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里新文學——浙江新荷作家群巡禮”系列訪談 徐海蛟:半是滄桑半少年
編者按:“浙里新文學——浙江新荷作家群巡禮”是浙江文學院推介文學新人的重要舉措。中國作家網(wǎng)特邀入選該推介計劃的9位青年作家進行獨家專訪,傾聽他們的成長故事,聚焦當下青年寫作的來路與遠景。
2010年,徐海蛟度過了漫長的抽屜文學嘗試階段以及報紙副刊寫作階段之后,一篇2萬字專輯《徐海蛟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在《文學港》刊發(fā)。當時,作為剛到而立之年的80后青年作家,徐海蛟一直徜徉在純文學的天空之下,詩歌、散文、小說……任何體裁、題材他都愿意嘗試,表現(xiàn)方式也頗具多樣性。
如今,十年已過。在小說家和詩人占據(jù)寫作者數(shù)量優(yōu)勢的時代,徐海蛟更愿意說自己“主要是寫散文的”。從鄉(xiāng)村小品文到歷史之問、人性之思,徐海蛟的散文寫作呈現(xiàn)出越來越開闊的氣象。從故鄉(xiāng)故事寫到普羅大眾,再到歷史人物,徐海蛟在虛構與非虛構的標尺中細細丈量。
如果說徐海蛟的一部分寫作是回望歷史,那另一部分則是“面向未來”。在他看來,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至少有一本書是寫給孩子的。正如他所追求的文字品格:真誠、真實,“孩子是整個讀者群體里最真誠的部分。”
世故與童真在歲月輪轉,未來與過去在紙上縱橫。這就是徐海蛟,作為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他身上同時還住著一個古人,以及一個少年。
徐海蛟
徐海蛟,浙江寧波人,80后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委員。曾獲第四屆人民文學新人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浙江省五個一工程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優(yōu)秀作品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儲吉旺文學獎等獎項。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青年文學》《散文選刊》《雨花》《西湖》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兩百多萬字。著有《親愛的笨蛋》《山河都記得》《故人在紙一方》《別嫌我們長得慢》《孩子的世界你不懂》等13部作品。
一、故鄉(xiāng)
《山河都記得》
作者:徐海蛟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中國作家網(wǎng):在散文集《山河都記得》中您寫了故鄉(xiāng)和親人,以及自己的童年、少年時期,里面藏著作家的生命屐痕。好像很多作家最初的創(chuàng)作都是從自己、從故鄉(xiāng)寫起。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是什么契機促使您成為一個作家?
徐海蛟:如果確切計算開始寫作的時間,應該是1993年或1994年的樣子,那會兒我讀初中一二年級,比較明晰地意識到在寫作這件事上,能夠贏得來自語文老師的贊賞,出于無知者的無畏,在心里確定了一個當詩人的理想。迄今依然記得初中語文老師和我說的一句話,他說:“我最大的愿望是在我的學生中誕生一位真正的作家?!边@位老師青少年時代有過作家夢,他自己夢想破滅了,便想著要讓這個愿望在自己女兒身上延續(xù),但隨即發(fā)現(xiàn)女兒不是寫作的料,于是這點期盼就轉移到學生身上了。他的課堂上,學生們走馬燈般,換了一茬又一茬,或許只有一個人在心里悄悄記下老師這一愿望,這個人就是我。這可以視為我愛上文學的契機,但不是我成為作家的契機。我想,一個人要成為作家,過程是緩慢的,一定是命運使然,在反復淘洗后選中了我,讓我不得不以文字的方式過一種精神性的生活。命運在哪一天選中我,便是我成為一個作家的契機。
中國作家網(wǎng):有評論家認為,《山河都記得》是延續(xù)了莫言、陳忠實、路遙等從事“故鄉(xiāng)寫作”這一代作家的風格走下來的,作為一個80后,您怎么看待這個觀點?您的寫作受上述作家的影響大嗎?(或者展開談談對您影響最大的一位作家)
徐海蛟:陳忠實和路遙,對少年時代的我的確產(chǎn)生過影響,我在13歲那年讀完《平凡的世界》,當時萌生一個念頭——自己也要寫一部長篇小說,于是動筆開寫,遺憾的是,當寫到大概2萬字時夭折了。陳忠實的《白鹿原》是我大約18歲讀的,當時這部作品像驚雷一般響徹我后青春期的夜晚,讓我震撼不已。
但我的故鄉(xiāng)寫作,并非脫胎自他們這一代作家,80后作家面對的故鄉(xiāng)和前輩作家們面對的故鄉(xiāng)截然不同。南方山村里走出來的作家與中原大地上走出來的作家,對故鄉(xiāng)的印象也截然不同。我的故鄉(xiāng)在消亡,許多原本穩(wěn)固的東西已分崩離析,我們在書寫故鄉(xiāng)時,有許多不確定感,更像是為那片最初的土地唱一曲挽歌。而陳忠實和路遙的故鄉(xiāng)是穩(wěn)固明晰的,有許多他們可以堅信的東西在里頭。
說到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作家,似乎有點難以回答。因為這是分許多個時期的。幾乎每個時期,都有這么一位作家站在我的背后,讓我仰視,讓我顫栗,或者讓我五體投地,但這樣的作家不是固定單一的,他們總隨著我的生命閱歷改變而發(fā)生改變。例如少年時代我特別迷戀余光中和泰戈爾,青年時代喜歡余華,后來喜歡汪曾祺,有一段時間我又覺得若澤·薩拉馬戈很好,讀卡夫卡的時候,我也感到癡迷。很長一段時間,我又特別喜歡喬治·奧威爾,喜歡他的冷峻和洞見。
中國作家網(wǎng):您曾說,自己有過兩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一直是文學永恒的母題,故鄉(xiāng)對您而言意味著什么,在您創(chuàng)作中有怎樣的位置?
