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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陳華:拘魂枕(2023年第30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3年09月01日09:57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陳華

陳國華,筆名陳華,寒牛思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綏芬河市作協(xié)副主席?!哆h東文學(xué)》小說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趕花人》《逆流》、散文集《爹娘的客》等,主要寫作小說、散文,另有幾十萬字游記、日記。中篇小說《濃霧深處的女兒們》首次陸續(xù)在中國作家網(wǎng)發(fā)出。長篇小說《石頭祭》在創(chuàng)作中。

作品欣賞:

拘魂枕

小雨不緊不慢地淋了好幾天,入夜起了風(fēng),晨起一看,地上一片枯黃。天更高了,藍得晃眼。黃狗伸個懶腰抖摟抖摟毛,轉(zhuǎn)個圈揚起后爪子撒泡尿,就鉆進窩里再不肯出來。鐵成娘縮頭縮腦地推開屋門,跳著腳閃出來在屋檐下扯幾個干紅辣椒,再拾幾塊木頭絆子就逃回屋里去了。不一會兒煙囪里就裊裊地繞出些炊煙來。麻雀撲棱著翅膀在凌亂的枯葉中東啄西啄,也不知道找著啥沒有。小院里零星地飄出咳嗽聲,還有不緊不慢的狗叫聲,慵慵懶懶的。

小村醒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了,再落下的,就指不定是雨是雪了。

鐵成娘把一碗熱騰騰的小碴子粥遞給鐵成爹:又是星期五了,一會兒你去后山坡上再給兒子打個電話,問他這個禮拜天回來不?要是回來就殺個雞。鐵成爹呼嚕呼嚕地喝幾口粥:不打。愛回不回!鐵成娘沉下臉把粥碗狠狠地摔在飯桌上,一扭身甩給鐵成爹個后背,再不言語。

老掛鐘貼在墻上滴答滴答地走,屋子里只剩下鐵成爹呼嚕呼嚕的喝粥聲。花貓睡醒了弓著身子貼著鐵成娘的手背蹭過來,見鐵城娘不理又弓著身子蹭回去,見還不理就仰起臉“喵——”地叫了一聲,聲音含嬌帶怨。鐵成娘軟了心,嘆口氣掰塊饅頭蘸了菜湯送過去?;ㄘ埳斐龇勰鄣纳囝^舔食起來。鐵成娘瞄一眼把辣白菜嚼得咯吱咯吱響的鐵成爹剛要開口,門外傳來孩子的哭聲。門一響一股涼風(fēng),閃進來一個年輕的媳婦。嘴里叫著,嬸子,吃飯呢。把懷里厚厚的毯子掀開,露出個周歲模樣的孩子來,張著小嘴嘶啞著嗓子哭。鼻涕哈喇子掛滿了哭紅的小臉。鐵成娘趕緊起了身:邱鳳,蛋蛋這是咋了?邱鳳紅著眼睛:嬸子啊,不睡覺就是哭,剛哄睡一個激靈就醒了,一邊哭一邊眼睛瞪得溜圓四處瞧,好像屋子里都是鬼怪似的,一宿了。要不是風(fēng)太大半夜就來找你了。鐵成娘嘆口氣一盤腿上了炕接過孩子。小手冰涼,手心里慌亂亂地跳著。邱鳳盯著鐵成娘的臉:嬸子,是嚇著了?鐵成娘握著蛋蛋的小手:嚇著了。在你家叫叫行不?俺家人太多,出來進去的沒個閑時候。鐵成娘把嘴唇放在蛋蛋頭上:咋不行呢,行。鐵成爹撂了飯碗緊著收拾了飯桌子。邱鳳也上了炕,歪了身子一撩衣服將奶頭塞進蛋蛋的嘴里。奶頭堵住了蛋蛋的嘴,只一會兒孩子就抽抽搭搭地迷糊過去。

