散漫些,留有一些不確定性,結尾還可嘗試另一種方案。

——江錦靈(《星火》編輯,青年作家)

本期點評2:

社會是由家庭組成的,組成家庭的元素是個體的人。不管是年輕人家庭的初建,還是中年人家庭的重建,都無法回避人生向上的態(tài)度與家庭倫理建設這兩個支柱的問題。一個家庭的日常,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成員之間關系的彼此照應和和諧相處。于是,普通人家庭日常生活的微觀書寫,就成為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重要的敘事目標之一。

家庭倫理和人性交織帶來的結果,在《兩個鐵球同時著地》后,顯示出了它的殺傷力:在和母親飯局之后的車上,“我”確定自己將會淪為父親和母親兩個各自重組家庭的邊緣人。盡管母親再婚的儀式時間還不確定,但物質充裕,“體感”幸福的父親即將走向美好未來。不論父親還是母親的新家,都將不再有“我”的位置。他們都在追求各自的幸福,忽略、或者說無意識地遏制了“我”的幸福歸屬。

和父親與母親的兩次飯局,既是“我”心理承重的預伏,也是“我”心靈承重的深化及層深遞進。和父親的第一次飯局,“我”沒有帶女友,父親和他的新家沒有心理壓力;與母親的第二次飯局上,“我”帶女友是心靈歸屬的測試,而母親的反應較為激烈。

沉默之后的車上,“我”對過往的生活思戀,有下面一段話為證:“很久以前,我們一家三口曾共同擁有一輛車,我爸駕駛,我媽副駕,我坐后方。我爸左拐,把我們放在路上;我媽買了新車,右拐;剩我一人在路中央。我拼了老命跑,才不會被后來的車撞上。后來華悅來了,但她也就是個學生,經濟能力不足,帶著我上了輛雙人自行車,我們加足馬力向前行駛,勉強擺脫后方的追車,最終只會筋疲力盡?!比缡?,“我”無奈放棄了自己的愛情,成全了父母各自的新婚,與女友的分手似乎成為必然,也可能是“我”看到父母當下情態(tài)后的理性之舉。

兩個同時著地的鐵球,形式與大小不同,但運動方程一樣。它們下落的重力加速度,砸傷了“我”那片看似無所謂、其實柔軟的心田。讓“我”最終和華悅分手?!拔摇币灿辛烁嗟臅r間在父母兩家之間來回穿梭,最終以“我”的“犧牲”換取了這個大家庭的“完整”。小說竭力遞進心靈感知的敘事,消解了“我”向往自己幸福的可能,但卻維系了兩個新家外在的和諧,而“我”卻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局外人。

當著“我”的面,母親對“我”與華悅的關系反應太過強烈,似乎不太吻合日常生活中一個正常母親的處理方式。她完全可以避開華悅,利用合適的時機向“我”說明自己的意見?;蛟S,這也正是她和父親分手的性格缺點,作者于此暗含伏筆?

湯茫茫是一位年輕的作者。文筆成熟,新星璀璨,未來可期。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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