徐海蛟:故鄉(xiāng)確實是文學的母題,我說的“兩個故鄉(xiāng)”是指地理意義上和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這兩個故鄉(xiāng)可能是重疊的,合一的。但到了后來,它們有可能分離開來,對于我來說就是這樣。我最初的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淪陷,它由我生命中的應許之地變?yōu)槟吧?,但同時,我試圖以漢字為自己確定文學地理,確定另一個心靈意義上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它并不是完美的化身,我已經(jīng)沒有那種“水是故鄉(xiāng)甜”的情結了,它對我的意義大概是我最初用來觀察人、體味人間情狀的地方。
中國作家網(wǎng):《萬物帶來你的消息》是一篇廣為轉載的散文,文字情深意切、真摯動人,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您在不止一篇散文中寫到過父親,父親離你而去,父親卻又無處不在。請問您心中,父親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您筆下的父親和其他文學作品中的父親,有什么相同與不同?
徐海蛟:父親對于我是一個精神意義上的存在。由于他過早地離去,在我生命里產(chǎn)生的實質(zhì)性的幫助可能不大,但在心靈里,他是某種精神的圖騰,就像頭頂?shù)脑铝?。我們或許不借助月亮完成與現(xiàn)實相關的事,但月亮是一種撫慰。我筆下的父親和其他文學作品里的父親,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話,我想我沒有以仰視或者拔高的方式來書寫父親。父親在我看來是一個文學形象,既和我存在血緣關聯(lián),又是我以旁觀者身份看待的對象。他是一個文學人物,有著一個生動有趣的人所具備的全部人性的豐富和熱烈。
二、 古今
中國作家網(wǎng):繼《紙上的故園》里書寫故鄉(xiāng)微小的事物之后,您開始從熟悉的人事轉向現(xiàn)實中更為廣闊的人群:進城的山里人、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命運遭際格外艱難的人……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長篇散文《無法抵達》(于2016年獲得“人民文學新人獎” ),您為什么將目光聚焦在此類人群身上?
徐海蛟:當時,我一直在思考人的遷移問題,在發(fā)展中的中國,其中一個很重大的事件恐怕就是“進城”,這是涉及龐大的幾千萬乃至數(shù)億群體的遷徙。這些遠離鄉(xiāng)土、抵達另一個陌生場域的人們,他們的生命境遇如何?我就想以自己的筆寫下他們的期盼、夢想和掙扎,寫下他們翻過山,趟過水,走了八千里長路,靈魂卻被卡在了路上的茫然和無助。
《故人在紙一方》
作者:徐海蛟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7月
中國作家網(wǎng):隨著《故人在紙一方》于2018年推出,您的散文寫作也進入了第三個階段,開始從鄉(xiāng)村敘述轉向當下敘述,繼而又轉向寫古人。在書中,您與24位歷史人物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請問是什么促成您在寫作對象上的轉變?
徐海蛟:促使我不斷嘗試新的敘述題材,應該是散文寫作的局限性吧。散文是一種需要作家依托生命經(jīng)驗完成的文本,這種生命履歷像砂礫里的黃金,珍貴又稀缺,并不能支撐著一個作家長久地寫下去。所以寫作者必須不斷拓展寫作的題材和疆域,向自身以外的地方去謀求,找到契合自己氣質(zhì)的方向,用力開掘進去。
中國作家網(wǎng):《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曾評論道,看《故人在紙一方》有種“靈魂附體”的感覺,您時而與歷史人物對話,時而成為了歷史人物本人。我們知道,寫歷史人物不能完全虛構,但又不得不有所“虛構”,請問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自己在寫作之前做了什么樣的功課?