鐵成娘盛了滿滿一小碗金燦燦的小米,用紅布包好在孩子頭上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一邊轉(zhuǎn)一邊說:貓精狗精給蛋蛋叫叫精。爹嚇的驚,來收驚,娘嚇的驚,來收驚,客嚇的驚,來收驚,誰嚇的驚,誰來收驚??柿藖砗人?,餓了來吃米。然后細著嗓子問邱鳳:來了吧?媳婦應(yīng):來了!如此三遍。蛋蛋就沉沉地睡著了。邱鳳下巴貼著蛋蛋的額頭也醺了眼。鐵成娘輕手輕腳下了地輕輕關(guān)上門。

蹲在灶前抽煙的鐵成爹抬起頭:睡著了?嗯,睡著了!你去后山坡給鐵成打個電話吧,半年多了,我想兒了。鐵成爹又陰了臉:你想他?他想你不?不打!鐵成爹扔給鐵城娘一個倔強的背影拾起鐮刀出了門。

鐵成娘蹲在灶前嘆口氣。心里又恨起老蘭嫂子,要不是當(dāng)婦女主任的老蘭嫂子,自己咋會那么傻就生了這一個?那時候計劃生育剛開始,因為頭胎就生了鐵成,老蘭嫂子就勸:生一個就算了反正都有兒子了,現(xiàn)在城里都是一對夫妻一個孩兒呢,一個孩兒好養(yǎng),掙的錢都花他身上,將來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你們老兩口就有好日子了。你看看咱這輩人,哪家不是豬羔子似的好幾個?學(xué)都上不起!能有個啥出息?還不是一輩一輩地過這土里刨食不見天的日子。這番話當(dāng)年聽著是個理,鐵成娘還成了首批計劃生育的先進典型,胸前掛著大紅花的照片在村委會掛了好些年。

鐵成也爭氣,一路順風(fēng)地上了大學(xué)還留在省城有了工作,又娶了城里的姑娘。出息是出息了,哎——一聲長嘆后面跟出一句諺語來: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自從鐵成上了班娶了媳婦就很少回來了,離家的時間越長就越忙,平時電話都不舍得打一個。早知道再生上一個閨女就好了,閨女心思細膩知道牽掛娘,要不咋說是娘的小棉襖呢。老張嫂子閨女嫁去了鎮(zhèn)上,一個月回來好幾趟,回來大包小裹地,都是爹愛喝的酒娘愛吃的肉。哪個星期天太陽落山的時候老張嫂子都爬后山坡,下雨打著傘也樂顛顛地跑。人家約好的,不管有事沒事,打電話報個平安。想想自己,鐵成娘又嘆口氣,錢是不缺了,可這日子過得空落落的。

邱鳳悄手悄腳地出來:嬸子,你看看,睡得多實啊,謝謝你了。謝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邱鳳扣好扣子:鐵成哥好久沒回來了吧。鐵成娘眼底落了霜,嗓子眼里哼了一聲:嗯,大半年了。邱鳳看了鐵成娘一眼轉(zhuǎn)了話題:嬸子,黃豆割完了?還沒呢,這幾天光下雨,老天爺不給空?。鹱影?,鐵成哥不是寄錢給你們么?這把年紀了還種地干啥?鐵成娘撩一眼邱鳳:不種地干啥去?。抗獬酝甑人烂??說完把串鑰匙扔給她:我去地里看看。蛋蛋醒了你給我鎖上大門,回來我上你家拿鑰匙去。邱鳳追到門口:嬸子,把叔叫回來,我讓蛋蛋爸開收割機過去,你家那點地,眨眼的事。鐵成娘走得急,身后扔下一句:別,沒幾棵了,一會兒割完了我和你叔拉回來就行了。

山山嶺嶺都枯了,撂荒地里的草也黃了,一人多高呢,隨著風(fēng)一波一波地滾,滾出滿目凄涼。莊稼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裸露的土地顯出些老態(tài)來。腳下脈絡(luò)橫陳的枯葉沙沙地響。讓人不忍心下腳,怕踩碎了。地頭上,老黃牛搖著尾巴啃玉米棵子上的干葉子,一口一口,拖著涎水嚼得很費力。瞄一眼地那頭的鐵成爹,鐵成娘貓腰揮起了鐮。

現(xiàn)在村里的年輕人都不費這勁了,從播種到收割腰都不彎一下,全都是機械化了。鐵成爹倔,從開春到秋收,牽著老得連豆秸子都快啃不動的黃牛在自家地里一寸一寸細細地爬。

今年春脖子長,雨水大,地沉。老黃牛拉犁弓了腿塌了腰,鐵成爹也弓了腿塌了腰。春天還在眼前呢,這一轉(zhuǎn)眼又是老秋了!

鐵成還是過年回來過,大半年了。那嬌嬌的媳婦嫩生生的孫子睡不慣火炕、用不慣露天茅房,眼瞅著大孫子讓泡屎憋得滿院子跳就是拉不出來,急得鐵成娘直冒汗。勉強過了個大年三十兒,初一一大早就回了城。鐵成也睡不慣了,翻來覆去地折騰,還不時地看手機,媳婦氣惱地嘟囔了一句:有啥看的,也沒個信號!鐵成就萎靡了,把手機隨手一扔抓起棉被蓋了臉。鐵成爹也沒睡好,吃完年夜飯在西屋里躺下又起來,摸索著又去生火,怕后半夜炕涼了凍著兒子孫子,結(jié)果燒多了,早起孫子就上火了,嘴角起了燎泡。臨走時甩開奶奶的手說了一句:這破地方,我再也不來了。媳婦臉上也不好看,鐵成諾諾地跟在娘倆后面走了,走到大門外回頭深深淺淺地看了爹娘一眼,也沒說出個啥。說啥呢?媳婦娘家爹娘都在省里當(dāng)著官呢。這小院里的爹娘土坷垃一樣。

一個大男人,腰桿子硬不起來啊。

鐵成娘抬起頭擦把汗見鐵成爹在地那頭接了過來。鐮刀在太陽底下閃著寒光,一片片的豆棵子倒下,就剩下這幾鐮刀的活了。前陣子鐵成爹不讓鐵成娘插手,就讓她站在地邊上看。他說:一共就這三畝二分地,經(jīng)不住忙活,你給我留著解解悶吧。前幾年鐵成回來把地都給賣了,說不讓爹娘太辛苦該享福了。從那時候起按月寄錢回來。錢是夠用了,可這大把的光陰咋打發(fā)呢,就偷偷地買回來這三畝二分??缮岵坏米寵C器碰,機器太快了,播種秋收一沾邊就沒了。沒幾下兩人就接上了頭,鐵成爹扔掉鐮刀:你回去做飯吧,我套上牛裝車,你去小賣店買個梅林扣肉罐頭,我想吃肉了。

鐵成娘回到家才十點多,要生火看看表又扔掉打火機,想起了什么似的跑進屋子。鐵成娘讓蛋蛋媽幫著調(diào)出號碼來,蛋蛋媽叮囑著:嬸子,上了坡一按這綠色的鍵子就撥出去了。手機是鐵成拿回來的,平日里放在抽屜里不敢碰,怕碰壞了就不能跟兒子說話了。

一路小跑著上了后山坡,快到坡頂?shù)臅r候見一個人低著頭垂著雙臂走下來。是水鳳。水鳳的男人進城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個五歲的兒子小剛和她作伴,男人一年半載地回來一趟。年輕輕的,不容易呢。嬸子!嗯,你也來打電話了?嗯,信號還是不大好,那邊工地上噪音大,也聽不清個啥。錯身的時候鐵成娘摸了摸小剛的頭:沒事,要不你用我家的打吧?水鳳搖搖頭:算了 ,等哪天天好再打,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村里的手機就自家的最好,都說了,這可是諾基亞的牌子呢。一站到這坡上,信號就是滿滿的。

電話通了,半天那個想得心口疼的聲音才傳過來:爹?還是娘?鐵成娘手有點抖:我是娘,兒啊,你那邊可好?

好,我挺好的。娘,家里有啥事吧?

哪有啥事,沒事!

沒事?早上俺爹剛打過電話了啊。

鐵成娘一時接不上話了。打過電話了?咋沒說呢?