徐海蛟:如何在虛構和非虛構間取得平衡,確實是歷史書寫最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畢竟文學不是歷史,但歷史的文學又不能是純粹的戲說。那怎么辦呢?我的想法是主體事件不變,必須下苦功夫去考證,去故紙堆里耙梳,而細部,尤其事件發(fā)生時的場景、人物的心緒,需要作家的虛構能力去補充,所謂“歷史結束的地方,是文學起飛的地方”,那部分就是歷史結束的地方。明晰的史實好比一個建筑的外部框架,而虛構的部分就是房間內(nèi)部的軟裝。
寫作歷史之前,最大的功課就是收集、閱讀史料,以做學問的方式來做這件事,當你掌握足夠多的史料時,你才會擁有相應的話語權。
中國作家網(wǎng):能否透露一下您現(xiàn)在手頭上的散文創(chuàng)作。
徐海蛟:我正在寫一部關于中國古代文人科舉的散文集,在這本集子中,我將系列展現(xiàn)中國文人科舉失敗的故事。從杜甫、李賀、溫庭筠、柳永、姜夔、唐寅、徐渭,再到顧炎武、金圣嘆、吳承恩、蒲松齡等。他們都曾遭遇科場失敗,入仕無望的打擊,都曾經(jīng)歷一段生命的晦暗時光,有些甚至貫穿終身。同時,他們又在命運嘲弄中,在沮喪與孤獨中,不斷開拓靈魂疆域,讓身體和心靈在天地間完成了高貴的壯游,并在中國乃至人類文化史上寫下不朽篇章。這些偉大的靈魂,他們的生命沒有按照既定方向進發(fā),去贏得世俗意義上的功成名就。但他們更改了命運的底牌,并成為人類蒼穹中永遠的星辰。
三、童真
中國作家網(wǎng):您曾經(jīng)說過,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至少有一本書是寫給孩子的。最初是什么讓您想到為孩子們寫書?
徐海蛟:我是一個有著兒童情結的人,或者說從天性深處看,我的身體里可能潛藏著一個孩子,那部分孩子氣的天真恰恰是應該獻給兒童文學的。我想,一位真正的作家,確實應該給孩子寫書,因為只有贏得孩子們的尊重,擁有了這樣一批讀者,你的寫作才是面向未來的。另外,我想告訴所有寫作者,孩子是整個讀者群體里最真誠的部分,他們說喜歡你的書,或者說“徐老師,你的書我讀了五遍”,那是真的讀了五遍。
《親愛的笨蛋》
作者:徐海蛟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1月
中國作家網(wǎng):在疫情最為嚴峻的時期,您寫下一部兒童文學長篇《親愛的笨蛋》,您曾說“故事里人性的熱烈和萬物的仁慈安慰了我”,使自己并不孤獨。請問這部小說是計劃中的寫作,還是偶然的靈感?這部書之于當下的意義是什么?
徐海蛟:寫這本書我是有備而來的,但沒有想到寫完六萬字之后,疫情發(fā)生了,剩下的部分是在疫情期間完成的,我在執(zhí)勤之余,在一個社區(qū)的辦公室,或者午休時候,在汽車的后排寫作。這是一本關于真話的書,我想在當下這個時代呼喚真話,尤其呼喚孩子們講真話,這有深遠的意義。
中國作家網(wǎng):放眼文壇,身兼散文家和兒童文學作家的人并不多見,您如何兼顧這兩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您之后還會嘗試比如詩歌、小說的創(chuàng)作嗎?
徐海蛟:哈哈,其實身兼散文家和兒童文學作家的人并不少見?,F(xiàn)在很多作家都涉足了兒童文學領域,仿佛那是一塊噴香的蛋糕,不去分一塊太可惜了。我一直有嘗試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詩歌,在我18歲到28歲的時期,幾乎天天都在琢磨著如何寫出漂亮的詩句來。在青年時期,有評論家還寫過一篇關于我的創(chuàng)作多樣性研究的文章。
今后,我想我要做的不是將寫作的題材變寬,而是恰恰相反,要將寫作題材的切口變小,更單一才好。
中國作家網(wǎng):寫作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徐海蛟:一種生活方式。它是用來印證自身存在的方式,它也是一個盾牌,對抗遺忘和生命的無意義感。我用文字清理內(nèi)在的秩序,也用文字建構心靈的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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