電話里鐵成的聲音又響起來:娘,沒事就好,天冷了,你兒媳婦在網(wǎng)上給你和爹買了兩件羽絨服,波司登的,估計快寄到了。

花那錢干啥!以前買的棉襖還沒上身呢!

買了就穿吧,也是我們的一片孝心。我這邊忙著呢,就不多說了,掛了啊。鐵成娘剛要問問這就周末了,能回來趟么,電話那頭就寂靜了。把手機送到耳邊又“喂”了幾聲,一片盲音。只有山坡下河水嘩啦嘩啦地流著。鐵成娘看看手機有些不甘心地又送到耳邊:兒啊,娘好著呢,你爹也好著呢,地里的莊稼也收完了,雞也養(yǎng)肥了,就等你帶著媳婦孫子回來呢,回來就殺雞,順便給你帶些笨榨的豆油回去,聽說城里的油都轉(zhuǎn)基因了,別吃壞了俺大孫子呢……

手臂酸了,鐵成娘無力地垂下了手,眼底起了霧水。別吃壞了大孫子?大孫子十好幾了,一共也沒見幾回。前些年想孫子想得厲害,進過城,鐵成家到處都亮堂得晃眼睛,找不著個能下腳的地兒。住了幾天,弄出不少笑話。鐵成爹犯了倔脾氣,再也沒去過。后來慢慢地就習(xí)慣了,到后來再想的時候甚至想不起大孫子啥摸樣了。

小村盡收眼底,不規(guī)則的房子零散在山坳里,一條小路紐帶般地穿過。多少年不蓋新房了?有本事的年輕人都走了,學(xué)校也黃了。剩下這老弱病殘的守著,就這幾十戶還有些空著的呢。只有這環(huán)著后山根的靠山河還是流淌得熱鬧。今年兩頭澇中間旱,河水大著呢。浪花混漿漿地翻卷著,也不知去了哪里。樹干高高地擎著,一陣風(fēng)吹過,幾片零星的葉子也無奈地飄落下來。哎——鐵成娘長長地嘆口氣,這村子也老了。

剛歇了風(fēng)又下起雨來,這云也不知道啥時候上來的。鐵成娘緊著步子過橋,河水頂著橋面了,再下怕就沒過了。

到家一看鐵成爹把豆垛都垛起來了。梅林扣肉燉白菜吃吧。鐵成娘邊刷鍋邊問鐵成爹。就那么吃!燉白菜就沒味兒了。鐵成爹舀了半桶豆餅水,趔趄著腳步奔著牛圈走去。鐵成娘看著鐵成爹弓著的背影搖搖頭:老倔頭,冷天凍地的,燉棵白菜熱湯熱水的多舒坦!火苗舔著鍋底,兩瓢清水倒進去,一把米也撒進去,上面餾上個發(fā)黃的開花饅頭。鐵成娘一手好活,偏蒸出鍋這樣的饅頭??赡苁敲鎵A放重了,這幾年這事沒少干,放完堿轉(zhuǎn)個身又放一遍,炒菜也是有時候咸得要死有時候寡淡無味,七十的人了,真是老了。

淅淅瀝瀝又下了一夜。早上起了風(fēng),打在身上刺骨地寒。東北的天就是這樣。三九天一尺厚的雪蓋著,只要不刮風(fēng)也不覺得冷。這深秋里的小雨一飄再一起風(fēng),就鉆骨頭了。早飯是昨晚上剩的,饅頭在飯桌和篦簾子上折騰了幾個來回變成了黑黃色,鐵成娘掂在手上想了想又放到篦簾子上。剩粥也用小鐵盆盛了一起放上。梅林扣肉剩了大半盒,用筷子扒拉到盤子里。再挑幾頭糖蒜,一頓飯就成了。

鐵成爹喂飽了牛邊洗手邊看飯桌子:沒炒菜?鐵成娘把糖蒜碗放桌子中間一放:頓頓炒頓頓剩,狗都吃不了了,晚上再炒吧。水鳳跑進來的時候鐵成娘剛掰了一小塊饅頭,嬸子,小剛來沒?沒有??!水鳳轉(zhuǎn)頭就跑。鐵成娘扔下饅頭追出門:咋了?一早就說夢見他爸給他買游戲機了,我做早飯呢也沒理他,做好飯就找不著了。還以為到哪兒玩去了也沒理會,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水鳳腳下生了風(fēng),扔下這句話頭也沒回。鐵成娘笑著搖頭:小孩子,一門心思就是玩兒,別急,看看誰家孩子有游戲機就去誰家找找。

水鳳早跑沒了影。

飯吃得提不起精神,鐵成爹喝了一碗粥,饅頭一口也沒動,梅林扣肉還是沒吃完。鐵成娘吃飯的空看一眼鐵成爹,正碰上鐵成爹飄過來的眼神,一碰就互相繞開了。鐵成娘沒問打電話的事,也沒說自己偷偷打電話的事。殺個雞吃吧,養(yǎng)了一院子,這一冬天怕是吃不完。鐵成爹撂下粥碗:一個梅林扣肉罐頭吃好幾頓,殺個雞還不吃到明年開春去?鐵成娘把幾根飄在眼前的發(fā)絲塞到耳后:殺了請街坊鄰居過來一塊兒吃,還怕吃不完?再去鎮(zhèn)上,買排骨,買魚買蝦。鐵成給的錢年年留著干啥,也不會下崽兒!找街坊鄰居樂呵樂呵吧。鐵成爹點上煙袋鍋,臉上閃出了笑模樣:好!雨一歇我就去鎮(zhèn)上。

鐵成娘扔掉刷了一半的飯碗跑到河邊的時候已經(jīng)聚了一群人了。水鳳聲嘶力竭地哭著,她的左手拎著一只旅游鞋右手捏著一部手機。

幾個男人女人拉著她的手臂,她一次次沖著翻滾著的河水沖過去,一次次被拉回來,河水已經(jīng)沒過小橋了,在她的眼前湍急地奔流著。

村長來了,婦女主任來了,全村人都來了。

男人們穿了皮叉手拉手筑成人墻下了水,冰冷的河水拍打著年輕的漢子,男人繃緊了腮幫子,擰成團的額頭鼓起個肉疙瘩。跌跌撞撞地往下游走,村長在岸邊揮著手臂:來,再來人!一百米換一次崗,水太涼啦!幾個男人跟著跑,換崗的時候擠到岸邊把抖成團的漢子薅上岸。幾個女人撲過來把自家男人抱住。河里一群男人隨著水流游,岸上一群男人女人跟著河里的漢子移。

太陽從頭頂滑向西山。水鳳的嗓子再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張著嘴巴不錯眼珠地盯著河水,白眼仁滲了血,紅彤彤地。鐵成娘渾身抖成一團,跟著幾個拿長竹竿的年輕人后面在河邊來來回回地走,眼睛都酸了,揉揉再看,仔細地掃視著河面。派出去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渾身篩著糠,牙巴骨咬得嘎嘣響:村長,下游找到下水村了,怕是夾在哪塊石頭縫兒里了。村長看一眼水鳳低了頭,下水村連著鎮(zhèn)子了,鎮(zhèn)上的河床幾十米寬呢。男人哆嗦著:村長咋辦?就是沒有哇!村長木了,雙手抱頭一跺腳蹲在了河邊。女人擦著眼淚勸:小剛媽,想開點吧,想開點吧!怎么拉水鳳也不起身,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河面。人群中有人低語:找不著也得找啊,死不見尸不成了孤魂野鬼了?這當(dāng)媽的以后還能吃得下睡得著?鐵成娘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緊走幾步扒拉開人群:水鳳,回家把小剛的枕頭拿來!水鳳啥也聽不見了,只會把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河面。有兩個媳婦架著她朝家里走去。

起風(fēng)了,每天都是下一夜雨早上起風(fēng)。今天卻風(fēng)雨交加起來。仰起臉看天,太陽紅著臉在薄薄的云層里穿梭著。風(fēng)夾著冰冷的雨點兒打在人的臉上、身上,直往骨頭縫里鉆去。蛋蛋媽將一柄黑雨傘罩在鐵成娘頭上,鐵成娘在河邊燒起了紙錢。水鳳被人扶著,懷里抱著個碎花枕頭,呆呆地看著河面。鐵成娘握住水鳳的手一揚,枕頭就掉進河里去了。鐵成娘緊著念:

蕩蕩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將, 七魄來臨,

河邊路野, 廟宇莊村,宮廷牢獄, 墳?zāi)股搅郑?/span>

虛驚怪異, 失落真魂,今請五道, 游路將軍,

當(dāng)莊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黃金,

吾今差汝, 著意搜尋,收魂附體, 告慰親人,

失魂人江旭剛, 天門開,地門開,千里童子送魂來……

念著念著,風(fēng)更大了,人們的身體抖成秋風(fēng)里落葉的模樣。有人抖著聲音說:受不了了,先回家暖暖吧。村長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有多冷?能凍死?小剛爸得明天才能趕回來呢!我看哪個龜孫子怕冷?鐵成娘的聲音都抖成一團了,顫著聲念著:

蕩蕩游魂, 何住留存,三魂早將, 七魄來臨,

河邊路野, 廟宇莊村,宮廷牢獄, 墳?zāi)股搅郑?/span>

虛驚怪異, 失落真魂,今請五道, 游路將軍,

當(dāng)莊土地, 家宅灶君,山神河泊, 六甲黃金,

吾今差汝, 著意搜尋,收魂附體, 告慰親人,

失魂人江旭剛, 天門開,地門開,千里童子送魂來……

水鳳對著河水直直地跪下去了,嘶著嗓子:兒子,回來吧,兒子。

在那樣冰冷的黃昏里,瑟瑟發(fā)抖的鄉(xiāng)民目視下,小剛的尸體慢慢地被浪花送到了岸邊。那個黃昏,大風(fēng)終于掀開了黑壓壓的天幕。太陽懶懶地倚在西山頂上,紅彤彤的陽光把河水都映紅了。小剛沒成年,沒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入殮的,就那么換了套干凈衣裳用床棉被裹了扔了。小剛爹真給他帶回來一個游戲機,在河邊同小剛的衣服、書包一起燒了。過了些日子小剛爸就回城了,工地上催得緊。

早上早起的人??匆娝P坐在河邊,晚上晚歸的人還能看見她坐在河邊。鄉(xiāng)親把她拉回家,一轉(zhuǎn)身她又去了。她老是念叨:游戲機真買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用呢。太小了,怕他害怕,我陪著他吧。

鐵成中秋節(jié)回來過一次,沒帶老婆孩子。一個人回來陪著爹娘吃了頓中秋飯,鐵成爹殺了雞,鐵成娘把鐵鍋刷了又刷,細細地?zé)趿?,還放了些凍蘑。三個人也沒吃多少,鐵成爹低頭吃飯也不看他,鐵成滿腹心事的樣子也沒顧上看爹娘,看了好多遍手機。倒是鐵成娘在眼角余光處繞著鐵成看了又看,啃雞骨頭啃了自己的手指才醒過來。月餅是鐵成從城里帶回來的,里面還夾著蛋黃,鐵成說多吃點,這個東西金貴著呢,一塊就五六塊錢呢!鐵成娘咬了一小口就撂下了,太甜了。前些年進城檢查過,老兩口血糖都高呢。包裝盒很精美,上面一輪燙金月亮金燦燦地。鐵成娘收了盒子,小心地放在柜子上。鐵成爹撂下飯碗又殺了幾只雞,說給城里的孫子帶回去。鐵成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臨走又在娘的柜子里塞了一沓錢。塞完錢鐵成長出一口氣,像卸下了多重的負擔(dān)似的,拎起笨榨油和雞就走了。

鐵成走的時候沒說,鐵成爹和鐵成娘也沒問。啥時候再回來呢?

小村的冬天是睡著的,厚厚的白雪蓋住了小村,也蓋住了小村通往山外的路。大雪怕是壓斷了電話線,一個冬天都打不通鐵成的電話了。日子一天一天過成一個面孔。熱炕頭上鐵成爹瞇縫著眼似睡非睡。鐵成娘盤腿坐在炕頭上,彩色電視機里的雪花片比窗外的都大,也看不清個啥。花貓叼出來一團毛線球,撲騰著玩得不亦樂乎??粗粗F成娘就一把抱過花貓,寶兒啊寶兒啊地喚著,一雙青筋凸露的大手深情地摩挲著貓背?;ㄘ垱]瘋夠呢掙脫了鐵成娘的懷抱去尋毛線球了。

誰家娃娃驚嚇了還是來找鐵成娘。經(jīng)過了河邊那次,鐵成娘的名氣更大了,鄰村也有過來的,鐵成娘好說話,有求必應(yīng)。人都說:鐵成娘真是神仙呢,真會拘魂呢。鐵成娘聽了這話不言語,回家后問鐵成爹:你說,我會拘魂么?我也是瞎弄呢,就是小時候見同村的一個婆婆這樣弄就照著瞎弄呢,誰知道碰巧一弄娃娃就好了。鐵成爹瞇縫著眼笑:你會,你給多少孩子拘了魂!鐵成娘苦笑:是啊我給多少娃娃拘了魂?你說我咋就拘不回自己兒子的魂呢?

墻上的鐘表滴答滴答地敲著無邊的日子,花貓累了,蜷縮在鐵成娘身邊打起了呼嚕。

鐵成爹還是瞇縫著眼:老婆子,該做飯了,要不再買個梅林扣肉罐頭吃?鐵成娘擦擦眼睛看看墻上的掛鐘,下午四點多了,可不又該做飯了,就活動活動僵硬的胳膊腿,下了地。

(作品有刪節(jié),可進入作者個人空間查看原文)

本期點評1:

鄉(xiāng)村的時間是一曲自由閑適的田園牧歌,隨時序調(diào)令,松弛而悠長。相比之下,城市的時間像一只規(guī)矩而整飭的發(fā)條時鐘,催人前行,滴答作響。陳華的小說《拘魂枕》是一封寫給時間的信,寫鄉(xiāng)村的“粘性”,寫城市的疏離,信中文字質(zhì)樸而誠懇,有著來自北國鄉(xiāng)野的泥土氣。

人的戀地細微而精妙,自然環(huán)境因人的情感和依戀而成為具有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兼及人文地理學(xué)意義的“地方”概念。那么,“地方”應(yīng)該如何定義,人與“地方”之間的感情紐帶又如何維系,這些問題許多人終其一生也未能有答案。小說中的鐵成雖然和爹娘一樣,出生、成長于鄉(xiāng)村的土地,但從鄉(xiāng)村走出的孩子,城市化程度越深,離鄉(xiāng)土的內(nèi)里也就越遠。在省城念大學(xué)、就業(yè)、婚育,經(jīng)年累月,屬于他的“地方”已然變了模樣。

費孝通先生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以差序性的熟人社會格局來描述描述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基本特征,隨著工業(yè)時代的發(fā)展和分工的普及,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chǔ)的鄉(xiāng)土社會也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遷。進城,意味著“去鄉(xiāng)村化”“去熟悉化”,在鐵成的認知里面,賣掉令父母輩辛苦勞作的土地,將土地價值變現(xiàn)以后,可以讓操持了一生的父母頤養(yǎng)天年。但在父母的眼中,偷偷買回三畝二分地、拒斥收割機等機械化作業(yè),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在土地中勞作的時間能夠變得長一點。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鐵成娘替人“拘魂”的細節(jié),大約是來源于東北地區(qū)薩滿仙門“叫魂收驚”的民間信仰,能承擔(dān)這一活計的人必然是村里的“能人”,在熟人社會一定會受到他人的尊敬和重視。但鐵成娘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苦笑著感嘆自己雖“給多少娃娃拘了魂”,但“咋就拘不回自己兒子的魂呢?”作品中羅列了許多鐵成與爹娘兩代人間的“隔膜”,如生活習(xí)慣的差異、飲食口味的區(qū)隔、價值觀的不同等。很明顯,作者陳華在嘗試探尋現(xiàn)代化進程之下城市與鄉(xiāng)村生活的復(fù)雜變化,但也沒有給出明晰的解答,畢竟心理的隔閡沒有辦法通過簡單的人的遷徙來消除,城鄉(xiāng)間的巨大差異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被情感彌合。

小說中有一處意味深長的閑筆:“鐵成走的時候沒說,鐵成爹和鐵成娘也沒問。啥時候再回來呢!”這句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沈從文《邊城》的開放式結(jié)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或許,寫作者想把問題的答案交還給時間,期待在時間的吞吐、咀嚼、反芻、消化之后,最終能與生活在其中的人達成和解。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xué)博士)

本期點評2:

陳華是一位寫實功底很強的成熟作者,上一次她被選為“本周之星”,推薦作品是小說《寒蔥河》,令人印象深刻。這篇《拘魂枕》讀后依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也是陳華小說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貼著人物寫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要領(lǐng),扎實的正面寫實強攻,飽滿的人物形象,萬象人間的愛情、友情和親情故事,都給陳華的小說貼上了好讀、接地氣的標(biāo)簽。

邱鳳的兒子蛋蛋發(fā)燒,無助的她叩開鐵成家的門,鐵成娘的“拘魂術(shù)”竟鬼使神差地讓孩子安然入睡??忌洗髮W(xué)走進城里的鐵成也和這片土地逐步陌生,唯有因為留守鄉(xiāng)村的父母存在,他才不得不蜻蜓點水般回幾次村子,又在孩子與妻子的極度不適應(yīng)中匆匆離身返回舒服的城市,身后的鄉(xiāng)村與他漸行漸遠。水鳳的丈夫進城務(wù)工,留下日夜思念游戲機的兒子不幸溺水而亡,鐵成娘繼續(xù)發(fā)揮“拘魂”技術(shù)余熱,然而這一次,揚手拋進河里的枕頭瞬間無影無蹤,死去的孩子又怎能復(fù)生呢?

鐵成娘、鐵成爹,以及邱鳳、水鳳他們,對土地、鬼神和蒼天有著深入骨髓的信仰,這些信仰滲透于他們?nèi)粘I畹姆椒矫婷妗C鎸⒆拥募膊『筒恍視r的無助,鐵成娘的拘魂術(shù)能度人卻不能度己,善良的她并不知道這是時代的癥候,與拘魂術(shù)本身靈驗與否并無關(guān)系。看似迷信的民間“傳統(tǒng)技藝”,從一個側(cè)面也給人氣蕭索的村莊帶來了熟人社會鄰里幫扶的溫暖氣息。

祖輩棲居的故土既能容納下鐵成爹娘的肉身,也能容納下他們的靈魂??墒浅^他們老兩口,又有哪個鄉(xiāng)鄰能夠理解他們思念兒孫的急切心情?街坊鄰里們只看到鐵成的一股金水源源不斷從省城向家里流淌,豈不知即使鐵成的枕頭就在家里,擅于拘魂術(shù)的鐵成娘也難以增加兒子歸鄉(xiāng)探家的次數(shù),更別提他的靈魂了。

游戲機、諾基亞手機,這兩個名詞的功能如今已完全被一部智能手機替代。由此可以看出小說故事的發(fā)生時間,甚至創(chuàng)作時間可能已經(jīng)距今不短了,但在當(dāng)下城市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的洪流面前,小說所反映的現(xiàn)實生活一點也不過時。鐵成娘一家的故事和當(dāng)下我國千萬個鄉(xiāng)村家庭同款,鐵成爹娘也似乎習(xí)慣并發(fā)現(xiàn)了克服的辦法,那就是“與鄰?fù)瑯贰保徒址秽従臃质吵圆煌甑碾u肉,也算是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吧。

小說中后部分,“這不是迷信。這是我親眼看見過的一幕……我記得那個黃昏,大風(fēng)終于掀開了黑壓壓的天幕。太陽懶懶地倚在西山頂上,紅彤彤的陽光把河水都映紅了……”小說一直是用第三者的視覺敘述方式推進,這段話里的“我”之前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不參與故事,此時突然跳出,有一種突兀感。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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